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全完了。
她赌上了一切,翻盘的所有希望,只在今夜。可是她搞砸了。
曾经自以为高妙的两个谋杀者之间的通信,被轻轻易易地破解。一个大大的耳光扇在了自己的脸上。用不了多久,全班都会知道她今天晚上在这里说了些什么,那个下毒者当然也会知道。
要被毒死了,没有希望了。
文秀娟踉踉跄跄跑出松树林,她听见有人叫了自己一声,匆忙间回头看了一眼,却是柳絮。文秀娟没有停留,披散着稀疏的头发,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往前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就这样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10
杜鹃你好,好久没有联系。
之前连着收到你几封信,但是由于我的境况不佳,找不到提笔写信的感觉了。人生起起伏伏,总会碰到挫折,但我确实没有想到,自己在面对打击的时候,会这样的不堪。也许,是这打击来得太过猛烈。
也太过出乎意科了。
时间能平复一切,我现在也比当时好了许多。人总要面对现实,面对生活的。这几个月,我在家里想通了许多事情,也有很多的朋友在关心我,让我一点点地振作起来。马上就是圣诞新年了,在一九九八年,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吧。所以我想,我们应该到了见面的时候。
我敢打赌,我和你想象的任何形象都不同。而且,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想要当面告诉你。
希望你能同意,这对我很重要,相信对你也会是。
信在火盆中慢慢化为灰烬。
文秀娟是在跑回宿舍的时候,从宿管大妈那里拿到这封信的。收信人是“23号”,虽然好多个月没有来过这样的信了,但宿管大妈还记得这代表文秀娟。信的笔迹和之前有些不同,文秀娟无力去分辨去思考这意味着什么,她的世界在大块大块地崩塌,她已无容身之地,正在坠入万丈深渊,哪有时间管这些。事实上,她是在烧信之前才拆开的,看的时候目光呆滞,方块字在眼前此起彼伏,信纸仿佛是海,这些字正在慢慢地沉下去。
这个夜里文秀娟在做最后的挣扎,她躲在床上写了很多封信,有的信只写了一段话,有的信只写了一句话,没有一封可以写完。
这是她写给那个人的信。她要怎么解释今晚的行为,要怎么解释说出的那些威胁,要怎么掩饰说我不是文秀娟,要怎么让两个谋杀者的通信再继续下去?
她没有办法。她已经走投无路。
凌晨三点多,文秀娟带着一摞废信从床上下来,拿着平时洗脸用的搪瓷面盆到楼外,把这些无力的苍白的满纸挣扎的信一封一封地扔在盆里烧掉。她看着这些纸在火光中变形,发灰,成为黑色的片卷起来,碎成一小片一小片在火中飞舞。
接下来,是铃铛的这封来信,之后,是厚厚一摞,那么多年以来和铃铛的所有通信。她对铃铛遭受了什么毫无兴趣,难道还会超过自己么?
至于见面,她都不知道,还能在镜子里见到自己几次。
与铃铛的信一封封没入火中,文秀娟仿佛可以看到自己旧日一步一步奋力前行的身影,那舍弃了一切的孤注一掷来源于何,发黄的时光相册在火中一页页往前翻,直到那个站在母亲床头的幼小身躯。原来,从那么小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身在地狱的烈焰中了。
而今一切都要失去,都要付于灰烬了。
这些信件烧去之后,接下来就只剩她与那个谋杀者的通信了。她逐一地看,每一封出自她手的信最后都有一句对自己的诅咒,如今看来,真是可悲。
把这些全都烧去,意味着彻彻底底承认失败。
文秀娟停了下来。
总要留一个后手吧,她想,给这些信另一个去处,可能还得给文红军留张以备不时的小纸条。
想清楚这些,文秀娟反倒从原本的绝望情绪里挣脱出来。
既然已经失去所有,既然已经万劫不复,既然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如果还想在这样的世界继续活下来,又有什么是必须珍惜不能打破的吗?
文秀娟回到宿舍的时候,圣诞节的天光还未到来。她爬回床上,开始写一封新的信。
我输了,你赢了。
赢家拿走一切,只不过我本以为赢家会是我。
我今年二十岁,身高1.68米,体重48.5公斤,三围85C、66、88,擅长吹萧。从小一直照顾人,家事好,饭菜做得很香,比学校食堂好得多。我心思细,擅长和人打交道,注重维护人际关系,也比较会挣钱存钱。我的专业成绩不错,以后职业发展也会不错,我会出人头地,对于晋升速度有所信心,我不想一直做一线的临床医生,而是想往医院管理发展。我的生涯刚刚开始,我的魅力会在未来一点点地展现出来。而现在,我所拥有的,和未来将会拥有的,我全都输给你。你可以慢慢想,你该如何使用我。怎么用都可以,我认。哪怕作为你一个人的奴隶。
为了让你安心,我重新向你介绍一下自己。这是一个从来没有人知道的文秀娟,一旦我告诉了你,我的生与死,也就完全交给了你。
我出生和生长的地方,不是上只角法租界,而是老街棚户区,爸爸是出租车司机,妈妈是个植物人。我曾经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姐姐叫文秀琳,我十岁那年,和姐姐说好,要趁爸爸不在的时候把妈妈的管子拔了,我们以为妈妈死了,生活条件会好很多。姐姐临阵退缩向爸爸告密,结果我一个人把妈妈的鼻饲管拔了出来。你知道那根本死不了人,但我就此有了原罪,生活从此改变了。在那之后,爸爸的眼里,他只有我姐姐一个女儿。我努力了很多年,在家里依然像个下等人,甚至隐形人,我的成绩比组姐好,但是爸爸只会供姐姐念大学,我看不到未来。后来,我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把寄生虫卵注射到姐姐的身体里,虫卵突破血脑屏障进入大脑,医院以为是脑瘤,她在高三那年死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明知有一个你,却没有报警,也不敢对柳絮叫来的警察说实话的原因。我杀过人。
这是我最大的秘密,说出这些,我从里到外,已经完全赤裸在你面前了。
让一个人死,对你会有多少好处。而完完全全地拥有一个人的处置权,对你又有多少好处。
等着你对我的处置。
属于你的文秀娟。
写完这封信,窗外有了一线光。圣诞夜这天大家在寝室里的时间很少,还剩了两瓶热水没用掉,文秀娟拿着脸盆和热水瓶去了厕所,脱光衣服把自己上上下下擦洗得干干净净。下毒者必定是个男人,她想,昨夜的局,不是同寝室任何一个女人能设下的。热水澡让文秀娟的脸色看起来红润了一些,可是一夜无眠后又在这个寒冷的早晨洗澡,让她的头一阵阵地抽痛。她疑心自己发起了低烧,甚至或许烧到了三十八度。其他人都还没起,她坐在长桌边,对着小圆镜看自己的脸庞,总觉得还缺一些,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支倩碧的口红。
吃过早餐,八点多的时候,文秀娟把信投递出去。她从容了许多,不再左顾右盼,甚至在喝水吃饭的时候也不加任何防备了。她完全放开了自己,她要对方知道,文秀娟任人处置。
她看起来变得悠然,脸上总是带着浅笑,以及淡淡的舔去一抹的唇彩,身姿再度回归挺拔,头发用好看的头绳拢起来,显得不那么稀少。
二十五日晚饭后,她去信箱瞧了一眼,信已被取走。
二十六日上午,文秀娟在解剖课上倒下去。
她倒在地上时还半睁着迷蒙的眼睛,然后慢慢闭起来,从唇齿间吐出一道长长的气息。这声音是如此的惊心动魄,仿佛她身体里的所有东西,精、气、神以及一群嘶吼的小鬼怪,全都争先恐后地涌出了这具皮囊。
二十七日凌晨,医生宣布文秀娟死亡。


第三部
一、枕边人
1
只有夜晚才能感觉到世界。
白天人们被世界裹挟,翻滚冲撞,最终稀汁似的被拍在各个角落。夜晚,这团稀汁收拢起来,开始蜷缩成一个整体,开始可以感受到森然横亘在面前的整个世界。沉默的,难以名状的,在善与恶之间徘徊的混沌世界。
这是凌晨三点,文秀娟已经死去九年。柳絮依然觉得,文秀娟在看着她。这是让人毛骨悚然的一种感觉。柳絮在醒来之初觉察到异样,意识重新回到这具躯体的时候,她还闭着眼睛,那股异样侵袭而来,冷冷地爬上她的面颊、脖颈和手臂。这种毫无实质,却直达心灵的不安,竟让她有些熟悉。于是她记起来,九年之前,她是有过同样感受的。九年前,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的凌晨,她睡在上海医学院委培班的寝室里,黑暗中,床帐被轻轻掀开,文秀娟出现在缺口,披散着长发,身体向她倾近,注视她的脸。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不安越来越浓重,浓重到在心头形成一团难以名状的可怖之物,极力地挣动起来。这些日子以来,柳絮常常半夜醒来觉得不安,异样感也不是今晚才有,只是从未如此强烈。柳絮知道丈夫就睡在一侧,她想睁开眼睛,但又怕黑夜里没看见费志刚,反倒瞧见了文秀娟的幻影。其实这阵子她本已经不太会看见文秀娟了,倒是会看见郭慨。她还是决定睁开眼睛,因为费志刚总是能给她安全感,从他把自己从尸池里救出来的那一刻起,到自己被赶出家门,站在街头惶恐无助时他跪下来求婚,再到那么些年安稳的家庭生活,哪怕外面的世界再如何惊涛骇浪,他就是可以依靠的定海神针。就连文秀娟在死之前,都对她说了一句“不是费志刚”。这个世界上,如今可以安心托付的,也就这么一个人了。
柳絮还没有把眼睁开,就觉得睡着的席梦思床垫动了动,然后是穿拖鞋的声音,沙沙的脚步声响起。这些声音很轻,但在夜里极其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异样感消失了,柳絮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面颊、脖颈和手臂上的皮肤加倍地颤栗着,寒毛竖起来。她意识到,刚才那个在黑夜里默默注视她很久的人,就是费志刚。
自她醒来,到费志刚起身,至少有五分钟,也许他还看了更长的时间。哪怕就是这五分钟……有谁会在这样的黑暗里盯着枕边人看五分钟?五分钟,在白天很短暂,但在黑夜很漫长,漫长到足够脑海中千回百转,起无数个闪念。哪怕在最热恋的时候,费志刚或自己都不会做这样怪异的事情。而且,身上的颤栗感告诉柳絮,这不会是因为爱恋。那么,是什么?
柳絮以为费志刚是去上厕所,但听脚步声方向,似乎并不是。她等了十分钟,费志刚没有回来,外面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费志刚仿佛在黑暗里消失了。
不安在心里堆积起来,柳絮终于起身。
她没有穿鞋,光着脚踩在地上,悄无声息。
走出卧室,客厅里没亮灯,但她习惯了夜里的光线,能看出丈夫并不在这儿。
他在哪里?
柳絮先去厕所,经过厨房的时候看了一眼,没在那里,然后厕所里也没有人。那么就只剩下书房了。
书房的门开着。
这一段时间,费志刚很少进书房,那里已经变成柳絮的“密室”,整间房间,到处都放着与文秀娟和郭慨案子相关的东西。
柳絮站在书房门口,费志刚背对着她,站在写字桌前。窗帘没拉死,留了道缝,月光挤进来,在费志刚肩头打了条白练。
费志刚没有意识到妻子就在几米外瞧着他,他低着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到底在看什么呢,柳絮想。是在看和案子相关的东西吗,在这样的光线下,这么直愣愣地看,似也不合情理。
她又往前走,这一次却终于惊动了费志刚。
他一回头,身子半转过来,让柳絮看见了桌上的东西。
那是个打开的锦盒,月光照入盒中,映出森森寒光。
寒光来自刀锋。几十把手术刀。
这是费志刚的藏刀盒。他有个习惯,每做成一台重大手术,都会留下手术刀带回来,放在这个盒子里。可以说,盒子里有多少刀,就代表他救过多少人。
柳絮见过丈夫往盒子里放刀,多年来这已经变成一个很寻常的动作了。可费志刚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仔细地端详这些手术刀。
费志刚“啪”地把盒子关上,塞回写字台的抽屉里。
“睡不着,随便看看的。吵到你了?回去睡吧。”他说。
他走出书房,从柳絮身前走过,走入客厅的阴影里,又回头喊柳絮。
“睡吧。”
两个人回到床上,钻回各自的被窝。
“吓到你了?”费志刚问。
“晚上这样……有点怪。”
“对不起。”
柳絮没有闭眼,这个夜晚,她应该很难再度入眠了。
晚上起来看手术刀,冰冷的刀光渗入骨髓。
丈夫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什么?审视自己的职业生涯吗?他究竟碰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关口?毫无疑问,他心里有事,以至于辗转难眠,以至于暗夜里凝望,以至于下意识地去做一件无意义的事情。说起来无意义,却是他内心里某些东西的投射吧。
柳絮的不安已经持续了一周,她本不知道这种深夜里的不安来自何处,但每每总让她睡得很浅,总是惊醒。如今她知道了,也许半夜起来观刀是第一次,但夜里枕边人这么沉默地注视自己,一定已经很多天了。
他在想什么?
无来由地,柳絮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文秀娟半夜里起床,掀起一张张帘子,端详一张张熟睡脸孔。
黑暗中的凝视,弥散着恶意。
柳絮突地心跳加速。
他是要害我吗?
他要害我?他要害我!
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一点儿证据,只有该死的直觉。
他是在想,要不要杀了自己,他看着自己的脖子,看着那上面的动脉呢!他是要用那些手术刀下手么,还是在对他救过的一个个人诉说,他是不是想,已经救了那么多人,杀一个人也抵得过?
这样的话,原来,文秀娟的死,费志刚是有份的。
郭慨死后,柳絮接过郭慨的调查线索,开始了对这宗九年前谋杀案的调查。她豁出去了一切,当然也就不会像之前那样刻意瞒着丈夫。她本以为费志刚一定和案子没有关系,毕竟连文秀娟自己,唯一排除了的凶手,就是费志刚啊。
可现在,费志刚想杀自己。
也许只是一个徘徊不去的恶念,也许并不真的会动手,也许是自己在瞎猜误会了……
柳絮闭起眼睛。
如果是郭慨,他会怎么判断?
柳絮记起他在《犯罪学》课本扉页上写的一句话:侦查员不应放过任何微小的可能,因为不常见的恶性案件,往往源自不常见的微小可能。
即便费志刚不是谋杀者,他对当年文秀娟之死的介入程度,也一定不浅。
天亮之前,柳絮还是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费志刚已经去上班,拉开窗帘,外面太阳不错。人总是在夜里会对世界抱以极大的不安和恐惧,白天的时候,就会乐观许多。
或许自己只是多心,柳絮想。那是一个和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人啊。
她转回头,似乎看见郭慨坐在床头冲她笑了一笑,又不见了。这是恍恍惚惚间梦幻泡沫上的倒影呵。
他在担心着自己吧。那么,小心一些总没错。
2
要如何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柳絮觉得,郭慨在手把手地教她。这几乎不是错觉。
郭慨的死和文秀娟的死串在了一根绳子上。
为了获得郭慨最后的帮助,尽管觉得难以面对他的父母,柳絮还是在两周前敲开了郭家的门。二老都在,一望而知,那是两具丧失了所有热力的枯萎的躯干。
“我们家慨慨。”郭母这样开始念叨,令柳絮恍如回到二十年前,郭慨在弄堂里飞奔时,他母亲就是这么喊他的。她也有好多年没有见到郭慨的父母,郭慨对她曾经的憧憬当然瞒不过父母,见到柳絮上门,他们也并不特别意外。或许对他们来说,很想和人多说说儿子,这样就好似郭慨的痕迹还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无论那个倾听者是谁。
“他做户籍警,我们放心一点,哪里想得到他那些做刑警的同学都还没有出事,他自己先没了。”
“怎么可能呢,他多老实的一个孩子,怎么能晚上去那样子的酒吧,还和不明不白的女人走了。他不是那样的人啊,你知道的啊。”
“咳,警察说会全力查,领导也来了家里两次。日子一天天过去,没个说法。倒不是说我们做父母怎么怎么样,孩子是看着长大的,什么秉性我们会不知道?别的不说,这孩子要真是,啊,真是那啥,干什么还要发个地址到另一个手机上呢,没有这样的吧,他肯定是有了什么怀疑的。你说对不对?”
“我早就和他说了,慨慨,你既然现在已经不是刑警了,就安安心心做一个户籍警,别再去沾些危险的事情,那些事儿和你现在没关系了。他就不是个听劝的人啊。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啊,有事情,他不和我们说。他肯定是专门去查那些人的,那些人太恶了啊。”
柳絮局促地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郭父和郭母无法接受儿子的死,更无法接受儿子是受了女人的诱惑而死,他们觉得郭慨一定是知道了这个邪教的事情,独自调查而遇害的。她只好保持沉默,她该怎么告诉二老,郭慨是因为她而死的呢?
柳絮问起那部记录郭慨行程的手机,结果还在警方那里。但似乎手机上的内容并没有对警方破案提供多少帮助。柳絮想,多半是因为那个故布疑阵的邪教线索,把警方的侦破方向给带偏了。除此之外,警方没有保存郭慨的其他物件,或许郭慨并没有把追查文秀娟之死的经过记录下来,以文字形式留存。
郭慨一定是取得了什么让凶手非常紧张的进展才会遇害的,这个进展,或许可以从那部手机上的记录里看出端倪。手机不在,柳絮此行的意义,也就只剩下了对逝者的吊唁。
郭慨的遗像放在客厅的电视机柜上,柳絮上了三炷香,然后鞠躬。再次直起腰,本该到了走的时候,看着照片上那张面孔,一股子冲动涌了上来。
“他的房间,我能看看吗?”
那是间不到八平方米的小屋,取走手机之外,警方只做了粗略的搜检,房间几乎保持原封未动的状态,一如郭慨生前。郭母说他们还没有开始整理郭慨的遗物,情感上受不了,所以就先让这房子这样吧,也许以后也这样,每天进去打扫一下,好似某一天儿子还会回来。
靠墙一张单人床,上面还有枕头和叠好的被子。床头柜上摆了个闹钟,还有两本书,上面那本是《笑傲江湖》。靠窗是张电脑台,显示屏上盖了白纱,也许电脑里会有什么线索,但当着郭母,柳絮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去开郭慨的电脑。除了一张椅子,房间里剩下的陈设就是衣橱和置物柜。柜子里最醒目的位置给了相框,那是张郭慨穿警服的神气照片,照片上他撇着嘴昂着头,一副桀骜不驯的幼稚表情,那正是记忆里的郭慨,是在她病床前打拳的郭慨,却不是那个发胖的户籍警郭慨。
柜子里还有一些书,不多。一部分是武侠书,一部分是侦探小说,还有几本,看书名很特别。
“我能带几本他的书当纪念吗?”柳絮指着那几本书问。
“好啊,你随便拿吧,没关系,留几本书在你这里,他是应该会高兴的。这些啊,是他读书时候的课本。留个念想啊,挺好,人活这一辈子,总得留下点东西。”说到这里,郭母开始流泪,继而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转身离开了房间。
《犯罪学》《侦查讯问》《痕迹检验》《侦查心理学》《犯罪动机与人格》《刑事侦查学》……柳絮拿起床头的那本《笑傲江湖》,发现下面是一本《犯罪心理画像》,也一并取了。拿起《犯罪心理画像》,最底下是个厚厚的信封。这是给郭慨的私人信件,本是不方便取看的,但信封上有寄件人的单位,是上海市公安局痕迹鉴定中心,心中不由一动。信是开了口的,厚厚的一封,柳絮抽出来看了一眼,就知道猜的没错,这正是两个谋杀者通信的复印件,而原件已经被费志刚烧掉了。除了这些复印件,信封里并没有其他内容,估计该说的话那位鉴定老师已经在电话里和郭慨说过了,只是单纯的回寄材料罢了。说起来,这也算是柳絮交给郭慨的东西,而且她的确需要,就连着信封夹在那摞课本里一并带走。
要出房间的时候,柳絮最后打量了一眼,忽然发现,在挨着门的墙角,倚了一块木板。柳絮多看了几眼,木板上密密麻麻的奇异刻痕让她忽然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还有这个,我也能带走吗?”她问擦干了泪走过来的郭母。
“这个?”郭母诧异地问,带走几本书还在正常范围内,可还要一块木板,多少有几分奇怪。
“这块板子他拿回来不久,都不知道是派什么用的,你要也行,可不重吗?”
“我是听郭慨提过,这块木板,对他挺有意义的。这个,应该是课桌的桌面。”
“课桌?这么说倒是像。”
柳絮点点头。是啊,一张课桌,信箱的一部分。
告辞的时候,柳絮留下了自已的电话号码,说如果那部手机还回来了,麻烦告诉她一声。两位老人对这个要求有些意外,柳絮说,她也觉得郭慨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看到手机里的信息,也许她可以尽一些力。话里有话,但柳絮没给老人追问的机会就抱着木板离开了。
走到楼下,柳絮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抬头看,郭父在窗口向她挥手,让她再上去。柳絮走回去,郭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数码相机。
“刚才,你说你相信郭慨不是那样的人,对吗?”
“当然,郭伯伯。”柳絮斩钉截铁地说。
“有一张照片,这是我们前两天整理他的相机照片时发现的。我传给公安了,我们总是尽力提供线索,但说实话,不知道有没有用。我也想给你看一下。”
柳絮凑过去,从相机小小的显示屏幕里看到了一张翻拍照片。被翻拍的照片是张三人合影,柳絮一眼认出的并不是中间那个已经不常出现的女歌手,而是右边的年轻服务生。
“你认得上面的人?”郭父问。显然柳絮还不太会掩盖自己的心情。
“哦,中间那个,是个明星吧。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他去世那天,晚上十点十二分,相机上的时间。几小时之后他就被害了。”老人深深看了柳絮一眼。
“你知道一些他的事,对吗?”
柳絮抓着课桌板的双手紧了起来,骨节发白。“我想抓到杀害郭慨的凶手,郭伯伯,我一定要抓到他!”她抱着木板尽力鞠了个躬,转身飞快跑下了楼。
3
胶带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已经完全失去了黏性,像褪下来的蛇皮一样软软搭在信纸背面。柳絮把信轻轻展开,见到了上面的那一行内容。
时间不变,地点换成蓝色。
这封信夹在《犯罪心理画像》里。
从郭家回来之后,柳絮把原本用作书房的小房间布置成了一间案情分析室。两幅窗帘拉起,所有信纸的复印件全部展开来,贴在窗帘上。她是如此的大张旗鼓,不怕丈夫知道他烧去的原信还有复印备份,不怕丈夫知道她重新追查此事的意图。她就是要做给费志刚看,好叫他不要再来劝说自己,不要打扰阻挠自己。
那块课桌板也被挂在了墙上,郭慨找到了这个“信箱”,并且把它的一部分拆下来保存在家里,柳絮相信必然是有原因的。看着这块木板的时候,上面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怪异符号让人挪不开视线,细想起来,这样的刻痕,和一般课桌上的涂鸦式刻痕毫不相同,或许正是这点,让郭慨起了疑心。“信箱”上的符号和整个案子有关系吗?但这些符号,在谋杀者通信中完全没有提到呀。
课桌板是郭慨的新进展,夹在《犯罪心理画像》里的信件也是,如果他没有被杀,那么在紧接下来的那次碰面时,就会告知柳絮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以及基于此的案情分析。可现在,所有的事情柳絮只能靠猜测了。信是从哪里来的呢?上面的字迹,很明显是案犯B的,这是文秀娟箫中藏信里未包括的一封新信,从内容上看,应该排在原本最后一封见面信之后。郭慨是从哪里取得的这封信呢,难道是和“信箱”一起取得的吗?从现有的情况看,这是最符合逻辑的推断了。为什么这封信当年没有被取走呢,两个谋杀者到底碰头了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