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大概是1974年吧,他跟我婶婶结婚了。”
“这个我好像听说过。”莫兰插了进来,“我爸的那几个兄弟对这件事都特别生气。对了,你叔叔出事前,跟你婶婶关系怎么样?”
“嘿嘿,别看我婶婶后来改嫁了,两人出身也不同,可我叔叔在的时候,两人关系真的挺好。再说我叔叔有点怕老婆。怕老婆的人,夫妻关系肯定坏不到哪儿去。”董纪光嘿嘿笑道,“他有时候偷偷塞给我钱或什么东西,都让我瞒着婶婶。就除夕夜那天,他碰见我,给了我一包花生,让我千万别告诉婶婶。你们知道,一包花生在那时候可是挺稀奇的。我后来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了。”
“那你婶婶跟沈晗是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我叔叔的死,多少跟沈晗有点关系,为这事,他一直很内疚,所以他后来经常去帮我婶婶干活。我婶婶一开始恨他,后来有一次,她路过西田巷那边,进没进去我不知道,也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怎么的,反正她后来就昏倒在了马路上,差点让车撞死。幸亏让沈晗看见,把她背了回来。后来,沈晗又照顾她,他们这才熟了起来,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感情。再后来,我婶婶就决定嫁给他了。我那时候还劝过我婶婶,可她铁了心要嫁给他,那我就没办法了。”董纪光吃了几口菜,“我还去喝了喜酒呢,他们就在家里摆了一桌,请了几个人,当时他们师兄弟几个,就只有你爸去了。”
莫兰认真地点头说起来:“我爸跟师娘特别有感情,他说师娘是把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
“另外几个师兄弟对我婶婶也是有感情的,只不过,他们没你爸那么想得开,他们总觉得婶婶是嫁给了仇人。就我那个堂妹董焱,那时候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婶婶结婚后,她看见我婶婶就像看见仇人似的,有一次还差点拿剪刀戳伤我婶婶。再后来,她就被辜之帆收养了。”
董纪光用几分钟给我们说了一通辜之帆和董焱的往事。
原来当年14岁的董焱不肯再跟母亲生活,于是就由当时刚刚结婚的辜之帆收养。辜之帆对董焱爱护有加,两人日久生情,后来辜之帆跟妻子离婚,跟董焱结婚,但两人的脾气都不好,而且都是自视甚高的人,所以结婚之后争吵不断,最后婚姻只维持了一年就草草收场。在那之后,两人就如同竞赛一般,各自都跟不同的人结过无数次婚。两人每次结婚都会给对方寄请帖,而每次,他们都会去参加对方的婚礼。
有一次,董焱的出现还促成了辜之帆最短的一次婚姻——才领证一天。那次,婚礼进行到一半,董焱突然翩然而至,不知是她的穿衣打扮还是说话神情,哪一点触动了辜之帆的神经,他拉着董焱就去了自己安排好的新房。结果,两人在床上亲热时,被正好来换衣服的新娘和伴娘撞见。新娘在家哭了三天,最终还是跟他离了婚。
我觉得用今天的话说,辜之帆和董焱就是两个奇葩。
“那现在他们两人怎么样了?”乔纳问道。别看她外表大大咧咧的,不像女人,实际上却有一颗平凡女人都有的八卦之心。
“是啊,后来呢?”莫兰接着问。
“这得问你爸,我平时不跟他们联系。”董纪光道。
“我想找沈晗问问当年的案子。”我说。
“沈晗?”董纪光讶异地看着我,“他两年前得肺癌死了。”
“他死了?”
“是啊,他抽烟抽得太厉害。我婶婶管不了他。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这个案子了,后来我才知道,徐家被杀的人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好哥们,那人是无意中闯进去的,结果被人杀了。他一直想找到凶手,为他的兄弟报仇,可惜……”他摇头叹息。
董纪光又把当年他叔叔董晟之所以会死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也就是说,是因为我妈和我阿姨去找我爸,警察跟踪她们,才找到了董晟?”莫兰把他的陈述总结了一遍。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这也怪不得你妈,警察总有办法找到我叔叔,如果他们想找的话。”董纪光道。
“那时候我爸还被打伤了?”莫兰又问。
“董纪贤干的。你爸还听见他说话了。这事他后来也告诉警察了,所以警察更加认为董纪贤就是凶手。”
一口一个董纪贤,看得出来,他对他哥哥的确没啥特殊的感情。
“董叔叔,你认为不是他吗?”莫兰问道。
“我才不信他能干出这么大的案子。别看他上过大学,是个医生,可其实他并没有那么聪明,也没那么胆大,他就是个胆小鬼,他只会吹牛!”董纪光谈起自己的哥哥时,一脸的鄙夷,“再说,后来沈晗跟我说,现场应该有两个人,董纪贤那天是去见郭涵的,他当然是一个人去的。后来在郭涵那里受了气出来,你说他到哪儿去临时拉个帮手?”
“可他既然逃了,那说明他还是干过什么的。”我说。
董纪光没说话。
“那他走了那么久,后来就没回来过?”我又问。
董纪光咧嘴一笑:“小高,你这下可问到点子上了。他回来过。”
这句话差点让我从座位上跳起来,连忙问:“你说他回来过?”
“可不是吗。”
“那现在呢?”
“死了。”
“死了?!”
“这事你爸也知道。”董纪光朝莫兰看过去,“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他在外面已经改了个名字,叫王纪中,我妈姓王。原来他后来果然是我叔叔的朋友帮忙,偷渡去了香港。他在香港的一家私人诊所里工作,已经在那里结婚生子。他回来后,就直接去找了你爸,你爸给他安排了住处。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已经拆迁了,所以他也是通过你爸,才找到的我。我们还一起吃过一顿饭,本来约好第二天见面,把当年的事情说清楚的,因为这事始终是个疑问,我们都想知道他那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但第二天董纪贤离开酒店,说是想到处去转转,等晚上你爸再去找他时,酒店的服务员说,他没回来过。后来才知道,那天他突发了心脏病,一下子就去了。后来,他老婆和儿子过来替他办的后事,他的身份谁也没说破。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他的尸体被火化了,骨灰被带回了香港。”
“你们吃第一顿饭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把事情问清楚?”我说。
“我们当然问了,可他就是不想提。你爸软硬兼施逼他,临走的时候,他才答应第二天再跟我们见一次面,告诉我们当年的真相。”
“结果他死了?”
“是啊,这事也挺奇怪的。”
“他去世那天跑到哪儿去了?”莫兰插了一句。
“前一天他说想去西田巷看看。”
莫兰的目光朝我扫过来,我读懂了她的意思。
“我们也得去那儿看看。”她是想说。
董纪光胃口不大,一顿饭下来,他说得多吃得少,莫兰最后把所有的剩菜剩饭都打包给了他,让他带回去当晚饭。他很高兴地接受了她的好意。虽然他有不太光彩的过去,但现在,我觉得他看起来还不错,像个好人的样子。
午饭后,董纪光在莫兰的指示下,把车开到了西田巷。而乔纳则答应回办公室,替我们查所有相关人员的档案资料。
董纪光在西田巷巷口的一家旧书店门口把我们放下。随后,他就去附近找停车的地方。
“这家书店开了很多年了。”临走时,他告诉我们,“当年案子发生时,它就在了,你们可以进去打听一下。”
看来,他也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下车后,莫兰走到书店门口,看着破旧的红色木头门框对我说:“过去我外公带我来这里买过《好儿童》杂志。”
我知道她家过去就住在西田巷,而这也是她父母之所以会跟案情有关的原因之一。
“你们住几号?”
“我们住318号,就在320号的斜对面,”她忽然停住脚步,“小时候我爸妈总说那房子闹鬼,让我别靠近那里,现在我知道了,原来那里出过事。”
“你们后来怎么会搬走的?”我问道。
“那房子是我外公单位的,他去世后,房子就被收走了。我们搬到了他们单位安排的另一套房子里住。再后来外婆去世,我们就把房子卖了,换了高层。我爸妈他们想换个环境。真不知道现在谁住在原来的320号。出了那种事,住在里面肯定会常做噩梦吧。”
“我查过,徐海红仍然住在里面。”
“她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莫兰道。
“不知道,打个电话问问乔纳查得怎么样了。”我掏出手机,拨通了乔纳的电话。
乔纳很快就接了电话,“喂!高竞!你今天下午没回办公室,算是旷工,知道吗?”
“有人来查过我了?”
“当然了!副局长派人来找你,你不在。”
“就说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看病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就是这么说的。”
“关于徐海红,你查得怎么样了?”我问道。
“档案显示,她当年被强奸了。她对凶手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在1970年1月生下一个女儿,她自己也说不清孩子的父亲是谁,警方怀疑是凶犯留下的种。她的户籍地址是西田巷320号,一直就是这个。哦,对了,1990年开始,她住的房子转为产权房,她是房主……”乔纳好像用刻板的声音念着电脑里的文字.“她继承了她父母、祖母以及两个叔叔留下的遗产……哇!”她兴奋地摩拳擦掌,“19000元在当年可以买下一条街了。”
“工作经历呢?”
“19岁开始工作,最初在街道工厂,后来转到书店当了营业员,之后一直在那家书店工作,从营业员干到经理,55岁退休。她的工作单位叫‘为民书店’,地址是西田巷180号。”乔纳的声音响了起来,“可能就是西田巷巷口的那家书店,这书店我也去过,搞不好小时候我还见过她呢。”
我回头看了一下那家旧书店,书店没有牌匾,不过墙边有个新打上去的蓝色铁皮地址,上面的确有西田巷180号的字样。
“她有个女儿?”莫兰在旁边插嘴,“让乔纳查查她的女儿。”
乔纳大概听见了莫兰说的话。
“还用说,我早就查了。她叫周霖,1970年出生后没多久就被西田巷314号的周家收养。她1988年毕业于S师大二附中,1990年去了美国,目前档案能查到的就这些了。还要查什么?”
我觉得差不多了,但莫兰却抢过了电话。
“我想知道为民书店是什么时候成立的。”莫兰对着电话说,估计乔纳开始忙乎起来。
没过多久,乔纳就有了答案,“1949年11月,刚解放就开了,的确够久的。”莫兰说着把手机还给了我。
“还有什么事?”乔纳问我。
“我要知道当年负责调查这案子的警察,不是沈晗。当年应该有人专门调查这个案子。”
乔纳那头笑道:“还用你说。已经开始查了,等有结果再联系你。”
她很干脆地挂了电话。我就喜欢乔纳这点,完全不需要跟她寒暄什么。
接着,我们就去了那家书店。这家店真够破的,进门时我真担心屋顶会突然塌下来。
店里只有两个营业员,两人都年近50岁了,她们都认识徐海红。其中一个还告诉我们,她跟徐海红做了二十年的同事。
“她是我的前辈了,我来的时候,她已经是这里的经理了。她话不多,人蛮漂亮的,做事很认真。她的事我还是听集团里的人后来说的。不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也没问过她。但我知道她家就住在里面。”店员朝巷子里指指,“她现在每周会过来,她在我们这里订了很多报纸和杂志。她很喜欢看中国古典小说,有些卖剩下的古文书,什么《儒林外史》《水浒传》《镜花缘》啊,她都会买回去看。”
店员也认识徐海红的女儿周霖。
“她好像是长年在国外,说话蛮爽气的。她还给我们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说如果徐经理一个星期不来,就让我们打这个电话过去问问。”店员给了我们一个电话号码。
走出书店以后,我拨通了这个电话号码。
电话铃响了足有十几下,才有人接起了电话,但没人说话。
“喂,是徐海红吗?”我首先开口。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随即电话就挂上了。
“她挂了电话?”莫兰道。
“可不是?”我决定再试一次。
这一次,我才开个头,电话那头就有个老年妇女在朝我吼叫:“我不买房!我不做金融交易!以后别打来了!”
等我第三次打过去,发现电话那头是一串忙音。估计是她把电话拎起来放在了旁边。
“好了,别打了。”莫兰道,“我们还是直接去找她吧。”
也只能如此了。
莫兰说的不错,西田巷318号就在320号的斜对面。我没走进门,但我目测了一下,如果站在各自宅院的二楼,应该能看清楚对面房子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我们路过318号的时候,莫兰忍不住回头看。那里的大门是新装的铁门。
“不知道是第几批住户了。”她小声嘀咕。随后她居然按响了门铃。
“莫兰,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想看看我过去住过的地方。你去找徐海红,我马上过来。”
我有点迟疑,不知道该不该丢下她,但她做了一个赶我走的动作,“你去吧,我马上就来。”
我来到徐海红的门前,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门铃,只能敲门。但我敲好久,也没人开门。无奈,我只能折返到318号门前,发现莫兰正在跟屋主聊天。
“那里死过人?”对方是个30多岁的年轻主妇,显然被莫兰的话吓了一跳。我明白莫兰的意思,她是想找借口进去看看,其实,我也正有此意。
“她不肯开门?”莫兰问我。
“对。她一个人住?”我问那女人。
她有点茫然,“好像是的。我没注意过她,但看见她时,她都一个人。”
“你跟她说过话吗?”
“没有,我又不认识她。不过我婆婆好像跟她说过话。”她好奇地看着我,“你们是警察?”我亮出了我的警察证。她马上相信了,“你们进来吧,我婆婆不方便出来,但你们可以自己去问她。”
她带着我们进了门。我不知道原来的院子是怎么样的,现在看来,它就是个堆放杂物的破院子,整个院子里没有一株像样的植物,全是旧椅子、旧凳子和一些用黑布包着的物件。
“那个藤椅是我外公的。”莫兰指指院子角落的一个破藤椅,小声对我说。
年轻主妇把我们领进了屋。莫兰好奇地四处张望,我却在想象当年8岁的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模样。我出事之后,岳父经常会给我看过去的照片,其中就有莫兰小时候的。那时的她,是个头发长长的甜美小姑娘。我还记得有一张照片,她赤着脚在站在楼梯上,一只手拿着根雪糕,笑得好开心。那张照片就是在这里拍的吗?
楼梯应该还是旧的,木头地板已经被磨得溜光,我们踩上去就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声。
“这楼已经很旧了,几次想翻修,但婆婆就是不答应。”年轻主妇小声解释道。
她走在前面,我跟着她,莫兰落在了后面。
我转过头,发现莫兰在靠近楼梯的某个房间门口停了下来,门开着,她站在门口朝里看。这时年轻主妇已经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那是我女儿的房间。”她说道。
莫兰大概觉得有点失礼,马上跟了上来。我猜那应该就是她原来的房间。多年后,看到自己过去住过的地方,应该特别有感触吧。我有时候想,如果我能看看我原来住过的地方,应该也会想起很多东西,不过可惜据我所知,我的房子已经过户给了我妹妹,而我妹妹已经把它卖了。
年轻主妇把我们带进了她婆婆的房间。她婆婆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放大镜在看报纸。年轻主妇把我们的来意简练地跟她说了一遍。
“那件事在我搬来的时候,听居委会的人说过。”老婆婆把放大镜放下了,“当时我也很吃惊,不过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你们坐。”她指指房间角落的两个旧沙发。
“你跟徐海红接触过吗?”我问道。
“她叫什么?”
“徐海红。”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她叫这个名字。我们有时候会在菜场碰到。有一次,我在菜场滑倒了,她还扶我起来。她人不错。”老婆婆颤颤巍巍地指指窗外,“她就住在对面。按理说,我们应该很熟,可我搬来那么多年,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她不喜欢跟人聊天,也从来没请我去过她家,当然,我也不想去那种地方!”老婆婆清了清嗓子。
“从这儿能看到她家的院子吗?”莫兰走到窗前问道。
我跟着走了过去,我发现两栋楼虽然面对面,但对面的院子里有两棵参天大树,估计也有百来年了,所以要想看清对面房子里发生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们搬来的时候就有这棵树吗?”我问老婆婆。
“有了有了。那时候,我还想让他们把树砍了,因为树上有鸟窝,一早上真是别想多睡一会儿,吵死人了。可是,我去敲门,也没人开门。后来找居委会的人,由他们出面跟徐……”老婆婆没能记住这个名字。
“徐海红。”我接口道。
“管她叫什么呢,那次居委会的人去协调,她也同意的。但后来也没砍成。因为她给我写了封信,说那棵树是300年的老树,还说了一通那树的历史。她还说,愿意出500块来补偿我。那可是1986年,500
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哪能不同意啊。那时候我儿子还在上学呢,家里也需要钱……”老婆婆笑起来,“现在,我耳朵不行了,听不见鸟叫了,也就无所谓了……”
“她那封信,您还留着吗?”奠兰问道。
老婆婆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我这个人就是念旧,什么都不舍得扔,所以啊……来,”她在叫她的儿媳妇,“去阁楼上,把那个小铁皮箱子拿下来,那是装信的……”她絮絮叨叨地跟我们解释,“我过去在档案局工作,有个习惯,就是什么都放着存着,不爱乱丢东西,生怕丢了什么重要东西。”她的话让我想到院子里的旧藤椅。
“你怎么还不去拿?”老人在催促儿媳妇。
年轻主妇白了老太太一眼,嘴里嘀咕着什么,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现在的年轻人,叫她做点事,真是累死人了。”老婆婆皱眉道。
“当时的500块的确特别值钱。那时候,我记得爸妈的工资也就只有几十块。”莫兰说。
我得说,她说话的样子虽然超级可爱,可一点都不像个警察。果然,老婆婆戴起老花镜端详起她来。
“你也是警察?”老太太问。
莫兰一笑:“我也在警察局工作,只不过,我不能算是警察,我在档案部工作,我负责整理旧案子的资料。”
老太太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你不是在第一线工作的。这么说我们还是同行呢。”
莫兰笑眯眯地点头。
“干档案这工作,最重要的就是耐心仔细。别看工作不难,可真的要干好了也不容易。”老婆婆教育起莫兰来,她指指墙上的奖状,“你看,这是我1967年被评上的‘先进工作者’,这是1975年的三八红旗手,还有1980年的……”
莫兰走到奖状前看了一遍,不住点头,“您那辈的人,工作起来,特别有热情。”
“对啦!我们那时候干起活来都是不要命的,可不像现在的年轻人,我生孩子的前一天还在岗位上呢……”
说话间,门被推开了。老婆婆的儿媳妇走了进来,她手里捧了个陈旧的小铁箱,铁箱上面贴了一张标签-Y信件2。
“这是关系比较远的人寄来的信。有的人只来一封信,有的人后来就不联系了,我都放在这里。”老婆婆解释着,打开铁箱,信件是按照年份排列的,每封信的右上角都贴了一个年份的标签,所以很快她就找到了那封信。
“找到了。”她把信递给了莫兰,“你可以看看,她写得不错。”
信的内容如下:
“刘玉林老师惠鉴:
昨遇居委会的陈君,得知贵体欠佳,本拟趋前问候,只恐以无谓之周旋,反扰贵体之静摄,故未敢前往。你我虽未谋面,但比邻而居,本应相互扶持,但因两树之扰,令刘师身染贵恙,小妹深感愧疚。陈君日前已通知我砍树的时间,我也已同意。然在杀伐前,还请刘师听我一言。树乃家门兴旺之象征。1969年小妹家遭巨变,心无所系,唯见此树尚有一丝安慰,此树为红毛榉,方圆十里,仅此两棵,况栽种于三百余年前,当年董家的后人,曾为此树题诗作对。如今仍枝繁叶茂,有禽鸟长期栖息于此,我知鸟鸣颇为惊扰,然一旦树倒,禽鸟之家被毁,且不论鸟失其所,何其可怜,这也是万事俱败之相。因而杀伐之事,还望刘师斟酌。若刘师肯高抬贵手,放过此树上一众生灵,给小妹一条生路,小妹愿付500元予以补偿。
妹徐上”
“威逼利诱。”我看完后说道,“不过换作我,我也会答应的。那棵树长得好茂盛,砍了确实可惜。”
“她信写得很好啊,她是学中文的?”莫兰却提出了疑问。
“她是不是学过中文,我不知道,但她喜欢中国古典文学那倒是真的。”刘老太说,“她在书店上班的时候,我总看见她捧着本《唐诗三百首》或者是《三言二拍》中的一本,她还喜欢穿旗袍,总之是个怀旧的人……既然她提起了1969年的事,我后来就找人仔细打听了,这才知道出过这么大的事,老实说如果早知道,我就不会搬来的。反正呢……后来想想就算了,人家家里什么都没了,就剩这两棵树了,我还那么计较干什么,而且我也打听过,这附近方圆十里,的确只有这两棵红毛榉——你们要喝茶吗?”
我连忙婉拒。莫兰也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谢谢了。这封信是不是可以暂时由我们保管?”
老婆婆似乎还有些不舍得,她说:“好吧,不过事情办完你得还给我。我都登记了的,要是缺了这个可不行。”
“当然。”
我们走出刘家后,莫兰对我说:“我过去觉得我家好大,现在看看真的好小,又破又小。”她对自己的旧宅唏嘘不已。
但我关心的却是那封信,“你干吗要留着那封信?”
“她不肯开门,又不肯见人。所以,我想就算我们进门见了她之后,她也不是那种愿意说话的人,但如果一个人看见自己多年前写的信,也许会改变态度。”莫兰歪头看看我,“回忆会让人变温柔。”
这话好像是说给我听的。
“如果没有回忆呢?”
“亲爱的,你不是没有回忆,”她挽住了我的胳膊,“只不过你回忆的深度跟别人不一样而已。别人的回忆有三十年,而你是三个月。我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总是把我的失忆症说得跟老年人的高血压糖尿病一样平常。
接着,我们去了居委会。我的警官证很有说服力。居委会的干部向我详细说明了徐海红的现状:一个人住,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人来往,也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居委会干部对她的印象是,出奇的要强,也出奇的冷漠、独立、勤劳、爱干净,万事亲力亲为。居委会的干部对314号周家跟徐海红之间的关系,知道得很清楚,但也告诉我们:“他们两家没什么来往。他们互不走动,徐海红不欢迎别人去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