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多的疑问了,并不仅仅只有这封新出现的信件。每当窗帘拉上,白炽灯亮起,亮白的光照在每一张纸和课桌板上,那些经过精心掩饰的方块汉字和怪异的符号便会飞舞起来,织成难以辨认的轨迹,化作一张大网把柳絮罩起来。要从这里面抽丝剥茧理清头绪,谈何容易。没有了郭慨的分析,再如何的复杂困难,也只能靠柳絮一个人。在最开始的一个多星期里,柳絮完全把这些放在一边,一头扎到了郭慨的那堆刑侦学相关书籍中去。她略过那些定义和纲要性的内容不读,只瞧其中推理演绎研判的部分,各种各样的犯罪动机和犯罪型人格分析,以及所有相关案例的侦破过程。因为这些是郭慨的课本,所以在很多地方,还写了郭慨自己的学习心得。
这些学习心得需要很努力地分辨,因为它们隐藏在一大堆歪歪扭扭的其他手写内容里,显得不那么显眼,在学习心得之外,在课本空隙中,还写了些其他的东西。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没头没尾,近乎片断式的场景。青春期少年漫无边际的狂想吧,起初柳絮这么想。然后一篇篇读下来,又瞥见在书的一些角落里有自己的名字——那是工工整整的“柳絮”两个字,除了这两个字外,整本书上郭慨再未用那么工整和那么重的笔力去写任何其他的字,哪怕是他自己的名字。“柳絮”“柳絮”“柳絮”“柳絮”,这些名字散落在那么多本书里,遍布了郭慨警校生涯的每分每刻。她知道郭慨喜欢自己,但从来不知道,是这样工整这样用力地喜欢,至少她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于是,她开始明白那些故事。
风疾,雨细,正午。远方的天空被烟雾染得变了颜色,分不清楚哪些是狼烟,哪些是城池房屋点燃后的烟火。越过眼前这道山坡,那座熟悉的小城就在眼前。城已破,她是否还在?
污血渗进盔甲的缝隙里,全身都是黏黏的,跨下的瘦马也已经气喘吁吁。我拍拍它的脖颈,一夹马腹,倒拖着枪,越过了山坡。这座小城向来城门残败,而此刻在我眼前,北门已经完全垮爆了,城内起了几处火。我知道事情不妙,那些杂兵还是扫荡了这里。我不敢想她会怎样,催马入城。挑翻了几个游荡的杂兵,城里已经看不到活人,我隐约听到呼喊声从远处传来,穿城而过,就在南门外的十里长亭,十几个乡勇拼命地阻拦着上百个凶神恶然的溃兵,给后面黑压压的逃难人群争取时间。我一眼就看见了她,鹅黄色的衣衫似乎没有沾染泥尘,长发盘在脑后,面庞清澈而镇定。我拖枪直行,后挺枪刺入阵中,枪花绽放,枪尾轻摆敲飞一支毫无气力的冷箭,等我冲透敌阵,拨马再回来时,清兵又复溃散了。我横枪扫倒了七八个,听见后面欢呼声响起来,便收了枪,纵马到她身旁。
“我带你走。”
“你是谁?”她微微伸起脸庞,还是熟悉的眉眼。
我愣住,想到许是血遮了脸,用手抹了抹,不料手上的血更浓厚,这下脸彻底花了。
她却已经认出我。说原来是你。似有欣喜,又似过于平静。
“我带你走。”我再次说,弯腰将她一把抄起,置于鞍后,瘦马一抖,似要不堪重荷,我轻轻敲了一记马股,向前飞驰而去。
她没有挣扎,搂住我的腰,却问:“又能去到哪里?”
“安全的地方。”
“你单枪匹马杀到这里,很难吧?”她问。
“一点都不难。”杀透敌阵后疾驰一百八十里到此,人困马乏,说不难是骗鬼。
“你受伤了吗?”她又问。
“我身上的都是敌人的血。”我做豪迈状大笑,笑了几声就哑了。挑翻近一百八十人,能不受伤就是神仙了,此时身上大大小小总有十数处伤,刚才弯腰把她抱上马就痛得紧。
她是极聪明的人,就没有再问下去。
马背颠簸,她又抱得我紧了些。我从未想过能被她这样抱着,尽管我身着轻铠,左肋被她环住的地方还有道伤口,胸口依然激动得似有一团沸血在烧。
“你怎么不问我现在是不是一个人。”她忽然说。
我心里一紧,问:“那你现在是不是一个人?你一定是一个人的,否则你不会这么跟我走。”
“我并没有跟你走。”
我一愣。
“你能保护我吗?”沉默了一会儿,她问。
“我当然能保护你。”
“所以便能这样么?”她问。
我又愣住。
“其实你也保护不了我。在这乱世,你又能保护得了谁?你在战阵上。杀人厉害,自己却也随时会被杀死,你又怎么来保护我。”
我语塞。
“今天谢谢你。”
“不用谢的。”我的心已经完全冷下来了。
我把她放在能看见城郭大门的地方,这里算是后方,如果我们前线的战阵不出大问题,那么这里就是安全的。我无法离阵太久,只能在此别过。
“再见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分别时我说。
“有缘再见。”她说。
“你会希望再见我么?”我问。
“希望的。”她说,“如果你不死,如果我未嫁。”
日正西沉光正艳,这一瞬间,整个世界于我,都是明亮的。
注:此片段写于《刑事侦查学》第八章 “刑事侦查的起动阶段”第二节“基础调查核实信息”,到第八章第二节“综合运用侦查措施,收集犯罪证据”的空白处。
柳絮读到这故事最后的明亮,微微一笑,旋即又复黯然。然后她翻回到第二节 正文之初,开始读书上的内容。
说到查案,面对错综复杂的线索,柳絮毫无头绪,曾经只能完全依赖郭慨。但说到读书学习,则是柳絮擅长的方向。而且在学生时代,她也绝不是只会死记硬背的书呆子。这些天书本哨下来,说不上对破案有多么了不起的心得,但脑袋里至少不会一团糨糊了。
文秀娟的死和郭慨的死,之间相隔了整整九年,从旧千年到新千年,文秀娟案的许多线索无疑已经被时光掩盖,挖掘不易。但郭慨的死只过了短短半个多月,如果要问哪个案件容易破解,当然是后者。找出了杀害郭慨的凶手,那么基本也等于找到了杀害文秀娟的凶手。而且对现在的柳絮来说,更重要的是为郭慨复仇。
柳絮又翻过一页。看到“侦查人员对案件的认识出现迷惑不解或矛盾是正常现象,解决的办法是及时组织现场复查,重新认识犯罪现场”这段,不禁点了点头。这正是自己当下该做的事情,警察固然是一定已经去过犯罪现场,但自己有不同的调查方向,想要独力取得进展,自然也是非去不可。不一定能进到房间里面,可是周边总可以去走访一下。还有,郭慨当天是在哪里拍摄的那张有项伟合影的照片呢?这特别关键,因为几小时后他就被害了。警方说他之前在泡吧,那么是在酒吧么?想到这儿,柳絮忽然意识到,信件里“地址换成蓝色”的“蓝色”,不会就是学校旁边那个酒吧吧?不管是学生时代还是如今,她都几乎与此类场合绝缘,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可毕竟这是个学生时代相当有名气的场所。因为那封信上的内容,郭慨去蓝色酒吧调查,被人盯上杀害了?其间还有许多想不清楚的疑点,但蓝色酒吧肯定也得去一次。
柳絮一边看书一边梳理出下一步该做的事。
她知道自己非常笨拙,但那又怎么样,她相信郭慨会帮她,通过这些书,通过写在书里的那些东西,通过时常出现在她眼前的……幻影。
有轻轻的敲门声,门推开,是刚下班的费志刚。
费志刚和她聊过几次,在这间屋子刚被布置好的头两天。柳絮说郭慨是因为帮我查文秀娟而死的,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扔下他不管的。费志刚说你要相信警方,与其你这样自己查,不如你把你的猜测和证据交给警方,可是警方现在的侦破方向和你说的不一样啊。柳絮说那就是警方错了,他们不知道文秀娟的来龙去脉,必要的时候我会去找警方的,但不管警方怎么查,我都不会放弃的,直到抓住那个凶手,他杀了文秀娟不算数,还杀了郭慨,那么多年,这样一个人就在身边,太可怕了,这是一座火山,一座活火山。费志刚说你不怕火山爆发害死你自己啊,柳絮说我不怕。费志刚劝了几次,最后只好说那你自己要小心,要相信警方的力量,再怎么样,碰到危险一定要告诉我啊,我会保护你,你更要保护好你自己。
“怎么样,今天有什么进展吗?”费志刚问。
“我主要还是在看书。但是慢慢的有一些思路了。”
费志刚扫了一眼房间,视线从窗帘上的那些信件上拂过,微微摇了摇头,把手上拿着的一个台历放在桌上。
“送了几本台历,这个屋也放一个。”
谁送的没说,但多半是医药公司了,钱不敢收,这些小礼物倒也无伤大雅。台历上周一到周日用金木水火土日月来表示,看来这是个日本的医药公司。
费志刚转身出门,还没把门掩上,就听见柳絮“啊”地惊呼了一声。他转回身,就见柳絮手里拿着台历,眼睛直勾勾盯着挂在墙上的那块课桌板看。
“怎么了?”
“你看,”柳絮用手指着课桌板上的一个个符号,“你看这些,看这个,像不像太阳?还有这个,这个是月亮啊!”
那是一个圆圈状的符号和一个C状的符号,要说代表太阳和月亮,当然也能说通。接着柳絮指向了“土”符,那就是一道横线,说代表大地,似乎也可以。然后,一道竖线,是“木”。如果把这些解释单列出来,那么任何一个都很牵强,可是放在一起,一个一个叠加上去,指向性就越来越明确了。然后,一个元宝状的符号,无疑可以解为“金”,横过来的S是“水”,竖着的S是“火”。
月火水木金土日,这些符号正是以这个次序纵向排列的,而这个顺序,正是周一到周日。既然连先后顺序都一致,柳絮的解读就几乎不可能是错的。
以此看来,这就是一张课程表式的表格,以周一到周日来区隔,周而复始。可是排在日期符后的符号意味着什么,则尚未知。而且那些符号几乎没几个重复的,完全找不到规律,要想破解,可不会有这么容易了。
目前没有任何线索表明,这张课桌板除了信箱之外还有别的用处,照理,课桌板上有什么玄虚,应该和文秀娟的死没有关联。但既然郭慨把它拆下来放在自己卧室,说明他是有所怀疑的,也许有柳絮不知道的线索,也许仅仅只是郭慨的直觉。郭慨说过,刑侦不相信巧合,没准就是因为这个不相信巧合使他留下了这块板子。如此有规律的符号密布在关键道具“信箱”上,郭慨不愿意轻易用巧合来解释两者的关联。
“谢谢你的台历了。”柳絮对着费志刚露出了笑容。这么多天来的第一次。
“可是还有一多半的符号解释不了,那代表什么呢?”
“还不知道啊,但总算迈出了第一步,你说对吗?”
费志刚点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此时,距离柳絮意识到费志刚想杀自己,还有十天。
4
犯罪人为了能够使犯罪行为得以顺利实施,就要在一定客观环境的基础上积极创造条件,制造一个有利于犯罪实施的环境……多数情况下,从犯罪准备本身很难看出明显的社会危害性,它与一般合法行为没有什么区别。
——《犯罪学》第二章 犯罪行为
柳絮是从郭家知道郭慨死亡地点的,离医学院或者说蓝色酒吧不远。这是个相当高级的新建社区,柳絮站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才意识到一个非同寻常的巧合——这里的前身是老街的一部分,拆迁后新建成的,文秀娟就曾住在不远的地方。
“请问十七号怎么走?”柳絮问保安。保安给她指了路,然后问她找哪一家。
“我不找哪一家。”柳絮的回答让保安警惕起来,但随即他的眼神变得同情起来。
“这个月一号,十七号里的那个案子。死掉的……是我哥哥,我到楼下去给他烧点纸。”
这并不算是杜撰出来的理由和身份,柳絮的确是来给郭慨烧纸的。她蹲在楼下没风的地方,烧了一些金银元宝的锡箔,然后用脚把灰踩散,重新出现在小区门卫室外的时候,眼睛都还是通红的。
柳絮问保安那天他在不在。他在的,但当然进不去案发现场,就在楼下看见警察和郭父冲进去,然后几辆警车载着现场鉴识人员过来,又过了几小时死者才蒙着白布被抬出来。
“我们所有保安都被叫去做笔录的啊,怎么样,人抓住没有啊?”
柳絮摇头,“一点消息也没有。”
“你们去做什么笔录呀?”她明知故问。
“那女人咯。”保安挑着眉毛答。
保安口中的神秘女人只在这个小区里租住了半个月,而且并不常来,每次来都戴着眼镜口罩低着头,如果不是因为她身高超过了一米七,相当高挑,甚至很难被保安注意到。几个保安都比较热情,通常居民进出多少都会点头示意。但这个女人从来不会和保安互动,也从不和邻居互动,一副不高兴搭理人,也别有谁搭理她的模样。
“现在想起来,她租这套房子,就是为了杀人的呀。真是太吓人了,没想到我们这里出这样子的事情。”保安用心有余悸的语气说。
“这个女人,你有照片吗?”
“这个怎么会有,公安还调我们的监控看呢,没用的,都没有正面的。倒是那天晚上,听说和那个男人,哦就是你哥,进来的时候没有戴口罩也没有戴眼镜,不过我不在,没有看到,晚上的监控也拍不清楚。”
柳絮心里止不住地狐疑,要知道同学里文秀娟是身材最高的了,但也没到一米七。除了身高,眼前这个保安一点别的体貌特征都说不出来,更让她无从辨别。
“那房东总见过这个凶手的吧,公安肯定找了房东问的吧?”
保安摇头,“房东又不在国内,都是门口的那家房产中介代理的。”
房产中介就在马路斜对面,负责这套房子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一迭声地对柳絮叹苦水。
“房子现在还被公安封着,不能清理不能往外租,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可以租了,这个租金肯定也要便宜了,房东把钥匙留了让我们全权代理,这下子该怎么交代法,这也不能赖我们呀。”
这姑娘嘴上没把门的,或者说很典型的外向型人格,也许这样比较容易干中介这行吧,柳絮想。她依然是以受害人妹妹的身份出现,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追根问底的身份,出租房子的种种细节中介显然没有义务向她提供,但柳絮也想不出其他的合适身份了,毕竟她才看了几天的刑侦学课本。结果遇上了这么一个姑娘,甚至把那神秘女人的身份证复印件都给她看了。
复印件上是一张模糊而陌生的脸孔,姓名栏处填着“董小琳”,出生年月是1980.03.15。
也许是张假证,柳絮想。
“这人长得和身份证照片像吗?”
“那个,可能也不是很像吧,身份证照片么,总会有些差距。”她期期艾艾地,过了一会儿才补充了一句,“而且那天她戴着口罩呢,没摘下来,我也就见了她这么一回。”
“那她声音听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她是哑巴,我们用笔交流的啊。”
柳絮的第一次侦查到此告一段落,因为这个董小琳在犯罪预备阶段极其小心谨慎的行事,柳絮的收获寥寥。能确定的就是她的身高不凡,至于到底是不是哑巴,却难说得很。
但她靠自己的调查获取到了新信息,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很多决定是一瞬间下的,没有那么多深思熟虑。柳絮出了地产中介,走了没几步,就看见路上开过一辆熟悉的公交车。车子进站,柳絮走上去,坐了五站路。下车后柳絮打量着变得些许陌生的街区,毕竟,她已经有足足五年没有回来过这里。五年之前,就在对面的路口,费志刚拿着用两个月工资买的白金戒指跪下来向她求婚,把她从巨大的无助中解救出来,她的生活就此变成了另一种样子。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挣脱了命运,而今天她站在这寒风凛冽的街头,却忽然有一种巨大的命运感,她想起郭慨对柳志勇这些年近况的描述,即便是母亲也有一阵子没见到了,父亲、母亲和曾经的自己所构成的那个叫“家”的方寸天地,流淌着绵延的回忆和终究割裂不掉的过往。一个男人让她离开了这里,而今她回来了,因为另一个男人。
柳絮没有徘徊太久,她在水果店里买了苹果和橙子,走回了曾经的家。
是冯兰开的门,她惊呼一声,眼泪就开始流。柳志勇听见声音走过来,瞧见了提着水果站在门口的女儿,眉头锁住,嘴巴也抿了起来。柳絮瞧着父亲,过去的恐惧感已经一分都不剩了,她得以仔细地端详面前的老人。他瘦得仿佛身高都矮了十厘米,两颊削下去,显得挂着胡茬的下巴尖了许多。他的脸上没有油光,老年斑分外明显。当年的精神头现在还剩下几分,但是毫无疑问,已经是个十足的老人了。郭慨的死讯是柳志勇报的,这是两个人几年来的第一次通话,尽管只说了几句话。因为过于巨大的震惊,柳絮反倒忽路了父亲给她打电话这件事本身。现在想想,柳志勇真的是非常喜欢郭慨啊,郭慨死了,他觉得必须把这个消息告诉女儿。
冯兰一只手紧紧拉住柳志勇的手腕,另一只手去捂他的嘴巴,生怕他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柳志勇把老婆的手推开,呵斥她说你这是干啥,然后扭头走了。冯兰忙把柳絮拉到厅里坐下,倒了茶切了一盘橙子,拉着她的手问最近怎么样。柳志勇没出来,柳絮瞥见他站在卧房门后面偷听着。
终于说到郭慨的死,冯兰连声叹息,又讲,不过幸好那个时候你没有和他好。
“说啥呢!”柳志勇从门后面出来,把一个信封拍到茶几上推给柳絮。
“这么些年也没个正经的班上,也不知道在弄些什么事情,不务正业吃老公的啊,不像个样子!费志刚挣那些,够不够养你啊。”
柳絮接过去,那厚度估计是两三千元钱,应该是家里所有的现钱了。
“谢谢爸。”她眼睛红了,却又想笑。柳志勇和郭慨还真的是像,不过这话是说反了。
柳志勇又和她聊了几句郭慨,他知道郭慨在去世前和柳絮有过接触,但只当是正常的老朋友重逢,柳絮当然也不会多说。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当年破门而出那档子事,就像从未发生过。
“下次再回来,把你男人一起带来。也没好好瞧瞧他。”临走的时候柳志勇说,那口气仿佛全是柳絮的错。
此时,距离柳絮意识到费志刚想杀自己,还有七天。
5
今晚费志刚夜班不归家。九点,柳絮着一袭紫色裹身裙,外面披了件厚大衣,耳上挂了对红宝石的坠子,踩着九公分高跟鞋出门。她不知道去酒吧到底该怎么穿,想来,总得漂亮一些,不能太保守,才不显得突兀吧。到达蓝色酒吧的时候刚过九点半。对柳絮来说这时间不早了,对酒吧来说还没到热闹的时候。
走下那条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时,柳絮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墙上的照片。这些照片的年代感和构图样式,让她第一时间就想起了郭父给她看的照片。来回仔细看了几遍,她终于找到了原照。
照片已经发黄卷边,其他所有照片也都是差不多的模样,没有近期的新照。这么一大片地铺满了整条楼梯的两侧,让这条通道仿佛可以通向过去。从郭父那里看到这幅照片的时候,柳絮从时间点上判断可能摄于蓝色酒吧,如今得到证实,这令她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项伟和文秀娟的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原本,项伟是该被最先排除的人选,因为文秀娟开始中毒的时候,项伟已经不在委培班了。一个不在学校的残疾人,怎么可能连续不断地给文秀娟下毒呢?可是,当年案犯B在最后一封信里提出把见面地点改成蓝色酒吧,而项伟又在蓝色酒吧里打过工,这仅仅只是巧合?项伟因为不具备作案条件,从未出现在文秀娟、柳絮乃至郭慨的追查视野内,而此刻,抛开作案条件这一点,柳絮赫然发觉,项伟是最有作案动机的那一个!文秀娟毁了他的一生,而且并不是无意的!
最有作案动机的人,是最没有作案能力的人。这巨大的矛盾,让柳絮开始意识到,即便不把项伟作为重大嫌疑人,也不应该把他排除在视线外。或许她应该尽快去拜访一次项伟,在整个委培班里,最了解文秀娟的,无疑就是对她发起追求的项伟了,没准能有什么线索。
几周之前,郭慨在这里拍下项伟照片的时候,在思考些什么呢?他一定想得比自己更多,更周密吧,也许他已经有什么突破性的发现都说不定呢。自己还只是个学徒,只能做他的小尾巴。我会追上来的,柳絮这么想着,走入了地下室喧闹的音浪中。
柳絮曾经设想过蓝色酒吧会是个什么样子。在她的想象中,旋转的霓虹灯光下,衣着暴露的男男女女挤在一起,举着双手蹭来蹭去,音乐如同马达一样不停地轰鸣,让所有一切都变得混浊暧昧。可等她走下楼梯,正式进入酒吧,才发现除了音乐声大之外,其他景象却和她想的不太一致。
其实在柳絮适应了之后,音乐声也并不能算多大。酒吧的演奏区空着,许是还没到时间,结束了刚才的那一通爵士鼓后,音箱里又开始放一首不知名的爵士三重奏。酒吧里的人并不多,别说人挤人,一百多平方米的空间里,只有柳絮自己和酒保是站着的。昏暗的灯光下,三三两两的客人分散在卡座里,加起来也就十几个。
柳絮杵在那儿,东看看西望望,整个环境和她格格不入,不知道该怎么融和进去。吧台边的高脚椅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看见柳絮的傻模样不禁笑起来,冲她举了举杯。柳絮略一犹豫,便走了过去。
让柳絮编一套合适的身份和说词,从酒吧服务生口中套出想要的情报,未免超出她目前的水准了。当然她来之前,也是设想过应该怎么行动的,在她的想象中,拿出两百块钱给服务生当小费,应该……就可以了吧。似乎一些电影和小说里就是这样的,拿钱开路,又不是什么违法的事,有谁会不愿意呢?
想得很好,可是她走到吧台前,笨手笨脚地拉开包,取出两百块钱捏在手里,却无论如何没办法像那些电影里那样,把钱潇洒地递给瞪着她看的酒保。那简直蠢极了。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你要什么?”酒保等了一会儿,主动问她。
“啊……给我一杯……”柳絮不太喝酒,可来酒吧,是应该要点酒的吧?
“长岛冰茶?”旁边看戏的中年人说。
“哦,哦,行呀。”柳絮有些狼狈地说。其实她压根没听清楚那是什么,勉强听见后两个字。可以不喝酒,那当然最好。
柳絮把钱递过去,酒保抽了其中的一张,然后找了五十五元给她。她把一堆钱塞回钱包,紧张地站在吧台前,身体僵硬,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得要和酒保搭讪吧,说什么呢,而旁边那个男人看起来挺想和她搭讪,她只好尽量不去看他
你以为酒吧是什么地方,柳絮在心里对自己恶狠狠地说。这难道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这又不是去教堂!
酒来了,柳絮喝了一口,味道和想象中的冰茶有点不一样。
“第一次来这里?”男人举杯致意,问。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第一次见你。”男人笑笑。
“你经常来?”柳絮心里一动,也许可以顺着问他,看他那天晚上在不在。
“倒也不算,每周来个一两次吧。开个小玩笑。其实是看出你应该不常来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