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们来去匆匆,又被破土而出的鬼魅身影所震撼,只关注了墓葬离奇的外表,墓顶庙宇状的建筑,和老者生前形状的模型,却没有专心去研究墓主究竟是谁。
墓碑本身并不帮忙,黝黑的碑体,经过岁月的侵蚀,上面的字迹模糊黯淡,昨晚我们又没有带手电,如果能看清那才叫奇迹。
我将手电照上去,石碑右上角,依稀可辨,是“狄梁公碑”四个字,然后是一大堆看起来比较头痛的繁体字,好在是正楷,我还能勉强读懂,只不过古代人不用标点符号的良好习惯让我几乎要断了气。
“朝散大夫行尚书吏部员外郎知润州军州事上骑都尉赐紫金鱼袋范仲淹”
“哈,”我长舒口气,“总算看懂了,这是范仲淹的墓碑…那个老头是范仲淹?”
陆虎说:“你真会搞笑,看见一个认识的名字就不往下看了?范仲淹三个字之后还有个‘撰’字,说明这个碑文是范仲淹写的。碑的主人就应该是‘狄梁公’。”
我仔细看看,有道理。“狄梁公又是个什么人呢?”
“肯定是个比范仲淹死得更早的人。”陆虎摸着下巴说。看来我远远低估了陆虎说废话的本领。“狄梁公…应该是姓狄吧。”
我只好继续忍痛读下去:
“天地闭孰将辟焉日月蚀孰将廓焉大厦仆孰将起焉神器坠孰将举焉岩岩乎可当其任者惟梁公之伟欤公讳仁杰字怀英太原人也祖宗高烈…”
我读到“公讳仁杰”,终于明白,墓碑的主人是谁。
这位唐装老人,叫“狄梁公”的,“讳仁杰”的,一定是狄仁杰。
“有没有搞错。”我自言自语说。是啊,任何一个有正常精神状态的人(这就排除了疯人院美女杨双双了,都会有我相同的感受。
事实证明,陆虎和杨双双是同一物种。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既然有唐朝的美女霍小玉,就会有唐朝的老头狄仁杰。你刚才也看见了,这里埋的都是过去年代的人,有名有姓、实际存在的人。狄仁杰生前是唐朝宰相,这个墓也比较气派,一切都很合情合理。”
我差点就要说:“这里不光埋的是过去年代的人,还有这个年代的人,包括两个站在这儿的人。”一个念头冒出来:那一排墓碑下,到底埋的是什么东西?难道真的是我们的尸骨,还是挂羊头卖狗肉,虚张声势,墓碑下只是黄土一堆?我只好说:“是是是,真的很合情合理,狄仁杰从地下爬出来,然后继续在阴间破案。看来在阳间就要选好专业,否则倒霉无穷无尽。你想过吗?如果一个人生前是在殡仪馆做事的,死了以后到阴间做什么呢?”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陆虎问。
“反正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也用废话应和,“我们得想办法把这位狄仁杰老公公请出来…你觉得他长得是不是有点像刘德华?”
“刘德华是谁?”陆虎很认真地问。我这才想起来这小子是摇滚出身。他随即说:“和你开玩笑的,那也是刘德华长得像狄仁杰才对。”
“刘德华乃何人?”一个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来。
不知道迟钝的陆虎是什么感觉,反正我是吓了一大跳,险些扑上前抱住了那墓碑。
我很快听出来,正是上回从地底下爬出来的那个唐装老人的声音。瞧,我现在觉得称呼他为狄仁杰还是有些别扭。
我们两个人都转过身,看着夜光下那个模糊的身影。
是他,依旧是那身唐装,手中拿着一卷书,一看就不是医学院新生——如果他像我们那样有那么多功课和复习要做,肯定不会有闲心看杂书。
“啊,是你是你…你是…狄老?”我自以为伶牙俐齿的,其实不然。
他走上前一步,我几乎可以看清他的眼神,虽然他的一切还是有些模糊。“姑娘,再见幸会!但不知你们说的刘德华是何人!”
陆虎说:“您老不要那么咄咄逼人好不好!刘德华就是一…伶人,倡优之辈。我们只是说你们两个长得有点像。”
不知道狄仁杰听懂了没有,脸色稍稍放缓,目光盯着我:“你们真的是从上界来的?”
我摇头说:“什么上界?我们不是天兵天将,王母娘娘什么的,我们只是活人。”
“活人…不错,活人之处,对我等来说,是为上界。”
“你见到我们,怎么好像并不大惊小怪。”这一直是我的问题,总算有机会问出来。
“惊在心中,为何要露声色?”他还挺实在。
“这说明,你见过我们这样从‘上界’下来的人,对不对?所以不觉得很奇怪,对不对?比如欧阳清风、欧阳明月什么的,对不对?”
狄仁杰继续不露声色,我忽然感觉,他的神态,和那个有时可恶有时又可爱的巴队长有点类似。
“姑娘去而复返,不会是无所事事而来。”
我想说,你才无所事事呢,半夜看小说。但还是很尊敬地说:“我有太…多的疑问要问你,真不知从何问起。但我们时间不多了,还是先请教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有没有见过这位女士?”
我取出霍小玉的那张画像,递给狄仁杰,但故意不把手电打开——我想再次看看他拿出那个照明用的小火球。
谁料,狄仁杰说:“借姑娘手中电筒一用。”
不知道唐朝有没有“老滑头”这个说法,我想肯定没有“电筒”这个词儿:“你…你怎么居然知道…”
“姑娘聪明人,应该能听出我对姑娘适才提问的解答。”狄老的意思好像说,我以为你挺聪明,谁知是傻女一个——我刚才问他,见到我们不奇怪,是不是因为以前也见过类似我们这样“上界”下来的人,他不置可否。现在他既然提到“电筒”,说明在我们之前,的确还有人来过,他才有电筒的知识…说明来这里的,除了欧阳清风、明月,甚至还有现代人!那会是谁?
我只好打起手电,照在霍小玉画像上,仍不甘心地说:“公平一点,我让你看手电,你也应该让我看看那团可爱的小火球。”
狄仁杰摇摇头:“非是老夫吝啬,二位可知道那火球由何而来?”
陆虎忽然说:“鬼火?”
狄仁杰点头:“这位小哥说的不错,实乃鬼火。”
我叹口气:“什么鬼火,都是骗人的东西,不就是尸体分解后磷化氢自燃现象,我们化学课学过的。”
狄仁杰还是那样平淡地说:“不知你们是否留意,此处坟茔密布,但毫无磷火闪烁,却是为何?”他喜欢冒充老师的老毛病又犯了。
“因为这里埋的人都已经死了很久很久…”陆虎同学回答,又打量了狄老师一眼,不解地摇摇头,“或者,根本就没有死。”
狄老师也一点没有准备揭示生死大事的意思,只是点头说:“不错,总之,天长日久,磷火稀缺——须知此地除黯淡天日外,别无照明之源,我也是多年精心收集,方能贮藏了部分磷火…”
越说越荒诞了,我仔细回想高中化学还没有交还给老师的部分,好像没提到太多关于磷化氢的知识,只知道这类易燃不稳定的气体,多半是储存在钢瓶里。狄仁杰又是怎么“收集”的?无所谓了,反正他的意思很明显,不打算轻易浪费他的磷火资源,只有等下回再看他的魔术表演了。
上帝保佑,还是千万不要有“下回”吧!
狄仁杰在手电光下仔细看霍小玉的头像,半晌不语。
不是好兆,如果他见过这个女杀手,一定会立刻说:“原来是她!”不会这么为难。
终于,他开口道:“有一事极为蹊跷。”
只有一事蹊跷?他老也太谦虚了,我怎么感觉蹊跷事比这里的坟头都多呢!
“你说吧,我是七巧板的版主。”
“这个女子…”狄仁杰用手点着霍小玉的头像。
“霍小玉,是你的唐朝老乡。”
“她本该是个年轻女子,为何有这副略见苍老的容颜?”狄仁杰盯着我,好像是我这个巫婆把霍小玉的年轻容貌变老似的。
我故意问:“怎见得她是个年轻女子?”
“显而易见,这朱砂痣…”
“原来你也知道!你不是杨贵妃之前的人吗?杨贵妃带动起来的时尚,你怎么也知道?”
“杨贵妃?点朱砂是胡地传来的习俗,早在本朝初的少女间即便流传,哪里需要杨贵妃引领一时风气?何况,我到此地后,也见过多名点朱砂的女子,都是极年轻就辞世的。这位霍小姐离世前年寿如何?”
“好像二十三四岁吧。”
“那的确还是点朱砂的年纪,但二位觉得这张面容,像是廿三四岁吗?”狄仁杰好像特别喜欢以问话收尾。
我说:“这其实也是我要问你的问题,到你们这儿来常驻的人,会不会变老?”
狄仁杰摇头说:“在此地者,可谓‘容貌如生’,就是和他辞世前容貌一样,不会更改。”
“为什么?”
“为什么?!”狄仁杰又露出“我原以为姑娘冰雪聪明,不料是…”的神色。
我只好说:“难道,是因为你们已经没有生命力了?你们只是一些魂灵?你们的形象,只是…只是像一件外衣,像一张图画…”
“此事说来话长…”
“那你就短话说说,有没有见过这位霍小姐?”
“不曾。”说了半天,就得到这么两个字。
我失望地说:“那就算了。还是谢谢你…既然她的容貌变老了,说明她不可能在你们这个世界,也好,我也不用再来了。”
“不然。”狄仁杰淡淡地说,“这处众人聚居地,大小有数十万座坟茔,从此处看可谓无边无际,但远非这个世界唯一的地段。坟场之外,另有天地山川。我们也绝非这个世界的唯一生灵。坟场之外,另有魑魅魍魉。”
我心里一惊:“这么说来,你们这里,也不太平?”我真恨自己又问了废话,我在这个世界被霍小玉袭击过,又亲眼看见那古服高冠的老人被“活生生”咬死、解剖室的尸体们变成了僵尸,当然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太平与否,皆为相对而论。”狄老师还很唯物辨证法的。“此处同仁,殚精竭力,保守太平,但远非世外桃源、风平浪静。”他看到我越来越迷惑、越来越失望的样子,又安慰说:“你要找的这位霍小姐,还是有可能出没此间,只不过,她容颜老化,说不定和上界仍有未尽之事。”
我心里又一沉:“你是说,她还是有可能进入我们的世界?”她的容貌变老,难道就是因为暴露在“上界”中导致的?这么说来,她并非死鬼一个,而是有“活力”、有“生气”?
“姑娘果然聪明。”狄仁杰继续安慰我,“虽然老夫和这位霍小姐从未谋面,但从今日起,一定留意,也会广为询问。”
我知道,“广为询问”一群足不出墓的死人,谈不上是最好的侦破手段,但还是说:“真是太感谢你了,这张图是给你的copy,你留着吧。”
我和陆虎悻悻地往回走,走出两步,我忍不住又回头问:“上回那个从‘上界’来,拿手电的人…”
“一个女子…”
“年龄?姓名?”
“很多年前了,和姑娘你一般年纪,姓叶。”
姓叶?
我又走出几步,狄仁杰在身后叫:“三日后,烦请姑娘再来一次,是否查到霍小玉的下落,老夫会给姑娘一个交代。”
二十五
这次从阴阳界临回解剖楼的时候,我再次遇到了“无法空白”的麻烦。这当然还是不能怨我,谁让家事国事天下事都要我操心呢。我一直在想,霍小玉究竟是属于哪个世界的?显然她不是狄仁杰那个坟场小区的业主,而且她的容颜会变老,说明她还有生命力…那她究竟是人是鬼?
霍小玉,一千多年前的美女,她的故事也被传诵了千年,然后她出现了…你说她是人是鬼?
可是她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做系列杀人犯?她现在会在哪里?是在阴阳界、还是我们上界?
如果她能同时出没阴阳界和上界,那么问题更复杂,她要加害舒桃,也有阴阳界和上界两种选择。她可以通过阴阳界,突然出现在现实世界,比如公安局安排的酒店客房里,出其不意地就可以杀害舒桃;或者,她还是可以将舒桃骗入阴阳界,就像杀害陆蔷和顾志豪那样突然掐住舒桃的脖子。要不要告诉巴渝生,他会有什么样的对策?
还有,除了我和陆虎这两个怪胎,居然还有人拿着手电闯入过坟场小区。姓叶?她是谁?她在找谁?
陆虎的朋克脑袋显然很容易就空白了,他回到解剖楼三次了,我却还在坟场上发呆,嘴里念着“空白”、“空白快来”、“我还不信,空白不了你了!”陆虎只好又回到坟场上,突然开口将我一顿臭骂。他骂我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我感觉太好、自说自话、多嘴多舌…天下不该骂女生的话他都骂出来了。
我被骂得一阵暴怒,气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才回到了解剖楼的那间尸体处理室。
回到解剖楼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陆虎脑袋上狠狠敲一记,足够把他敲成一片空白:“你能不能换个温柔点的办法让我脑中一片空白啊?是不是借机会骂我?”
陆虎居然很不害羞地“啊哟”叫了一声,声辩说:“我一着急,就想出这个办法了,谁让你这么多次都没进步呢?”他又放软了声音说:“我是真的着急,那个灰不溜秋的世界,满地活死人,留你一个人在那儿,我放心吗?只好极端点了,希望你快点儿学会。”
我故意逗他:“你是著名的小朋克,居然还会有不放心的?”心里其实美美的。
陆虎说:“朋克不放心的事儿可多了,大到儿女私情,小到天下大事,只不过我们善于在需要空白的时候立刻找到橡皮擦。”
“你就继续吹吧,看能不能把这几具尸体再吹翻了身。”想到就在一天前,差点被这几具尸体变成他们的同类,我不由一凛。“要废话咱们也还是出去说吧,总觉得这里不是开茶话会的地方。”
陆虎不以为然:“我总觉得,这个世界里,再惊悚的地方,都比那个阴阳界里最太平的地方更让我觉得踏实。”
这个我倒是也有同感。
稍后才知,这是多么错误的“同感”。
我们走出那间尸体处理室以后,如果直截了当走出解剖楼,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我们走在漆黑走廊里的时候,手牵着手,心头像是有只小兔子在敲鼓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一种声音。
滴水的声音。
我以为听错了,甩甩头,差点儿共济失调摔到地上,再仔细听,果然是听错了。
不是滴水的声音,是哗哗的水声。
我问陆虎:“听见了吗?”
陆虎说:“听见了,飞流直下三千尺。”这小子大概真以为自己去了一次唐朝,还挺有诗兴的。
“我怀疑这解剖楼里是不是有个淋浴什么的,比如技术员处理好尸体标本,顺便洗个澡什么的。”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天方夜谭,不过是想说服自己和陆虎,不要去探究那水声的来源。
“可能就是哪个水管忘了关,我们去把它关了吧,免得水漫金山。”陆虎几乎没有犹豫,就开始顺着水声走去。
水声在解剖楼的深处。我在墙上摸索一阵后,打开了电灯。
好兆头,看来没有人准备在暗中算计我们。
或者,有人知道,即便在灯光下,我们一样是刀俎间的鱼肉。
越往走廊深处走,那水声越响。
“要不,我们打电话给学校保安,让他们来吧。”我想到了昨晚五尸大战的绝望场面。
“关一个水管也要叫保安?举手之劳的事,你好意思吗?”陆虎一定觉得我的胆色已经可以和杨双双比翼齐飞了。
其实我并不那么害怕,只是隐隐有些担心。
水声是从一间教学实验室里传出来的,昨晚有两个“活死人”就是藏在这里。陆虎推门的时候,我说;“你要小心,这里面有两架骷髅模型,帮助同学们学习各种骨头的,别把你给吓着。”
陆虎笑笑说:“你一说,我更害怕了。”然后一把推开门。
水声扑面而来,同时扑来的还有一股强烈的血腥气!
仔细听,这水声有些怪异,好像虽然在流动,却流得十分沉重,没有那种清脆悦耳的哗啦啦声。
我打开电灯,首先入眼的当然是这间教室里标志性的两架骷髅模型。我同时发现教室一角有个洗手池,显然是给触摸过尸体标本的同学洗手用的。
这就是水声的来源,一个没有拧上的水管。
流着血!
手捂在嘴上,我险些叫出声。陆虎也怔住了,盯着一池血水发呆。
是谁的恶作剧?
陆虎又开始往前走,走向那洗手池,却被我紧紧拉住,我在他耳边说:“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一切都是冲着我们来的?!快走!”
我们扭头就往教室门外跑,陆虎跑得太快太猛,不小心撞倒一架骷髅模型,那骷髅倒在地上,一截手臂骨也摔脱了。陆虎这个时候居然还没忘了装绅士,弯腰准备去扶起那模型,我叫道:“别管它了,快跑!”
却已经晚了。
那架骷髅模型,自己站了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一天前刚见过死尸“自己”从尸床上走下来,这时我肯定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实上,我不相信自己眼睛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了。
看来,有人执意要向我们证明物质不灭、死人不死的理论。
话说那骷髅模型站起来后,又倒在了地上。
只不过倒在地上的是陆虎。
然后是我。
我虽然被医学院和美女鬼霍小玉折磨得没有时间享受任何娱乐,但还没有绝望到准备留在教室里看木偶表演,但就在急冲冲跑出门前,脚下忽然被绊了一下,好像在小学里经常发生的事:你在教室里没头没脑地欢跳奔跑,然后一位很有爱心的男生突然横出一条腿,于是你莫名其妙地和地板接吻。
只不过,这次横出一条腿的是骷髅,所以更确切说,它是横出一条腿骨。
我正准备不顾淑女形象,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很骨感的一只脚又踢到我的背上,我的身体半飞在空中,撞翻了几张实验台前的高脚凳后,全身无一处不在疼痛地躺在地上。
同样地响动在耳边,陆虎一定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
我在地上“躺”了不足一秒钟,立刻以更狼狈不堪的姿势爬了起来。我知道,今夜,生死往往系于这一秒。
起身后,我看清了形势,教室里共有三架骷髅,只不过它们不是模型,而是真正的骷髅!原本的两架骷髅模型我很久前就“把玩”过,比真人略小,上下一致黄白的颜色,一点也不可怕。但伏击我们的三架骷髅,“骨色”是更“纯正”的烟灰色,只不过,极不“纯正”的是,那些骨头上,还缠着丝丝缕缕的东西,也许是未脱尽的筋肉,也许是它们不知从哪个沼泽里爬出来时挂上的纪念品。一定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模型,为了证明还有一缕声带存在,它们发出一阵“咯咳呵”的汉语拼音。如果它们不是一副要干掉我们的样子,我真会很同情。
配上屋里弥漫的血腥气,连我这样意志有一点坚强的人,都想尽情呕吐一场。
但此时此刻,我不可能吐出任何食用价值,因为我的目光被他们手中的铁链紧紧拴住了。
他们为什么拖着粗粗的铁链?
陆虎叫了一声:“菲菲,你没事吧?”
他是不是动作片看太多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么拙劣的台词?我被一具骷髅踢得四脚朝天,怎么会没事?
他看上去也不像“没事”的样子,捂着脑袋,晃晃悠悠地挪动着身体,准备着接受骷髅们的再一轮打击。
教室的窗户关着,上着铁栏杆,钻是钻不出去的,但可以打碎玻璃玻璃报警。问题是,午夜过后的解剖楼,是否还有人在上班?是否正好有人从楼前走过?
何况,我现在缩在教室的一角,离窗边隔着两具骷髅。
至少值得一试。
我从实验台上捡起一截福尔马林浸泡多年的标本,也没看清是腿还是胳膊,向窗口甩去,希望能砸碎玻璃窗,制造一些惊骇的响动。
一只手——一只骷髅的手——忽然伸在空中,将那条标本截获在手中,粉碎了我的计划,又回手向我扔过来。
我忙着闪身,连惊叫都没顾上。
我顺便观察了一下形势:两具骷髅,毫不羞涩地向我一步步逼来,另一具骷髅,已经将陆虎逼到墙边。这三具骷髅,和昨晚的僵尸丝毫不同。僵尸的动作笨拙,虽然力大无穷,但我们还是有闪躲和奔逃的机会。而这三具骷髅,行止与常人无异,甚至更敏捷。
大概是受了我的启发,陆虎也从实验台上抄起了一截尸体标本,奋力向他的对手一抡,虽然没有打到对方,但能将那骷髅阻了一阻,然后飞窜到我身边,叫道:“你快跑出去,我来挡挡他们!”
一具骷髅显然理解了我们的对话,立刻挥着铁链阻挡在教室门口。我说:“看来我们注定是一只锅里的饺子了。”
另一具骷髅已经赤裸裸地来到我身边,伸出了同样粘丝缠绕的骷髅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右臂。另一只手,举起了铁链。
他出手极快,我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
但我还有一只自由的手,我还没有放弃抵抗。
我记得自己的拳头,曾经一拳将唐代女杀手霍小玉像风筝一样击飞在空中,曾经将猛犸象般庞大的灵犬击倒在地上,是再试一次它威力的时候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拳击向身边那真正的白骨精,希望看到那一把老骨头被我打成一堆枯枝。
事与愿违,我的拳头被那副骨架硌得生疼,而那骷髅从容地将铁链绕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这时才明白,这批杀手的目的,和昨天的“活死人”似乎不尽相同。它们想抓我和陆虎,而不是简单地击杀。
它们会把我们带到哪儿?
就这样,我成功地做了骷髅的俘虏。
也就在这时,大概是情急下突然开了窍,陆虎也终于想起来,他还带了一把匕首。你要问我,我会说还是省省吧,这三具骷髅基本上可以算作刀枪不入,都只剩一把骨头了,你还怎么伤害它们呢?用个大锤子还差不多。
但陆虎还是拔出了那把匕首,聊胜于无吧。
匕首首先刺向离他最近的那具骷髅,他不知道要刺什么部位,只是那么一捅。我可以发誓,就在匕首和骷髅接触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一道赤橙色的光。
然后那具骷髅倒了下去。确切说,是上半截骨架倒了下去,下半截依然不服气地立着,仿佛不相信自己已经有了“另一半”。
陆虎尝到了甜头,匕首又挥向准备将我捉拿归案的那具骷髅。那骷髅反应神速,闪身躲过一刀,但它仍牵着铁链的一只手却没能躲过,橙光闪烁之后,一截前臂骨被齐齐切断,铁链还留在我肩头,切断的手还留在铁链上,特殊的一种景观。
“咯咳呵”的声音更急促了,两具没有被腰斩的骷髅,一个用单手扶住了牺牲同伴的下半身,一个拾起了上半身。陆虎又想起了劣质动作片里的台词,举着匕首,大声叫:“说,谁叫你们来的!”
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是“咯咳呵”。
因为这三具骷髅早已失去了语言会话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