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她虚弱地点点头,“我送你。”
她把他送到门口,又问:“他……有没有跟你提起我?他一定以为他落到这个地步,我很高兴,对不对?”
高竞不知怎么回答她。
“我们主要谈的是案子。”他道。
“他第一次被关起来,是我报的警。他在戒毒所待了三个月。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恨我了。后来,我又威胁他,要把他从房子里赶出来……”她一瘸一拐地从门口又走回到屋子中间,她抓住一张椅子的椅背,“他有没有提过楚凡?”
“说过几句。”
“他一定说了他很多坏话。”她摇头惨笑,“他跟我妈一样,彻头彻尾看不起农村人,其实他们自己也只不过是住在城市的穷瘪三罢了。”她眼睛里的悲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怨恨。“你想想,我哥连大学都没考上,他凭什么看不起楚凡?!楚凡现在正在攻读医学博士!每个人,只要认识楚凡的人,都说他前途无可限量!只有我妈和我哥,硬说他是骗子,还说他是专骗女人钱的小白脸!”她高声道。
愤怒令她的脸色越发难看。
“楚凡是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那又怎么样?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硬说他那些弟弟妹妹将来会来找我的麻烦。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有千里眼?嘁!我妈还说他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骗我的钱!我去她的!我有多少钱让他骗啊?我是有钱人吗?他们给了我多少钱?我爸得肺癌都没把我妈的积蓄诈出来,我有那能耐吗?我妈死后还不是把那套房子留给了我哥!哼!她是怕房子让乡下人骗走,现在可好了,那里成了凶宅,将来卖都卖不掉!”她情绪激动地走到桌边,狠狠用拳头捶了一下桌子,可能是用力过猛,她的身子踉跄了一下。
“赵欣,我们下次再聊吧。”高竞真的准备走了。其实他现在也觉得不太舒服,但他又说不清这种不舒服来自身体的哪个部分。
她好像没听见他说话。
“总而言之……楚凡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他们是狗眼看人低……”她试图在饭桌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可她坐下去时,突然失去了平衡,跌倒在了地上。
高竞赶过去想扶她,却被她推开了。
“没什么……这都是让我哥和我妈气的……”她气喘吁吁地说,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她的手臂颤颤巍巍的,无论如何都支撑不起她的身体。
“赵欣,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高竞担忧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倒在地上。高竞发现她的嘴唇在颤抖,嘴角还有白沫。高竞开始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是牛奶,牛奶喝多了……”她捂住自己的腹部,勉强抬起头,眼睛盯着桌上的空牛奶杯,“牛奶……”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牛奶杯,骤然,她的身体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机器人一般,停住了,而她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赵欣!”他大声喊她的名字,他发现她的眼珠在眼眶里动了两下。她怎么了?是牛奶喝多了引起的肠胃不适,还是中毒了?是普通的食物中毒,还是人为的?
她会死吗?
事情来得太突然,高竞来不及细想,便拿出手机,正准备拨号,他的手机居然响了。他一看,是莫兰打来的。虽然他非常非常想跟她说话,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他立即按断了她的电话,拨了120。
“喂,这里是……”地址刚念到一半,他就发现,刚刚还软绵绵的赵欣现在已经像冻肉一般僵硬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真的中毒了?是中毒吗?她会死吗?她会死吗?他手里拿着电话,恐惧和疑惑一波波朝他袭来。他慢慢靠近她。其实,她就在他身边,只要他弯下身子,就能看清她的状况。但现在,他的身体有点不听使唤,他好不容易弯下身子,因为没控制住,一下子就跌倒在了地上。
他听见电话里的询问声:“喂,你在哪里?说话呀,说话呀……”
“我在……”手机还在他手心里,他想回答,可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响起:是牛奶吗?是牛奶有毒吗?他忍不住朝身后望,刚刚他喝剩的半盒牛奶被放在杂物架上。是牛奶吗?那个声音又问了一遍。
“喂,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电话里传来吼叫声。
这时,赵欣的身体动了一下。她还没死!他蓦然惊醒!不管她现在是什么状况,现在唯一该做的就是马上叫救护车!马上报警!马上请求增援!与此同时,他不断安慰自己,我只喝了半盒,半盒!如果牛奶有毒,那剂量应该不足以杀死我。我没事,我没事!他张开嘴大声对着电话嚷,然而,对方显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喂,你再说一遍,什么路?几号?”
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喉咙好像被麻醉了,他还觉得有种喝醉酒的感觉,脑袋发晕,舌头打结,全身软绵绵的。就在几分钟前,他还觉得自己能够跑步回家,可现在,他却使不上半点力,他甚至感觉拿不起他的手机。他明白他跟赵欣一样,都中毒了,而且,药物正在他的体内迅速地发挥作用。
“喂,你在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试图说话,但对方仍没听清。最后,电话终于在一阵气急败坏的吼叫中挂断了。对方以为他是在搞恶作剧。
他试图再次拨号,但马上放弃了。他的手像灌了铅,每移动一寸,都无比艰难。他又低头去看赵欣。她还活着,但呼吸已经越来越弱,并且她的嘴角开始渗出白沫。
他想冲到走廊上去求救。他试图从地上爬起,可身体刚离开地面,他就觉得眼前一黑,接着,他的大脑有半秒钟的空白,等他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脸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而就在这时,厨房的垃圾桶进入了他的视线,他发现至少有三个空牛奶盒堆在垃圾桶的最上方。也就是说,从昨晚开始,赵欣一直在喝牛奶。他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也许已经来不及了,她喝得太多了!
可是,这是意外吗?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如果这是谋杀,那凶手是谁?这事跟赵胜的案子有关吗?
赵欣在呻吟。她还没死。
“赵,赵欣!”他匍匐着爬到她身边,把耳朵凑近她的嘴边,“赵,赵欣,牛奶,牛奶,谁,谁给你的……”
虽然他口齿不清,但赵欣显然是听明白了他的问话。可她的嘴一开一合,他完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谁?”他又用尽力气大声问。
赵欣的嘴张得很大,接着,她的手突然抬了起来,手臂在半空中摇晃。一开始,他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后来,他发现她的食指微微朝外伸出,似乎是有所指。他费力地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盥洗室。
盥洗室的门从他进屋至今,一直关着。
他紧紧盯着那扇门,突然,他看见那扇门慢慢拉开了一条缝,接着,是一阵响声。他怀疑那是自己的幻觉,于是静下心来竖起了耳朵。没错,是有声音!那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那里面有人?!
就像在黑暗中,有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死命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就被吓住了,然后感觉无法呼吸。真有人在里面吗?他是谁?毫无疑问,对方肯定是赵欣认识的人,而且,还百分百是熟人,否则赵欣不会让他使用自己的盥洗室。或许,他就是住在这里的人。会不会是赵欣的男朋友?
“赵欣,牛奶是不是你男朋友送来的?”他大声问,但他的舌头像被冻住了,他只听到一片含糊的嘟哝声。
赵欣!他使劲推了她一下,她毫无反应。
怎么办?以他现在的状况他根本无法跟任何人搏斗。而对方则百分百会置他于死地。因为如果他活着,他就会成为赵欣中毒案的目击证人。再说,他已经中毒了,既然如此,除掉一个和除掉两个有什么区别?
他该怎么办?难道真的等死吗?忽然,他想起了西饼店的订货单!它就在他的裤兜里。如果他真的死了,他至少得在这里留下点标记。即使尸体被移走了,也得让人知道,他来过这里。他的手就在桌子旁边,他费力地从裤兜里悄悄拿出那张已经被他折得很小的订货单,他把它塞在桌子腿下面的缝隙里。
嘚嘚嘚——
又是一阵门轴转动的声音。
他几乎瘫倒在地上,刚刚的“行动”令他精疲力竭,而他刚闭上眼睛,睡意就汹涌而来。现在,他觉得睁开眼睛,都是件费力的事。他开始后悔刚刚没有接莫兰的电话。他本来有机会修补他们的关系的,他有机会给她留个好印象的,他可以向她道歉,可以告诉她,他有多爱她,还可以告诉她,他已经在她喜欢的西饼店定了她喜欢的“拿破仑”,可是现在……
如果他真的死了,他留给她的最后印象将是昨晚的争吵。如果你爱了一个女人十几年,临死的时候,她心里只有对你的埋怨和厌恶,那就不仅仅是遗憾的问题了,那真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想,如果早知道他今天会在这里变成死尸,他昨晚绝对不会离开她,他会想尽办法跟她和解,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哪怕那是错的。只要她高兴,有什么不可以?
他又想起了他的妹妹。他太了解她了,即便是相依为命的哥哥去世,她也未必会牺牲自己的时间来参加葬礼。也许是买不到机票,也许是课业紧张,总之,一切都得看她到时候“有没有空”。她从来没把他这个哥哥放在心里。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为了她,让莫兰伤心?莫兰才是那个可以给他幸福,陪着他走完人生的人,莫兰才是那个为他举行葬礼的人。他突然发现自己昨晚跟莫兰的争吵真是蠢透了。
他真想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去给莫兰打电话,他在心里大声疾呼,想给自己力量,然而,无论怎么做,他的身体都没有任何回应。
这时,盥洗室的门开了。
一个人影从盥洗室里闪出来。虽然他视线模糊,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看清了对方的身姿。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她手里拿了个东西,他看不清那是什么。
他蒙蒙眬眬看到她走到赵欣的身边,弯下身子,蹲了好一会儿,等她回过身朝他走来时,他差不多已经快睡着了。
她走近他,他仍然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砰!他的脑袋在迷迷糊糊中被狠狠砸了一下,他眼前一黑,虽然他已经躺在地上了,但他仍然感觉身体在向下沉,接着,他的意识慢慢滑入了黑暗的无边无际的深渊……
他居然挂我的电话?
毫无原则地迁就妹妹,离家出走,跟领导吵架,他干了这么多蠢事还好意思跟我怄气?莫兰真恨不得把手机摔在墙上。如果不是正好乔纳打电话过来,她很可能真的会这么做。
“喂!你在干吗?!我已经到你的书店了!”电话里的乔纳怒气冲冲。当然喽,书店现在仍大门紧闭,她今天哪有心思去料理书店?她承认她不是个热爱工作的人。
“Sorry!”她按断了电话。
她现在没心情拉家常。
电话紧接着又打进来了。
“你发什么神经?”又是乔纳。
她不说话。
“是因为高竞?”
她心情恶劣,不想说话。
“你们联系过了?”
“嗯。”
“结果呢?”
“没什么结果。”
“妈的!你说话像挤牙膏!到底怎么回事?!你的嘴被油烫了?”乔纳又急又火。
莫兰知道如果她不把事情说清楚,乔纳可能会接连不断地用电话骚扰她。
“好吧。”她叹了口气,“我刚刚打电话给他,他按断了。”
“你们没说话?”
“没有。”
乔纳也没说话,过了大约两秒钟,她道:“可能他当时正好在撒尿,男人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撒尿的时候,不太方便接电话。得了,我打给他试试。”电话断了。
乔纳有办法惹她生气,也有办法让她消气。被乔纳这么一说,她竟然马上就冷静了下来,她觉得乔纳说的也不是没可能。事实上,高竞从来没有因为任何原因,按断过她的电话,即便是在审犯人也不例外,大不了他会跟她说一句“我现在有点忙,一会儿打给你”。所以,如果不是“真的不方便”,他应该不会那么做。
可是,按理说,他也该回电话了,都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电话铃又响了,还是乔纳。
“我刚打过他的电话。电话关机了。可能是没电了吧?”乔纳道。
莫兰对此表示怀疑。
“他昨天才充的电。一块电板到底能用多久?”
乔纳被问住了。
“反正现在是联系不上他,你晚点再打给他吧。不过呢……”乔纳想了想才说,“正常情况下,他会跟你联系的,即使现在不方便,过会儿也会再打给你。”
莫兰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她知道乔纳是对的。她决定再等等。
隔墙玫瑰 7.林中奇遇
晚上8点。
金元在一块他从小就认识的圆形石头上坐下,取出药盒,将里面的小药丸一股脑儿倒入嘴里,接着又猛灌了一大口矿泉水。
这是他一天中的第六顿药。作为一个没执照的乡村医生,他也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离不开这些小药丸了。
医生诊断,他有轻度抑郁症,但其实,他知道自己真正的问题不是抑郁,而是噬药成狂。
心理医生让他停止服用95%的药物,并不断对自己重复“我很健康”这四个字,但这两件事他都做不到。他无法断除药瘾,更无法无视身体的各种不适,违心地宣布自己健康。于是,他试图寻求一种更方便的途径治疗他的药瘾,比如,某种可以长期服用的特效药。可他明白,用药物治疗噬药症,无异于用鸦片治疗毒瘾。而事实上,服药后,他的情况的确丝毫都没有好转。
因为想要减轻该药的副作用,他又新增加了两种药,一种是利尿剂,另一种则是用于排毒的中药;同时,为了防止服用大量药物给他的肠胃带来的损伤,他还增服了护理肠胃的西药和中药;当然,各类维生素也是他每天必服的。除此以外,他还必须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血压和血糖,有时候,他也会咳嗽……总而言之,他的日常服药量越来越多,而这时,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他念高一的时候曾经得过一次感冒,后来,感冒引发了肺炎。肺炎痊愈后,他又得了可怕的皮肤病,他的四肢和后背长满了水泡,瘙痒难忍,外婆用巫医给的药让他大泻了三天。三天后,他真的好了很多,但他又发现他的视力出现了明显的衰退,他无法看清一米之外的任何东西。
外婆又请巫医配来了“神药”,这次他没敢吃。他偷了外婆的钱坐上郊区线公交车,来到市里的大医院。他不知道医生给他开了什么药,总之,后来他就慢慢好了。而那位眼科医生说的话,却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要想健康,就得防患于未然。”那是医生检查他的眼睛时说过的话。
后来,他将这句话奉为圣言,并发挥到了极致。
最初他用代写作业跟同学交换抗生素和眼药水,后来他发现维生素是个好东西,就用卖废铜烂铁的钱去药店购买一块多一瓶的维生素C和维生素B。而当时,他最喜欢的则是鱼肝油。由于之前得过眼疾,所以他特别注重保养他的眼睛。当他得知鱼肝油具有护眼的功效后,他就爱上了这种“无味软糖”。有一次他不知不觉,一下子吃下三十几颗鱼肝油丸,后来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醒来后,他头痛难忍,呕吐不止。那是7月盛夏的一个星期天,外婆以为他只是中暑了,直到若干年后,他成了医科大学的学生时,他才恍然大悟,当年的嗜睡和呕吐其实是过量服用鱼肝油引发的副作用。
他知道他服用的这些都不是安慰剂,而是真药,他也知道,如果他一直持续这种状况,他很可能走着走着就会突然倒下,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时时刻刻想服药的冲动。
他在河边支起炉子,把食品袋里的玉米和鸡翅膀一字排开。他喜欢晚上来到河边享用他的烧烤晚餐。他喜欢一边吃着烤玉米,一边静静地看着河面。树叶的沙沙响和咕咕的鸟叫,在他听来,是最好的音乐。而最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晚上没人会打扰他。树林的主人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们年事已高,很少有时间来树林散步。
他们请的看林人,那对城里来的老年夫妇——鬼知道他们过去是干什么的,他们通常只在上午8点和下午4点两个时间,在树林里作例行巡查。当然,主人的那三个外甥女有时候会来树林里逛逛,但她们通常也只有周末才会来。
所以,每周一到周五,他总会选择一两个晚上来这里吃晚餐。
今天他带来两根玉米和三块鸡翅。这些东西都是他在超市买的。自从外婆去世后,家里再没人种玉米和蔬菜,也没人养牲畜了,他吃的所有东西都是在镇上超市买的。他能想象外婆对此会有什么反应——她望着套在玉米外面的真空袋,一定会轻蔑地摇头。他也怀念过去那些直接从地里摘下来的新鲜蔬菜,可他知道那已经不可能了。如今,他得学着逐渐习惯去超市,而不是去田里寻找食物。
他给炉子下方的木柴点上火。
等待食物变熟需要耐心。通常这时候,他会去检查一下他的墓地。
关于他的墓地,还有一段往事。
9岁那年,他曾遭遇过一场车祸。出事的那辆小巴属于村里的生意人王鹏。那辆车他起码坐过二十次,因为在这个小村庄,只有王鹏的车能直接开到市中心。因而,如果外公想带他去城里,他们总会坐王鹏的车。
那一次,车里挤了十二个人,人并不算多,只不过刚好坐满而已。但一上车,他就感觉有些异样,其实那天破车发出的隆隆声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后来他才想起,王鹏那天一定是喝过酒了。尽管这家伙可能刷过牙,嘴里还含着奇臭无比的生大蒜,但这些都无法瞒过他的鼻子,他闻到了一股大蒜掩盖不了的刺鼻气味。
他们的车在经过小桥的时候,翻进了河里。十二个人中有六人丧生,而他是幸存者之一。他的外公就死在那场车祸里。如果没有外公拼死把他送上岸,他不可能活下来,他根本不会游泳。他还记得外公一边奋力把他朝岸边推,一边大喊:“快抓住树枝!快抓住树枝!”他听外公的话,张开双臂向前伸,等他终于够到垂在河面上的树枝,并顺着它爬上岸边时,他发现外公已经不见了。一天后,外公的尸体才被打捞上来。
那件事发生后,他开始常常感觉头痛,有时候心口也痛,还常常梦游。他怀疑自己得了绝症,这个念头倒是令他轻松了不少,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还清他欠外公的债了。为此,他在这片树林里为自己找了一块墓地,他在墓地的旁边,种下两棵桃树,他想,等桃花盛开的时候,自己大概就能永远躺在这里了。
可惜,事与愿违,桃树真的长大了,桃花也年年盛开,可他的生命却仍在延续,只是他感觉自己的健康每况愈下。
他的墓地没有墓碑,他只是在墓地所在的位置放了二十八颗石头,那代表他的年龄。
昨天,4月8日,他刚刚过了28岁生日。
他打起手电来到墓地旁。
如果不是手电光,他想他肯定不会发现异样。
二十八颗石头,现在变成了二十六颗。
而且,原来堆在一起的石头堆,现在都散了开来。
他的每颗年龄石都被他精心打磨过,因而他能轻易从泥地里区分出它们。可是,找寻那两颗丢失的石头,仍然花了他不少时间,最后,他在距离墓地约五米远的一棵杉木下发现了它们。
它们怎么会在这里?他问自己。
毫无疑问,是有人来过了。这个人经过他的墓地时,无意中踢散了他的年龄石。
可谁会来这里?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看林人夫妇。他们每天都会巡查整个树林。然而,之前他们也作巡查,可从来没踢到过他摆放的石头。其实,所谓的巡查也就只是到林子里敷衍了事地张望一番,如果没什么异常,他们马上就会打道回府。而且,他离开时总是收拾得很干净,所以他们肯定不会发现有人经常会在夜晚光顾这里。
今天是4月9日,周四,上一次他来这里是昨天,4月8日的晚上。他记得清清楚楚,他离开的时候,他的石头是完完整整的二十八颗。所以,那个人要不是4月8日深夜来的,就是今天,4月9日的白天来的。
到底是谁?
相对来说,他觉得看林人夫妇比那三个女孩更可疑。因为许家的大宅距离这片树林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得越过一片荒凉的杂草丛,路上没有路灯,林子里还有蛇。
“那里又黑又深,我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去了。”三个女孩中的老二曾向他抱怨过。
他确定另外两个女孩也有同感。她们都是在城里上学和工作的时髦女郎,在他看来,她们来树林,唯一的目的,就是选个好地方拍照。她们是不会有闲情逸致到树林的深处去探险的。他还记得一年前,最小的那个女孩,曾经在树林里迷了路,后来,据说是树林的主人,打电话报了警。派出所的老黄带了五六个村民,当然也包括他,因为他是镇上唯一可以随叫随到的医生,深夜,他们打着手电走进树林,慢腾腾搜索了近两个小时,才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找到昏迷不醒的她。
当时,他替她做过一个简单的检查,最后确定,她没有受伤,之所以会不省人事只是因为低血糖。后来,他才从老黄嘴里得知,这个看起来在三姐妹中最聪明的小妹妹那天原本想在树林里独自体验野营的滋味,可没想到,她的这次冒险让她在树林里盘桓了将近十四个小时,还差点导致她母亲旧病复发。
所以,他相信三姐妹中没有一个会乐意深夜来树林里度周末。
当然,还有一个例外,除非许家老太太想吃蘑菇。他知道,她们曾结伴来树林里采过两次蘑菇。可是现在……
十几朵蘑菇好端端地挺立在那里。
他打着手电在蘑菇周围扫来扫去。
蓦地,他发现不远处的泥地上多了一堆东西,乍看像是杂草。之前他从未看见过它,至少昨天晚上他离开时,他没见过这东西。
他快步走过去,扒开杂草,发现那里面有两把铁锹。
铁锹?
铁锹是用来干什么的?无非是挖土。如果是看林人夫妇丢在这里的,应该不需要用杂草盖起来吧。
他弯下身子,仔细查看杂草的附近,这一次,他观察的是土层,他了解这片林子里的一草一木,只要有任何变化,他一看就知道。
十多分钟后,他在距离杂草堆约两米的地方发现一片土层跟周边不一样。那块区域内的小草都被踩碎了。他确信那地方最近被挖过。
他从口袋里拿出常备的橡胶手套,回身取了铁锹走到那片土层处。
令他吃惊的是,铁锹才刚插入土层,他就感觉触到了异物。他不费吹灰之力,撬开土层,一个木箱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隔墙玫瑰 8.被活埋的男人
金元一筹莫展地望着眼前昏迷不醒的男人。
他现在有四条路可走:第一,马上跑去找看林人,通报他的发现,然后,跟看林人一起将此人送到镇医院;第二,把此人丢在这里,任其自生自灭,也许第二天早上,看林人就会发现他,到时候,他们一定会送他上医院,当然还会报警,这是最省事的做法;第三,将此人背出树林,直接丢在镇医院门口;第四,反正他也是医生,可以为其作简单的伤口处理,然后想办法弄醒他,让他自己离开这里。
他选择四。
让他背着这么一个身高超过一米八的壮汉穿过荆棘丛,他实在没那体力;而通报看林人,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因为这么一来,他夜闯许家树林的事就会败露。谁知道许家人会不会因此将他告上法庭?而更麻烦的事是,许家因此可能会加强对树林的看管,也许因为这事,他今后再也不能来他的墓地了。这片墓地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可不想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失去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