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照片,至少符合我的审美。可惜后来疯了。"
"红颜就是薄命啊。"徐徐长长地,哀怨地叹了口气。
"你会长寿的。"孙镜说。
徐徐眼睛一翻,却想不出话呛回去,没好气地说:"接着听。"
房间里的气氛,却是比刚才的压抑好了一点。
"这个实验从一九一一年开始,持续了很多年。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确定它有没有结束。现在我只知道,在弗洛伊德死后,另有接替者主持这个实验。不过我的外曾祖父威尔顿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来到了中国,不再参加实验者的定期聚会,而他的每日仪式也在一段时间后放弃。这和他剧烈的头痛和越来越糟的精神状态有关。今天我能确信,这正是仪式引起的,仪式的另一个后果,就是让他的部分记忆在四代之后,通过梦传递给我。
"好像有许多奇怪的事情在参加实验的人身上发生。这些神秘的事情并不受实验者自己的控制,比如发生在茨威格身上的诅咒,他能感觉到自己剧本上的可怕力量,但却无法改变,最终只能停止创作。
"以上的这些,是我和费城在追查诅咒的过程中得到的一些线索,再加上那些并不属于我的记忆的复苏,才组合出来的。让我难以理解的是,原本非常惧怕诅咒降临的费城,在他死前的一段时间里,却忽然变得轻松起来。与其说是他找到了破解诅咒的方法,不如说他不再相信诅咒的存在。可能是因为费克群的死因,现在看起来,那更像是一场谋杀。但还是有太多难以解释的地方,更何况,现在他也死了。"
说到这一句的时候,韩裳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哀伤。让人立刻就明白了她和费城的关系。
"和《泰尔》这出戏相关的人,已经死了三个,而此前的每次诅咒,都只死了一个人。是这次的诅咒格外凶恶,还是死者中有些仅仅是意外?我相信就算茨威格还活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可是……因为……我想他……"
韩裳连续开了三次头,却都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沉默了几秒钟,她再度开口。
"我想我的选择并不理智,但人就是这样。我要把《泰尔》再次排出来。也许会死,也许不会。而我想做的另一件事,是尽可能地搞清楚,造成诅咒,还有强加给我的这些记忆的实验,到底是怎么回事。弗洛伊德死了,但实验还在继续,那些人后来都怎么了,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我能回忆起来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想,也许有些线索会在我的脑袋里突然出现吧。
"可怕……并且伟大的实验。实际上我也是这个实验的结果,但依然难以想象,弗洛伊德竟然真的能设计出这个实验。这比他前半生所有成果加起来都重要得多,他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指引出通向终极的路,顺着走下去,是毁灭,还是新生?我要重新找到这条路,看看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它是已经荒芜,还是有人悄悄又向前走了一段。当我有新的进展时,会录下第二段录音的。"
第一段录音到这里结束。
孙镜点了支烟,徐徐伸伸手,也要了一支。
深吸一口,孙镜开始按照顺序,播放其它录音。
传自韩裳外曾祖父威尔顿的记忆,不管是梦境还是眼前闪回的幻觉,总是无声的。在关于实验者聚会的画面里,她可以看见弗洛伊德躺在一张躺椅上,倾听各个实验者的讲述。实验者们的脸孔越来越清晰,但其中再没见到像达利、茨威格这样著名的人物,所以要找出这些人并不容易。
一直到今年年初,农历新年的鞭炮声中,韩裳忽然又一次看见了聚会画面。这次略有些不同,一个中年人站在弗洛伊德的身边。他就是斯文·赫定(注2)。
他是新的实验者,又或者是弗洛伊德的特殊助手,并可能在他死后继任为实验主持人?韩裳无法判断,但这位上世纪初赫赫有名的探险家,在中国留下了足够多的足迹,可供韩裳追寻。
每当《泰尔》的排演有了新的进度,或者韩裳对斯文·赫定的追查有了新进展,她都会用声音的方式记录下来。
关于前者,只是按部就班地叙述,并没有出奇之处,只有两个沉默的听众知道,最终的结果是多么不幸。
而关于斯文·赫定,韩裳的调查则几经转折。
斯文·赫定曾五次来到中国,最后一次从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三五年。这让他在弗洛伊德实验里的身份变得更加难以猜测。因为威尔顿在一九三五年后已经来到上海,那么他看见斯文·赫定那一次就该在一九二六年前。弗洛伊德死于一九三九年,他会那么早就选接班人吗?
可说他是一个实验者,在韩裳得自威尔顿的记忆里,他却只在聚会上出现过一次。难道是因为探险而长年奔走于世界各地的原因?
不过再如何狐疑,这是韩裳能切实抓住的唯一一根绳子,她总要试着看看能拽出什么来。
斯文·赫定在中国这么多年,和他接触过的人成百上千。其中大多已经老死,依然在世者也还有许多。韩裳一个个地走访,最后在一位当年曾给斯文·赫定做过翻译的人那儿找到了突破口。
这位叫王展奋的翻译已经有九十七岁高龄,且是老年痴呆症患者。韩裳当然没办法直接从他口中听到些什么,但好在他有一个孝子,照顾他多年,在他还未痴呆的时候,不知听他讲了多少遍民国往事。
斯文·赫定在一九二六年第五次来到中国,当时他带了一支由瑞典人、丹麦人和德国人组成的探险队,打算前往中国西部探险。不过当时中国学界一致反对这样一支纯粹由西方人组成的探险队在中国自由活动。于是在六个月的谈判后,探险队更名为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成员多了五名中国学者和四名中国学生,以及两名随团翻译。韩裳找到的这位老人,就是两名翻译之一。
毫无疑问,斯文·赫定是整个考察团里最耀眼的人,他的言行举止,各种生活细节,甚至是和考察并无多大关系的个人兴趣爱好,都给年轻的王展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比如说,他对甲骨的浓厚兴趣。
实际上,在前一次--一九○七年斯文·赫定第四次前往中国的时候,甲骨就已经被发现,但那时他并没有表现出对甲骨的热爱。
这似乎完全可以解释,狡猾的古董商人把甲骨的出土地点当成绝密保守了近十年之久,直到一九○八年,学者罗振玉才得知甲骨出自河南安阳。大规模的甲骨研究,是从那之后开始的,陆续也开始有甲骨以各种方式流落到西方,引起了考古界的轰动。
而考古和探险,当时是紧密相联的两个职业。
在王展奋的回忆中,斯文·赫定曾以各种名义,独自去安阳考察了好几次,并带回了一些甲骨,时常拿出来赏看研究。在这些甲骨里,有一块模样看起来很特殊,斯文·赫定告诉王展奋,那并不是龟甲,而是人的头盖骨。
在漫长寂静的深夜听这些录音,听一个陌生女人用平静的语调叙述自己的故事,两个听众完全不感觉困倦。根本无需咖啡的提神,总会有一个个让人惊愕并产生诸多联想的兴奋点冒出来,把睡意赶得远远的。
比如巫师头骨,徐徐才知道,这个如今成为上海博物馆库藏的珍宝当年原来曾在斯文·赫定的手中。而韩裳为什么愿意花重金研究,也将在接下来的录音中揭示出来。
二十世纪初在中国活动的西方探险家,除了斯文·赫定之外,还有一位著名人物,他就是斯坦因。相对于斯文·赫定发现了楼兰的荣光,斯坦因在中国人的记忆里却更多是负面形象。因为就是他从王道士手里骗走了出自敦煌藏经洞的整整二十九箱佛经写本和刺绣,这是自圆明园之难后中国最惨痛的文物外流事件。
不过斯文·赫定和斯坦因却有着不错的私交,在两人的一次会面后,王展奋就发现,斯文·赫定平时把玩的甲骨中,那块有点吓人的巫师头骨不见了。
这是在一九三○年,斯坦因在中国进行他的第四次中亚探险。此前他盗走的敦煌宝贝已经在中国知识界引起极大反响,终于南京政府在抗议声中勒令人在新疆的斯坦因停止探险,而他所携带的一批文物,也被规定不得带出中国。
彼时西北科考团正在北平休整,当王展奋怀着愉快的心情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新闻的当天下午,斯文·赫定就收到了一份电报。晚上赫定多喝了几杯酒,拉着对甲骨文也有兴趣的王展奋看自己的甲骨藏品。
看赫定醉醺醺的样子,王展奋大着胆子把话题引到了巫师头骨上面。他早已经猜到赫定把东西交给了斯坦因,上午看到新闻,中国的珍宝得以截留在国内,让年轻人的爱国热血沸腾起来。尽管赫定也有许多让他敬佩的地方,这时还是忍不住拿话刺了刺。
酒醉的赫定并没觉查出年轻中国翻译的这些情绪,长长叹息,神情沮丧,并且低声咕哝着些什么。
王展奋仔细去听,赫定翻来覆去,却只是在说:"东西带不出去,实验怎么办。"
这话在王展奋听来非常奇怪,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赫定说的实验是什么。再追问,赫定却怎么都不肯解释。
正因为想不通,所以这件事一直留在王展奋的记忆里,并当成有意思的掌故告诉了自己的儿子。
王展奋不知道身为探险家的斯文·赫定、数千年前的巫师头骨、不知究竟的实验这三者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韩裳却是知道的。她几个月来的辛苦追查,总算没有白费。
弗洛伊德的神秘内心实验,是要借助仪式和道具进行的。梅丹佐铜牌可以帮助实验者开启神秘的心灵之门,具备这种效力的东西也许不仅仅这一样。
在遥远的中国商代,帝王和大量巫师们有一整套严谨的仪式,借助甲骨来沟通神秘力量,获得对未来的预知。这样的神秘文化如果说会对弗洛伊德的实验有所帮助,也是理所当然的。
巫师头骨及相伴出土的大量甲骨文记载,在这半个多世纪里被许许多多的甲骨学者研究过。甲骨文深奥难懂,一大半的文字至今未被破译,所以对这件甲骨有着多种说法。
最主流的看法是,头骨上没有被火烘烤的痕迹,表示它并非直接用于占卜。从埋藏的位置看,又是极重要的物品。根据其它甲骨记载,在商代早期,曾有一位大巫师在死去之后,头骨被制成具有神秘力量的器具,在由商王主持的重要占卜仪式上作为法器使用。而这件天灵盖中心有圆孔的头骨残片,就被怀疑是记载中的占卜法器。
这是今天甲骨学界对这件甲骨的看法,但早在七十多年前,斯文·赫定显然就已经认定巫师头骨具有神秘力量,可以对实验产生重要帮助。
从明白了这一点起,韩裳就开始系统地学习甲骨文,并且把调查的方向,转向了河南安阳殷墟。王展奋说赫定曾数赴安阳,在那儿他可能留下了更多关于实验的线索。
自从十九世纪末古董商人在安阳收集到了刻有文字的"龙骨",几十年的时间里来安阳寻找甲骨的人不计其数,这也让安阳的农民个个都成了"甲骨通"。但一个西方人也许更多和官方组织打交道,所以韩裳的重心放在了当年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上。
从一九二八年一直到一九三七年,历史语言研究所组队对殷墟进行了十五次发掘,出土甲骨数以万计。赫定如何接触考古队,如何搞到巫师头骨,而后来这件重宝又怎么留在中国,进了上海博物馆,其中也必然大有故事。
然而韩裳接下来的调查并不怎么顺利,参与过当年安阳考古的许多人,在国民党战败后去了台湾,而留在大陆的人,多半在十年文革中死去。她竟然一个活着的当事人都没采访到,从后人口中了解到的情况,也都含糊不清。
唯一有用的线索,就是得知赫定当年和一名叫孙禹的年轻考古队员接触颇多。
这位孙禹早就死了,不仅如此,连他的儿子、孙子也已经死了。还活着的,是他的一位曾孙。一般情况下,一个人不会对他祖父的生活有多少了解,更勿论是曾祖父了。
"这些天我有点兴奋。我预感到有些改变会发生。"韩裳在录音里说。
"不仅是因为《泰尔》即将首演,而且我已经打听到了孙禹曾孙的住所,我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他见面。我注意到一个有趣的现象,从孙禹开始,一直到他的曾孙,历经四代单传。每一个人都是知名的甲骨学家,即便是第四代才刚三十岁的孙镜,也在如今的甲骨学界颇有名气。连续四代在同一方面拥有天分,这是很罕见的,而甲骨又是这样冷门枯燥的学问。也许他会带给我一些惊喜。"
这是最后一段录音,听完之后,烟缸里已经挤满了烟头,窗外的天也有了亮色。
"她会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惊喜?"徐徐问。
孙镜摊开手,摇摇头。
"真的会有这样一个实验吗?藏在人心中的神秘力量?这太像一个故事了。"
孙镜双手的拇指按住内侧眼角揉动着。
"其实我没听到想听的东西。"他闭着眼睛说。
"你想听什么?还有什么能比刚才这几小时里听到的更离奇?"
孙镜的中式提神按摩持续了两分钟,然后他睁开眼睛。
"她为什么会死。我以为在这些录音里会听到答案。难道你真的认为是诅咒?"
"也许……大概……"徐徐支吾了两下,只能承认,"昨晚那个家伙总该和她的死有关,但从录音看,她自己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担心的只有诅咒。"
"不搞清楚这一点,我们就没法把危险彻底甩掉。"孙镜说。
困意涌了上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呵欠。
"哎,我回去补觉了。危险什么的,总得头脑清醒才能对付。还是先把巫师头骨搞到手吧,说不定那就是关键。晚上之前我就能把预备工作完成,到时再给你电话。"
"太鲁莽了,我觉得那东西是个烫手山芋,没搞清楚就……"孙镜才说到一半,徐徐又一个呵欠,摆摆手,自顾自出门去了。
孙镜叹了口气。他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却一直把手上的戒指转个不停。
手机短信响,他瞧了一眼。
"见鬼的满足。"
孙镜笑,但很快,笑容就收敛不见。他走到老旧的木头壁橱前,吱吱嘎嘎地拉开左边的门,抽出里面的小抽屉。
那儿有两个长方型的铁皮盒子,他打开了一个,里面是些银元、黄白金戒指、金锁片,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玩意儿。
孙镜用手拨了拨,又打开了另一个盒子。
他的眼睛直盯着盒子里看了一会儿,才伸手把其中的一件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块青黑色的长方型铜牌,约正常人手掌的三分之二大小。上面浮雕着一个有着许多对翅膀的天使。他长长的头发把脸遮住,下半身浸在火焰之海里。而在他的身上,翅膀上,甚至火焰中,若隐若现的有许多只眼睛。这些眼睛有的闭着,有的张开一线,有的圆睁着,不管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有许多只眼睛在注视着你。
孙镜只盯着看了几秒钟,心里就涌起极不舒服的感觉。他把铜牌翻过来,在左下角,有一个缩写。
"C·C。"
Camille Claudel,卡蜜尔。这显然是她的姓名缩写。
这就是梅丹佐铜牌,弗洛伊德实验的参与者进行神秘仪式的必备道具!
每个人看见漩涡逼近,都会努力逃开。实际上,许多时候早在你看见危机之前,就已经身处其中了。
注1: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一年,约三万多名从欧洲各国逃出的犹太难民来到上海。其中大多数居住在以摩西会堂为中心的十几个街区(今上海市虹口区内)。
注2:斯文·赫定(一八六五-一九五二),瑞典探险家,作家。他五次来到中国,在中国和中亚的探险时间逾三十年,是楼兰遗迹的发现者。
Chapter 04 试应手
孙镜手掌苍白,青黑色铜牌压在掌心,发散着让人压抑的沉沉死气。铜牌上浮雕火焰冰冷燃烧,上面的无数只眼睛,冷漠地洞察一切,让人想到"天地不仁",没有半点上帝慈爱的味道。
这铜牌如此怪异,连孙镜身边有着大鹰勾鼻的老年白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来。
"Metatron。"孙镜冲他笑笑,告诉他铜牌上天使的名字。这显然是个犹太人,他肯定知道梅丹佐是谁。
犹太老人却立刻皱起了眉,表情变得相当不愉快。
孙镜这才想起,犹太教义反对偶像崇拜,任何对上帝形象的塑造都被严格禁止,天使也是这样。
他耸了耸肩,却没有把铜牌收起。如今的摩西会堂早已经不是犹太教教堂了,只是个纪念性的袖珍博物馆。那些当年曾在附近住过的犹太人多年后再次造访中国,这是必然要来的一站。身边的老人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身为犹太教拉比的威尔顿曾在长时间里,每天对着这样一块雕了天使像的铜牌进行神秘仪式,显然严重违反了犹太教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弗洛伊德的神秘内心实验就像是引诱人堕落的恶魔,或者,是伊甸园里的那条蛇。
孙镜正站在摩西会堂的礼拜堂里,圣柜室前。
圣柜室是礼拜堂内的一个无门隔间,浅浅的进深不到一米。在摩西会堂还是教堂的时候,圣柜中供放着《摩西五经》羊皮卷,现在那儿当然空无一物了。
孙镜低头打量脚下的地砖,然后弯下腰去,拿着铜牌,这里敲敲那里敲敲。
"笃、笃、笃、笃、咚!"
"你在干什么?"犹太老人用英语问他。
"这下面是空的。"孙镜回答,把一块地砖指给他看,"这块地砖四周有细缝,你看到了吗?"
老人惊讶地弯下腰,很快就蹲在了地砖前。
"祝你好运。"孙镜说着,把梅丹佐铜牌揣进裤袋,走出了礼拜堂。在他身后,原本在堂内参观的几个外国人都围到了犹太老人身边。
没人会有好运,包括早已把威尔顿藏宝挖出来的韩裳。
这是韩裳录音里最容易验证的两个内容之一,摩西会堂圣柜室前的藏宝地洞。另一个,是茨威格写在自传里的诅咒记录。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茨威格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孙镜在书店的名人传记区找到了它,在这本书的前三分之一处,他看见了相关的段落。三名演员的名字是Adalbert Matkowsky、Josef Kainz、Aleksander Moisiu,分别死于一九○九年、一九一○年和一九三五年;导演的名字是Alfred Freiherr von Berger,死于一九一二年。
意料之中。孙镜把书合上,带到付款柜台买了下来。尽管昨晚听到的是一个非常离奇的故事,但相比而言,他更相信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的自述录音没有欺骗的必要。人性比这个世界更值得相信,前提是你能看清楚它。作为一个骗术高手,没什么技能比这项更重要。
所以韩裳的经历是真实的,诅咒的确存在,也只好试着相信让这些该死事情发生的实验真的进行过,也许它还在进行着,谁知道呢。
孙镜倒是想知道,他裤兜里的这块梅丹佐铜牌算怎么回事。要是韩裳还活着,她一定会为这个重大发现录下一段新录音。
比如:"我从孙禹的曾孙那里又看到了一块梅丹佐铜牌,这真叫人难以相信。孙镜对这份祖先遗物的价值一无所知,对他来说,拥有铜牌的人和那个年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接连早亡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让一切都隐没无踪,只剩下这块不会说话的金属。孙禹会是实验者之一吗?一个当时非常年轻的中国人?"
这是对韩裳而言非常重要的新线索,可是她已经死了,孙镜想着。
韩裳不会知道,在她死之后有人潜入家里,并且试图跟踪领取她遗物的人。这才是真正重要的线索,意味着她之前所有的线索追寻中,留有一块巨大的空白。
巨大而可怕的空白。
小街比昨天走过的时候更加凋敝了。看起来剩下的住户,也会在近几天里全部搬空。
地上的白色人型稍浅了些,空气里的血腥气早已经没了。这幢四层老楼的大门敞开着,几个人进进出出,把家里打包好的东西搬到路边堆起来。等搬家公司的车一到,好通通运走。
一个中年秃顶的男人抹了把头上的汗,手搭在堆起的大纸箱上歇口气。瞧见低头看着地上白线的孙镜,开口说:"昨天这里刚死了一个人。"
孙镜抬头看看他。
"那么大的花盆。"他说着用手比了个比篮球大两号的圈,"从四楼砸下来。当场就躺倒在那儿啦。"他一指地上的白线。
"真惨。"孙镜应和。
"可不是呢。"男人好似立刻就歇过力来,脸上生气勃勃。他像重播昨天现场画面般,从韩裳的穿着模样到花盆砸开脑袋的声响,一路解说下来。
"事情就透着奇怪,怎么就这么巧,这条路上人走的又不多,偏偏她走到这里停住了。要是她不停下来,花盆就砸不上。"
"停下来?为什么?"
"可没人到地下去问她。还有那花盆落下来的位置也不对,公安都派了现场那个什么……现场堪查组,里里外外脚印指纹都查过,当时四楼老李家一个人都没有。气象专家就解释了,这是碰上低空瞬时强气流,把花盆在半空里吹歪了。哈,就是一阵妖风,嗡一声就过去了。"他鼓起肺泡,模拟着风的声音。
"死的这女的,可还是个明星呢,演话剧的,真叫一个漂亮。你看过话剧吗?名角儿,演起来场场爆满,可惜了啊。躺在地上,白花花的脑浆到处都是。"
孙镜觉得有些不对味起来,插嘴问:"你昨天真的当场亲眼看见了?"
男人愣了愣,然后讲:"看见的人多啦。"说完他拍了拍纸箱,回身继续搬东西去了。
民间的传奇就是这么来的,孙镜想。大概要不了多久,这就会演变成一个极有真实感的鬼故事吧。
不过韩裳当时真的停下来了吗?这男人的故事版本里,并没有说她是为什么停下来的。通常这种口口相传的故事,只会无中生有,情节越来越丰富离奇,却绝不会把原本就有的细节变没。要是韩裳真的停步不前,这肯定是个在外人看来没有原因的突兀行为。
如果这不是个鬼故事,而是场谋杀……
如果我是杀人者,孙镜想。如果我有办法让花盆突然掉下来--要做到这点已经很困难了,所以我最好得再想个法子,让要砸的那个人呆着不动,否则命中目标的难度就太大了。
要是能知道韩裳突然停下的原因,就能想出法子,找到谋杀者。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
可或许……那就是个鬼故事呢?茨威格的诅咒,弗洛伊德的实验,这些在一般人看起来,就是鬼故事。
想到鬼故事的时候,孙镜就想起了那个说鬼杀人的老妇人。
老妇人的小烟杂店并没有在营业,铁卷帘拉下来,却没有拉到底,留了条缝,传出里面的声响。
孙镜敲了敲门,铁卷帘"哗哗"地抖动起来。
"谁啊?"里面问。
"买烟。"
"搬店面了,都打包了。"说话的人,听声音像是老妇人的女儿。
"要条中华,没有吗?"
几根手指头从缝里伸出来,搭住卷帘的下沿,"哗"地把门抬了起来。
"软壳硬壳?"的确是女儿,店里已经大变样,商品全都收拾了起来。她妈却不见了踪影。
"硬壳。"既然开了门,孙镜当然选便宜的。他并不喜欢中华烟,淡得没味道。
女人摸出把刀,划开一个纸箱的封箱胶带,手脚麻利。
"昨天那个拉着我的,是你妈吧。"
女人抬起头打量孙镜,把他认了出来:"昨天不好意思,老太婆脑子又不清爽了,今天上午刚刚把她送去蹲医院。"说着她半是叹息半是埋怨地哼哼着,轻轻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