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卫东“哇”的一声,吐出一堆污物来。
“吐出来了,吐出来了!”那是大弟弟的声音,因为常年抽烟,他的嗓子里好像永远卡着一口痰。
“还能有什么!一定是吃了什么脏东西了。”大弟媳的口气略带不耐烦,“好了,能吐出来就好,有没有药?先给他吃点消炎片。”
“还是先喝口水吧。”老人转身朝楼下走去。
卫东停止了抽搐,虽然还没说话,但呼吸已经渐渐平稳,徐子健松了口气,此时,他的注意力又转向了别的地方。咦,刚刚那本花花绿绿的图画书去哪儿了?刚刚还在卫东的腿边……不好!会不会被卫平拿走了?这小子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拿了那本书?
就好像是有人抽了他脑门一鞭子,他身不由己地扑下楼去。
同时,他回头朝妻子嚷:“你带着卫东到房间里去,快!我去找卫平!你们都进房间。”
“出了什么事,大哥?”大弟在问他。
“我等会儿告诉你,你跟我下来!”
他冲下楼:“卫平,卫平!”他心慌意乱地在客厅里叫着,可没人回答他。两个侄子怀揣着新炸的花生米已经被弟媳拉上了楼。
“卫平,卫平!”他大声叫。
这时,他看见底楼厕所的门关着。
他冲到厕所门口。客厅的厕所跟楼上一样,都有一扇黑漆漆的木门,他正要敲门,突然肚子一阵绞痛。今天也不知道吃坏了什么东西,老是肚子痛,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冬天气候太干燥的原因,最近口角生疮,连痔疮都犯了。
“卫平,你在里面吗?”他拍着门嚷道。
没人答应。
“卫平,卫平!快,爸要上厕所!”他大声喊,一转门把手,门没锁,这时他的肚子痛得翻江倒海,他顾不上别的,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关上了门。
他在厕所一泻千里,不到一分钟就解决了问题。等他方便完,开始往痔疮的地方涂药膏的时候,他脑子里一直在想那本图画书。书上有毒吗?孩子是因为看了书才会中毒的?这不奇怪,他们看杂志时,都喜欢用手蘸着唾沫翻页,这臭毛病他也有。可如果是这样,他今天看到的那些字条和大字报就不是玩笑,而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而且对方是有计划、有预谋的。难道真的有人要杀他?
他打开厕所门时,已经全身湿透。刚刚那阵剧烈的腹痛再加上恐惧和担心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觉得双腿发软。
到底是谁要杀他?
他看见妻子正走下楼。
“卫平在楼上呢!”她对他说。
“他们在哪儿?”
“你不是让我们都待在房间里吗?到底出什么事了?”
他想回答。客厅的电话又响了。
他连忙扑向电话,此时,他的大弟却气喘吁吁地躺在沙发上,好像快睡着了。他在心里骂了一声,随即接了电话。
“人都安排好了吗?”是之前那人的声音。
“好了好了。门窗都关上了,女人孩子都在楼上。你们什么时候到……”他说着说着,忽然脚一软,蹲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妻子的嘴在动,好像很担心他。但不知为何,他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而且,她的身子好像在摇晃。扑通!她突然跌倒在地上,他被吓了一大跳。他想喊她的名字,但喉咙里好像被塞了什么东西,怎么都发不出声。他想冲过去,但他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制住了,他动不了了。
先是左腿,等他勉强朝前迈了两步后,他发现他的右腿也动不了了。
他曾经听一些医生说过,有的毒药会导致神经麻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神经麻痹?这么说,我也中毒了?为什么?我又没看过那本杂志……
他又想起了今天三次看到的那行字,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喂……我的腿好像……”
这是妻子的声音。她的脸就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但他看不清。视线模糊应该也属于中毒症状,他想帮妻子,但他四肢无力,无法动弹。
忽然,他耳边又是一声巨响。他勉强转过头,看见他的大弟跌倒在客厅的沙发旁边。
“怎么回事,怎么搞的……”大弟好像睡醒了,声音还算正常,但紧接着,他说了一句,“我好像吃坏东西了……”随后,他的喉咙里便发出一阵古怪的咕噜声,好像在呕吐。接着是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嚓嚓,嚓嚓——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神经麻痹,大弟的中毒症状跟他差不多。他几乎可以看见大弟倒在客厅地板上,惊恐地瞪着一双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的眼睛望着前方。这是怎么回事?大弟心里一定在问。
不过,他的听觉好像还没有完全丧失。
他就这样僵在那里,大概过了两三分钟,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他以为是他的二弟,可等他拼尽全力转过头时,心却凉了半截。
他看见两人正朝他走来,他们脸上戴着古怪的面具。
直觉告诉他,他们不是这个家的人。忽然之间,他想起了楼上的书房,之前他想进去打电话,但门是锁着的。难道,他们就藏在里面?也就是说,在我们乱作一团的时候,他们已经来了,就藏在我家里?
“你们是医生吗?”二弟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二弟平时没别的爱好,就爱睡觉。他刚刚肯定在二楼睡觉。
“啊!你们是怎么了?”二弟大概是忽然看见倒在客厅里的他和大弟,“哎呀,怎么回事?……”他叫了起来,“医生,你们是不是医生?他们这是怎么啦?”
“他们中毒了。”两人中的其中一个回答了他。
因为两人都戴着面具,声音显得遥远而模糊。
“中毒?”二弟愣了一下,接着他咳嗽了两声,“那现在……应该立刻去医院……他们……我……”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似乎是突然软了下来,开始呕吐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就消失了。
那两个人好像就是那么站着,眼睁睁地看着他二弟倒在了地上。
“他好像在看我们……”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朝他看过来。
“不用管他。我们现在应该尽快解决楼上的人。”另一个人冷冰冰地回答。
“他们好像分别在三个不同的房间里。”
“我听见声音了。”
他们各自从包里取出一根长长的棍子上了楼。那是电棍吗?看起来真像。
徐子健听到敲门的声音,然后是一阵凄厉的尖叫声,他相信他听到的是他弟媳妇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在颤抖,但他却感觉不到。他想拔腿逃跑,但他却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楼梯上又响起脚步声。还有个人在说话。
“每个人都会成为哲学家。”那人道,“唯一的要领就是得不断重复。比如当你看了一万本书,就成了博学家;比如,你走过几十万条街道,去过无数地方,就成了旅行家;比如你每天都在上馆子,吃遍大江南北,就成了美食家。重复又重复的行为会让你得到不同的感悟,同理,如果你杀了很多人,你自然也会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徐志摩在上床和下床之间就写了不少好诗……”
徐子健感觉有人走近他,冲他的肚子踢了一脚,他像座石膏雕像那样,轰然倒在地上。他的腿重重摔在地板上,他能听到膝盖摔碎的声音,但很奇怪,他竟然感觉不到痛,他好像完全麻木了。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那人慢悠悠地低声吟起诗来,“偶然投影到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芒……”
“徐志摩?”一个男人问。
“是啊,当你看了很多书之后,你就会发现,只有坏男人才能写出好作品。所以我从不计较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读过他的诗,但只不过是因为他太有名了。他们还有多久?”
另一个好像正低头看着地板上的他。
“他们会腰部酸痛,四肢无力,然后急性心力衰竭致死,至少要一小时。不过,我们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
“我也这么觉得。”
好像有人上楼了,另一个则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没过多久,好像有人拎起了他的腿,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刚刚打过蜡的地板上滑行,地板上的蜡味直冲他的鼻子,直到他的手碰到了八仙桌的桌腿,他的腿才被重重地丢在地板上。他相信自己在冒冷汗,他的腿在发抖,尽管,他完全感觉不到。
楼梯上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怎么样?”拉他的男人问道。
“都死了。”
有人笑了笑:“那拜托你了。”
“你放心,我动作很快。”
“今天可是最新鲜的,我还带了冰块。”
另一个低声笑起来。
可徐子健的心却像秤砣一样重重地砸在地上。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想起妻子最后的声音,“我的腿好像……”她的腿一定是不能动了。她从来就不是漂亮的女人,当初娶她,只是因为她有个在食品店当经理的父亲,再加上她盯他盯得很紧,几乎每天都来找他,于是,他就顺水推舟,把她娶进了门。结婚三年后,他开始后悔了,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在医院工作,医院里多的是漂亮的女护士。当时,他看上了其中一个,只可惜,那时他只是保卫科一个小小的保安,又是已婚身份,所以对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几个月后,她嫁给了医院的心内科主任。
他就是从那次挫败中感悟到,权势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那个女护士的丈夫,后来因为他的告发,在一次运动中被人从窗口扔下去当场摔死了。
那天,他站在医院冷寂的花园里,看着几个人把那个男人的尸体抬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感。他看见女护士在墙角哭泣,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那个女人抬头看着他,叫了一声主任。当天晚上,他把那个女人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令他失望的是,这次交欢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快感,虽然事后,他还是保住了这个女护士的工作,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跟她有任何来往。那段时间,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期待自己在事业上更上一层楼已经很久了,正好有个机会。卫生局的领导,看上了京剧演员杜雨晴家的藏画,而杜雨晴的丈夫就是医院的副院长。从医院保卫科慢慢爬上来的经历告诉他,没有人是绝对没问题的,而你的顶头上司,往往是你最容易击败的对手,因为你了解他,而他又信任你。
他发现这位副院长多年前曾写过一篇讽刺社会主义的杂文,此文被登在新中国成立前的一份文艺刊物中。后来,就是那篇杂文,让副院长乖乖退出了历史舞台。
他带人去抄家的时候,碰到了杜雨晴。梨园世家的女人,也许未必漂亮,但自有一种不同于普通女人的气质,她与他碰到过的所有其他女人都不一样。那天,杜雨晴站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木头人一般看着他们,一个男孩,大约十四五岁,从外面跑进来,那孩子的脸像玉一样白,后来他才知道,杜雨晴的儿子叫杜思晨,是董晟最小的关门弟子。
今天的事跟杜家有关吗?跟那个女护士的丈夫有关吗?除了他们还有谁?
“上面一共有七个。四个孩子,两个女人,一个老人。”他听到一个男人在说话。
“老人就算了。”
“哈哈,那当然。”
徐子健的心痛苦地抽搐起来。孩子,孩子!难道他们都死了?
卫平红扑扑的小脸又浮现在他眼前,“爸爸,爸爸,哥哥欺负我”,每天下班回家,卫平几乎都会奔到他面前告状,然后等他一坐下,就乖乖地趴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报纸……
“几点了?”这个男人又开口了。
没人回答他。他估计他们两人在打手势。
他拼命想从两人的说话中判断他们的年纪,但他们的声音躲在面具后面,他无法辨认。他觉得其中一个的声音,他一定听过。
他听见剪刀剪布料的声音。
他们在于什么?
徐子健还在绞尽脑汁地猜想那两个人到底是谁。但是,麻木感像烟雾一样正从四面八方涌向他的大脑,他知道他的大脑就跟他的身体一样即将停止运转,他知道他快死了。
就在他完全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他听见收音机传来女播音员高亢热情的声音:“毛主席教导我们,整个过渡时期都存在着阶级斗争,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忘记十几年来我党的这一条基本理论和基本实践,就会走到斜路上去……”

第2章 不平静的除夕夜

晚上6点30分。
“我出去一下。”苏云清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笑着说。
正在包汤圆的郭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上哪儿去?马上要吃饭了。”她说道。
苏云清没说话,兀自走向门口:“我7点半左右回来。你们等不及就先吃。”
“说什么呢!怎么能不等你?”郭敏走出厨房,见苏云清正在穿大衣。
“你要出去?”郭涵正从楼上下来。
苏云清朝她笑笑:“我马上就回来。”说完,她飞快地打开门走了。
郭涵望着大门,笑道:“瞧她鬼鬼祟祟的!我看她八成去见对象了!”
郭敏正走向厨房,听见这句停住了脚步:“你说她去见对象了?她对象是谁啊?”她不记得苏云清跟她提起过。
“我怎么会知道?”郭涵耸耸肩,“不过,我知道她在给莫中玉织毛衣。”
郭敏一愣。她的确看见苏云清在织毛衣,她没问,而云清也没有说。那是给莫中玉织的?
“那是给莫中玉织的?”她知道自己这么问很傻,但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郭涵瞥了她一眼,笑道:“她说三年前,她跟莫中玉打了个赌,结果打输了,所以现在,她就得赔他一件毛衣。”
“三年前?三年前他们还不认识呢,他们是半年前才认识的。”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正好要去五星农场找莫中玉,正好云清也在,两人就一起去了农场。那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见郭涵跑进厨房,郭敏跟了进去。
郭涵揭开锅盖闻了闻:“啊,我最喜欢的白菜丸子汤!不行,先来口尝尝。”她四处找勺子。郭敏递给了她。
郭涵用勺子舀了一口浓汤,美滋滋地尝了一口:“好鲜啊——”
“云清一定是在给别人织毛衣。”郭敏假装若无其事地低声道。
郭涵瞥了姐姐一眼,笑道:“好了好了,我逗你的!她说毛衣是织给她父亲的!瞧你,一提莫中玉就那么紧张。你放心好了,他这种人,没人会跟你抢。”
郭敏拍了妹妹一下。
“你别胡说八道,莫中玉关我什么事,我只不过……”
“你只不过大年夜请人家来家里吃饭罢了,吃饭不算,还让人做菜给你吃,对不对?”
郭敏脸红了,急着为自己争辩:“我是让他给我捎点农场的土特产来,大过年的,你就不想吃的好点啊。烧菜也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说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干,他喜欢干这个,我干吗拦着?!”
“是啊是啊,你就继续把我当瞎子好了。”郭涵闭上眼睛,两手在空中乱抓,“好啦,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
咚咚,咚咚,有人敲门。
“你快去开门吧!讨厌!”郭敏白了妹妹一眼。
嘀铃铃——
办公室里传来一阵电话铃声。
刚来到走廊上的沈晗听见同事李泰拿起了电话。
“喂,西田派出所。找谁啊?”李泰扯着嗓子问。
大过年的,沈晗料想不会有什么事,便兀自往走廊尽头的小厨房走去。这几年,虽然死的人不少,但正儿八经的“刑事案件”却很少,有时候一个月也出不了一起盗窃案。因为这个原因,过年的时候,本该大家轮流值班的,但这几年的春节却渐渐演变成他跟李泰两个人全程驻守派出所的状况。这也难怪,派出所一共才二十来号人,只有他跟李泰两人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自从五年前妻子病死后,沈晗就一直一个人生活。李泰跟他同年,也是光棍一条,所以这几年,他们两人一起在办公室过年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沈晗打算把酒和菜在炉子上热一下。今晚的年夜饭还包括一条鱼、一盘油炸花生米、两个素菜和一瓶绍兴黄酒。两人准备就这样在办公室过除夕了。
沈晗把鱼放在蒸锅里,点上了火。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一回头,李泰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
“老沈!我出去一下。”
沈晗发现李泰已经披上了军大衣,手里捏了个手电筒。
“出什么事了?苏联人打过来了?”他打趣道。
“你少放屁!小心叫人听见!”李泰瞪了他一眼,往外走去。
“都快开饭了,你上哪儿去?”
“有人报警,说西田巷有人偷东西。我得去看一下。”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沈晗快步追上老朋友。
“喂喂,你先等等,先等等。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年夜。谁会选这种时候偷东西?而且,等你赶到那里,那个贼早就跑了——再说,我的鱼都已经蒸上了。”
李泰白了他一眼,“你就知道吃!”
“我劝你别去了。到时候就说去过了,没碰到人不就得了。”
李泰稍稍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就下了决心,“不行!不管你怎么想,咱们还是警察,有人报案,总得去看看!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骑车去那里最多不过十分钟。”
他主意已定,沈晗也没办法。
“好吧好吧,你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这还用你说。”李泰拍拍腰间的枪。
沈晗放心了。他看了下手表,正好是7点15分。
郭敏一个人在厨房包汤圆的时候,又想起了莫中玉。
过去,她一直认为像父亲那样高大威猛的男人才是最有男人味的,但自从父亲被莫中玉暗中修理过之后,她的看法就完全变了。
两年前,由于政治气氛紧张,父亲好似惊弓之鸟,动不动就大发雷霆,脾气一触即发。一次,母亲只是劝他早点睡,就被痛骂一顿,母亲稍微顶撞了两句,就被他推倒在地上。在这之前,不管母亲说话有多刻薄,父亲可从来没动过她一根小指头。
这次风波导致母亲手臂骨折,因为怕丢脸不想去医院,郭敏只得去请董晟,但董晟从不出诊,照例让莫中玉代劳。莫中玉给她母亲上了几次药之后,偷偷问起她母亲受伤的缘由。原本是家丑不可外扬,她不便跟他多说,可当他问她“你们说话干吗那么轻?怕谁听见”,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段日子,她们家所有人连走路都几乎踮着脚的,生怕噪音会激怒父亲。
她把父亲的情形一股脑儿都告诉了他。他便提议用巴豆对付她父亲。他说:“一个经常拉肚子的人是没力气发脾气的。”
他的话把她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因为他这么做等同于下毒,她自然是断然否决了他的坏主意。但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他如果想干一件事,根本不需要得到她的批准。在之后的那段时间,父亲一直断断续续地处于腹泻状态,但她不能否认家里的气氛确实好转了很多,而且,因为父亲抱病在家,缺席了某次重要会议,这让他躲过了一场可怕的政治风暴。所以事后,她送了莫中玉一斤苹果表示谢意。当然,她没忘记警告他下不为例。令她觉得好笑的是,莫中玉最后以医生的身份治好了父亲的“阳虚型腹泻”,父亲因此还对他大为赞赏。
“董晟这家伙的徒弟还真不简单!”父亲曾经不只一次说过这样的话。
她认识的人,不管有多深的背景,多大的成就,大部分都跟父亲一样,一辈子活得战战兢兢的,动辄就害怕有人会背叛他,或者自己会被突如其来的政治旋涡卷走。而莫中玉跟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从未遇过一个像他这样无拘无束,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她想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他的话,那就是“有趣”。跟他相比,其他人都显得无聊透顶。
好像有人来了,她以为是莫中玉来了,忙不迭地走出去,可她看到的却是董纪贤。
“外面好冷!”董纪贤一边说话,一边重重地在地板上跺脚,细小的雪粒从他的大衣缝隙里掉下来。
“你怎么来了?”郭涵道。
董纪贤没吭声,一抬眼看见郭敏,便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董纪贤的叔叔就是莫中玉的师父董晟,他本人则是医院的眼科医生。自从有一次郭涵眼睛发炎找他看病后,他就经常找各种借口来郭家找她。可自从他父亲从医院院长的职位上被赶下来后,他的地位也一落千丈。本来郭敏以为,自从他父亲去世后,他就不会再来了,可没想到,他反而追郭涵追得更紧了,大年夜竟然还找上门来了。
“喝杯茶吧。”郭敏客气地招呼他。
董纪贤摇摇头:“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他对郭涵说。
郭涵瞥了他一眼,看起来本想拒绝的,但最后还是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好吧,去我房间。”说完,郭涵噔噔噔先跑上了楼。
董纪贤跟在她身后。
沈晗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7点25分。
李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扫了一眼走廊尽头的厨房,心想这年夜饭恐怕又要延迟了。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往年的大年夜他们也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打扰。比如去年,他们的饭吃了一半,就有人打电话说,家里丢东西了。于是,他们两人放下碗筷赶了过去,问清了情况,把那户人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查了一遍,结果发现阳台上有爬入的痕迹,这明显是惯犯做的。如果这个贼四处流窜再作案就很难抓了。他们答应先回来立案。自然喽,这案子至今没破。
再比如前年,他们的大年夜是在工厂里度过的。两个工人为了一张肉票互相动了刀子,最后一死一伤。当他们赶到时,那个受伤的工人还在踢着死去的那位,嘴里骂骂咧咧的。当天深夜,法医陈键从死者的胃里取出半张肉票,当沈晗把这个消息告诉凶手时,后者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就是近十分钟的怒骂。他说他本来就怀疑死者偷了他的肉票,骂完后,他又痛哭流涕,回忆起两人十几年的友谊。
“18年了!我认识他18年了,他居然偷我肉票!他不是人!”
沈晗至今记得那人脸上伤心愤怒的神情。
一个月后,这名凶手被执行了死刑。
不知道今年又会出什么新花样。沈晗觉得,有时候好像是老天爷故意跟他们两个作对似的,就不让他们太太平平过个好年。
嘀铃铃,办公室响起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
他猜想是李泰打来的,马上抓起了电话。
“喂!西田派出所。”
“是我,老沈。”果然是李泰的声音。
“你怎么还不回来?!”他不耐烦地问。
“快了快了……”电话那头突然一阵沉默。
“喂,喂!李泰!李泰!”他大声喊。
“你等会儿!”李泰低声喝道。
“你搞什么鬼?!李泰!”
那是不是徐家?”李泰好像在问身边的人。有人回答了他,过了会儿,李泰的声音又回到电话里,“老沈……”
“你在哪儿?办完事赶紧回来!”他催促道。
“我再去徐家看看……”
“徐家?什么徐家?你别磨蹭了好不好?”
“就是西田巷320号,那里好像……有两个人,脸上戴着什么东西……有点不对劲……我得去看看……”李泰说话断断续续的,好像在一边张望,一边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