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初买下那三座楼,我怎么说来着,就是在烧钱,烧楼和烧钱,一样都是烧,我看没什么不同。”梁军又是一阵剧咳。
“不是我买的,是我和戴向阳一起买的好不好!”
“好不好?不好!”梁军几乎对着电话叫起来,梁小彤把手机拿远离了耳朵些。“我问你,戴向阳呢?”“挂了。”梁小彤轻声说。沉默。“戴向阳……他是真没了?”
“那还有假的?我亲眼看见的,炸得估计连全尸都没有。您瞧,这次这案子真不是闹着玩的,戴向阳算是豁出去,牺牲了,但我现在想想,死的也有可能是我!”梁小彤趁势追击,当务之急,先博得老爷子的同情再说。
“死的怎么也不会是你,因为你跳楼了……瞧,你是跳楼逃生的那类人,所以你……你是你,而戴向阳可以做到集团老总。”梁军振振有辞,梁小彤恶狠狠地想:又来了!“你现在能回来吗?”
梁小彤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一厢情愿,似乎听出了点温情,忙说:“模棱两可,警方好像也故意模棱两可,一边说可以回家,一边说要能随叫随到。医院里还安排了一大堆警察和便衣盯着我们大概是因为凶手还没有确定,可能还在所有幸存者中,所以理论上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嫌疑人。我想想,为了不惹麻烦,不让公安多疑,我就在医院多呆一阵。”
“你打电话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梁小彤感觉刚才的情都白煽了,只好说:“不能就报个平安吗?”咽了一下口水,老爷子还没挂,于是又说:“那三栋楼和会所资产的问题,当然可以改日再谈。”
这是他打电话给老爸的真实原因。保险理赔虽然会很可观,但绝对无法尽数弥补损失。同时,梁小彤看到了一个契机,只要梁军愿意再出一把力,潇湘主楼还可以重建,重建成他梁小彤的全权资产。
到时候,潇湘将不再有合伙人,只有梁小……老板。
他正沉浸在憧憬中,老爷子把电话挂了。
意味着潇湘主楼还只是一片废墟。
梁小彤暗骂了一声“老不死的”,气得想找根烟抽,但明知道自己从来不抽烟,受不了那股子霉臭味儿,女孩子们也都不喜欢。他又冷笑着想只要有老妈在,最后总有希望。他拿起手机,准备拨打另一个更重要的电话,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抬头四顾,发现刚才做笔录的市局刑警队长巴渝生正向自己走来。
谢一彬的笔录做完后,巴渝生主动推起他的轮椅。谢一彬神色立刻不安起来,坐在轮椅上扭捏不停,仿佛身后的巴渝生往他的脖领子里塞了一把毛毛虫:“这……这不太好吧。”
巴渝生推着车往前走,笑笑说:“有什么不好?我正好要去急诊找人,顺路,方便。”
急诊中心并没有因为今天是黄道吉日或者周末而有半分清闲,除了劫案后顿时多出一些人质和公安消防部门的伤员,美好周日、适合出游的天气也造就了比平日更多的车祸和其他意外受伤的病人,更不用说陪同伤员和办案的大量警察和各路家属,门急诊大楼里外煞是热闹。巴渝生推着谢一彬,要不停地叫“让一让”、“对不起,让一让”,才没有造成交通事故。
将谢一彬送回观察室后,巴渝生又去了一次急诊ICU。ICU里有四个受伤较重的幸存者,一个是厨房里打下手的孙元虎,肢体20%深二度烧伤;服务员建伟和华青,二度烧伤,在浅二度和深二度之间,建伟的上肢还有三处较深的玻璃划伤和炸伤,取出的玻璃是明显的酒杯碎片;还有那兰,脑震荡。
他没有找医生询问病情,只是在监护室门口看了看,几位伤者看来都没有生命危险,那兰紧闭双眼,不知是在昏迷中还是在闭目休息。刚才电话里,叫张蕾的医生说那兰已经醒过两回,看上去一切在好转。
急诊ICU外的走廊通向一扇楼门,出去是个类似花园的地带,有两棵樟树,一棵松树和一些花草灌木。巴渝生远远看见在一棵树下,梁小彤正拿着手机打电话。他静静观察了一阵,梁小彤对着手机说话时,夸张地做着手势,表情和动作上看,结合了沮丧、气馁和难以置信的无奈。梁小彤结束了通话,突然转过身,向巴渝生站立的方向望去。巴渝生迈步向他走去。“和家里人报平安了吗?”巴渝生问,又觉得不妥。劫案结束已近两个小时,早该报过平安,急诊室里已经挤入了不少亲朋。梁小彤说:“对,说过了。”他想说,我妈就在楼里,却转而说:“我听从你们的建议,暂时留在医院里,这样你们随时可以找到我。”巴渝生说:“多谢你的合作,听说你已经帮我们认过照片了。”
“是,可惜没帮上什么忙,照片上的人都脸熟,都是人质,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梁小彤隐隐有些不安:巴渝生找他,肯定不是来闲聊,一定有什么问题。
难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某些回忆的细节不合情理?
“我们技术科还你手机了吗?”
“目前还没有。”梁小彤摇头,“没关系,家人给我捎了一个新手机,毕竟我的狐朋狗友多一些,有些业务上的事也等不起,潇湘的和潇湘之外的,都还有一大堆。”
“果然是将门出虎子,看来你是要继承梁总衣钵。”巴渝生则看来是要执意摆龙门阵。
梁小彤再次摇摇头:“哪里,还有太多东西要学,我们集团的业务太复杂,头绪太多,我只能一点点啃……所以我喜欢潇湘,可以让我专心做一件事。”然后他自然地转话题,先发制人,“我在潇湘上付出心血很多——按我老爷子的话说,我还从来没有那么专心地做一件事过——所以这事一闹,我的合伙人又因此牺牲……我很少这么矫情,但是实话,我的心都碎了。”他眼里泪光闪动。
巴渝生轻拍他肩膀:“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尤其,正如你所说,潇湘是你的心血,谁也不愿让自己的努力、自己珍爱的东西被无情地破坏,所以我们会尽全力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会仔细审视每一条线索。”他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发干的眼睛,继续说道:“正好,有一个细节,想和你核实一下。”
梁小彤想:好啊,总算说到正题上了,刚才何必要绕那些弯子呢。爽快地说:“好,请尽管问……刚才笔录里我说的都是尽量属实,有记不清的地方,我想也是正常的吧……这点你们是专家,应该知道。”
“当然,任何重要事件发生后,尤其是惊心动魄的事件,当事人和目击者在受到巨大冲击后,都难免有记忆上的偏差,这个非常正常,我们完全理解。我这里主要就是一个问题,关于你们会所主楼大厨的。”
梁小彤一惊:“他……他怎么了?”
巴渝生又揉了揉眼睛,似乎错过了梁小彤的惊讶神情。“他有些问题。”
梁小彤的身体微微僵直了一些:“不会,不会,他没问题,他肯定不是歹徒,整个过程他都在的。他是个嗜厨艺为命的人,不会做任何违法的事。”
巴渝生没打算去挑梁小彤话中的逻辑错误,淡淡地说:“我只是想再请你回忆一下,劫匪中拿手枪的那个人,把厨房里的三个人押上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是走上来的吗?尤其,李老师,他当时是怎么样的状态?”
梁小彤一愣,右手开始抓着油脂肆虐和伤痕交错的脸颊,轻声说:“让我仔细想一想。”手继续抓着脸,随后又开始抓头发和头皮,仿佛巴渝生刚给他出了一道剑桥大学数学系的高数题。“当时……我先是处在一种很震惊很慌乱的状态,几个真枪实弹的歹徒就在身后,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有时候又一片空白,所以对周围发生的事很模糊,而且我们都被逼着面对着墙,不准动,我也只是偷眼看见有人上来,具体李老师是什么样的状态,我也真的记不得了;而且,我有见血昏的问题,整个事件的过程中,我这人都是浑浑噩噩的。”他又敲了敲脑袋,“你瞧,这一着急,对当时的细节怎么也记不清了……能不能……嗨,真是的……”
“不要急。”巴渝生柔声安慰,“慢慢想,要不这样吧,你慢慢想,想到什么了告诉我。我还在那间会议室,你可以随时找我。”梁小彤点头说好,巴渝生又和他握了握手,这次,梁小彤不再用力过猛,手心有些汗湿,微凉。
巴渝生匆匆走回临时指挥中心,问在场的刑侦三支队的支队长:“是你们负责潇湘会所的财务资产背景调查吗?”支队长称是。巴渝生说:“请你们支队的法律文本解读专家细读合同上两个合伙人产权分配的条款,和意外事件造成会所产业损伤后双方的义务和权利,以及对余留产业的划分。必要的话,请教负责合同起草的律师事务所。”
吩咐完毕,他径直走入临时问询室。
戴世永已经到了。
互相介绍、握过手后,戴世永说:“刚才已经向姜科长、杨警官交代了,今天一早我去潇湘前,就拿定主意,一定要抢劫成功。”
案发后2小时20分左右,潇湘主楼案后勘察现场入春来,葛山一直在咳嗽,西医中医胸透CT都看过了而无结论,各种浸泡了罗汉果和胖大海的液体喝了不知多少吨,还是没有太大起色。他口头上答应了老伴,手头的案子结束后就请一星期的假,到旅居日本的儿子那边找医生看看,心里却想着是不是更应该去钓鱼岛做侦察兵。当然,老伴也知道他在开空头支票,因为他“手头的案子”从来没断过。这不,場今天又来一个,而且是那种特别令他振奋的案子。他可不是真正的冷血,将工作上的兴奋点寄托在他人的损失之上。死亡、伤痛,怎么说都是悲剧。但谁也不能否认,这是一个对任何老刑侦格外挑战的大案。
眼前这幢仍在冒烟的巴克楼,仿佛在冷冷地(也许更确切应该说是温温地)挑衅葛山脆弱的支气管。特警队的那位“少壮派”王致勋已经几次三番暗示他不要再雪上加霜,尤其今天市局刑事技术中心的主任唐云朗要亲自做现场勘察,葛老坐镇调度就可以了。
门儿都没有。总工程师唐云朗是国内有名的刑技专家,发表过成千上万篇技术论文,刑技方面的学识博大精深,葛山同他合作过,绝对佩服不已。但葛山知道,同样的勘察现场,刑技专家和老侦探观察的视角并非完全雷同。刑技人员看现场,用的是科学家、研究者的眼光;老警察看现场,在寻找蛛丝马迹的同时还要琢磨犯罪分子的动机、手段、相似案例和整个案件的进程。退一万步说,任何背景不同的两个人看现场,都会有不同的发现和收获。
葛山、唐云朗和消防大队的负责人交换过意见,逐个考虑了安全隐患后,各方终于确定了可以逐步进入岌岌可危的巴克楼“遗体”。葛山不再给王致勋劝阻的机会,穿上了防护衣和防火绝缘胶鞋,戴上了防尘面具,率先进入潇湘主楼的院落。
楼下的院子里一片狼藉,玻璃碴、断裂的木条、碎砖和水泥、火烧后残枯的枝条、被爆炸和大火喷射出的家什和办公用品铺满了院中的青石地面。地面被灭火用水浇灌后湿滑灰浊。潇湘主楼被炸、被烧得千疮百孔,框架还在,但有无数个“缺口”可以进入,正门和门廊早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葛山还是从正门的方位进入,两扇原本是均红色的大门早被第一批冲入的特警撞倒在地,又被后来的烟火熏成暗红,有些部分近乎墨黑。门内的迎宾台居然还屹立未倒,地上遍布碎石灰和玻璃,碎玻璃的前身不知是窗子还是吊灯。葛山环顾四周,看见了消防大队火灾调查处的主任调查员邢瑞安,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朝着厨房的方向指了指。
在刚才的等待中,葛山已经仔细研究过潇湘主楼的结构图,知道从门厅直接往里走,在楼梯的左手会有一段短小走廊,尽头就是厨房。整个劫案的主要事件都发生在二楼主宴厅,厨房则是底楼唯一让葛山感兴趣的部分。
原因很简单,厨房里起了最烈的火,也导致了第三次爆炸。
邢瑞安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要按他的习惯,火灾现场调查会从建筑内损毁最轻的部分开始,逐步逆向行进到火烧最严重的部分,这样能最大程度地搜集到火灾进程相关的线索,逐渐追溯到起火源。但他知道今天的火灾现场和他过去处理过的上千起火灾不同:一个重大抢劫和人质劫持案在先,至今凶手的身份和下落不明,他的任务,除了调查火灾,更重要的是协助警方侦破。所以尽管他希望在焚毁程度较轻的门厅和办公室多看几眼,在葛山的要求下,还是同意先进入厨房。
楼内光线不足,葛山和邢瑞安举着手电,走到楼梯口,楼梯被烧得残缺不全,根本无法再承上启下。通往厨房的那一小段走廊的地板损毁也很严重,两边的墙也有大片破损,露出墙内发黑的木框架。葛山摘下防尘面具,问邢瑞安:“老邢啊,问你个特别初级的问题,如果二楼先起火,一般来说,火势自然往上走,不下楼,对不对?”
邢瑞安也摘下面具:“如果没有其他特殊情况,的确是楼上更容易被波及。但是大多数的火灾现场情况都很复杂,比如这里,”他往回指了指,“那个楼梯正对主宴厅,那个时候窗户先破了,窗子里进来的风会把火顺着楼梯往下吹,尤其……刚才我看了网上有人在微博上发的出事前照片,这楼梯上铺着地毯,绝对的易燃品,所以火往下传播很正常。”
“但要从楼梯烧到厨房不容易吧?”葛山明知故问,他已经问过参与救援的特警和消防队员,几个人都回忆说看到有火和烟从厨房进入那短小走廊,再蔓延到底楼其他部位。
邢瑞安指着走廊两边破损的墙说:“你看这墙被烧的总体趋势是个横躺的人字形,越靠厨房的部分损坏越大,而远离厨房的墙面被熏黑的面积越大,基本说明这一段的火是从厨房烧过来的,烟向外走。”
葛山说:“咱们的急救人员进来时底楼一个人都没有,看来,咱哥俩的任务,要琢磨出厨房的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邢瑞安重新戴上防尘面具前说:“没意外的话,多半是从二楼直接下来的,我有两个初步的假想理论,一个是二楼明火随着屋里的物体垂直落下,一个是燃烧物从二楼坠下时被吹入厨房的窗户,可能性都不是那么大,所以目前来说都只是假设。”
两个人继续走进厨房,仿佛走进了一间“黑屋”——除了一面墙因为爆炸缺了一大块,厨房里的一切都被烧成了黑色。
未炸开的墙面有很大一块已经被烧穿,剩下的框架还能撑多久只有天知道,剩下的墙面乌黑;不锈钢的冰箱、盘架、推车、鱼肉生荤准备台没被炸毁的都被烧成深灰黑;煤气灶本来就是黑的,灶台上各种型号的锅子大多被烧化了把手,剩下的锅体都烧成黝黑;就连浅黄色地砖和白色天花板都被烧成黑色。
邢瑞安再次摘下面具,说:“大致看出来了,你瞧这里上上下下都烧黑了,尤其天花板熏成了黑顶,说明一个问题。”
葛山试探着问:“说明火是从地面烧起来的?”
“可不。”邢瑞安蹲身摘下手套,摸着看上去依旧坚硬平滑的地砖,“这样的地面照理说一不会起火,二不会传火,很难想象在正常情况下,会被烧成这么黑。你用手在地上摸摸看,有什么感觉?”
葛山摘下手套,在地砖上摸了一下,摸在焦黄之处,说:“疙疙瘩瘩的,有些地方又有那么一丁点儿粘。”“你再看地面上被熏黑的部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葛山蹲在地上看了会儿,没看出什么特别,站起身,四下走了几步,说:“嗨,看出点了,有不止一处的漏斗形的黑图案!好像就是你刚才说的什么人字形。”
邢瑞安说:“眼力不错,的确这样,这所谓的人字形,有时也叫V字形,是我们搞火灾调查的基础,也就是起火源的判断。一般来说,从起火点开始,火势向上或向外蔓延、扩张,就会在墙上和地面上形成V字形或倒过来的人字形的烟熏火烤的黑色印迹。如果同时发现多个V字形,就说明一个问题。”
“有多个起火点?”葛山还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已经隐隐觉得不安。
邢瑞安郑重点头称是:“寻常意外事故造成的火灾,大多只有一个起火源;即便像今天这样的特殊事件,如果是被楼上的爆炸和火灾波及,我们应该能发现一个主要的起火点,但这地上明显有多个起火点,而且这些V字形没有规律地遍布整个地面和操作台、冰箱等物品上面,揭示一个很大的可能——地上遍布起火点。”
“地面遍布起火点很常见的一种原因,就是地上被铺了助燃品,比如汽油、酒精等。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健康,但这个时候如果你使劲用鼻子嗅嗅,还可以闻到油的味道,不那么强烈,有一丝丝柴油的味道,具体要有样品化验了才知道,或者叫我们大队的警犬来,它们可以辨识出各种汽油间极细微的差别。”
葛山越听越觉得不妙,他深吸一口气,立刻引发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看来仅用嗅觉的确不是最可靠的鉴定方法。他问:“你是说,有人在地上浇了油,是纵火!”同时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整个挟持人质和警方对峙的事件葛山都在场,亲眼目睹,爆炸和火情都起于二楼,莫非劫匪已经事先在厨房浇了助燃的油,后来又在二楼爆炸后下来点火?这基本上算是唯一解释,却几乎不可能发生。爆炸后,火起后,劫匪也是凡人,逃生和躲避警方的本能会成为主导,不会再迂回到楼下厨房点火。更何况,楼已经在燃烧,何必多此一举?
邢瑞安已经开始蹲在地上用手电照着,一寸寸寻找,说:“如果真有人事先浇油,大火之后找到真正的大量油迹几乎不可能,但仔细找,说不定可以找到一些在犄角旮旯保留下来的油,比如地板缝、墙角裂口什么的。”
可是葛山知道,这是一个新近装修好的厨房,要找到能攒下油的裂缝还真不容易——地面上并非没有缝隙,但都是爆炸或大火中坠落的锅盆敲砸所致,那时候地面上的油估计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新装修的厨房。保留下来的油。新装修的,厨房!
葛山心头一动,继续环顾这显然加盖过的足有七十平米的厨房(通常巴克楼的厨房,即便最奢华的也不到三十平米),目光落在东北角一个巨大的水槽上。厨房里还有两个普通大小的水槽,但他关注的这个大水槽位置略低,槽底离地面半米不到,体积在寻常水槽两倍以上,可以想象是用来洗大量蔬菜用的。他走过去,水槽底下的地面上有一小堆灰烬,附近一根金属棍,大概前身是一把笤帚或拖把。他蹲身,拂去那堆黑灰,兴奋地叫了声:“老邢!”
地面上现出一个下水口,烧黑的金属滤盖仍在。
邢瑞安没有应声,葛山这才发现自己一着急,防尘面具都没摘就叫出了声。他摘下面具,又叫了声。这次,邢瑞安闻声赶来,用手电向下水口照去,透过滤网,赫然可见液体。“你可找到宝了!”邢瑞安的声音也透出兴奋,“就现在粗粗一看,基本上可以确定,浮在上面的那层是油!”葛山站起身,掏出手机,走到厨房的后门,拨通巴渝生的手机。“大巴,你们的笔录更不好做了——情况更复杂了,厨房的火,是纵火。”
案发后2小时25分,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急诊ICU孙元虎痛得醒了过来,哼哼了几声,又痛得昏睡了过去。
他依稀记得医生告诉自己和一个来问消息的警察——也许只是告诉警察一个人,他全身20%的深二度烧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才20%?他怎么觉得全身120%都在灼痛、都在流脓、都在膨胀呢?父母可以作证,他从小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大概这是为什么今天被烧成这样吧!他一直调皮,他爬墙摔断过胳膊,踢球踢断过腿,打架打断过鼻梁,下河游泳呛水背过气,但哪次伤痛,都没有今天烧伤后那么难受。
这完全不是人受的罪!
他在昏睡中,依稀感觉床边人来人往,有人轻声说,厨房的那把火最大;他在昏睡中,仿佛重回潇湘,鼻子里闻到的还是一股强烈的柴油味。
哪儿来的柴油味?想起来了,他在燃烧,烟火中冲过来的消防队员,灭火器的泡沫喷来,大钳子夹断了手铐,他腾云驾雾——他被消防队员背起来,下楼梯。耳中有人喊:“厨房着火了!”
怎么会?火不是烧在二楼吗?主宴厅包间,有钱人推杯换盏的地方,藏污纳垢的地方。厨房是圣地,是他和李老师的根据地。(谢一彬不算,那小子的心思本来就不在学厨上。)柴油味,他鼻子里满满的都是柴油味。他的鼻梁虽然断过,但鼻子很灵,连李万祥都夸过,说是个做大厨的鼻子。
昏睡中他还记得,是自己抱着那个十公升的铁桶,装满了柴油,一口气从送货车后面抱进厨房的储藏室。他还问过李万祥,要柴油干嘛?谢一彬在一旁冷笑搭腔:不知道吧,虎皮,这里有一个灶是煤气和柴油两用的,万一煤气停了,就上柴油。所以柴油是后备燃料。
孙元虎不喜欢谢一彬的阴阳怪气,有时候恨不得跟他干一架,但说到底这个人并不坏,所以只好不跟他一般见识。真无奈,通常都是别人不跟他孙元虎一般见识,如今碰到个更令人头大的。
柴油味,熊熊烈火,烈火烧身。火辣辣,痛!
他再次被痛醒,醒后想起当时还闻到了菜油味。菜油味和柴油味差别巨大,远没有柴油味那么刺鼻。他想起来小水池下的那个二十公升的菜油桶也是自己抱进来的。
浑身一阵哆嗦,他忽然醒悟,是自己将厨房大火的所有燃料抱进厨房,没有他,就没有大火,就不会有如今必然被烧焦的厨房,令人心痛。他再次痛得昏睡过去。迷梦中,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他床前,低头看着他,像死神在访问死者。你是谁?别管我是谁。警察找你谈过话了吗?没有,他们看得出我没法回答问题。如果找到你,知道怎么回答问题吗?是我抱的油,柴油、菜油烧了厨房。你在胡说什么?我说的是实话。那你就不能说实话。
戴世永
去潇湘赴宴前,戴世永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功课,充分准备,细心谋划,以求顺利地实施他的计划。他知道,这样的难得的机会稍纵即逝,完美的抢劫必须一击功成。
在他们这个搞能源进口生意的小圈子里,“抢劫”是对抢下国内能源大鳄一碗饭的戏称。近两年,这样的“劫案”频频。比如煤炭,国内煤矿的产品质量一般,价钱不菲,而进口煤质量高一筹,价钱也不贵,于是一个简单的竞争局面形成,很快就演变到白热化。
戴向阳是传统能源大鳄的代表之一,做自己的小煤矿起家,一直做到大集团,偏偏他又是大佬中最有头脑的一个,已经看出和进口能源血拼的结果,最好的结局也只是两败俱伤,可能性更大的还是仓惶败逃,所以他开始尝试走无间道,向戴世永这样的晚辈和异己抛出橄榄枝,通过鄢卫平,答应和戴世永在新开张的潇湘一聚,甚至叫上潇湘的另外一位合伙人梁小彤,一起“认识认识”。
这对戴世永来说,是一箭双雕。
梁小彤本人虽然只是个意志和能力都有限的富二代,毕竟他老爷子梁军的风行集团搞的也是能源生意,而集团迟早要由梁小彤继承,认识一下,可以埋下未来友好合作的种子。
所谓“午饭”,从上午10点半就开始了,先是喝茶,稍后推杯换盏,喝酒。和梁小彤同席聊了一阵,戴世永才发现这位“二老板”比自己预计得更弱,这家伙对席间提及的无限商机毫无兴趣,几乎要睡着了,三番五次地以去会所的东西二楼“照顾一下新会员”的借口离席,多半是下楼去和那个美女迎宾小姐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