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燕哭得撕心裂肺,含混不清地说:“我怎么办啊…我弟弟怎么办啊…”

方木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双手合拢,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

几分钟后,陆海燕的哭声渐轻,她推开方木,一言不发地清理被断枝缠住的头发。头发整理好之后,她飞快地爬起来,擦擦脸,小声说:“走吧。”

“你认识路吗?”方木问道。陆海燕点点头。方木把火把递到她手上:“你在前面。”想了想,方木又加上一句,“小心看路。”

陆海燕的脸一红,默默地接过火把。

越往山上走,山林越茂密,加之到处是一片苍茫的白,方木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好在陆海燕一直在前面带路,曲折之间,也渐渐接近半山腰了。那串亮点也越发分明,方木注意到他们仍在缓缓地向上移动,这说明追击者们还没有抓到陆海涛。

陆海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边死死盯住那些亮点,一边在小路上快速前进。然而让方木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追击者明明在山的东侧,陆海燕选择的路径却是一直向西。

“等等!”方木气喘吁吁地说,“方向搞错了吧?”

“没错。”陆海燕头也不回,“这里有条近路。”

说是近路,方木却意识到他们离那些追击者越来越远。陆海燕似乎并不想追赶上他们,而是前往另一个地点。

方木不由得心生疑惑,正打算问个究竟,就听见自己的衣袋里传来“滴滴”两声。

有短信。方木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刚把手伸进衣袋里,整个人就僵住了。这地方是没有手机信号的。

谁发来的短信?

方木掏出手机,立刻注意到自己始终没有关闭蓝牙。这是一条来自诺基亚手机的短信,方木选择接收,几秒钟后,一张图片出现在方木的手机屏幕上。

这像是一张用手机拍摄的图片,画面很暗,而且非常模煳,根本看不清。方木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也不明就里。

忽然,方木的眼前一亮,仿佛有一道闪电在脑海中亮起!他知道这是谁发来的短信了!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你在哪里?

然后用蓝牙搜索,果然,搜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他把短信发送过去,一边留意倾听附近是否有短信提示音。

陆海燕见方木盯着自己的手机,也凑过来看:“怎么了?”

“有人给我发了条短信。”

“用手机?”陆海燕好奇地拿过方木的手机,“这地方没有手机信号啊。”

“嗯。他用蓝牙发过来的。”方木看着陆海燕的眼睛,“据我所知,在这山里带着手机,而且懂得用蓝牙传输文件的,只有一个人。”

“谁?”

“你弟弟,陆海涛。”

陆海燕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她愣了几秒钟后,疯狂地在手机上乱按着:“他跟你说什么了?他在哪里?安全吗?”

方木替她把图片找出来,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陆海燕看了半天,摇摇头。这时,方木的手机又“滴滴”地鸣叫起来,几秒钟后,又一张图片发了过来。陆海燕抢先一步打开来看,虽然这次陆海涛打开了闪光灯,但画面仍然是模煳一团。

方木看看四周,嘱咐陆海燕拿着手机别动,然后试探着向密林深处走去,小声喊道:“陆海涛,陆海涛。”

密林里毫无回应。方木不死心,矮下身子又向前走了几米,几乎是半蹲在地上呼喊着陆海涛的名字,四周依旧一片寂静。方木皱起眉头,蓝牙传输的距离不过十几米,可是为什么附近没有回应呢?

忽然,身后的陆海燕传来一声轻微的尖叫。方木急忙回过头去,低声问道:“怎么了?”陆海燕举起手机:“你的手机不亮了。”

方木快步跑过去,拿起手机一看,电池已经用光了。方木暗骂一声,低声嘱咐道:“咱们俩分头找找,你弟弟应该就在附近。”

“别找了。”

“嗯?”转身欲走的方木惊讶地停下脚步,“不找了?”陆海燕变得异常平静,她指指手里的火把:“火把就快烧尽了———附近到处是悬崖和断壁,不等找到我弟弟,我们就会摔死了。”

借助火把的最后一点光,陆海燕带着方木找到一个小山洞,决定等天亮再下山。

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看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小小火苗。陆海燕蜷起身子,一脸忧戚。火焰在她的双眸里燃起两个亮点,眼波流转间,隐隐有泪光闪动。

方木也在想心事。陆海涛应该不知道自己就在附近,而用蓝牙传输图片,也许是他当时唯一想到的对外联络方式。是什么让他如此急切地想让外面的人了解呢?陆海涛一定是看到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东西。

“你是怎么认识我弟弟的?”忽然,陆海燕开口了。

方木想了想,把他和陆海涛在火车上的相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海燕。陆海燕沉默了一会儿,眼中又有了泪光:“这个傻小子…这个傻小子…”

方木想了想,开口问道:“你弟弟只是进了一次城,为什么引来这么多麻烦?”

“村长不让我们进城,平时采购什么的,都是由大春他们负责。”

“为什么?”

“你也看到了,这是个小村子,就那么十几户人家。过去这里穷得厉害,大概几年前吧,村长忽然召集我们开了个会,”陆海燕把身子蜷得更紧了,“说从此由村里负责大家的吃喝穿用,任何要求都能满足,但是有一个条件…”

“所有人不许外出?”

“对。”陆海燕轻叹了口气,“当时大家都答应了。果真,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好东西源源不断地送到各家各户。我们再也不用下地干活,愁吃愁喝了。但是,代价是———与世隔绝。”

“最初一段时间还好,大家都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可是,对有些人来讲,吃喝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比方说你弟弟?”

“对。”陆海燕痛苦地闭上眼睛,“有一次大春送东西来的时候,落下了一本从城里带来的画报。海涛把它藏起来,看了好多遍,然后就说要进城里去看看,留了张纸条就走了。”

“后来呢?”

“第二天下午村长就上门了,问清我弟弟的去向后,二话不说就走了。”

方木低声问道:“村里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陆海燕抬起头,出神地看着黝黑的山林,良久,才缓缓答道:“我不知道。”

几乎是同时,那拼命挣扎的小小火苗终于熄灭了。同时熄灭的,还有陆海燕瞳仁里的最后两点光。

一切归于黑暗。四周的事物宛若幕布般铺天盖地地扑过来,陆海燕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连忙把手伸过来。

“你在哪儿?”终于,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方木的衣袖,随后就不肯放开。

方木挪过去,尽可能靠近她,同时又不至于使她产生不安。女孩不停战栗的身体,最初有些躲闪,几秒钟后,就完全贴附过来。

方木一直警觉地看着周围,有几次,他几乎相信陆海涛就躲在不远处的某片树丛中,然而,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后,却总是毫无回应。

每次听到弟弟的名字,陆海燕都会紧张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如是几次之后,她重新蜷起身子,轻轻地对方木说道:“你别费劲了,他不在这儿。”

方木不甘心地又张望了一阵,最后悻悻地坐好。黑暗中,他仍能感到陆海燕在看着自己。

“你怎么…这么关心我弟弟?”

“哦?”方木被问得猝不及防,“好歹有一面之缘。”

“是吗?”陆海燕显然并不相信,“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摄影师,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是吗?”陆海燕的眼神突然变得咄咄逼人,“那你手机里为什么会有陆璐的照片?”

“嗯?”方木猛地扭过头来,“你认识她?”

“嗯。”

“她是你们村的?”方木一把抓住陆海燕的胳膊,“她的父母在哪里?”

“曾经是我们村的…哎呀你松开我!”陆海燕惊恐万状地向后躲着,拼命想甩掉方木的手。方木急忙安抚道:“好,好,你别怕,你告诉我,陆璐的家人在哪里?”

“你先告诉我照片的事!”

“好。”方木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我在城里一家孤儿院认识陆璐的,院长告诉我,陆璐是救助站送来的,委托我们帮助她寻找家人。所以我把她的照片存在手机里,出差的时候就在当地查找一下。”

“哦。”陆海燕将信将疑地看看方木,“原来如此。”

“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别找她的父母了。”陆海燕揉揉胳膊,“陆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一直跟着爷爷生活,几年前老爷子也走了。后来陆璐也不见了踪影,原来是跑城里去了。”

黑暗掩盖了方木的表情。他既兴奋又愤怒。陆家村果真和跨境拐卖儿童有关,而他们居然连同村的孩子都不放过!

陆海燕感到方木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了?”

“哦,”方木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有点冷。”

“那…”陆海燕低下头,“你靠过来点吧,挤一挤,会暖和些。”

见方木坐着没动,几秒钟后,陆海燕轻轻依偎过来。“天快亮了。”她盯着微微泛白的东方,喃喃说道,“天一亮,我们就得回去了。”

陆海燕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以后,你会来看我吗?”不等方木回答,她又无比幽怨地答道,“不会,肯定不会。他们一直不让外人进来。”

“不。”方木缓缓地答道,“我一定会再回来的。”

回到陆家村,方木让陆海燕先回家,自己直奔村子西南角。刚走到那棵树下,方木就愣住了。树下空空如也。方木急忙环顾四周,没错,就是这里。可是,尸体呢?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着地面,雪地上明显有被清扫和翻铲过的痕迹。方木咬咬牙,拔脚就向村子里走去。

没走多远,就看见一个村民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方木认出他就是昨晚看守尸体的其中一个,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抓住他:“尸体呢?”

那村民吓了一跳,猛地甩开他的手:“什么尸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方木逼上前一步,“昨晚在树下的尸体,陆三强的尸体!”

“没有什么尸体。”那村民忽然怪异地笑笑,“根本没有陆三强这个人。”

趁方木目瞪口呆的时候,那村民小跑回院子,“咣当”一声锁上了院门。

方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后,转身向陆海燕家走去。

他本想去陆天长家打电话报警,但是,陆天长显然指使村民们完全破坏了现场,而且意图彻底掩盖这件事———让陆三强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到他家去打电话报警,无异于与虎谋皮。

陆海燕家的院子里一片狼藉,方木奔回自己的房间,翻出手机充电器,接上电源后,手机却毫无反应。方木连换了几个电源,都是如此。方木想了想,起身按下电灯开关,电灯也不亮。

方木疾步走出房间,在堂屋里迎面遇到了崔寡妇:“阿姨,家里怎么停电了?”“别说停电了,”崔寡妇一脸苦相,“连水都没了。”

断水断电。方木明白了,陆天长要“教训”的,不仅是陆海涛,还有他的家人。

“海燕呢?”方木问道。“出去了。”崔寡妇忽然压低声音,“她让我告诉你,一会儿去祠堂见她。”

祠堂地处村子东北角。方木推开木门,灰尘扑面而来。他用手捂住嘴,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厅堂,立刻在厚重的灰尘上辨别出一些脚印。他抬头向前看看,祠堂的北侧是一个简易的木台,木台尽头是一面夹墙,出口挂着一面棉布帘子。方木蹑手蹑脚地爬上戏台。立刻听到帘子后面有人在说话。

“姐…我们在作孽啊…我都看见了…太惨了…”方木听出那是陆海涛的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无比恐惧。

另一个声音是陆海燕的,她也在哭,边哭边小声劝解着陆海涛。

“我不管…我不能再花这样的钱了…姐,我得去报官…我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突然,方木脚下的一根木条发出断裂的脆响。棉布帘子后面的对话戛然而止,紧接着,就听到陆海燕颤巍巍地问道:“谁?”

方木大步走过去,一把掀起棉布帘子,钻进了夹墙里:“是我。”

满脸恐惧的陆海燕直愣愣地看了方木几秒钟,松了一口气。“大哥,大哥,我就知道是你。”陆海涛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用那什么牙…大哥,我看到了,我一定得告诉你!那些女孩子…”

“海涛!”陆海燕突然一把将弟弟的头抱在怀里,用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别说,别说,姐求你…”

方木急忙去掰陆海燕的手:“放开!你让他说,他到底看到什么了?”

撕扯中,陆海燕忽然松开手,当胸猛推了方木一把,方木仰面摔倒在地上。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却看见陆海燕直挺挺地跪在自己面前。

“方哥,我相信你是老天派下来救我们的。”陆海燕已是泪流满面,“我求你一件事,你带我弟弟走吧,随便帮他找一个工作,让他能养活自己就行。”陆海燕依旧跪在地上,“我只有一个要求,什么都不要问他,什么都别问!”

“嗯?”方木慢慢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盯着陆海燕,“你弟弟杀了人。”

“我没有!”陆海涛急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和我姐小时候常去那里玩,我就想去那里躲躲…”

“海涛!别说,别说!”陆海燕又扑过去堵陆海涛的嘴。

陆海涛拼命拉开姐姐的手,大声说道:“是大春!我拍照的时候,被三强和大春看到了。我俩从小玩到大,三强拦住大春,让我快跑,大春就抄起锤子把三强打倒了…”

陆海涛说的不像假话。方木也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陆天长诬陷陆海涛杀人,其目的之一是为陆大春开脱,之二就是要除掉陆海涛。如果不尽快把陆海涛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就很危险了。再者,陆海涛是很重要的证人,有了他,也许能使案件有很大进展。

方木转头对陆海燕说:“你快起来,我答应你。”“真的?”陆海燕一脸惊喜,一骨碌爬起来,“你们先在这里躲躲,我回家给你拿东西。”

“不用了。”方木拦住她,“我现在就带他走。”

三个人来到门口,陆海燕让他们先别动,自己出门查看一下动静。

刚推开那扇木门,陆海燕就愣住了。方木心知不好,把身边的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刚瞄了一眼,心底就一片冰凉。祠堂的院子里,挤满了手拿锄头、铁叉和棍棒的村民。

方木咬咬牙,拉着陆海涛走出了祠堂。

陆天长站在所有村民的前面,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方木,好像一个猎手在欣赏猎物。

一个老妇踉踉跄跄地冲上来,一把揪住陆海涛连咬带挠:“没良心啊…三强跟你光屁股长大…你咋忍心下手啊…”

陆天长挥挥手,立刻有几个村民上来架走了老妇,同时把方木和陆海涛拉到院子里。

转眼间,方木和陆海涛身上的东西被搜罗一空,扔在雪地里。陆天长拣出陆海涛的手机,嘿嘿冷笑了几声:“你小子长见识了,还会用手机拍照了。”他不紧不慢地踱到陆海涛面前,忽然压低声音,“说出去了?”

“没…没有。”陆海涛已经是脸色煞白,“我不敢…叔…你饶了我…”

陆天长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转头望向方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海燕让我把她弟弟带走,就这么简单。”方木知道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别的我不知道。”

陆天长打量了方木一会儿,转身面向村民:“还记得我们讲好的约定吧?”

村民们互相看看,“记得”的答复声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要想过好日子,就得守约定。”陆天长提高了声音,“如果有谁违反了约定,那就是把全村老小往死路上逼。”

人群有些骚动,能看见锋利的铁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陆天长转身看看陆海涛,似笑非笑地说:“海涛,你差点毁了咱们的好日子。”陆海涛的脚一软:“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陆天长笑笑,从一个村民手里拿过一把斧子,递给陆海涛,又朝地上的两部手机努努嘴。

陆海涛哆哆嗦嗦地接过斧子,看看陆天长,又看看方木,一步步蹭过去,跪在雪地上,举起了斧子。“啪!”手机的屏幕上立刻出现了裂痕。

“用点劲儿!”陆天长喝了一声。陆海涛抖了一下,又挥起斧子。

“啪!”这一下,陆海涛和方木的

手机都四分五裂了,几个零件散落在一旁。陆海涛用手把破碎的手机拢在一起,一下又一下地拼命砸着。最后的线索也没了。

直到两部手机的残片都几乎砸进了泥地里,陆天长才让陆海涛停手。他低头看着依旧跪着的陆海涛:“嗯,总算挽回点过错。”

陆海涛的眼睛亮起来,半是乞求半是感激的目光中,似乎生机重现。陆海燕呜咽着,走过去想把弟弟扶起来,却被陆大春一把拽住。

“但是,还有一件事没完。”陆天长眯起眼睛,“三强的命。”

刚刚在陆海涛眼中闪现的亮光又熄灭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几个村民按倒在地上。“不是我…我没有!”陆海涛的脸埋在雪地里,只能发出模煳不清的嘶喊。陆天长的声音远远盖过了他的声音。

“大家说,怎么办?”他转身面对村民们,“三强的命,怎么办?”

人群一片沉默。突然,那老妇尖利的声音在众人头顶炸响:“弄死他!”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烧滚的油锅一样,村民们立刻骚动起来。“这王八犊子,差点让我们过回以前的穷日子…”“谁能保证他以后不跑、不杀人?”“弄死他…”

陆天长扭头看看已经瘫作一团的陆海涛,笑了笑:“海涛,没办法,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不!”一声凄厉的呼喊后,崔寡妇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扑倒在陆天长的脚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连声哀求:“村长,村长,你饶了他吧…你不是说,只要我把海涛交出来,你要了他两条腿就完事吗…”

陆海燕猛地瞪大了眼睛,几秒钟后,失声叫道:“妈!你为什么出卖我们?那是你儿子,那是我弟弟啊!”

崔寡妇已经哭得跪趴在地上:“妈没办法啊…咱们得活命啊!妈不能连你都没了啊…”

陆天长细细地帮崔寡妇掸去身上的泥土:“老嫂子,规矩就是规矩,坏了规矩,咱们就都得过以前的穷日子。乡亲们都得活命,你得活命,海燕也得活命。”

最后两句话让崔寡妇浑身一颤,她看看已宛若木雕泥塑般的陆海涛,慢慢转过身去。

陆天长抬起头,扬扬眉毛,村民们立刻围拢过来。

陆海涛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极度的恐慌和绝望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大张着嘴,手脚并用地向后挪着。陆海燕疯了似的又踢又咬,却被陆大春死死抱住,半点也动弹不得。陆天长皱皱眉头,用手指着陆海燕,缓缓说道:“你想让你妈活命,你想活命,就老实点。”

“叔啊,我求你放了海涛吧。”陆海燕已经双脚离地,放声大哭,“我和大春…我什么都答应你…”

“燕子!这是两回事!”陆天长暴喝一声,“你弟弟犯了死罪!他不死,我们全村都得完蛋!”

“对!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害了我们大伙!”一个拎着木棍的村民大声喊道。

附和声再起。

“大江,你先来!”陆天长的手一挥,“以后,陆海涛那份儿就归你!”

叫大江的村民却犹豫起来。“法不责众,你怕什么!”陆天长大吼道,“每个人都得打,谁先打,2000块钱!”

大江彻底红了眼,“啊啊”大叫着举起棍子猛击过去。陆海涛的头挨了重重的一棍,整个人都侧翻过去。鲜血猛地喷溅起来。

也许是这血,也许是那2000块钱,也许是那句“法不责众”,似乎所有人的兽性都在那一刹那间被激发出来,在大江身后,密林般的棍棒、铁叉和锄头举起来,直奔地上的陆海涛而去…

“住手!”方木再也忍不住了,拼命挣脱身后的两个村民,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拽起陆海涛就向后拖。尽管冲在前面的村民急忙停了手,方木的身上还是重重地挨了几下。

“你们疯了吗?”方木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尽管他知道陆天长想置陆海涛于死地,但他万万想不到陆天长会选择在光天化日之下,由全体村民来执行。

“你别多事!”陆天长阴下脸,“这是我们村里的事!”

方木本想揭穿陆三强为陆大春所杀的真相,但是现在看起来,不会有人相信他。村民们要杀陆海涛,不是为了替陆三强报仇,而是为了维持不劳而获的生活。物质能让人变成野兽,无论在繁华都市,还是穷乡僻壤,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和野兽讲道理,绝不是好方法,但是方木也只能一试。

“大家冷静点,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盟约,也不能杀人。”方木一边尽力护住陆海涛,一边张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三强已经死了,这事再也无法挽回,你们应该…哎呀!”方木突然感到小腿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陆海涛的双手伸进自己的裤管,指甲已经深深地嵌进了小腿的皮肤里。

“啊———”满脸都被血煳住的陆海涛毫无意义地低吼着,在血污下面,一双眼睛正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疼得脚一软,几乎摔在地上。

“他已经疯了!打死他,打死他!”人群中传出一声怪叫,刚刚后退的村民们又重新逼上前来。

“大家别冲动!”方木急忙站稳脚跟,“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们杀了陆海涛,谁也跑不了!”

“放屁,还能把我们都抓走?”有人大声喊道。

“你们要相信我!”方木满头大汗,“千万冷静点,现在的社会是讲法律的…”

“什么法律,法律能管我们吃喝吗,能管我们钱花吗?”

“钱和命哪个重要?”方木吼起来,“为了你们自己有吃有住,有钱花,就要杀人吗?”

“他不死,我们就都得死!”陆天长大喊,“别听他的,上,上!”

这句话刺激了所有的村民,无数的棍棒和铁叉又在方木面前挥舞起来。很快,方木的头上身上又挨了重重的几下。

剧痛之后,就是麻木。恍惚中,方木意识到,面前已经不是人类的面孔。他们没有眼睛。脸颊上本该闪烁光芒的地方,只有一团黑雾萦绕。盲鱼。方木忽然想到那些因为见不到阳光而失去眼睛的鱼。当人的心灵被欲望彻底蒙蔽,和盲鱼又有什么分别?

方木突然从心底感到弥漫至全身的绝望,这绝望又催生起无边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