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我是一个男人。
能保住一条命已是奇迹,沉睡一年后醒来,更是奇迹中的奇迹,上帝的弃儿或宠儿?
摸了摸自己柔软的肚皮,感到里面一阵蠕动,才想到一个久违的字——饿。
一年没有吃饭的我,终于感到了饥饿,这是即将恢复健康的信号。这感觉变得无比强大,想起香喷喷的饭菜,各种肉食与水产,从大闸蟹到铁板牛排再到菜泡饭和方便面…医院起码有食堂吧,运气好的话还有病号餐?
值夜班的小护士,看到这副模样的我,吓得不知所措,“哎呀,你怎么跑出来啦?院长不是叫你好好休息吗?”
“我饿了。”
黎明前夕。
从床上爬起来,手脚轻松了许多。打开房门却不见一个人影,大声喊叫几下,也没听到回应——难道在我苏醒后,其他人包括护士们都昏迷了吗?彷徨着走下三层楼梯,推开医院宽敞豪华的大门,外面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覆盖绿树丛中的小径,所有的鸟儿还在熟睡。沿着小径往前走去,任由身体被露水打湿,一直走到尽头才发觉,脚下是一片暗绿色的湖水。
赤脚站在潮湿的泥土上,却丝毫不感到寒冷。湖水几乎要扑上脚尖,我仍怔怔地看着那池绿水。不知何处的幽暗光线,发现湖水的颜色渐渐变化,从暗绿色变成湖蓝色,又转为神秘的深紫色,直到化为沥青般的浓黑。
沥青般的浓黑…
这是一个梦。
我叫高能,二十五岁,除此以外我对自己一无所知。
刚从长达一年的昏迷中醒来,记不起自己的过去,我的名字我的年龄我的一切,都得由别人来告诉我。往昔的全部记忆都被遗忘,成为没有自我的“空心人”。
幸运的是,还有爸爸妈妈。
“能能,你终于醒啦!”
父母赶到医院紧紧搂着我哭喊,然而我的脑中完全想不起这双面孔。
茫然地被母亲抱在怀中,不管为了劫后余生还是丢失记忆,这幕场景令我悲从中来,眼眶一下子红了。
“能能,你不要哭,应该高兴,高兴!”
能能——我有一个奇怪的小名,如果加上八点水,岂不是变成了熊熊?
“能能,你还认识我吗?”
父亲激动地看着我的脸,以至于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妈妈捏了他一把,“该死的老头,怎么问出这么傻瓜的问题!”
我是真的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我的父亲?”
“你这是怎么了?”妈妈费解地看着我,“还用得着猜?当然是你的爸爸,你连爸爸妈妈都认不出了?”
妈妈着急地拉住院长的衣袖,“华院长,你一定要把我们儿子治好啊。”
姓华的院长皱起眉头说:“这个…我没有把握,但你儿子的身体已经康复。”
“平安醒来已经谢天谢地了!”父亲把我揽入怀中,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儿子,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
感到父亲双手的温暖,虽然无法浮现父母往昔的身影,却动情地喊道:“爸爸,妈妈,你们不要难过,我会好好的。”
三天后,院长批准我出院回家。
专家会诊一致认定我的身体已恢复,长期卧床造成的四肢无力,会在短时间内改善。
可记忆一片空白,何时能回忆起过去?华院长给不出答案,只能模棱两可地说——也许明天就能恢复,也许要等到明年,也许到我退休的时候,也许在进入坟墓那天:二十四岁以前的记忆,仍然封存在我大脑的坟墓中。
然而,院长认为这个失忆问题,不会影响到我的身体健康与正常生活。因为苏醒后的几天里,我身边的一切所见所闻,全在脑中记得清清楚楚。除非出现特殊情况,不会再丢失醒来以后的记忆。
这是一家高级的外资医院——太平洋中美医院,想必父母没有放弃希望,把我送来接受昂贵的治疗。幸亏他们的钱没白花,若我在这儿昏迷几十年,恐怕早就被这群势利鬼扔出去了。
父母把我接出了医院,坐上一辆包来的汽车,往市区方向疾驶而去。
妈妈一路挽着我的手,恨不得上上下下看个透,我果然和妈妈长得很像。爸爸长得五官端正,尤其一双眼睛比我大,年轻时候肯定很帅。现在他显得很老,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想必在我昏迷的一年中,担惊受怕操碎了心。
一小时后,车子开到我家小区门口,却是彻底的陌生:一道黑色的大铁门,被烟尘污染的绿化带,几排六层楼的老式公房,有许多老人在晒太阳。原本期盼被接到别墅,起码应该是高级公寓,再不济也得是好点的小区。现实果然比想象残酷,我并不是昏迷了一年的明星,也不是高官子弟或富家公子,父亲更不是什么大老板。所有幻想都已破灭,我终究生活在平凡的市井之中。
走进一个单元,阴暗的底楼停着好几辆自行车与助动车,我却从不记得这狭窄的楼道。
301——我的家。
这套二室一厅的房子,从房型和装修程度来看,起码有二十年房龄。家具也是十几年前的款式,阳台上种了些花花草草,想必是爸爸下班后最大的爱好。
但对眼前的这个家,我仍回忆不起半点痕迹。妈妈拉着我坐下,端来一杯热水。我还有些不自在,好像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
突然,我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妈妈,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比“你妈贵姓”更升一级的“我妈贵姓”。
我的父亲叫高思祖,我的母亲叫许丽英。
又是两个平淡无奇的名字,不过对我的名字高能,还算基本满意。
果然不出所料,爸爸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宣传科长,虽说是个科长,但厂里效益很差,工资也就比普通工人多几百块钱而已。妈妈和爸爸是同一个厂的,去年就退休在家了。
至于我的房间——开门就看到墙上迈克。杰克逊的海报。柜子里放着一大堆高达模型,起码好几年才能收集到这种程度。另一边是台组装电脑,国产彩电和DVD,电视柜下面摆着书和碟片。没什么值钱东西,只剩一张铺得整整齐齐的床。妈妈说在我昏迷的一年里,她每天都会打扫这个房间,但从不敢乱动我的东西。
电脑桌上放着我的照片,大概二十岁左右拍的,看起来傻傻的小伙子,头发倒留得挺长的,面对照相机略微有些羞涩——旁边墙上镶着一面小镜子,毫无疑问他就是镜子里的我,看起来和现在区别也不大。
“能能,你以前除了上班很少出门,基本都待在这间房里,每天回家不是上网就是看碟片,就连双休日也不太出去。”
要命!我很可能是个“宅男”“电车男”“御宅族”——怎么连这几个词都没忘记!
“好了,能能你休息一会儿,妈妈去给你做晚饭,准备了你最喜欢的几道菜。”
“等一等!妈妈,能不能告诉我更多的过去,一年前我是怎么发生车祸的?”
“儿子,你真的全忘了吗?”
我绝望地点点头,坐倒在曾经的床上,喃喃道:“忘记了…我全都忘记了…关于自己的一切…全都忘记了…”
“能能,我可怜的儿子,那就不要再想起来了,过去也没什么好回忆的。”
妈妈又一次搂着我的脑袋,仿佛还是她身边十岁的男孩。
“不,必须要告诉儿子!”沉默的爸爸突然说话了,“关于一年前你是怎么出事的。”
然而,爸爸刚要开口说话,电话铃声就打破了他的回忆。
他皱着眉头接起电话,很快又展开双眉,连连点头说:“是!是!好的!侯总,谢谢你!”
爸爸挂下电话兴奋地说:“高能,明天你就去上班吧!”
“上班?”
我诧异地睁大眼睛,仿佛上班早已与我绝缘。
“是啊,刚才是你们公司的侯总打来的电话,他听说你已经痊愈出院了,就让你明天回公司去上班!”
“我的公司?侯总?”
从未想起过自己在什么公司上班,至于“侯总”倒有些印象,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是啊,侯总真是个好人!你都一年没去上班了,公司还没把你除名,只是作长病假处理,现在叫你回原来岗位上班,真是个好公司、好领导啊。”
我是在哪家公司上班的呢?
第二天。
正式回公司上班,穿着一件八百块钱的新西装,把皮鞋擦得锃亮,提着爸爸给我新买的包,看来颇像个人模狗样的小白领。
早上八点一刻,吃完早餐准时出门。步行五分钟到地铁站,挤上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在浑浊不堪的空气中,与无数陌生的男男女女们肉搏。
半小时后,满身伤痕地挤出地铁,重新整理一下衣服和头发。这里是上海市中心,遍布各种高档商场和写字楼。按照爸爸给我的地址,走向地铁站附近的那栋摩天大楼——富丽堂皇的东亚金融大厦,尽管记忆中丝毫没有印象。
在保安指引下找到电梯井,随着另外九个匆忙的上班族,挤进布满镜子的电梯。楼层灯不断向上跳,心跳也随之加快。当指示灯跳到“19”后,急忙逃出这具金属棺材。
擦干额头的汗,再看爸爸送给我的手表,上午八点五十九分。
抬头只见一块硕大的背景板——碧蓝天空下,一个金发男孩抓着纸飞机,想让它飞到地球另一端。
背景板上印着一行中文:天空集团——我们的未来!
这里就是我的公司:全球著名跨国公司天空集团亚太区总部中国分公司,确切来说中国分公司就是天空集团的亚太区总部。
看到这块牌子我不禁昂起头,毕竟还是外企白领,天空集团是世界500强——据福布斯今年的数据可以排进世界前五十名,在欧美国家可谓家喻户晓,是大名鼎鼎的能源巨头,也是美国金融业的后起之秀。
2004年,我大学毕业就进入了这家公司,妈妈说我的许多同学都非常羡慕我,能够在世界500强的跨国公司工作。
可眼前的公司对我来说还那么陌生,好几个穿着时髦的女孩从我身边过去,丝毫没留意我的存在。我怯生生地走进宽阔的玄关,呆呆地站在前台小姐面前。
前台小姐正急着化妆,大概以为是送快递的或推销的人,冷冰冰地问:“找谁的?”
“我…我…”怎么突然结巴了?好不容易才说下去,“我是来上班的。”
“上班?我们公司最近没有招人啊?”
前台小姐抬头打量了一下我,要么她是新来的员工,要么已经把我彻底忘记了。
不知该如何解释,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
很快,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在说:啊?难道…难道真是那个傻子?
我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前台小姐戴起一副红色的眼镜,“真的是你?”
“是我啊,我今天来上班了。”
“你是高…高…高…熊?”
狂汗!
“不,我叫高能。”
“哦,对对对,对不起啊,高能,我已经一年没见过你了。”
口齿流利的前台小姐也有说不清话的时候,我猜她以前一定叫不出我的名字,每次都只能看名单来喊人,所以才会把高能喊成高熊,再汗。
“你好,是侯总让我回来上班的。”
“侯总?是销售七部的侯经理吧,那你自己进去吧,他一定在等你。”
我刚要走进去,又听到前台小姐尴尬地说了一声:“哎呀,高…高…”
“高能。”
“对!高能,欢迎你回到公司!”
努力自信起来,这里就是我上班的地方,不该像个面试者胆战心惊。但一进公司就乱了方寸,起码有几百平方米,被隔成几百个工作区域,如同鸽子笼或老鼠窝,或者说是一个迷宫。可能有上百人坐着办公,果然是大公司的派头。不少人匆忙地走来走去,几个女的在用走廊边的咖啡机,还有迟到的家伙懊悔不已地刷卡。
像没头苍蝇转了几圈,只能问一个埋头打字的女生:“请问…请问…销售七部在哪里?”
她大概刚打开QQ要聊天,极不情愿地抬起头,看到我却彻底愣住了,盯着我的眼睛,“你?你?你是高能?”
“是!我就是!你认识我吗?”
谢天谢地又碰到一个认识我的人,这女同事长得还蛮漂亮,黑色低胸的领子颇为性感。
“当然啊!”她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了,“高能,你不认识我了吗?”
茫然地摇摇头。
“我是田露啊!”
田螺?
这位可能叫田螺的女同事立刻回头,“老钱,你看谁来了?”
后面站起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猥琐男,戴上眼镜仔细端详,“哎呀妈呀,是高能啊!你终于回来啦,我们可都想死你啦!”
茫然地看着他俩,在脑海中竭力搜索,但始终没有印象。周围许多人抬起头来,有人过来看热闹,交头接耳地对我指指点点,仿佛在看一只大熊猫——“妈呀,是高能啊,他不是一年前就死了吗?”
“不对!听说他被撞得下半身都没了,现在怎么又回来上班了?肯定装的假腿吧,现代科学可太发达了!”
“让我看看,乖乖!活见鬼了!救命啊!”
当我尴尬地看着那些陌生面孔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走了过来,高高的个子,脸上瘦得几乎没肉。老钱和田露毕恭毕敬地给他让路。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犀利地直视着我,“高能,销售七部欢迎你回来。”
“你是——侯总?”
只记得电视上声嘶力竭地喊“手表中的劳斯莱斯”的侯总,却丝毫不记得这位曾与我共事两年多的顶头上司。
“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看来身体都恢复了啊,祝贺你!”
侯总拉着我来到一个小隔间,上面挂着销售七部的牌子,看来周围这一圈都属于我们部门,而这位侯总应该就是销售七部的部门经理了。
“高能,在你住院的一年里头,我们这里没有多大变化——也包括销售业绩。”他指着一块落满灰尘的工作台说,“就连你的办公桌和电脑,也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这里就是我上班的地方,我兴奋地擦了擦台子,坐在电脑椅上转了一圈,摸了摸我的电脑显示屏,好像小学生第一次拿到铅笔盒,“谢谢,侯总,我会好好工作的。”
“我们天空集团是世界500强——不,是前50强的大型跨国公司,我们对于员工是非常负责任的,虽然你已经有一年没有上班,但这不是你自己的错,我们仍欢迎你回来上班。你要记住公司为你做了什么,而你又应该为公司做什么。”
侯总像在电视购物上夸奖手表一样夸奖自己的公司。
“我明白的,侯总,我不会辜负公司对我的期望的。”
“好了,毕竟一年没上班了,你这几天先熟悉一下工作环境,有什么不清楚的问老钱,我的办公室就在前边。”他指了指一个单独的小隔间,像大牢房里的小牢房,“记得进来之前要敲门。”
虽然小得像螺蛳壳,但这里是我的天地。电脑屏幕前有一个小鱼缸,居然养着两只小乌龟。两个小家伙着实让我意外,它们有顽强的生命力,似乎认得我,不停地往上爬,伸出小脑袋向我打招呼。
“这是你以前养的小宠物。”隔壁的老钱走过说,“你没来上班的一年时间里,是我每天给它们换水喂食,否则早就死翘翘了。”
“啊,谢谢你啊,钱老师。”
“不要客气嘛,高能,我们可是老朋友了。”
老朋友?我丝毫记不起这个中年猥琐男。
“你不在的时候,我可天天都在惦记着你。我就知道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现在都好好地回来上班了吗?真是有福气的人啊,从你三年前第一次进公司我就看出来了,吉人自有天相!”
老钱就是个话痨,或许以前也滔滔不绝地和我说话。他介绍了销售七部的每个同事,加上侯总和我,总共七个人,四男三女——最漂亮的是田露,整个公司举目望去,就属她还能养养眼。
忐忑不安地坐在电脑前,全是完全看不懂的东西,什么客户联系表、销售记录单、项目财务表…我对这些一窍不通。不时有人来和我打招呼,每张面孔都那么陌生,只能报以机械的笑容。
中午,侯总招呼我们出去吃饭,算作销售七部为我接风洗尘。在大厦二层的粤菜馆,订了一间包房,让我感觉受宠若惊。
我成了大伙的中心,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问我——关于一年前的那场车祸,有许多关于我的传闻,有说我被绑架失踪了,也有说我因为失恋自杀了,最接近的就是说我在车祸中残了两条腿。
当然这些都是空穴来风,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一年前车祸发生的事情,没在我脑子里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现在所知道的也是父母告诉我的。
好吧,就让我再复述一遍,这个疑点重重让我迷惑不已,宛如一部推理小说的开头,并险些要了我小命的事件——一年以前,寒意袭人的秋天,我突然告诉父母,周末独自一人去杭州旅游。虽然杭州这么近,一个人自助游也不新鲜,对于我却是破天荒头一遭。我一向是个宅男,除了上班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没有过独自旅行,就连与好友结伴出游都没有过。父母感到很奇怪,但觉得我出去走走也是好事,说不定还能有什么艳遇带女朋友回来。
我在周五傍晚离开上海,刚下班就急忙去坐地铁——这已由我的一个同事证实,他看着我挤进六点钟的地铁。但接下来一片空白,再也没有给父母打过电话,也没有和同事们联系过。没人知道我坐上地铁去了哪里,也许火车站,也许汽车站,总之肯定去了杭州——因为在十几天后,警察打电话到我家,通知父母我在杭州出事了。
其实,周六父母就急死了,打电话一直关机,找我的同事们一无所获。周一听说我还没去上班,父母就急匆匆地报警了,就这样我失踪了两个星期。
车祸发生在晚上,杭州郊外的一条隧道出口,一边是树林,一边是山坡。一辆出租车撞到隧道外的岩石上,我不幸地被甩出汽车,头部着地陷入深度昏迷,立刻被送到附近的医院。而车内还有另外一名乘客,他同样也被甩出了车子——但非常不巧,他是从另一边车门甩出去的,正好对着陡峭的山坡,浑身多处严重受伤,送到医院不久就死亡了。
不过事情还是很蹊跷,出租车上两个乘客一死一重伤,司机却肇事逃逸了。后来警方发现那辆出租车竟然是套牌的,也就是一辆“黑车”,就更难追查司机的下落了。
至于与我同车的死者,据警方调查与我毫无关系,我以前并不认识他,很可能是共同拼车的陌生人-——“黑车”通常用拼车载客的方式赚钱,有时同车三四个人彼此互不相识。
因为我身上带着身份证,警方很快找到了我的父母。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深度昏迷,医生说我很可能变成植物人。父母把我送到上海的一家外资医院,并在那儿躺了整整一年,最近才奇迹般醒来。
但我究竟为什么要去杭州?父母怀疑我根本不是去旅游,而是另有原因,但我丝毫回忆不起来。究竟何时抵达杭州?在杭州住在什么地方?又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坐上这辆黑车?又是怎么会发生车祸的?
这些完全没有任何头绪,至今依然是巨大的谜,宛如一团黑暗的迷雾——只要我一天不能恢复记忆,这个谜底就永远无法揭开。
“你是个牺牲品!一定有阴谋!”听完这番故事,一个沉迷于推理小说的同事拍案而起,“这绝对不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而是故意谋杀!故意谋杀!”
“但现场找不到证据,我也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拼命给自己夹菜,“昏迷一年后醒来,又回到公司来上班,我已经觉得非常幸运啦。”
“好啦,不要再谈过去了。”侯总做总结性发言,“高能,从今往后你要开始新的生活,我很看好你哦。”
“谢谢侯总,也谢谢各位同事,我会好好工作的,把公司当成我的家!”
我真把公司当成自己家了。
除了该死的记忆,我已彻底康复,双手双脚有力,身体也不再是一块平板。每天七点半准时起床,八点一刻前必须出门,挤上贴面舞会似的地铁,最晚八点五十五分走进公司刷卡。
我仍是销售部最不起眼的,税后两千多块工资——天空集团的最低标准,此外就是每月一千多块的各种补贴。但老钱光车贴就有两千块,他已在这儿干了十年。销售员主要靠业绩提成,有人最高能拿上百万年奖。我的业绩为零,奖金也是零,但只要足够努力,一定会赚到更多的钱。我成为公司最勤奋的员工,别人聊天吃零食打瞌睡时,我拼命搜索客户联系表,一个个重新认识以前的同事,尽量与每个人搞好关系。
刘德华、张学友、郭富城和黎明——也许四大天王老了,但我还知道周杰伦、蔡依琳、章子怡,甚至记得《无极》和“馒头血案”。我看新闻完全没有障碍,看见尖嘴猴腮的就知道是小布什,遇到不时要秀肌肉的就知道是普金,连贝克汉姆、罗纳尔多、姚明、刘翔,全记得清清楚楚,车祸丝毫没有影响这些记忆。
大脑丢失的只是自我,关于“我”的一切,我的名字和家庭,我朦胧的童年时光,我叛逆的青春岁月,我无聊的大学生活,还有我碌碌无为的职场生涯。我的同学、朋友、同事、上司、客户…全忘得一干二净。再也记不起邮箱和MSN密码,只能各自重新申请注册。虽然已做过两年销售,但面对公司电脑里的表格,各种产品性能和数据,怎么也搞不明白,被迫经常去问侯总和老钱。
说到销售七部经理侯总,与“手表中的劳斯莱斯”的侯总有异曲同工之妙,尤其是意气风发地下达销售指标,说起天空集团的创业过程,免不了激情澎湃一番。但他平日阴沉冷静,谁都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不是坐在电脑前发呆,就是去销售总监办公室开会。每天开着一辆尼桑上下班,直接从B2层坐电梯上来。有时我在电梯里遇到他,他亲切地和我打招呼,又一言不发地继续站着。
回到平凡的工作中,生活恢复原来的轨迹,但有一件事让我恐惧——那天我到侯总办公室,他通常对人说话很不耐烦,对我的态度倒不错,耐心地给我解答:“高能,我发觉你越来越认真敬业了,不错!不错啊!”
侯总难能可贵地面带微笑,让我无法逃避他的目光,在我们四目相对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竟然看到他的眼睛里在说话,我确信这并不是幻觉,他的眼睛本身在说话,而我的大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两个汉字,非常熟悉的两个汉字——SB。就在侯总的嘴巴里说“高能,我发觉你越来越认真敬业了,不错!不错啊!”的同时,他的眼睛里却在说:“SB!”
毫无疑问,我听到了!
这两句话是同一时刻说出的,只不过前一句话通过嘴巴让我的耳朵听见,后面两个字“SB”则通过眼睛让我的大脑直接感觉到——极其准确的感知,并非猜测或臆想,没有通过我的耳膜与听觉系统,而是由我的眼睛接收,传递到大脑深处!
我下意识地低头羞愧难当。
侯总依然亲切地说:“怎么不好意思了?我确实很少夸奖别人,不过你算一个例外,我很看好你成为公司的后起之秀。”
然而,无论他怎么说好话,我的脑中却反复回荡着“SB”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