第十七章 你就叫X
第一百一十一天。
空中花园,刺眼的夕阳下,崔善意外发现墙上的刻痕。
她揉了揉眼睛,将瓶子里的水往墙上浇灌,依稀露出一个汉字——
正
这不是她刻上去的,隐藏在水泥颗粒中,后面还有一个“正”,接二连三的“正”。
正…
墙被落日照得如同镜子耀眼,每个“正”都刻得歪歪扭扭,难以判断男人还是女人写的,仿佛笔画被拆散过再拼装。
想起初中时竞选过学习委员,老师在黑板上写满了“正”——每个笔画代表一票,每个“正”就是五票。
墙上无数个密密麻麻的“正”,说明自己不是唯一的囚犯。不知多少年前,还有人被禁闭在此。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人。
自从来到这里,记忆就有些模糊,但不会是永久性的。否则就这样死了,也没必要喝孟婆汤去投胎了。某张脸宛如暗室里的底片渐渐清晰乃至深刻,还有更多秘密,需要洗去或剥落多年尘埃与污垢,才能从墙上从地下重见天日。
月亮升起了,她蜷缩在墙边,触摸正字的刻痕,害怕等到明天醒来,就再也找不到它们了…
凌晨,崔善通过装死吸引来X,冒险用树枝刺入他的胸口,或许再偏半厘米,就能把他当场杀死。
她害怕遭到报复,他下来杀了自己倒不怕,怕的是他再也不来了。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X简直以德报怨,用航模送来毛绒拖鞋,还有薄荷糖和热牛奶——因为看到她每天光脚走路心生怜悯吗?因为录音笔里提到了自己的最爱吗?
穿上温暖的拖鞋,崔善开始担心他了,胸腔的伤口深不深?有没有伤到心脏或肺?去医院做过治疗吗?会不会发炎化脓,留下某种后遗症?要是别的什么人,大概会恨她一辈子。
她打开早上还回来的录音笔,也许告诉X所有的真相,就是对他最好的安慰——
X,你还好吗?这是我给你起的新名字,希望你能喜欢。
6月21日,清晨,林子粹开车来找我。他在赶去机场的路上,下午会飞到台北,参加三天的展会,至少有上百人能做他的不在犯罪现场证人。
他带着一枝玫瑰,看得出是临时路过花店买的,但我仍然感激地接过来。林子粹并没有抱我,而是祝我生日快乐。他还说,如果我害怕的话,就放弃吧。
我不害怕,又问了他那个问题——
如果世界末日来临,只能带一种动物上诺亚方舟——马、老虎、孔雀、羊,你会选择哪一种?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马。
到西逮?
林子粹说下星期告诉我,但我永远没得到过答案。
临别之时,他一直说舍不得,但我搞不清楚,他是舍不得离开我,还是舍不得即将死去的妻子?
林子粹的手伸到我的肚子上,我说宝宝还没开眼,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是舍不得这个小小的胚胎。
放心去吧,不会连累你的——我说得尤为决绝,简直有舍生取义的自豪感——就算我被警察抓到,肚子里的宝宝,也会保住我一条命,林子粹是律师出身,他懂的。
我让他为了孩子少抽点烟。同时,我想起十多年前,爸爸葬身火灾前夕,每天几乎要抽掉十包烟,熏得我终日咳嗽。林子粹答应了,拍了拍我的脸,却没说再见,开着奔驰车远去。
心头略微失落,玫瑰插入卧室的花瓶,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廉价也最有爱的生日礼物。
其实,我骗了他。
林子粹,我并没有怀孕。为什么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让你能接受杀人计划?当你告诉我,你的妻子输卵管阻塞的刹那,我就想起了这个念头。她能带给你一切,却有一样最宝贵的永远不能给你,而我能做到。
这才是你杀妻的理由。
感谢自己伪装得不错,没去做演员真可惜了。我服用一种特别的药物,可以拖延生理期到来。故意每晚狂吃宵夜,让自己增肥了几斤肉,表演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吃了半片安眠药,一整天都在昏睡,想体验他妻子借助药物睡着后的感觉——或者说,是她临死前的感觉。
晚上八点,闹钟将我摇醒。
我嚼着薄荷糖,检查包里所有物品——注射针筒、两种不同的药剂,以上三张发票,加上一副白手套、一双塑料鞋套、几副消毒创可贴,林子粹给我的门卡和钥匙。最后,塞进那本护士注射教程,我在重要地方都用红笔画出来,造成这本书被她经常翻看的迹象。
出门前泡了个澡,刮干净全身体毛。我为自己戴上发网,牢牢裹住脑袋,加上一顶黑帽,不会掉下任何毛发。我给黑衣黑裤做了除尘,尽量不夹带蛛丝马迹到杀人现场,最后穿上不留脚印的平底布鞋。
从我小时候起到现在,穿衣最爱两种颜色:要么纯黑,要么纯白。
在林子粹面前,除了第一次相遇,我几乎只穿白色,有时他会说我像个女鬼。当我独自一人,更喜欢穿着黑色,更别说月黑风高杀人夜。
子夜,零点,出发。
祝我生日快乐,并且,杀人顺利。
我换了三辆出租车,这样没人能发现我的行动路线,更不会顺藤摸瓜找到我家。
6月22日,凌晨一点,来到别墅区的大门口。
这一天,是传统的夏至日。我们老家对这个很看重,从小爸爸教我:“一候鹿角解;二候蝉始鸣;三候半夏生。”这是二十四节气中最早被确定的一个,通常从6月21日或22日开始,代表炎热的夏天到了。当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在整个中国乃至北半球,都是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我在夏至出生,老法里说本该体性偏热。但我从小到大都是手脚冰凉,有时会让林子粹从床上跳起来,以为身边躺着一具尸体,他说我更像是在冬至出生的。
回到杀人的凌晨,别墅区边侧小门没装摄像头,平常走自行车,半夜也没有保安看守,有门卡就能打开。我走在陵墓般的甬道中,全身被浓密树影覆盖,产生隐形的错觉。转过两个弯,见到静谧中矗立的独栋别墅,四周是郁郁葱葱的水杉。整个形状早已刻在心里,绝不会和其他房子搞混。右边的车库大门紧闭,我就是在这儿与他初次相遇。
屏住呼吸,戴上白手套,穿起塑料鞋套,用钥匙打开外面院子的铁门。
走过铺着鹅卵石的花园,我绕着别墅转了一圈,发现二楼窗户还亮着灯——我知道这栋房子的结构,包括每扇窗的位置,那是他妻子的卧室。
不是每晚十二点准时吃安眠药睡觉吗?林子粹还说她习惯在黑暗中睡觉,因此关灯就代表熟睡。
我小心地潜伏在楼下,看着头顶的窗户,无法确定是她忘了关灯还是忘了吃药。
果然,窗边闪过一个人影,从头发与体形来看,毫无疑问就是她。
姐,快要凌晨一点半了,麻烦你快点睡啊!
平常这时候,我在上天涯八卦或耽美闲情呢,因此精神头还不错。我半蹲在别墅底楼,既为避免被外面的人看到,又不想在这里留下衣服纤维。
我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出生的——二十六年前,巨蟹的第一天,妈妈生我是早产,县城医院条件差,她为我吃尽了苦头。医生让她选择,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如果保我的话,她很可能没命。妈妈说就算自己死了,也要把我生下来。最终,我和妈妈都活了下来,她却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后面一年都没力气上班。以后,等到我自己做了妈妈,大概才能明白。
对不起,我也是来给妈妈复仇的,如果程丽君要为我妈的死而负责的话。
是不是说岔了?
回到6月22日,凌晨,我去杀人。
楼上的窗户依然亮着,她没有睡,因为丈夫不在家,独守空房寂寞难眠?可是,林子粹说他们已经两年没睡过一张床了,她还会这么想他吗?
难道——趁此机会,她带着别的男人来家里了?
她真该死!
无法想象楼上究竟是什么情况。但只要灯没灭,我就不敢踏进房子一步。
心里有个声音狂喊——崔善,快点回家吧,不要再等下去了,回去还来得及。
不,我回不去了!
从冬至那个黄昏,在寒冷的西风中遇见他,我就再也回不去了,必然会走到今晚的这个地方…
肩胛中间的脊椎疼得难受。行动前的几天,林子粹陪我逛街,路过一家文身店。突然,我心血来潮地拖着他冲进去,说要给他一样礼物,请人为我刺上四个英文花体字——LZCS,就是他私人定制的手机上镶嵌的字母。
林子粹劝我不要这样做,以免留下什么后患。但我执意要刺青,电动文身机在背后刺破皮肤,先刺上一对黑色翅膀,再加上四个简单的字母。真是切肤之痛,鲜血往外渗透的感觉,像杀人。虽然,这不过是在行动前给自己壮胆罢了。
X,你无法明白,没有比今晚更好的机会了,更不能错过——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凌晨两点。
头顶的灯还亮着,却传来某种音乐声…
夜半歌声?不,是高端洋气上档次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天鹅湖》。
没错,柴可夫斯基——我只记得这个名字。
这种声音让我浑身难受,不是从卧室窗户传出的,而是旁边的二楼客厅——有套高档的组合音响,经常用来放古典音乐,那也是林子粹和妻子之间,唯一的共同爱好。
这段漫长的交响乐,在凌晨的别墅中,持续了两个半钟头。刚开始,我听着如同天书,后来随着旋律的变化,竟也渐渐听了进去,一星半点地感受到了什么,时而随着乐曲而欢快,时而又想掉眼泪。甚至,短暂地忘却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等到《天鹅湖》终于安静,以为程丽君要去睡觉,二楼窗户里的音乐声,却令人绝望地再度响起。
同样是交响乐,从二楼透过玻璃,传到夏夜的花园,沉闷的奇怪效果,不知什么曲子,越听越令人悲伤,简直是葬礼上的哀乐,似乎每个乐器都像刀子,一片片将人切碎——该不会是程丽君真的想要自杀了吧?
等到这段音乐告终,楼上的灯光却还亮着。我想,她还活着吧。
要命啊,我尿急了。
能不能在花园的草地上就地解决?不行,警察会检查整栋房子,如果被他们发现就完了,尿液里能检测出我的DNA。
发网勒得额头发痛,整个后半夜,看着同一轮月亮,渐渐淡入云层之中。夏至的天色亮得快,还不如冬至黑夜漫长,哪怕寒冷彻骨。
6月22日,凌晨五点。
当我在别墅底下的花园里,看着水杉树冠上发白的天空,憋不住要脱下裤子小便——突然,二楼卧室窗口的灯熄灭了。
对不起,X,我就说到这里可以吗?
因为,我饿了。
我要一份鼎泰丰的小笼包,否则回忆不起来,谢谢!
第十八章 杀人的凌晨
第一百一十二天。
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
崔善被鼻塞弄得近乎窒息,才发现脚边有团衣服,竟是鼓鼓囊囊的羽绒大衣。打开这件雪白的女式羽绒服,穿在睡袍外边,下摆几乎拖到膝盖,像座开着暖气的房子,鼻子刹那畅通了。
羽绒服里有包着保温袋的乐扣餐盒——八个小笼包。
居然还没冷透,浇着米醋和姜丝调料,毫不迟疑地咬下第一口,随着汤汁喷溅在口腔与舌头的各个角落,分辨出是鼎泰丰的小笼包。
味蕾的刺激下,泪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嘴里,眼泪加小笼包的独特味道,贯穿了嘴和食道…
她跟林子粹在一起的时间不久,还得偷偷摸摸躲着别人,每次约会后都去鼎泰丰用餐。他亲手为她蘸上酱料,用筷子夹着小笼包塞进她嘴里。而她用筷子不太熟练,要么掉到地上,要么把包子戳个洞眼,让汤汁不是漏掉就是射到脸上。
空中花园的阳光射在崔善脸上。吃完小笼包,连汤汁与米醋也没放过,连续打起饱嗝。这个乐扣盒子很珍贵,要把它洗干净放好,以便将来储存食物。
感谢X,这样温暖的恩典,无论是对舌头、胃、体温,还是记忆。
美好的回忆只持续片刻,便感到胃里强烈难受,仿佛有只手在撕碎内脏。她难以自制地趴在地上,把吃进肚子里的小笼包,全部呕吐了出来。
冬天即将来临的空中花园,她趴在水泥地上干呕,泪水混合着嘴角的呕吐物,心想彻底失忆是不是更好?
午后,X的航模又飞到头顶,除了面包、牛奶和水,还有那支录音笔。
这个无孔不入的偷窥者,想必已经看到她的呕吐,因此送来更多的食物。崔善打开录音功能,刚想说声谢谢,却发现有新的声音文件。
耳机里传来X的声音——
6月22日,宫位:巨蟹座0度到2度。星座:双子巨蟹座,本位的水象。
这天出生的人,不管开朗还是内向,都将人生看作一场恋爱冒险。你有过美好的梦想,但随着自己与家庭的变化,渐渐被社会污染,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你的内心颠沛流离,难以抗拒出轨的诱惑。你有强烈的控制欲和嫉妒心,希望独占所爱的人和物,丝毫不愿跟别人分享。总而言之,你像团疯狂的火焰,不断燃烧自己殆尽,直到遇见坚硬的冰,要么把你扑灭,要么被你融化。你永远处在焦虑中,内心极度敏感,稍微有些挫折,就会充满自卑与沮丧。表面上你会吸取教训,趋向实用主义,小心谨慎,善于伪装和隐藏自己。过度的自我保护意识,往往会让你走极端。你有过很多段恋爱,经过一个周期之后,又会去寻找新的刺激。最终,你会失去理智的束缚,不顾一切,不计代价,乃至犯下杀人的罪孽。如果,你能渡过这些危机,或许会成为很好的家庭主妇。
但是,很不幸,你总是重复自己的错误,不断踏进同一条河流。
你的幸运数字是4,因为22日:2+24。受到数字4影响的人,都是个人主义者,很容易遭到别人的讨厌。在22日出生的人,总是被各种双倍特质的事物所吸引,比如黑与白、夏至与冬至。
你的守护星是天王星,代表反复无常,极易爆炸。
这天出生的你,必须注意皮肤问题,不要过敏,不要长疹子,多用护肤品,哪怕很便宜的都无所谓。还要当心你的胃,千万别挑食,给你什么就得吃什么。
塔罗牌,第22张是“愚者”,感情用事,仅凭直觉和兴趣的傻瓜,非常容易被人利用和欺骗。
你的静思语:“如果这辈子不是你的,到下辈子绝对跑不掉。”
对不起,以上这些不是指你,而是这天出生的巨蟹座,尤其是女生,请勿对号入座。
小笼包好吃吗?
既然,我已满足了你的愿望,那么你的秘密,杀人的凌晨,回忆起来了吗?
崔善怔怔地听完这段录音,这不是从网上抄来的吗?大学时候,同寝室的女生都痴迷于这些东西,星座啊塔罗之类,特别恋爱的时候,尤其要注意对方的星座是否合拍。
不过,X说的这些内容,有些从未听说,简直是为崔善量身定制。
再听一遍录音,X的声音蛮不错的,难得的青涩与亲切感。某些地方稍稍念错并有修正,但听得出精心准备过,或许反复录了好几遍,挑选最好的一个版本发给她。
“既然,我已满足了你的愿望,那么你的秘密,杀人的凌晨,回忆起来了吗?”
反复听着最后一句话,崔善不知如何说起,像只焦虑的母猫,在墙角下踌躇徘徊。
第十九章 黑胶唱片
第一百一十三天。
崔善把X送的床单在腰间缠绕两圈,做成一条宽大的裙子。每寸纤维都充满他的气味,虽然没有烟草与酒精,却有男人的荷尔蒙。她有过许多裙子,但最喜欢这条,毫不束缚双腿。穿着它在庭院散步,像盛装晚礼服走过红毯。做女人唯一的好处,是冬天能穿裙子,比男人更耐寒冷。
但从天明等到日暮,她始终没有对录音笔说话,只是嚼着石榴叶子,像咬破他的双唇…
楼下的马路在开膛剖肚,日夜响彻打桩机声。乌云在天空移动,落日躲藏在云朵缝隙间,倾泻金色刀尖般的光。天气渐冷,白昼愈加短暂,天黑得越来越早,似乎每一天都像冬至。崔善在楼顶早早陷入恐惧,最后一棵石榴树,叶子枯黄掉落,随风在庭院中旋转。等到最寒冷的困难时期,野草与藤蔓都会被烧光取暖的。
傍晚,航模飞临空中花园,带来那台没信号的iPhone,打开看到一段新的视频——
幽暗的手机屏幕,显示不断摇晃的画面,夜色中布满阴森的树林,镜头对准布满落叶的甬道,直至一栋沉睡的大屋。有道手电光束亮起,照着波希米亚或巴伐利亚式的房子,右边有个私家车库,看来很久没用过,锁都快要锈了。
她认得这栋别墅:林子粹与程丽君的家。
X用这台iPhone拍摄的吧——院墙铁门锁着,镜头天旋地转,想必翻墙进入了。围绕别墅扫了一圈,前院铺着鹅卵石,后面是小花园,地上满是枯黄野草。从正门无法进入。黑屏片刻之后,亮起时已在书房,她知道这是二楼。有只手进入画面,男人苍白的手,果然很年轻——按墙上开关没反应,想必是空房子断了水电。
手电照射书架,大部分是法律方面的书。走出书房,来到一间大客厅,照出几张昂贵的真皮沙发,同样落满灰尘与蜘蛛网。
忽然,镜头闪过一双特别的眼睛…
X的手在颤抖,看得崔善也头晕眼花,简直又要重新呕吐一遍。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
墙上有张女人的脸,愤怒地注视这个私闯民宅、打扰长眠的不速之客。手电光圈与镜头都对准了她,单眼皮,姿色中等,三十出头,身材倒是不错,穿着一件白色晚礼服,目光忧郁地穿过手机屏幕,注视着巴比伦塔顶上的崔善。
差点没把这台iPhone扔到水池里。
重新打开屏幕,视频抖动的画面中,不过是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边缘镶着黑框——这间别墅死去的女主人。
她叫程丽君。
镜头总算平稳了,二楼除了女主人的遗像,还有整套昂贵的组合音响,墙上整齐排列着黑胶唱片——崔善知道这是林子粹的最爱。
忽然,X的手伸入这些唱片,翻了一两分钟,抽出一张放到手机前。唱片封套有个外国老头的画像,手电光线中看不清楚,但有锐利深邃的眼睛。
唱片的标题是《天鹅湖》。
她想起6月22日,凌晨时分,听到程丽君楼上响起的古典音乐,就是从这张唱片里放出的吧。
再看手机屏幕上的画面,唱片封套被翻到反面,却有着一行女人的字迹——
奥杰塔?OR?奥黛尔
崔善的左眼皮有些跳。
突然,X手里多了一支圆珠笔,他在这行字下又写道——
她在塔顶
他是写给墙上程丽君的遗像看吗?让那女人的鬼魂寻找这座烂尾楼顶来复仇?
手机摄像头反复对着唱片,要不是这房子没电,X肯定会把它放到唱片机里,躺在沙发上听一段《天鹅湖》呢。
最后,镜头里的手推开主卧室的门。
手电照亮这个宽敞的房间,窗外摇曳着干枯树影。屋子正中有张大床,铺着床单与被套。X的手轻轻碰上去,扬起鬼影般的灰尘。
刚才遗像里的女人,就是死在这张床上的。
X异常小心地在杀人现场寻找什么,抽屉是空的,但有过某些重要的东西。
最后,镜头落在床头柜上,一张蒙着灰尘的相框,依稀有几人的合影。
还是他的右手进入画面,用白布擦了擦相框的玻璃表面,手电照出四个女人的脸。
视频就在这里结束,崔善的十指颤抖,抓紧这台手机,仰望业已深黑的天空。
疯狂的X,竟夜闯五个月前的杀人现场,翻墙实地考察,每个角落都不放过,就为了核实崔善回忆的真伪?因为说谎者总是容易忽略细节。
现在,他该相信崔善的每句话了吧。
第二十章 你的故事
第一百一十四天。
耳边响起一段交响乐,旋律竟有几分熟悉,如同循环往复的永动机,将心脏推往如镜的水面,这明明是…《天鹅湖》?
清晨,X的航模降落到空中花园。送走iPhone同时,录音笔随着面包与水一同而来。崔善来不及享用早餐,急着插上耳机,想听到X最新的消息,却是这段突如其来的音乐。
他真是个执着的家伙,没能在停电的杀人现场听到《天鹅湖》,回家后找了CD来听,还复制在录音笔里送给崔善?
面对荒芜的天空,她不奢望看到天鹅,却意外发现一只海鸥。白翅膀,颀长体形,羽毛散发海水咸味。海鸥怎么会飞到市中心的楼顶?它很累,白羽覆盖的胸口起伏,带来滩涂与芦苇的潮水声。萧瑟严冬到来之前,海鸥必须迁徙,它从哪里来的?北极?西伯利亚?日本海…流花河?它要去印度洋上的小岛,抑或南半球的夏天?
《天鹅湖》是怎样的故事呢?崔善只知道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似乎所有童话都是这样的结局。事实上,她从没听妈妈讲起过任何童话故事,什么灰姑娘、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全是从同学们嘴里听来的,这也是她读小学时自卑的原因之一。
整个白天,崔善把录音笔攥在手心,好几次放到唇边,却像喉咙里被塞了块抹布,不知如何说下去。眼前不断泛起红与黑的影子,头痛欲裂——6月22日,凌晨五点,程丽君的卧室…
然而,她却想起了流花河。
七岁那年,河畔是荒无人烟的旷野,夏夜布满熠熠繁星,清澈得像小姑娘的眼睛。唯独有座废弃的屋子,翘起的屋顶说明有些年头,老人们说那是宋朝的古庙,后来被日本鬼子烧了。即将上小学,在老家的最后一个夏天,爸爸带她去荒野里捉鸟。趁着大人不注意,她好奇地走进破庙。布满蛛网与灰尘的大殿,阳光透过屋顶的漏洞落下,到处是残破的砖块与木头,墙上依稀有色彩剥落的壁画。庙中有座雕像,虽然面目不清,却有着丰娆的胸部,窈窕的腰肢,简直撩人之姿。
后来,才知那是九天玄女娘娘,据说《水浒传》里的宋江,就是在这座庙里遇到娘娘显灵的。这位中国上古神话的女神,既是兵法神,又是主司房中术的性爱神。
她看到在九天玄女娘娘神像背后,半空露出一双女人的光脚,那双脚直勾勾地绷紧,在屋顶泄露的阳光和灰尘里,发出青紫色的反光,简直要刺痛人的双眼。她顺着这双腿往上看去。接着是一条白色短裙,裹着年轻女子的身体,脖子上缠着根丝带,将整个人悬挂在破庙的房梁上。终于看清了那张脸,一个还算漂亮的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年龄,瞪大死灰色的眼睛,伸出长长的舌头,一直拖到胸口,滴滴答答淌着充满腥味的涎液…有两滴落到小女孩的脸上。
冰冷的,黏黏的,死亡的味道。
小女孩尖叫着冲出屋子,爸爸喊来警察赶到破庙,听说是附近乡村的姑娘,因为结婚前被人欺骗,想不开寻了短见。
那是崔善第一次亲眼看到死人。
虽然,已是十九年前的往事,那座小城早就如此遥远,但她到死也不会忘记。
…
回到黑夜,楼下的广场舞,变成流浪歌手的吉他,蔡琴的《塔里的女人》。
“有人用美丽换取同情的谅解/有人用麻醉逃避清醒的痛楚/我只愿以长夜的无眠/换取一支天鹅垂死时美绝的歌/你将是我一生最美的悲哀/因为你短促的生命已将我的青春燃成灰烬…”
这段歌声提醒了自己什么?脑中闪过某个模糊的背影,不可磨灭,无比真实。
刹那间,崔善找到了一把钥匙。
压抑狂跳的心头,她重新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在子夜喘息着回忆道——
X,在你听到真相之前,先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世界末日来临,只能带一种动物上诺亚方舟——马、老虎、孔雀、羊,你会选择哪一种?
6月22日,夏至,我的生日,凌晨五点。
当我带着杀人工具,躲藏在林子粹与程丽君别墅的花园内,快被憋死几近放弃时,突然二楼卧室的灯光熄灭。我立刻转到底楼房门前,屏息静气等待了十五分钟,这是留给程丽君的安眠药生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