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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能英雄”自然是我的MSN名字,而Lucy恰巧是田露的英文名。
这个与我轻佻地说话的Lucy,竟是冷若冰霜的田露?会不会是其他叫Lucy的女子呢?
但后面的话里出现了田露,毫无疑问此Lucy正是田露!
不可思议,她从不会这么和我说话的,无论当面还是网上,她一向与我保持距离,甚至对我不屑一顾。可这段2006年的对话正好相反,我与她的言语非常亲密,好像情人间的私房话——何况又是凌晨一点钟。
接着看下去——
2006-9-6 1:56:33 Lucy高能英雄 哼,我早就猜到了,你这小子。
2006-9-6 1:57:55 高能英雄Lucy 田露,我问你个问题,请你一定要如实回答。
2006-9-6 1:58:26 Lucy高能英雄 问吧。
2006-9-6 1:58:59 高能英雄Lucy 你爱我吗?
2006-9-6 1:59:47 Lucy高能英雄 哎,你这个男人,就是傻啊,问这个干什么?
2006-9-6 2:01:31 高能英雄Lucy 你是我的第一次,我当然要知道。
2006-9-6 2:03:12 Lucy高能英雄 你以为你懂爱吗?不要随便说这个字。听我说,高能,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个字。
2006-9-6 2:03:56 高能英雄Lucy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为什么!!!
2006-9-6 2:05:13 Lucy高能英雄 高能,你知道吗?你很单纯,你身上有很可爱的一面,虽然从来没有被人发现过。
2006-9-6 2:05:52 高能英雄Lucy 真的吗?
2006-9-6 2:06:38 Lucy高能英雄 你是个好男人,晚安。
2006-9-6 2:06:50 高能英雄Lucy 等一等!
我和田露的全部MSN对话记录,仅限于这一个夜晚,此前与此后再没有过半句话。
但这些对话的内容,已足够让我无比震惊了,傻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的一句句话。充满着暧昧的语言,就算瞎子也能看出个端倪——我和田露有过暧昧关系。
第一次?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过第二次,后来我又和田露怎么样了?唯一肯定的是两个月后,我就在杭州发生了意外。当我昏迷一年之后醒来,我已经再也记不得这一切了,而田露也与我形同陌路,留给我的只有冷漠轻蔑的目光,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当年的情意,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田露也和我一样失去记忆,彻底忘记了曾经的缠绵吗?
再次头疼欲裂,醒来以后的半年,身体状况一直不错,从未像最近这样难受。
关掉电脑倒在床上,心里默念着:“Lucy…Lucy…Lucy…”
在我半年来的记忆里,她似乎从未对我笑过,只能幻想她的微笑,明亮眼睛里闪烁着光,伴我度过漫漫长夜…
第二天。
陆海空的追悼会。
除了销售总监与人力资源总监,还有陆海空生前领导的销售六部以外,公司里并没有多少人去参加,大家都觉得他死得不明不白,不敢去追悼会沾上他的晦气。
但我去了。
侯总与老钱他们都没有出现,我就成了销售七部唯一的代表。我穿着一身黑西装,走入追悼会现场戴上黑纱。公司总共来了十个人,但没有看到方小案,本该出现的严寒也仍然不见踪影。同事们都对我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敢和我说话,毕竟我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人——陆海空吊死在我的办公桌上。
追悼会进行得很简短,在遗体告别仪式上,家属们哭得死去活来,特别是陆海空的女朋友,他们原计划要明年结婚的。同事们却都躲得远远的,只有我走到了棺材面前,隔着一层水晶再度看到他——安静地躺在那里,看不出任何吊死的痕迹。仅仅停留了几秒钟,忽然感觉陆海空睁开了眼睛!仿佛在对我说:“兰陵王!兰陵王!”
我吓得当场摔倒在地,难道我不但可以听到活人的心里话,还能感到死人灵魂的遗言?
还是别人把我扶起来。追悼会还没有结束,公司的同事们已全部走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全部仪式完成后,陆海空就被推去火化了,他那被自我毁灭的身体,连同对于我的秘密的无限好奇,以及那股强烈的欲望,都将化为一把尘土归于大地。
但我并没有离去,一直等待陆海空的家人出来,大着胆子对他的女朋友说:“对不起,我是陆海空的同事,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有什么好谈的?”这女孩的眼泪早已经哭干了,“什么世界500强,你们公司一点都不关心他,居然让他死在了办公室里!你知道他死前有多么痛苦吗?”
“抱歉,他就是在我的办公桌上自杀的。”
“就是你?”
女孩指着我的鼻子,那愤怒的眼神仿佛要把我吃了。
“对不起,所以我也非常想知道他自杀的原因,否则我永远都睡不安稳。”
“因为他疯了。”
“疯了?”
她苦笑了一声,“是,你们都不知道吗?自从他在美国总公司培训回来以后,就完全变了另一个人。整天神神鬼鬼的,有时候会突然自言自语,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嘴里念着一个奇怪的名字。”
“是不是叫兰陵王?”
“没错,你怎么会知道?”
“这个——”我只能编了一句为自己开脱,“也是他告诉我的,他还有什么反常?”
“在他临死前的几天,已接近精神崩溃了!白天去上班还比较正常,但晚上回到家就变成了疯子,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呆呆地望着窗外,还不断地用手指抓自己的脸,我真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的脸扯下来!”
想不到陆海空自杀之前是如此痛苦,这究竟是由于某种外力,还是他咎由自取呢?我小心地问:“他在死前有没有和陌生人交往过?”
“有。他的手机经常在半夜响起,有时他接到电话就悄悄跑出去了,直到凌晨四五点钟才回来,这样的情况总共有过三四次。”
果然还有一个神秘的人存在!
我胆战心惊地问:“你知道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也许是个魔鬼?”
几天过去,严寒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销售六部最近自杀了一个,又失踪了一个,公司已经人人自危。每次碰到销售三部的方小案,他都低着头从我身边绕过,好像只要与我说半句话,就会让他坠入地狱。
我还是没勇气和田露说话,虽然心里憋了无数个问号,无数种幻想的可能性,可一看到那张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脸,便把所有的话都活生生咽了回去。我每天度日如年,暂时把陆海空的自杀,与兰陵王的疑问搁在一边,脑中全是田露的身影。
中午吃饭的时候,故意和她挤同一部电梯,在离她很近的位置,近到可以分辨出她身上的香水。她却对我视若无睹,仿佛眼睛长在头顶心,不屑于同我说话。我失落地跟在她身后挤出电梯,看着她走向马路对面。
妈妈并不了解我,同学和同事们更不了解我,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他们都认为不会有女孩喜欢我这种懦弱无为的男人,但我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就是我身上的秘密,与生俱来背负的使命?我的男同事们一个个对田露献着殷勤,却从来只能得到她的白眼,更不会想到——他们最看不起的人——我,曾经得到过她。
呆坐在办公室里的我,心底的火焰烧穿了大脑,迫使自己抬起手指,在MSN上对田露颤抖着打下一行字——
“你现在忙吗?”
发送完以后就后悔了,真是愚蠢到极点的话。
痴痴地盯着屏幕,田露的MSN对话窗口平静了一分钟,对方才跳出一个标点符号“?”。
田露给我打了个问号,似乎是不想和我说话,但既然已经说出了第一句,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为什么不把以前的事情告诉我?”
“你什么意思?莫名其妙!”
面对田露这种不屑的态度,我必须鼓足勇气,不再等待她的回应,迅速打下一行字:“不要什么都瞒着我,我已经知道了2006年9月的事。”
MSN那头停顿了好几分钟,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等到回答:“高能,你恢复记忆了?”
“不,但我发现了证据。”
等了几个小时,却再也不见田露的回答。我有些死心了,其实就算当初发生过什么,也是过去的事,她没义务必须回答我。
垂头丧气之时,身后隐隐飘来一阵香水气味,没等抬起头来,却发现台子上多了一张便笺纸。田露已从我身后走过,她的背影和一件紧身的黑色裙子,勾勒出诱人的身体。
再看那张小小的便笺纸,只写着一行潦草的字——去楼梯间谈谈
心中猛然晃动一下,赶紧把小纸条收在怀中,像做了坏事的小孩,小心地回头扫视周围,看看是否被其他人发现。田露已离开办公室,装作接电话的样子向外走去。我强迫自己按捺急切的心情,仍然停留在电脑前,担心被人看到我和田露前后脚走出去。两分钟后,才假装上厕所溜出去。
平日楼梯间基本没人——除了地震那天挤满了逃生的人们,我仍注意是否被人盯梢,仿佛变成了商业间谍。刚下楼梯两步,就听到田露的声音:“高能!干吗鬼鬼祟祟的?”
又吓了我一跳,看着她冷漠的表情,还有依旧低胸的领子,一时却说不出话。
“我知道——你迟早会发现的。”她靠在墙上,仰头看着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这个问题让我无法回答,我想怎么样?想重新与她发生些什么事情吗?只能胆怯地回答,“不,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知道以前发生过的事情。”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这些对你来说有意义吗?”
她的语气就像老师在训学生。我在狭窄的楼梯间局促不安,这里像一条阴冷寂静的肠子,从十九楼往上一直通到三十八楼,声音能传到很远,压低了嗓音说:“当然,当然有意义。”
田露却摇摇头,停顿了许久,紧紧蹙起娥眉,是从未有过的悲哀表情,终于把语气柔和下来:“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些夜晚。”
那些夜晚?显然我和她不仅仅只有一夜。
我突然鼓起了勇气,“今晚,你有安排吗?”
“你想请我吃饭?”不用我张嘴她就代替我说了出来,“好吧,就去天香阁。”
我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爽快,我早已做好了被她拒绝N遍的准备,难道她不是像同事们传的那样,每晚都会有约会的吗?
看到我愣了半天没说话,田露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喂,你不愿意就算了。”
“哦?”我这才回过神来,急吼吼道,“不,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天香阁。
其实既不“天”也不“香”,还以厨师水平逊色而闻名,只是能从窗口俯瞰美妙的夜景,尤其是外滩对岸陆家嘴的高楼大厦,无论是中国宝塔形的金茂大厦,还是啤酒瓶扳手的环球金融中心,都能在这儿看得清清楚楚。
田露挑了个靠窗的位子,不看菜单就点完了菜加一瓶啤酒,想必她经常光顾此地,早已对菜单烂熟于心。她给我倒了一杯酒,我装作很会喝的样子,一口就喝了大半杯。
“我记得你不喝酒的。”她的酒量倒是蛮好,“多吃点菜吧,虽然味道也不怎么样。”
我依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脖子以下,看得她捂住胸口说:“你怎么还和过去一样?”
难道我过去是个登徒子?可她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轻笑着说:“放心,你过去也是个老实人。”
“可我不想做什么老实人,我现在非常讨厌做一个老实人。”
“这也难怪,这年头老实就是被人欺负,只有不老实才能发达。”田露再次轻轻地笑起来,用诱惑的眼神说,“我看你就有不老实的潜力。”
听到这我的心又荡了起来,以前她也是这样挑逗我的吗?或者是相反我在挑逗她?转头看着窗外,对岸无数霓虹灯与没有夜晚的大厦,仿佛要将我浑身都烧起来。
“你的脸好红啊。”
田露笑着摸了摸我的脸,让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再摸摸自己的脸,果然好烫,头也有些晕,是那大半杯啤酒作祟。我拼命低头吃菜,还要了一壶茶水,希望酒气尽快散发出去。
“既然请我吃饭,怎么不说话呢?你不是想知道以前发生过的事吗?”
“我们——”我感觉嘴唇有些发抖,“有过吗?”
“有。”
她干脆地回答了我。
“为什么?你喜欢我哪里?我不是最不起眼的人吗?你们不都看不起我吗?”
“也许你自己都不知道,其实你有很可爱的一面,虽然很难被人发现。别管办公室里那些家伙,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酒精的刺激之下,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只能紧紧压住胸中小鹿,“可是,你既然喜欢过我,为什么在我重新回来上班之后,又与我形同陌路了呢?”
“因为你和过去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我说不清楚,但我有一种直觉,女人特有的直觉,因为我和你有过最亲密的——”
“请别说了!”
她又凑近了我,闪烁着暧昧的目光说:“除了你的心,我了解你的一切。”
除了心的一切,那就是身体了吗?
头晕却更加严重,我靠在座位上喘着粗气,田露摸摸我的心口说:“我送你回去。”
她并没有帮我拦出租车,而是扶我过了一条马路,进入一个高层住宅小区。我已身不由己,浑身血液冲上大脑,鼻息间充满了香水味,任由她带我走进电梯。
电梯不知停在哪一层,我看着陌生的楼道,吐着浑浊的酒气问:“等…等一等…这是什么…什么地方…”
田露扶着我掏出钥匙打开一扇房门,走进明显是租住的一室一厅说:“我家。”
“你家?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嘴巴还在抗拒,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倒了一杯热水给我喝下,盯着我的眼睛说:“高能,你忘记这里了吗?”
再也无法逃避她的目光,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却从她逐渐放大的瞳孔里,听到了另外一句话——
“今夜,就是他了!”
不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也不是被我的耳朵听到的,而是出自于她的眼睛,再通过我的视觉系统,直接传达到我的脑子里,让我无比清晰地听到了。
这不是某种感觉,也不是我的臆想,更不是酒后的幻听,而是她眼睛里写出来的字。
眼睛在说话,真的在说话——今夜,就是他了!
我无比惊恐地往后退缩,背后就是墙壁,无路可退,仿佛直击到脑中的那句话,就是一只吃人的猛兽。
“你酒醒了吗?”
这句话是从她的嘴巴里传出,被我的耳朵听见的。
我不置可否地回答:“我不知道,这是在做梦吗?”
“是,对你来说,这就是一个梦。”
田露离我越来越近,近得能感到她的呼吸,那么沉重又那么诱人。在暧昧的粉色灯光下,我只看到她鲜艳的红唇,在我眼前肆意地绽放,随后触到了我干裂的嘴巴上。
她吻了我。
这就是一个梦吗?
不,我的嘴唇一片湿润,田露那温暖的红唇正紧紧贴着,我只能看到她的眼睛,香水弥漫在我的肺叶中,我整个人陷入欲望的流沙。
但仅仅只有几秒钟,她站起来脱下鞋子,走进卫生间说:“高能,我洗个澡,你等会儿帮我递一下浴巾。”
说完就传来淋浴的声音,还有热水器的燃烧声,卫生间的门半开半闭,热气正源源不断地飘出来…
不用大脑思考,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我用力咽着口水,伸出舌头舔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走进田露的卧室。这里的布置更加简单,只有一张超乎寻常的大床——或许是这间屋子里最值钱的物品。
轻轻坐在床上,感觉身下的弹性,不断调整呼吸,但依旧坐卧难安。胳膊上的皮肤都发红发烫了,浑身上下都是这样,一半是酒精的刺激,一半是因为田露——她就像一头森林的小母鹿,不断吸引着年轻的猎人。
欲望,欲望从身体的深处升起,迅速填充我的心脏,又填满我的大脑和眼睛。无力地倒在了床上,伸开双手呈现“大”字形。这张床仿佛自己有生命,要将我整个人一口吃掉。
我丝毫都不曾记得这张床,但这张床一定记得我。
在田露的大床包裹下,我开始无尽地幻想——2006年9月的某个夜晚,我与她…
可怕的幻想!可怕的欲望!可怕的高能!
当我从幻想与意念中坐起来时,才发现鼻孔间热热的,伸手一摸居然是流了鼻血!
该死的!我不禁痛骂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喷鼻血,难道体内血液太多了吗?还是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好好补偿自己昏迷的一年,以及与昏迷差不多的浑浑噩噩的半年。
不!我不知道,该不该?这就是今晚和田露见面的原因?就为了躺在这张大床上?
成百上千个问号充斥大脑,让我霎时又头痛欲裂,起身离开这张大床。
忽然,我想起在MSN对话记录里,我曾经问过田露的那句话:“你爱我吗?”
她的回答让我失望。
而我真的爱她吗?我甚至连是不是喜欢她都不知道。在我重新上班的半年时间里,她根本就不屑于和我说话!就好像是两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而此刻就因为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这么突然地和她——我虽然是个正常的,二十六岁的男人,但我应该这么做吗?
干吗要想那么多?我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绑上那么多铁链,恨自己为什么要做什么事都要想好应该OR不应该!
可笑的命运,正残忍地撕扯着我,感觉马上要分裂成了两半!
不!
挥拳砸在墙上,拳头绽出几点血丝。两个自己的决斗,无论最终谁胜谁败,灭亡的都将是我自己。
所有的酒精都已散去,彻底清醒,脸上不再火辣辣的,浑身上下反而一片冰冷,每寸皮肤都仿佛被抽去精神,在欲望的夜里瑟瑟发抖。
挣扎着走出田露的卧室,却听到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田露隔着门对我说:“高能,把浴巾递给我。”
就像在命令她的奴仆,而我的手在触到浴巾前,又哆嗦着收了回来。
浴室的门半开半闭,湿润的热气不断涌出来,带着田露身体里的气味。
就当我犹豫再三,她又叫了:“高能,动作快一点!找不到浴巾吗?那你先进来吧!”
递还是不递?进抑或不进?
我又一次要被撕成两半了,背靠在墙上猛烈地深呼吸。田露再一次不耐烦地叫唤:“怎么啦?快点进来啊!”
她的这句话仿佛是一只大手,难以抗拒地向我压来。
我推开了门。
第五章 绝望
“我推开了门。”
看着小簿子上最后一行字,我却什么门都不能推开。这里是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2009年9月19日清晨七点。
早餐时间到了,狱警沿着长长的走廊,一路敲打着餐盒,送到每一个监房。C区上上下下响起一片口哨声,有人高声呼喊英语里最下流的词汇,也有人拼命拍打着铁门。
我把小簿子收了起来,每天周而复始都是这个时间,真是个早睡早起的好地方。
终于,黑人狱警走到我的监房门口,隔着铁门注视我和老马科斯,沉闷地喊道:“1914”
“到!”
按照肖申克州立监狱的规矩,早餐同时也是点名,“1914”就是我在这里的名字。
接着他双喊道:“2631!”
“到!”
老马科斯轻蔑地回答,在南美老头骄傲的眼里,狱警不过是条给他看门的狗。
对我来说,只要不是那个印第安人狱警就好了。
随后,两个塑料餐盒被塞了进来,黑人狱警继续去下一个监仓。
虽然这顿早餐不怎么样,但热量绝对够了,胃口也比以前好了许多,就算狗食也吃得下去。每天遵循规律地生活,只要不被狱卒或囚犯暴打,倒是锻炼身体的好地方,胳膊与胸口的肌肉都锻炼了出来。
只有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位幽灵先生,非但不需要这里的早餐,反而对人间的一切食物深恶痛绝,他最喜欢吃的是人们脑子里的欲望。
吃完早餐,我抓紧时间拿出小簿子,继续对一年多前的回忆,铅笔在纸上滑行,写出我的故事——
我推开了门。
但不是浴室的门,而是房间的正门。
背上包冲出田露的房门,像个窃贼落荒而逃。我再也不敢回头去看,电梯门打开了,一头钻进去,直接GO IN DOWN。额头上布满冷汗,看着楼层指示灯逐渐往下,到底楼就飞快地冲出去。
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在黑夜的城市里疾驰而去。
回头再看田露住的那栋高楼,不知此刻她还在浴室里等我,还是走出来发现我已抱头鼠窜?难以想象她的表情,是疑惑是不解是惊讶还是失望甚至愤怒?
头皮仍然发冷,痛苦地低头看手机,既没来电也没短信,已将近子夜十二点——最近半年从没有这么晚回家。
出租车飞驰上高架,收音机里传出一段李斯特的钢琴曲,随后是一串磁石般的年轻女声:“又是子夜,万物都已沉睡,除了城市里不眠的你们,欢迎收听‘午夜面具’,我是秋波。”
我平时基本不听电台,这个叫“午夜面具”的子夜节目是头一回听说。
“你为什么睡不着?生活里有太多的烦恼?爱情里遇到了曲折?或天生就对这个世界敏感?但是,今夜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在千里之外的天府之国,正有无数人经历着不眠之夜,他们仍未放弃希望,盼望废墟下的亲人归来,盼望生命奇迹的发生。”
主持人的声音非常温柔,就像鲜花丛中的磁石,吸引着各种金属而来。我颤抖的身子也渐渐平静,不再盯着该死的手机,也不再幻想田露的表情。心仿佛被温泉浸泡,陷在座位里倾听电台的嗓音。
“如果你寂寞,如果你苦恼,如果你以为明天不会变得更好,请让我为你念一首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也不要生气!
烦恼时保持平静,请相信,快乐的日子会来临。
我们的心向往未来;现在则令人悲哀:一切都会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消逝;而逝去的又使人感到可爱。”
出租车继续在午夜的城市里飞驰,天上与地上的星光都已暗淡。
我的生活确实欺骗了我,不知道人们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电台的声音还在继续,这是一个午夜谈话类节目,开始有听众打电话进来,接着就很少再听到主持人的声音。
伴随午夜电波,我回到了家里。父母自然很着急,仍为一年半前我的失踪提心吊胆,父亲训斥我为什么那么晚回家。我不想和他们争执,更不可能把田露的事说出来,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在黑暗中默默地躺着。
那一晚,我始终没有等到田露的电话,躲在床上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水。
再次来到水边,黑暗的天空,黑暗的水面,黑暗的心。
寂静的森林偶尔响起猫头鹰的惨叫,冷风袭来,吹起水面上奇怪的波纹。
我,看到了我。
是的,那就是我,但不是现在的模样,而是一个瘦弱的少年,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嘴边泛起一圈绒毛,瘦得似乎能被风吹走。我恐惧地看着冰冷的水,层层水波扑向脚下,如一匹被弄皱了的黑色丝绸。
少年看着湖水,从黑暗里看到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很可怜,未来的人生是什么?可怜得想要哭,泪水涌出眼眶,就连眼泪也是冷的,从脸颊悄悄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