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即使现在他已经把米兰转移到了夹层里,但却肯定没法把米兰带出这间房子。在屋外的时候,我已经目测了木屋的高度,现在对比屋内天顶的高度,夹层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

可是当我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就呆住了。

我不知呆了多久,等到略略回过神的时候,早已经被后面源源不断的教徒们挤出了小屋。

没有夹层。

屋里天顶的高度,和从外面看屋顶的高度几乎一样,构成屋顶的只是些薄木板,一些彼此间组合并不严密,能让阳光从缝隙间透入的木板。当我抬头仔细看的时候,就发现差不多所有的木板之间都有或粗或细的缝,阳光从这些缝里肆无忌惮地涌入,摧毁了我最后一点期待。

真的是神迹。

这一刻,无力感从身体的某个角落里涌出来,当不可理解并且无法接受的事情真的在眼前发生,恐怕每个正常人都会觉得。自己曾经拥有的信念是多么可笑。

真的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难道这个世界真的是虚幻的,在周纤纤的面前,哪怕是我自己,也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吗?

在我年幼的时候,的确曾经怀疑过,时间的所有一切都是某个藏在暗处的恶魔变的戏法,其实什么都是假的。但我玩玩不曾想过,我自己也可能是假的。

小木屋里的泥地已经被踩烂了,现在,每个从木屋里出来的人,望着圣女的眼神,原本怀疑的变得坚定,坚定的变得虔诚,虔诚的变得狂热。

刘江洲适时地高声说:“神迹就发生在我们眼前,一切物质都是虚无的,只有跟随圣女,我们最珍贵的魂魄才能回归天国!”

而我在这个时候,终于“醒”了过来。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存在都要怀疑,那么他还能剩下什么,岂不是除了依附这个圣女教,别的一切都再没又意义了吗?

连自己都抛弃掉,去依附于其他什么身上,这样的人生,想象都会觉得可怕。

毫无疑问,我刚才目睹了一宗超自然事件。我又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情,所谓超自然,只不过是以人类目前的认知水准,还无法说清楚其缘由,将来文明进步到某一种程度,所有超自然事件,都会一一有令人信服的解释。米拉消失这是个事实,但造成这个事实的原因,未必就是刘江洲说的那一套。

这样想之后,我的思路立刻从死结中跳了出来。

吕挽强的消失,显然也是周纤纤运用了这种能力,所以她只是在厕所的门前真了一小会儿就离开,她施展出这种能力所需的事件,短到只需几秒钟。

再往前,黄织肚中消失的婴儿,也有了大难。做出这样事情的就只有周纤纤,这种行为很可能是自发的,大多数孩子在将要有弟弟妹妹诞生时,都会焦虑惧怕,因为这意味着自己将不再是妈妈最宠爱的那一个了。

对周纤纤这样性格孤僻的女孩子来说,这种情绪一定要强烈得多。所以,她就用自己的能力让未出生的弟弟消失了,结果黄织生出来的,就只有那个纸婴。

而黄织一家发生的连环失踪案,恐怕也和周纤纤脱不开干系,这个小女孩儿具有的异能简直是个炸药包,要是有谁惹她不高兴了,她就会让谁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这种让人消失得能力到底是什么,还是个问号。我有一个可爱的干妹妹,她整个家族,都天生具有隔空取物的本事,可以无视千上万水的间隔,只要是熟悉的东西,就算在月球上,也能在瞬间取到身边。正是因为这项能力,让一些物理学家对空间的性质有了新的猜测,认为空间并不独立存在,只不过是物质具有的一个性质,只要改变了这项物性,空间位置也会随之改变。

可是这项隔空取物的异能有着许多的限制,比如精神波动高的生命,比如人,几乎不可能被瞬移,瞬移物体的重量越重,难度就越大,到了上百斤的东西,凭一个人的力量,是很难移动的;再有,一般只能把在远处的东西移到近处,却很难把近处的东西移到远处。

可是周纤纤所展现的去没有这些限制,除非她的能力比寇云——我的妹妹更高出一百倍。然而我总是相信,人力有时无穷。

再说,瞬移只是把东西挪一个地方,然而被周纤纤“消失”掉的人,却没有一个再能活着出现,她都给瞬移到外太空了吗?那么韩国死婴的出现,又怎么解释?

圣女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起来,小女孩抿了抿嘴,原本就极薄的唇只剩下一条线。我看见她情不自禁地伸手要去抓薜颖的衣角,被薜颖及时用力捏住。周纤纤仿佛被薜颖那里得到了信心,又变得从容而冷漠起来。

我更加确信刘江洲说的那套是胡扯。如果圣女真是神的代言,又怎么会露怯,怎么会需要薜颖的安慰?别说年纪小,传说中是释迦牟尼一出生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也不知薜颖是怎么让周纤纤这样依赖的,我总觉得,这和纸婴事件脱不开关系。或许薜颖在那时发现了什么,刻意接近,而周纤纤因为母亲再次怀孕,有被抛弃的感觉,所以她对母亲的感情,就这样逐渐转移到了薜颖身上吧。

“怎么样,这下彻底信服了把?”不知何时袁吉来到了我的身边。

我连忙重重点头:“这简直是奇迹,哦不,应该说是神迹。我现在有点迫不及待想加入了。”

袁吉呵呵笑道:“这简直是神迹,很快圣女就会亲自主持入教仪式,那时我们就成为神的子民了。”

“我看薜上师和圣女很亲切,就像是母女似的。”我试探着问。

袁吉立刻摇头,微微作色说:“别乱说啊,圣女就是圣女,她是神的代言人,是不存在什么父母的。”

“不存在父母,这怎么能呢?”

袁吉正色对我说:“对于神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心头突地一跳,隐约间猜测到了黄织被杀的理由。

还未等我深想,袁吉碰了碰我的手臂,抬头一看,薜颖在人群中冲我们点头。

“我们过去和薜说话吧。”袁吉说。

“啊……要不你先去吧,我有点内急,想先上个厕所。”“那好吧,不过你得原路走回去才有厕所。”

我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却并没有原路返回,就在不远处,有个可以爬上去的斜坡,那里是一片玉米地,我走到斜坡边,趁几乎所有人都围着圣女的时候,迅速地爬上去,没入了玉米地里。

玉米高过我的头顶,我拨开宽大的玉米叶,在玉米杆子的缝隙间往深处走去。

我当然不是为了寻个隐蔽的地方好撒尿,我是要走出手机信号被屏蔽的范围,和警方联系。

如果么有特殊情况,警方这次的行动是势在必行,我相信他们应该有办法知道,圣女薜颖和刘江洲都出现在这里,一网打尽的话,这邪教就算是连锅端了,再有多少信徒,也掀不起风浪。

但我就是要告诉他们,特殊情况就出现了

听说会有神迹出现,和亲眼看见神迹出现,所受到的震撼,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样的震撼,会让一些想法全然改变,原本认为没什么问题或被忽略过去的地方,现在却成了大大的危机。

在没有搞清楚周纤纤的特异能力的性质,发动条件,限制条件及克制方法之前,贸然采取强硬措施,会是极度危险的。

设想一下,如果全副武装的警察冲进来,却在周纤纤的面前一个接着一个消失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也许夸张了点,但让周纤纤搞没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就冲这一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更何况,今天跟着大队警察的,还有何夕。我怎么能让何夕参与这么危险的行动。

所以,今天的行动,必须停止。

等一会儿举行了入教仪式,我成为圣女教的一员,就算是潜伏下来扎了根,肯定能接触到更多的东西。多了解一点,就多一分把握,少一分危险。

应该差不多了,装在养老院据点里的干扰装置,功率不会太大的。我把手机摸出来,看到上面果然有了一格信号。可没等我把号码拨出去,这个信号又没了。我暗骂了句,只好继续再往前走段路看看。

“再往前走点,应该就可以打电话了。”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僵住,慢慢转身。

哗啦啦一阵响,一只手拨开了玉米叶,然后它的主人就出现在我面前。

“如果你要打电话,走出这篇玉米地信号会比较好,如果是找个地方方便,你走得未免远了点,那多记者。”薜颖盯着我说。

“为什么一个男人去上厕所,薜上师你会跟上来呢?”我问。

显然我已经暴露了,抵赖是没用的,就我手里的这只手机,里面的信息记录,就有太多足以说明问题的短信。

“因为我有点奇怪,一个被神迹震慑,想要快点加入教会的人,会在这个时候去上厕所。要知道,当时圣女就在我的身边。”

我叹了口气,没错,当时虽然是薜颖示意我们过去,但她一直都拉着周纤纤的手,一般的教徒,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我这个浑然不信神不信天尊的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而且,袁吉告诉我,上一次你上厕所,时间并不太久。本来我并没有注意到你,但是神迹一结束,你冲进圣屋的速度,是我从来没在任何一个教徒身上看过的,我很好奇,本来以为,会有一个记者成为教会的忠实信徒,现在看来,如果不是记者先生年纪轻轻肾功能就衰退的厉害,那么就是有些其他的打算了。”

我耸了耸肩,暗自却捏紧了拳头,从薜颖笑了笑,问:“所以薜上师就甩开信徒,肚子跟上来看个究竟了?”

从刚才开始,我就竖起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并没听见有很多人靠近的声音,走在玉米地里,难免会发出沙沙声,人一多,声响是不会被风声掩盖过去的。

“独自?”薜颖笑了,然后她的话让我的心一沉,“我怎么敢,虽然我信奉神,但防人之心还是有的。”

她说完,身子往旁边微微让了让,露出另一个人的衣角。

这人刚才被薜颖完全遮住,只因身形实在太小,而且生性孤僻沉静。

周纤纤慢慢从薜颖的身后走出来,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仿佛被毒蛇缠上了脖颈,冰冷滑腻,动弹不得。

我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薜颖既然这样说,就表明在周纤纤的异能面前,我没有一点机会。

没有机会我也要创造出机会,并不一定要和异能直接对抗,我也许会有其他的机会。

“你信神?”我嘴角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信的是哪尊神?”

没等薜颖回答,我就把头转向了周纤纤,她才是能决定我生死的人,我不用和薜颖多废话。

“三年前在上海某一妇婴医院里,我采访过你妈妈黄织。”

“我记得你。”周纤纤回答。虽然这几个字听不出多少感情,但好歹她回应我了,这就是个好的开始。

薜颖抱起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仿佛想看看我能玩出什么花样。

“上星期三,我就在上海第X中级人民法院里,你和薜上师也去了吧?”

周纤纤只是看着我,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在那儿也展现了你的能力,降下一场神迹。那个犯人,杀死你母亲的凶手,是你让他消失的吧?”

周纤纤轻轻点了点头。

“你一定很狠这个人把,很残忍地杀死了你的妈妈,所以你不愿意让法庭来判决,而要用你那神奇的能力亲自动手。”

周纤纤看着我,她又开始抿嘴唇,脸色从苍白变得开始有血色。我感受到的压力轻了些,因为她对我的敌意稍有减退。这证明我的猜想是有道理的。

“纤纤。”薜颖突然出声了。

周纤纤转头向她看去,但我却提高了音量,把薜颖的声音盖了过去。

“可是,你这个圣女教的一位教徒袁吉却告诉我,你们的神认为杀你的母亲的凶手无罪,所以你才去降下神迹,让他的魂魄回归天国的。”

“胡说!”周纤纤立刻出声反驳。她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愤怒。

真是先前袁吉的那几句话提醒了我,他说作为神的代言人,圣女无父无母。可这世界上哪有无父无母,真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呢。历来在宗教上,对于像圣女周纤纤这种角色的父母的地位,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对待方法。一种就是袁吉的想法,神或神子的凡间父母都是凡人,并不真能当得起圣父圣母的称号;另一种则连神的凡间父母一起崇敬,特别是母亲。

这两种不同的看法,会让教义形成重大的分歧。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基督教和天主教。

这两大教派同出一源,但后来成为泾渭分明的不同派系,其重大区别,就是天主教尊耶稣基督的母亲玛利亚为圣母,而基督教里,玛利亚只是个普通的妇女。

所以,在所有的宗教里,为神的凡间父母定位,是极重要的一件事。处理得不好,会让教会里形成对教义有不同理解的派系。像圣女教这么一个初创的教,更不能出现这方面的波动。

可让人头痛的是,周纤纤的生母黄织,却是个让世人鄙薄的疯子。

我想绝大多数的教徒都不会知道圣女的母亲是个疯子,当圣女教慢慢发展壮大,总有一天会有教徒提出这个问题,有的教徒会主张尊圣母,有的教徒会主张圣女的母亲也只是个凡人。或许这种声音已经开始出现,不论持哪种态度的教徒,当他们知道黄织是个精神病的时候,毫无疑问会对圣女身上笼罩的光环产生打击。

教会的实际操纵者薜颖和刘江洲当然不会坐视这种局面出现。周纤纤的父亲已经失踪了,如果她的母亲也能失踪,就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周纤纤虽然肯跟着薜离开家,却明显对黄织还有感情,她不会对母亲用她的异能。所以,吕挽强就出现了。

必然是这样,尊敬的薜上师让被完全洗脑的吕挽强去杀黄织,许诺会降下神迹,让他的魂魄归天国。而她对周纤纤,却说有一个凶徒杀了黄织,所以周纤纤愤怒地让这个凶徒在世间消失。

如果周纤纤知道了这些,她能不和薜颖决裂吗?

“我是不是胡说,你问一下任何一位知道此事的教众,就会明白真相,那和你从薜上师口中知道的,一定不一样。”

周纤纤有些疑惑地转头看薜颖。

出乎我意料,薜颖并没有气急败坏地分辨,而是蹲下身子,把周纤纤抱在怀里。

“这个坏家伙在吹牛,别上他的当。”薜颖在她的耳边说,边说边投给我一个嘲讽的笑容,“不要让他再挑拨关系了,你不该听到这些,让他消失把。”

周纤纤霍地转头,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知道不好,忘记了,站在我对面的不是一个成人。如果是一个成年人,她会因为我说的话而产生怀疑,并且会在进行求证之后,再决定对我的处置,反正局势瞬移掌握在她手里的。可周纤纤不是个成人,她只是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女孩。她已经把薜颖看成了妈,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她是听妈的,还是听一个陌生人的?这根本不用做出选择。

也许,我拼着冲上去一拳把周纤纤打倒,才是个又一线生机的选择。

然而已经来不及。

我无法动弹了,不是感觉上的那种,而是真的。连个小指头都动不了。我努力想眨一下眼,想咬一下牙,幻想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梦魇,只要能稍动一下,恶灵就会退潮般离我而去。然而不行,我都想法驱动不了任何一块肌肉,在这一瞬间,连呼吸和心跳都凝住了。

所有的感觉从我身上剥离出去,这剥离的过程在我的感觉中并不快,但坚定,不可逆转。

我突然知道,发生在那盆米兰的事情,正在我的身上发生。

不仅那盆米兰,还有吕挽强,周国栋,周纤纤的奶奶以及那个建造了敬老院的老人。

我还能看见周纤纤和薜颖,但已经有些模糊。她们站得离我很近,但现在却越来越远,和她们一起远离的,还有这片玉米地,本还有一片宽大的玉米叶抵着我的肩膀,但这一切,连同这天这地这整个世界,都在以一种让人心悸的方式,离我远去。

不,我说错了,不是心悸,因为我的心已然无法悸动。

第十九章 天国

我还没有死。

我看着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在眼前扭曲,变形,改了颜色,但我却没有死。

我感觉自己被这个世界上活生生地抽离出去,同时被抽出去的还有正常的感觉。这个过程只有几秒钟,或许更短,但那种无能为力的窒息,仿佛在一座冰山中冻了百年。

然后,忽然之间,我浑身又松开了。我知道,自己又能动了。
可我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存在感怎么会这么奇怪?我是说,要是在正常状态下,你是知道自己以什么方式存在的,比如站着坐着或者奔跑着。但现在,我的姿态大概是站着的,可是我的脚掌感觉不到浑身的重量,皮肤感觉不到空气,血液似乎也不流动,身体里一片寂静。当这些感觉有的时候,你通常并不会觉察,可是当这些没有,一切就都不对劲了。

看出去的世界也全然不同,缤纷的色彩没有了,组成世界的是我说不上来的颜色。蓝?灰?或者这根本就不算是颜色。

我似乎还是在那片玉米地里,但我看到的玉米杆,叶子,还有那两个名叫薜颖和周纤纤的人影,都成了些什么样子?我很难表述看到的世界,宽大的玉米叶在幻动着,并不是因为风吹,薜颖和周纤纤的形象边缘也在变换,就像焦距不停在变动。组成这些物体的是曲线,一个个都是立体的几何形状,而且这些几何物体并不能阻挡我的视线,我能看见面前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背后的东西,当然看不清楚,看出去都是重重叠叠变化着的影子。

对于薜颖和周纤纤来说,我已经不存在于那个世界了,我看着她们说了两句话,然后转身。

“喂,喂!”我大叫起来,她们听不见,虽然这在意料中,却让我惶急。我开口叫出去的声音也变了,我想我的体内还有气体,所以听到的是声带在喉间震动空气发出的声音,就把耳朵捂死时说话那样。我的呼吸也变了,我没法把气呼出去,也吸不进什么,这只是习惯性地做着这个动作,却至今没有窒息的感觉。

我想我已经不再原先的那个世界上了。

我想到了何夕,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和一帮警察一起冲进敬老院去。那些警察,现在可全没心思去帮他们担心了,但是何夕……

透过许多玉米,我看见薜颖两人正在远去。我想要赶上去,一步,我只迈了一步,眼前的景象就全变了。

我不知道已经在这个世界里呆了多久。

这儿完全没有什么东西能记录时间,时间在这里,仿佛全然变成了心灵上的一种感觉。或许只过了十几小时,或者几天,不过我觉得应该已经有了十几天,可能一个月。

对这个诡异的世界,我已经稍稍有些头绪。

我好像是走进了电脑三维图像的世界里,尽管还是有些不同,但这总算是我能想到的最类似的比喻了。我所在的这个世界,仿佛空无一物。我能看见那些房屋桌椅,街上行走的人,但是我碰不到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我。

这里的空间构成很奇异,我至今也找不出任何空间规则。我曾试过在一个咖啡馆的门口待了很久,看人来人往,努力分辨男女,猜测女子是否漂亮,但走了一步之后,我就到了海上。一只海鸟在我面前俯冲如海,叼起尾大鱼,我想这儿离岸不会很远。我的身体跟着海水微微起伏,但却并不会不稳,因为重力在这儿不存在。我不知道是怎么站着的,也不懂为何不倒。我只知道只要我挪一步,哪怕只能移一厘米,就会到另一个地方。

“啊——”我大叫了一声,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我不得不过一段时间就自己叫一声,否则我想自己会疯。

不过疯和不疯,有区别吗?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发疯,在没疯的时候,我努力地想,自己到底到了什么地方。

我曾经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这里就是死后的世界。可是后来我想不是,并不仅仅是对生的执著,更因为在这个寂静死地,我没有碰上另一个人。如果我是死后的灵体,那么应该会碰上许多先我而往生的魂吧。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物质,找不到空间规则,时间流逝可能也不一样——尽管我没知道确切的证据,但我总觉得,当我挪动位置,眼前的景象改变后,这些景象的时间并不是接着前面的。当我一步从北京到东京时,也许过了一秒钟,也许过了三天。而时间对于我来说,又是以微不可察的速度流逝着。是的,我能肯定时间对于我没有停下,因为我终于稍稍感觉有些气闷了。是我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吸入的一口氧气,它在消耗着,我不知道它还能支撑我的身体多久,绝不是无限的。

而这个世界,又和正常的世界关联着。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正常世界里发生着的情景,尽管没了声音,变了形,失了色。

周纤纤想让我“不存在”,然后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一个人不能被看见,不能被听见,不能被触摸,用任何方式都无法发现他,那么他还存在吗?就算他还存在,但是对别人来说,已经不存在了。

也许周纤纤的能力就是这个,只是说别人看不见我,摸不到我。

就看不到而言,今天的科学,正让隐形衣开始变成现实。我就知道不止一个研究小组在做这方面的实验,现在做出的隐形衣,已经可以让穿着的人接近透明,因为这件衣服让光线发生偏折,你看着这件衣服,但其实光线在衣服上划了个曲线,让你看到了衣服后本该被遮挡住的东西。

如果说有一种异能,可以让物体偏折光线,从而达到隐形的效果,我想我不会太惊讶。人的精神立场已经被证明可以做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要是不仅仅偏折光线,还让空间发生弯折呢?想象一样东西,还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原本把它包容在中的空间,忽然在它面前绕了个圈子,空间在它的面前弯折了,空间里的人也根针弯折,再也感觉不到这件东西了。

等等,空间弯折,这让我想到了些什么,是那本看过不久的《时间简史》。

那里面介绍了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说大质量的物体,会使四周的空间发生弯折,而黑洞旁的空间弯折,让光都要滑落。于是才有科学家关于虫洞的狂想——从弯曲的空间穿一个洞,在另一头出来的时候,就到了远方,我曾经傻傻地想过,这头进去那头出来,那么中间穿过的是什么呢?在弯曲的空间下面是什么呢?就是我现在的世界吗?

其实我是知道的,在广义相对论中,虽然有弯曲的空间,但是不存在什么弯曲空间之外的空间,空间并不是一张可以隆起的纸,这种比喻形象而不准确。

可我现在在的这个鬼地方,虽然我称他为“地方”,但它却未必是一个空间,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它在原本正常的空间之外,我正在弯曲的空间外,所以我看出来的是波动起伏的大地,变换形状的物体。

我是在一个正常空间旁的亚空间里,或者不用空间,用力场来称呼也行,这个地方的时间空间规则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也许只是因为多了另一些在我所生存的那个世界里不存在的标杆。

我那个世界里,要定位一个存在,需要确定空间位置和时间位置。空间位置由长,宽,高三个维度组成,所以,那是一个四维世界。

我现在这个世界里,显然长,宽,高和时间根本没法定位我的存在,所以,必然有其他的标杆没被我找到。

这是个多维世界,也许五维,也许六维,也许只有四维——和长,宽,高,时间不同的四维。

在我想到多维的时候,我正站在一处大街上。我想应该是欧洲的某处,有个人坐在街角,拉着小提琴。

我每走一步就会转换一个天地,曾经在大草原上让奔腾而来的野牛群穿过胸膛;曾经在浴室里看见一个女子洗澡,曾经看一个人捅死了另一个人,把尸体塞进汽车的后备厢里。我已经习惯那随时变幻起伏着的曲线,可以很快分辨出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但这样的进步无法让我高兴一丁点儿,我旁观看着一切,感觉自己像个鬼魂。

拉着小提琴的人坐在我的斜对面,手臂轻轻晃动着,尽管我看不清楚弦,那太细了,不过显然他正在拉琴。没有人停下来倾听,但他似乎依然专注。

于是我就想到了弦。

难道我竟然会是在一根弦上?

拉琴的人停了手,他把琴斜靠在墙上,然后抬起头,向我这边望来。

他的眼神穿过我,落在某个地方,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转回头去,却不知他在干什么。

然后,他的表情变了。

人的脸部只需要微小的动作,就能做出全然不同的表情。我能看出他的表情和刚才有所不同,我都观察力已经是比刚被扯进这世界时强了许多,但他现在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却实在拿不准。

可是我猜,那是不是疑惑?我的天,难道他不是看我的身后,而是在看我?他竟然发现了我的存在吗?

我已经不存在正常的世界里,但是我也没有完全脱离正常的世界。别说我看到的这些,就只每走一步都会到个新的地方,却不会让我走到空气中或地低底下,已经足够证明正常世界对我目前存在的影响,两个世界,必然存在某种交集。

生存着的人类有六十亿,并不只是周纤纤才有异人之处。我接触过的异人并不少,也许就有一些人,如面前这个拉琴者一样,可以觉察到我这种特异的存在呢。既然能被察觉,那么离开也就有一丝希望了。

“喂,喂!”我大声喊着,声音在我的耳中闷雷般低低翻滚。

拉琴者朝我这里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摇了摇头,收拾东西,转身离开。

这是我所遇到的唯一希望,怎么能容他就这样在眼前消失?我不由得追上去,一步,就到了苍莽的林山间。

我慢慢蹲坐下来,叹了口气,却没有气从我的嘴里出来。我大哭,泪水通过泪腺聚集,但却无法从眼眶里流出来。我体内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办法释放出来,在这世界留下痕迹,我搞不懂这世界的法则,但并不妨碍我以大哭来抒发情绪。

一直不哭会减寿的,哭个不停也不男人。觉得差不多了,我让没涌出半滴的泪水从泪腺中慢慢消退——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感受,重新思考气超弦的问题。

当代物理的两大基石是广义相对论和量子物理,广义相对论解释宏观宇宙,量子物理解释微观宇宙,可偏偏这两大理论彼此不相容,处处矛盾,一直以来,所有物理学家都梦想着能找到一种可以统一这两大理论的理论,超弦理论就是最著名的假设。

超弦说,世界其实是由弦组成的。正在粒子加速器里通过对撞层出不穷的新种类基本粒子门,只不过是弦以不同的方式振动,而表现出不同的形象而已。

我是因为看了《时间简史》,惯性使然,又去网上查了些超弦理论的资料。看得并不仔细,说一知半解都是很抬举了。我还记得那些普及版的解释上说,超弦是微小的闭合的环,永远变幻振动着。超弦和现实空间是垂直相交的,但它并不是四维,其维度要远远高于正常世界,至少要达到九维。

九维是世界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能想象。可是我现在所处的世界,是多少维的?

的确,超弦的假设中,弦是和基本粒子同样微小的,可是在那样一个至少九维的世界里,空间规则已经完全改变了。所谓的一沙一世界,没准就是说,当小过了某一极限,大小就再没有意义。所以,或许我真的是在某跟弦上。

我抬头望向天空,这世界没有天空。我浑身的憋闷已经很明显了,明显到我一不小心就会想到这一点。以我游泳憋气的经验,这口气我已经用了二分之一。已死亡为终点的话,应该还能熬得更长一些,好了,我还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来用完这口气。

他娘的我想的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我到底是被偏折了空间到了空间之外,还是站在一根弦上,这对我能不能回到有空气的世界里吸下一口气,有什么用处?

瓦特从发现蒸汽的动能到造出蒸汽机花了多久?就算我拥有爱因斯坦般伟大的头脑,可要搞懂这个新世界的法则,需要多久?想出应用法则的方式来脱离这个世界,又要多久?而我只拥有三分之二口气的时间。

在我只剩下二分之一口气的时候,我把之前所作思考的成果全都否定了。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搞清楚也没有用,我必须换一个思路,我只想出去,出去!

并不是没有人从这个世界里出去过,虽然他出去的时候已经死了。

就是那个出现在异国的死婴。他被周纤纤从娘胎里就整到了这个世界。连脐带都让周纤纤以自己为蓝本割裂。他在这个世界里爬行了很久,最后尸体却出现在了正常世界中。

他是怎么来的?

这个异世界并没有和我类似的生命,被扔到这里的地球生命,总有一天会死去。有一个假设,是死去之后,就会自动被排斥回正常世界里,被周纤纤“消失”掉的那些人,尸体早已经在一些荒凉的地方腐烂,无人认领;另一个假设,是某种条件下,可以活着回去,就像我被弄进来一样。两个世界之前,并非那么壁垒森严。

我和何夕最后一次见面时,她曾告诉我,法国警方在结案后仍对韦罗尼克进行了一些询问。韦罗尼克已经被医生证明有一定的精神问题,所以她的陈述让警方真伪难辨。但现在看来,那些内容对我有借鉴的意义。

韦罗尼克此前一直坚持说,冰箱里的两个死婴,是她在家自己产下的一对双胞胎。产下后她扼死了他们,冰在冰箱里,当警方最后告诉她,DNA的检测结果只有一个婴儿是她的孩子,另一个则不是时,她自己都显得很意外。

而后韦罗尼克试着对警方回忆她杀死自己孩子的那个夜晚。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黑夜。窗外一道又一道惨白的光,把夜空割成一片片碎布,雷声震得屋里的锅碗都在颤抖。韦罗尼克惊慌地在浴室生下孩子,把孩子抱出来,放进了厨房的水池里。她犹豫着要不要把孩子杀死,一圈圈地在屋子里转悠。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问到原因,这需要心理学家进行长篇的变态心理分析。

总之,韦罗尼克再次下了杀婴的决心,回到水池前,她把水池里的婴儿扼死,又把水池边的一个婴儿扼死。而后者似乎本就死了。她的情绪和思路当时一团糟,她恍惚记得自己只生了一个,但谁知道呢,摆在眼前的是两个婴儿,这不是说明她生了双胞胎吗?

直到警方告诉她说只有一个是她的骨肉,她才明白,原来她真的只生下了一个,而另一个出现在厨房里的婴儿,并不是她生的。

法国警方无法相信韦罗尼克的说辞,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这个女人肚子异人在家生了个儿子,在屋里走了几圈后发现多了一个,这怎么可能?

但是我相信。

原本被周纤纤扔进异世界的婴儿,在那样一个夜晚回归了正常的世界,那样一个夜晚有什么特别之处?

答案很明显——闪电。

蕴含着强大力量的闪电。这样的闪电可以在瞬间打通两个世界!

如果我在把剩下的这半口气用完前,能找到一个强雷暴区,没准还有一线生机。让我被天打雷劈吧,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过居然有一天会为了这样的愿望而虔诚祈祷。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停地走,一步又一步。

城市,乡村,沙漠,大海,山丘……

我开始有些眩晕,这是缺氧所导致的,渐渐地,我感到双腿绵软无力,我还能走出多少步?

我并不是没有走到过下雨的地方,打那些不算大的雨,大概等到雨停,也未必会有几道闪电。我等不起,我没有那么长的起。

我身体内的时钟,正在缓缓而坚定地朝死亡走去。

我身体内的时钟,正慢慢而坚定地朝死亡走去。

这一步卖出之后,我全身就一紧,心脏缓缓的起伏在这瞬间也加快了。这并不仅仅因为眼前所见过的暴风雨,而且,当我走出这步之后,我感觉到了世界的一丝不同。

不再是死寂一片,而是隐约有一阵阵的脉动。这是正常世界里,暴风雨中心的强大能量乱流,对异世界造成的影响吧。

这说明,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眼前看出去的世界更混乱,原本已经适应了变幻的曲线,但在这时,曲线的波动要比通常时候更强烈,一时间很难分辨出我所在的地方。这暴风雨太强烈了,就算我在正常的世界里,也会睁目如盲。

突然间,有一道什么东西刺破了纷乱的雨幕曲线,凌厉地一闪而过,我看不见白光,但我知道,这就是闪电!不仅仅是看到,我也感觉到了,那一股明显的波动,还不够,要更强烈的闪电,更可怕的闪电,锐利到能把我所在的这个该死的世界刺穿闪电!

我等候着,在我消耗完所有的氧气之前,等候那声将把我解放的霹雳。

我站着,一动都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就变到了另一个地方。眼前的景象慢慢地能分辨出一点点,就在很近的地方,一根圆锥形的长刺高高耸起,插向天空,我脚踩着的,也不像是普通的场面,而似乎是个圆盘状的物体,四周望出去,除了雨,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在什么地方?我还没有想明白,我等待的那道闪电就来了。

在此之前,波动就已经不寻常,如果我看到的那些曲线波动代表力场,那么力场在这一刻就突然抖动起来,仿佛已经预感到,在低低的上空,漆黑的云层中,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正等待爆发。

蓦地,一道粗壮的张牙舞爪的电龙就直扑下来。

我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中感到过的剧烈波动几乎要把我向后推倒。眼前的所有曲线一瞬间以电龙为界一分为二。

这一刻,我毫不怀疑,我就要回家了。

第二十章 怪客

没了。

我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气势惊天的电龙,居然在一瞬间又消失了。

所有的能量波动回复原状,我还在原地,还在异世界里。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知道闪电会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没了?

似乎这道闪电耗尽了暴风雨的力量,雨开始小了下来,接下来又有几道小闪电,但都无济于事。

周围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我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猜错,我所在的地方,是一幢高楼的楼顶。应该不是普通的二三十层的高楼,看我面前的这根尖顶,和脚踩的圆盘,就知道这至少是一幢在区域范围内有标志作用的建筑物。肯定不会低于二百米,单是眼前的尖刺就有几十米高。

就是因为在这么高这么突出的地方,闪电才会这样集中地在我周围出现。而刚才那道最厉害又离我很近的闪电,为什么会没有起到该起的作用,答案就很明显了。

避雷针,该死的避雷针!

在这样一幢高楼的顶端,又怎么可能没有避雷针。

我抬头看这根尖刺,它毁了我最后的希望。

我没有力气再去寻找下一场雷暴,我已经没有了信心。我已经快没气了。

雨迅速地小下来,小到我看不见雨滴,彻底结束了。

突然之间,毫无预兆地,在我背后一股强烈波动出现。它旋转着,产生巨大的吸力,把一切粉碎。

还没等我来得及回头看,已经改天换地。

从狂喜到绝望,又从绝地突然获救。我的心情对这样巨大的落差无所适从,只来得及吸入一口久违的空气,在吸气的同时,转回头去。

然后我的呼吸再一次屏住。

天哪,我的心脏还要经受几次考验?

在我身后的,是一个圆球。

一个漂浮在空中,比篮球更大些,橘黄色又夹着些蓝白色的光球。

一场雷暴刚刚过去,这个光球把我救出了异世界。在我心里,已经浮起光球的名字。

球状闪电!

一个被科学家研究了一百多年,发表了两千多篇研究论文,却还是未能又合理解释的自然现象。

可以肯定的是,球状闪电所蕴含的能量要比一道普通的闪电高出许多倍,这样的能量,足以让任何金属在接触的一瞬气化。

但让科学家不解的是,是……天哪,这颗电球正朝我缓慢移动着。我不敢动,因为后退可能会更吸引球状闪电。

球状闪电忽然加速,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碰到了我的左臂。

是的,让科学家不解的就是这一点,有时球状闪电会让碰到的人瞬间蒸发,而有时,则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会发生。

我甚至觉得有些凉凉的,然后这个电球就在我眼前一下子消失了。

没有人能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能量巨大的电球会突然消失,就和它为什么会聚集如此多的能量一样不解。

但这是科学家该烦的事情,对我来说,历经波折,终于归来。

面对死亡的时候,人会激发出一些东西,也会忘记一些东西。而当死亡的威胁过去,一切平复,人总还是要打回原形的。

而我现在,几乎已经站不住了。

不是因为高处风大,而是双腿的肌肉剧烈抽搐。我从前游泳时也抽过筋,此刻我怀疑我腿部每一块肌肉都抽筋了,上身和腰部的肌肉也相当疲劳,但相对于下半身的剧痛,那些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没能坚持几秒钟,就坐倒在地上,汗从每个毛孔中溢出来,然后眼前的天地开始旋转。

在晕过去之前,我想想,刚才倒下的时候,我往下看了一眼,下面的楼宇入蝼蚁,看来这幢高楼,比我设想的最低二百米还要高许多,只是下面的街道上,红色如潮,密密麻麻。那都是人吗?红色的人?穿着红衣的人?暴雨刚过,街上就有这么多红人,我到底到了什么地方啊?

我到了台北。

我晕倒前所在的地方,不是二百米,也不是四百米,而是顶高508米的世界第一高楼台北101大厦的最顶端。

101大楼永远是台北人视线的焦点,下午暴雨狂雷的时候,就有不止一个摄影爱好者把相机对准了101大楼,期望拍下闪电击中101的照片。结果他们不仅拍到了照片,两个坚持到雨停的摄影者,还在长焦镜头里注意到了101顶部那个突然出现的球状闪电。

当然,他们也看到了闪电光球边突然出现的我,为此,其中一位很不幸地失手把宝贝相机砸到了地上。台北市警局在半分钟内接到了两通关于101大楼的报警电话,两位摄影爱好者不约而同地说,他们可能看见了外星人。

我被送到台大医院急救,症状是脱水,体内能量缺失,轻度脑缺氧。这些都可以通过吊葡萄糖和吸高压氧恢复,但下肢肌肉组织超负荷使用的情况太惊人,让主治医师大为吃惊,不仅他没见过类似的症状,甚至都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可能把两条腿用到所有肌肉一起抽筋的程度。两周内我只能静卧,两周后可以试着进行恢复性的双腿锻炼。医师说如果不是抢救及时而我体质又好,则双腿会坏死,有截肢的危险。

我在异世界里不停地走了那么久,由于那个世界的古怪规则,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吃力,大师一回到正常的世界,所有欠的都要还回来。

现在的时间是十月一日,距离我进入异世界,过了六天。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没人能做到不吃不喝地走六天,更别说不呼吸。但那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总觉得,我的生物钟不止走了144个小时。

我是个单独病房,从醒来开始,就有几个“安全局”的人连番盘问。从我残留的随身物品里,他们已经知道,这个突然出现在101大厦顶端的人是来自大陆,神经紧张是很自然的。对他们来说,我的身份,我的目的,我是怎么出现的,这些都是大问题。

我想了想,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自己被一个小女孩搞进异空间的事说了,只隐藏了圣女教的部分没说。至于我说的周纤纤到底是什么身份,我请他们通过自己的渠道向大陆警方了解。

我以为他们会对我说的不屑一顾,没想到他们虽然惊讶骇异,却并没有坚持认为我说的是一派胡言。后来我在病房里看台湾的节目,才知道在台湾的社会里,灵异的气氛很浓厚。许多综艺节目都会请出一些“大师”一个个讲起来都一套套的,更有许多明星公然分享自己的撞鬼经验呢。

所以在经历了开始几天的详细盘问后,这几个人就撤了。但我并没得个清净,时常可以听见窗外倒扁红衫军游行时的口号,我在晕过去前看到的,就是穿着红衫走上街头的市民。此外还有无孔不入的媒体发起的进攻,我这个在101大楼楼顶突然出现的大陆男子成了台湾当下除了红衫军外让人最感兴趣的热点。

各个节目上,命理大师开始算我的八字,风水大师开始算101大楼的风水会因为我受到什么样的影响,玄学大师则把异空间和灵异空间联系在一起一通大扯。《康熙来了》邀请我去上节目,我考虑到做着轮椅上去肯定被小S玩弄致死,赶紧婉谢。模仿节目《全民大闷锅》里最爱的咸湿佬九孔则扮起了我的模样,浑身缠满破布,顶一个鸡窝头。我被凉凉的球状闪电电过之后,的确就是这副模样。他们还设计了一个单元节目,每个单元里,我作为上天的使者出现,然后开始对台湾当下的政局冷嘲热讽。

我恢复得比医生料想的快许多,但心情却一直不好。因为我没能获得和外界自由联络的权利,所以无法知道,那天我被周纤纤关进异空间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警方是否对圣女教发动了攻击,何夕会不会有事。

十天后,我已经勉强可以撑着拐杖在医院里行走,但不被允许走出去。我一度担心台湾方面和大陆的沟通情况,好在十二日早晨,我被通知,将在十三日坐飞机赴港,那里有人接我回上海。

十二日晚,我再台北的最后一个夜晚,终于被允许到室内逛一圈。但是需要在两名“安全局”人员的陪同下。

我扔了拐杖,慢慢地在西门町转了一小圈,吃了蚵仔煎。然后坐进一个叫天秤座的民歌餐厅停了会儿歌。哪里的一个驻场歌手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他留了个金毛狮王式的长发,唱起歌来汹涌澎湃,掺杂了许多滑音转音的高难度技巧。

一个这种地方的歌手,居然拥有能击倒听众的力量,让我大大讶异了一把。和很多喜欢活跃气氛而东拉西扯说一堆话的酒吧歌手不同,他不唱歌的时候几乎不说话,也很少回应别人。偶尔脸上会有羞涩的表情,和他的头发与歌声极不协调。似乎他要把所有的力量积聚起来,等歌唱的时候一并宣泄。

我问身边的人他的名字,别人告诉我,他叫萧敬腾。我写了个纸条给他,不是点歌。

“如果你的声音能让更多的人听见,我打赌肯定会红的。到时如来上海,请给一个名叫那多的记者一个专访的机会。”主持人读出我写在纸条上的话时,我已经在回医院的路上了。

在香港机场的出口,两个接机的人令我有些小小的意外。

是胖大婶和王探长。

王探长赶上来给我个有力的握手。

“祝贺你平安归来。”胖大婶挂着她的招牌笑容说。

我这九死一生的任务是胖大婶给的,冤有头债有主,她跑到这里来接我,我也不觉得有多少受宠若惊。

“你怎么也来了?”我问王探长。

“你帮我们打前站,结果遇到了这样的危险,我来香港接一接,又有什么?而且局里播下一笔款子,算是对你的奖励,招待你在香港好好玩几天。我是陪同,呵呵,也算沾沾你的光。”

“哈!”我笑了,“那接下来几天就好好放松一下。”

突然我的心一紧,忙问:“何夕呢,她没来?”

连王探长都来了,何夕不会不知道我平安归来的消息,那天我在圣女教据点失踪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天你们迟迟没有你的消息,把地方围了,然后我就带人冲了进去。他们的圣女,就是那个小女孩周纤纤,看我们冲进来气得发狂,冲我们大叫‘你们全都消失’。”

我的脸一下子白了,抖抖索索问:“后来呢?”

“她说了这句话,自己就突然消失了。”

“她自己消失了?”我瞪大了眼睛。

王探长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们请教了一些人,应该是她的能力不足以把这么多人一下子全都转移到那个怪异的空间里,可是她又强烈地希望眼前的一切消失。所以她的能力依然发动了,她自己被扯进了异空间,不知算是满足她的愿望,还是一种能力的反噬。”胖大婶说。

玩火自焚,绝对的玩火自焚。

“那天有人员伤亡吗?”

王探长摇头。

“那何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她就扔了份辞职信在桌上,人不见了,好像是回瑞士了。”

我呆愣了一下,然后不禁笑起来:“哦,我想她很快会回来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王探长也笑了。

四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坐上了从香港回上海的飞机。

这几天玩得很累,我身体又没恢复到最佳状态上了飞机我就合起了眼,开始打瞌睡。

“喂,跟你换个位子。”快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旁边说。

“哦,好的。”王探长回答。

咦,怎么王探长这么乖,他可不是这样好说话的人哪。

好奇心把我瞌睡虫赶到一边,我睁开眼睛,往前边看去,看到一张美丽的侧脸。

“这么巧。”我说。

“是挺巧的。”她说。

“你怎么没在局里切尸体,跑到香港来了?”

“前段时间太累,出来度几天假。”

“哦——”我拉长了音,然后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过了大概半分钟,我被迫睁开了眼睛,腮帮子上的肉已经在她的手下旋转了三百六十度。

“哎呀呀!放手放手,我还是个伤病员呢。”我咧嘴叫着。

何夕松了手,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们两个斗鸡一样互瞪了十秒钟。

“喂,我说,你这样子很幼稚的。”我开口说。

“你管得到宽。”她挑起眉毛说。

“我倒是挺想管一管。”我笑了,常常嘘了口气,把座椅向后放了点,舒服地躺下去。

“别再拧我了。”我说,“让我想一想,晚上咱们去去哪里吃饭,或者,还能做些什么更有趣的事情。”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然后就悄无声息。

她在看我,我知道。我决定晚些再睁开眼睛,好让她注视得更久一些。【完】

后记

这一篇手记又结束了。和从前的手记一样,所涉及的那则新闻,是完全真实的。这个世界从不缺少让人纳闷的事情,这则新闻就是其中之一。

时时上,法国警方对韦罗尼克的调查结果,和我在手记中所描述的有些不同。这些都是公开在网络上的资料,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去查。想必查完之后会和我有同样的疑问:这个案子就到此为止了吗?那些明摆着的疑点为什么看不到解释?

对于周纤纤的异能,真的源于我小时的一个异想。我所看到的所接触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这一切是存在的呢?如果有一个可怕的魔鬼,它遮蔽了我所有的感知,创造出一切幻象呢?所以,在我刚开始写灵异手记系列时,我就设想,要是我的手记中有这样一个人物,当她认为某件东西不存在,那件东西就真的不存在了,会是什么样子。今天,我终于把这个故事写了出来,希望大家能够满意。

那多2007年9月8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