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愤愤道:“什么好了?我根本就不记得翻过车。好吧,就算我是摔下车摔坏了头的,那赶车的杨大个呢?你敢不敢叫他出来?不要告诉我他已经被摔死了!”
村长笑了起来:“哪能呢?他因为摔伤你,差点被我们骂死,刚才还急得在这转悠呢。六子,快去叫杨大个来。六子?又死哪去了?”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六子答应一声就走,村长看着盯着六子的高林,笑道:“高先生对六子还有印象吧?这阵子也亏了六子照应你了。每次你迷迷糊糊醒过来睁眼不说话都是六子通知我们的。这几天你经常翻个身就又晕过去,慌的我们啊……”
高林冷笑一声,不料看着六子带着一个人奔来,大吃一惊,不由怪叫起来:“你,你……”
跟在六子后面的人确实是个大个子,长发用毛巾裹在头上,一张布满刀疤的脸,没有眼睑,没有鼻子,没有嘴唇,也没有耳朵,高林惊叫道:“阎五!”
阎五垂手站在一边,村长赔笑道:“高先生,他叫杨五,也是村里唯一的车把式,大家都喊他杨大个子,您还记得不?就是他接您来的。”
高林怒说:“他怎么会是杨大个子,他明明是阎五,这张脸,还会有第二个人吗?”
村长和杨平对望一眼,担忧地说:“高先生……杨大个早些年在镇外遇过绑匪,被人家残了,脸上看了吓人是不错,可你说的阎五,我们真的不认识啊。难道,您以前在村外也见过被土匪残了的人,加上这次摔坏了,把他和别人弄混了?”
高林不理村长,冲过去拉着阎五的手:“你不是认识陈盛吗?告诉我,陈盛到哪去了?”阎五摇了摇头,退了一步。
杨平笑说:“高先生,他哪知道你在说什么?就是知道也回答不了你,他舌头早些年被绑匪割了的。”
高林指着阎五泛白的眼珠:“你们还骗我?是瞎子还能赶车的,除了阎五,还有谁?”
村长叫了声大个子,阎五的眼珠忽然滚动一下,翻白的眼球向下露出了瞳孔,杨平笑道:“高先生,大个子是夜眼,晚上看得比猫头鹰还远,怎么会是瞎子?主要他眼皮被人家割了,受不了光,平常就把眼球翻上去,让您误会了。”
阎五看着高林,轻轻点了点头。高林的头嗡地一下,只觉天旋地转,差点坐倒在地。好在阎五巨大的身材让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人。
杨猛,对,杨猛!高林像捞到了救命稻草,嘶声说:“那杨猛呢?杨刚杨猛呢?杨平,你敢告诉我山民们的首领不是杨猛吗?你敢带我上山吗?”
杨平困惑地看着高林:“高先生,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会啊?自从你醒来,我们这第一次说话你就一直对着我喊。你说的杨刚杨猛是谁?我们村里从来没听说过。
“何况不是这次洪水冲了村子,重建需要木材,我们一般也不上山啊。也就这几天村里才去了几个人上山伐木,怎么就成了你嘴里的山民了?高先生你的头……”
高林气得不想说话,恶狠狠地瞪着杨平,村长连忙打圆场说:“好了好了,高先生这不是摔到头了吗?说到底都是我们照顾不周才受的伤,着急上什么山啊?高先生啊,我看是你伤得不轻,迷迷糊糊的乱想,可得继续好好休息。
“还是再歇息吧,歇好了明天和孩子们见个面。孩子们在你昏迷的时候就已经探望你几次了,可都急死了。”
高林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还有孩子?!”村长吃惊地看着高林:“高先生你真的没事吧?要没孩子,我们干吗请你来村里教书?”
高林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不是,我是说……我是不是要先去看看陈老太爷。”
村长苦笑道:“您进村夜里我们第一次吃饭,就说起过陈老太爷都死了五年了。您要去看坟?”
高林立刻问道:“那杨锋杨洞呢?有没有这两个人?”
村长反问道:“什么洞?”高林说:“打洞的洞。”村长一口回绝:“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听都没听过。”
杨平接口道:“倒是有个杨锋,在你进村前几天,酒喝多掉下河死了,他儿子小栓现在在我家和小小做伴呢。”
村长点头说:“辛苦平子你了。”杨平笑道:“应该的,都是村里的,没外人。这事我和五哥在高先生床前谈过,估计他迷迷糊糊的听了又不知道想到别的什么了。”
高林突然想起来,一把抓住杨平:“小秀,杨小秀,说,小秀呢?”
杨平推开高林的手:“难得高先生记得小秀。唉,小秀这可怜的孩子,平时不合群,奇怪的是见了先生你倒跟见了亲人似的,一到你这看着你发呆就半天。今天一早就带着孩子们上山给你采药去了。”
村长笑着摇摇头:“早年杨大个在镇上捡到小秀这弃婴的时候,剩的就皮包骨头了。现在么,长得、倒是一秀秀气气的女娃,就是不爱说话,谁也不知道她整天想什么。不过女孩子大了,心事也就不好猜了。”
高林打了个冷战:“女娃?小秀是女孩子?你们村里有女人?”
村长缓缓笑道:“高先生您真爱开玩笑,什么村子会没有女人?没有女人,娃娃们难道是从水里长出来的?”
高林恨不得狠狠咬上自己一口,看看是不是还在梦中,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忽然平静了下来,一样对着村长和杨平缓缓笑道:“我这人就是喜欢开玩笑,只是你们看,我怎么看不到嫂子们的影子。”
确实门外处处是男人们忙碌的身影,然而一个女人也看不到。
高林斜瞥一眼村长,村长笑而不语。杨平接口道:“村里女人不多,加上今天镇上有庙会,一早杨大个就送她们去镇上赶集了。女人么,有了热闹是连男人也可以不要的,估计不疯个把天不会回来了。”
村长点点头:“是啊,所以我早嘱咐了杨大个,送去了就别管她们了,早早把村子里急用的东西捎回来是正经的。”
高林也点点头:“原来杨大个那辆驴车还真结实,能一下送这么多人出去,来回到头还不到晌午。厉害啊。”
村长摇头笑了:“好叫高先生知道,那辆驴车已经陪您一起摔坏了,现在杨大个是鸟枪换炮,村里凑钱给他买了一辆马车,坐十七八个人是没问题。到镇上那点路一天不到晚能跑大几个来回呢。”
远处高林印象中的阎五,村长和杨平口中的杨大个垂手而立,眼眶里的白眼球看着地面,也不知道听到没听到几个人的对话。
高林不再说话,一瘸一拐地扶墙蹭进了屋子。村长和杨平对望一眼,赶紧跟了进去。高林摸到床边坐下闭目养神,村长和杨平拉过凳子坐到桌子旁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搭着,半天后突然高林睁开了眼睛,看向村长二人。
村长笑道:“怎么,高先生可是想起了什么?”
高林急急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
村长点头说:“十月十一啊,您是九月二十一深秋进村的,正好昏迷了两个多星期了。你看山里天都快算入冬了。”
杨平劝道:“高先生你看你时间都记不得了,还是要好好休息啊。头伤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别留下后遗症。”
高林没有理会他们,心里想着十月十一,不是和日记里记着的第三个日期十月十之后一天么。如果自己记得没错,十月十,自己昏迷的时候,村子里一定又发生了别的事情。
对了,日记!高林腾地站了起来,手摸向秋衣口袋:“好,你们来看,这本笔记你们认识不认识?不要告诉我白纸上写下黑字的宋先生也不存在。”
村长和杨平大惊,一起看向高林的手。高林两手从兜里拿出,平平摊开,妙手空空,呆立当场。
杨平笑道:“高先生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什么都和村子里作对?不会变成木客了吧?”高林没听清楚,呆了一呆,问:“什么木客?”
村长的脸色忽然变得少有的严肃,大喝了一声:“杨平,你说什么呢?!”杨平讪讪一笑:“我和高先生开玩笑的。”村长脸色缓了缓,低声道:“那也不能乱说,这不是咒人吗?”
高林还没清楚两个人在说什么,杨平已经歉意地说:“对不住了高先生,我的话,你就当没听见。”高林一时不好再说什么,心想这木客一定是村里骂人的土话,看了看杨平,继续埋头在秋衣里寻找那本笔记。
村长看着高林手忙脚乱地继续在身上乱摸,试探着问:“高先生你不是丢了什么吧?告诉我好问问是不是六子帮你收起来了。”
杨平也追问道:“宋先生?宋老师?高先生,你可是第一位来我们村的老师啊!宋老师是什么人?”
高林咳嗽一声,收回双手:“没什么,我脑子有点乱。对了,刚才你说小秀带孩子们上山去采药,这天渐渐地暗了,怎么还不见人回来?”
杨平不在意地说:“这群孩子野,到了山上一边采药一边疯玩,哪有个按时按点回来的道理。”
高林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看向杨平:“是不能按时回来呢?还是回不来了呢?”
杨平不说话,村长看看外面渐渐浓了的暮色,点燃了一盏油灯:“高先生担心的对,是有点不一般的迟。六子,六子,你去山脚下转转,看看小秀把娃们都带哪去野了!”
门外六子答应了一声,高林听着脚步声远去,喃喃自语道:“不知道待会回来的小秀,和我印象里的小秀是不是一个样子哦。”
杨平没听清楚,问:“高先生您刚才嘀咕什么?谁不是一个样子?”
高林笑了笑,突然问道:“你们听说过一个成语没有?叫李代桃僵?”
村长和杨平同时摇头,高林看看外面已经全黑的天,慢吞吞地说:“哦,那我就和你们说说。这个李代桃僵的意思么,就是说,死了的人,是回不来的。而活着的人呢,有些人又怕他乱说话,就找另外一群人来代替他们,然后指着假的人对要骗的人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人,错不了。”
村长赞叹道:“高先生果然博学,我真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听说啊。长了见识,长了见识,呵呵。”
杨平不解地问:“高先生这时候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高林摇摇头:“我哪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你们懂的,想问问你们而已。没想到你们也不知道,那待会看看回来的孩子们懂不懂吧。”
三人都沉默了,村长和杨平偷偷对望了一下,杨平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摇摇头。村长叹息一声,看着高林,眼神里满是同情。
高林闷哼一声,专心致志地看着屋外。暮色里雾气渐渐重了起来,像灰色的海绵般一块块往屋子里塞进来,遮住了透过屋门能看见的一切。很快连山影轮廓也像施了魔法一样消失在夜色里。雾水打湿了高林的头发,沿着额头汇流下来。村长好心递过一块干毛巾,高林看都不看扔在床上,依旧死死盯着屋门外,似乎要透过迷雾把莫测的恶水村看个明明白白。
哐啷一声,杨平推开凳子站了起来:“这么大雾,怎么六子还不带孩子们回来?让人不放心啊。要不我也去看看?”村长正犹豫未决,忽然远处雾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高林一把拉住要抢先出屋的杨平,笑道:“这不是来了么。”话音未落六子呼的一下冲进了屋子,气急败坏地大叫:“出事了,出事了。”村长连忙迎了上去,问:“什么情况?慢慢说,别着急。”六子正要张口,突然对着高林的方向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凑到村长耳边,嘀咕了几句,村长骤然张大了眼睛,盯着六子,惊恐地问:“你看清楚了?真的有木客在追孩子们?看清楚是谁没有?”六子摇摇头。杨平凑了过去,问村长:“怎么了,怎么了?”村长正要张口,突然对着高林的方向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凑到杨平耳边,嘀咕了几句,杨平骤然张大了眼睛,盯向六子,同样惊慌地问:“你真的看清楚了?
只看见背影,你怎么能肯定他就是木客?”
六子嘴唇动了两下却没说话,高林有点莫名其妙,眼见结果和自己猜想的全然不符,也好奇地凑了过去。六子面上雾水湿润润的,头发上早已凝聚成滴,头一动水珠直甩到高林眼睛上来。高林皱了皱眉,拿过床上的干毛巾递给六子。
六子接过毛巾,感激地看了高林一眼,仔细地抹了把脸,问村长道:“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我把大家都喊来?”
村长唉声叹气地搓着手,心神不宁:“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么多年太平日子过去,村子里怎么会又出了木客?怎么办,怎么办?平子你倒是说几句啊,也拿个主意不是?”
杨平一声不吭,看向屋外的浓浓迷雾,眼睛里露出深深的畏惧,像是在生怕着雾里看不见的某种怪物。随即猛地一跺脚:“不行,六子你去喊大家吧,我得去救小小。”
高林看着众人就跟当自己不存在一样,不由一阵发恼。眼看六子要跨出门,杨平又想走出去,村长默然一言不发,高林气得抢前一步挡在门口,伸开双手拦住门框:“不行,你们到底在玩什么名堂,不说清楚了谁也不准出门。”
焦急的杨平推开高林,没跨出门又被高林扯回。两人纠缠中村长搓着手说:“是这样的,高先生,不是我们不想跟您商量,实在是怕说了你也不相信。啊!!六子,你的脸怎么了?”
高林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面对自己的杨平大叫一声:“快躲开,六子已经被木客咬了!!”随即朝自己扑了过来……
高林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扑过来的杨平从门口一下撞开,随即觉得背后一冷,一团风险险地从耳边扑过,伴随着一声低吼,一个庞然大物从自己身后一击不中,又退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的油灯晃了两晃,终于还是站直了火苗。微弱的灯光下,高林看到一个人影四肢趴在地上,看衣服正是刚才进屋的六子,但脸朝地垂着,头发遮住了额头,不停地有低低的咆哮声传来,身子也随着吼声起伏。
高林惊呼:“六子,六子,你怎么了?”正想走过去把六子扶起,杨平一把拉住了他,眼睛紧张地盯着趴在地上的六子:“不行,千万别过去,已经来不及了,他现在已经变不回人了。”
高林怒道:“放开我,让我看看六子怎么了。”话没说完,六子嘶吼一声,趴在地上抬起头来,高林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说话。
六子的脸,发出一种诡异的青色,在油灯光的反射下青得近似发黑,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龇着白森森的牙,口水一滴滴从唇角滴到地上,哪里还是人形,分明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村长躲到了桌子后面瑟瑟发抖,地上的六子血红的眼睛盯着站在门口的高林和杨平,四肢着地慢慢地踱着。杨平也盯着六子,拉着高林慢慢地移动。双方对视间惊慌的高林忽然心中一动,随即头脑嗡的炸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眼前这一幕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就这站立一分神,地上的六子突然窜起扑了过来,好在杨平一把推开了高林,六子扑了个空,高林踉跄几步,撞翻了桌子,桌上的油灯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火苗呼的灭了。整个屋子一片漆黑。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只听见粗重的喘气声,很快喘气声也被憋了下来,屋子里静得更可怕了。
高林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法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聪明地把用鼻子吸气改成了小口地用嘴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杨平和村长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最离奇的是那头像六子一样的怪物也没了声息。
也不知道怪物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屋子,寂静和黑暗逼得人要发疯,高林索性闭起了眼睛,在周围地上慢慢摸索。忽然心里一喜,感觉自己摸到了油灯。但是郁闷的是,身上没有打火机或者火柴。
再次摸索过去,高林忽然摸到了一只手,吓得大叫一声,油灯落地,随即有人摁住了他,一把将他拉到旁边,一个声音低低地说:“高先生,我是杨进啊。”
高林不敢说话,紧张得冷汗直冒。但片刻后没有受到攻击,心里一缓,拉着村长的手惊魂未定地低声说:“那是什么,你们说的木客,那怪物一样的六子,到底是什么?好像走了,好像走了。”
村长低声说:“待会我再跟你说,你旁边那么重的灯油味,是油灯在那吗?我这有抽烟的火石。”
高林接过了火石,转身去摸油灯,但油灯已经被人捡了起来,高林摸到了一双手,油灯正举在那双手上。明显是杨平了。
高林用不惯火石,连擦两次没点着,蹦出的火星只能照亮杨平举灯晃来晃去的手,正在烦躁,听见村长低声问:“平子,你身上有刀吗?”
迅速的,在村长后面不远处,传来杨平的声音:“有刀,山上割树皮的小扎刀。”
原来杨平还在村长后面离自己远远的,那面前这举灯的手是谁的?高林瞬间魂飞魄散,眼见火星再次照亮高林面前举灯的手,油灯也无巧不巧地一下着了。村长和杨平张口结舌,看着高林面前举灯人立狞笑的青面六子。
眼看六子张口向高林脖子咬来,高林吓得手脚冰凉,呼吸都停止了。身后杨平持刀冲了过来,迅速将六子手中油灯一下掀翻。灯油大半泼在了六子面上,直冲进六子嘴里去,没有熄灭的灯苗燃着灯油一路向上,沿着衣服上的油渍一直舔到了六子脸上,在皮肉上嗞嗞燃烧。落在嘴里的灯油也着了起来,就像从肚子里烧着一把火喷出嘴来。
六子怪叫一声,痛苦万分,在火光中翻滚在地,喉咙里连连怒吼。村长惊叫:“六子,六子。”六子脸朝下紧紧伏住地面想压灭火焰,杨平扑上去跪在六子背上,双手握住刀把,疯狂地在六子后面脖子上乱插,鲜血四处飞溅。六子双手乱抓,努力想翻过身来,但被杨平压住,一动也动不了。
村长扑了过来,拼命拉住杨平胳膊,尖叫道:“别杀他,别杀他!”杨平一把推开村长,吼道:“来不及了,他已经变成六亲不认的怪物了!不杀死他,他就要咬死我们了!”高林脑子一片混乱,根本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该帮谁好。眼见杨平手起一刀,刀尖深深从六子脖子背后正中刺了进去,一直透到前面,扎穿了六子的喉管将六子钉在了地面上。
六子身体一阵痉挛,终于不再挣扎,腿蹬了两下,不停抓着地面的五指松开,就此不动。杨平用袖子擦了擦崩到脸上的血迹,站了起来。眼见地上燃烧的灯油渐渐熄灭,杨平点燃了另一盏捡起的油灯。村长扑在六子的尸体上号啕大哭,杨平劝慰道:“村长,我知道你从小把六子养大,感情是很深的。不过高先生都看见了,不杀六子,他就要咬死我们了。”
村长抽泣着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杨平叹口气:“这你比我清楚,这一变怪物就回不了头。不杀死他,我们就要死。所以杀不杀,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是他的命啊。”
村长愣了愣,似乎无话可讲,突然悲从中来,伏在六子尸体上更加放声痛哭。杨平转向发呆的高林,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几分哽咽:“不好意思,高先生,这些跟您这外人解释不清。实在是村子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您在这不安全。我现在就去喊杨大个给您套车,送您走,连夜出村。”
高林茫然点了点头,杨平二话不说,就往门外走,眼看要出门口,高林突然如梦初醒,嘶声大叫:“站住,站住,我为什么要走?我哪能走?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六子,死的真的是六子?六子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刚才说的木客到底是什么?进屋还好好的人怎么一下变成了青面怪物!!”
杨平没理高林,径直走了出去。高林随后要追,被站起的村长拦住,苦涩地劝道:“高先生,您就听了平子的安排吧。现在这村里真的不是你待的地方。”高林怒道:“如果地上这个真是六子,那杨平就是当你面在杀人。作为村长,你居然管也不管,反而急着赶我走。”
村长手里拿着从六子脖后拔出的刀,哭丧着脸,指指地上的六子:“高先生您都看见了,这,这样的六子还算人吗?”高林的话被堵住了,支吾两声,没说出话来。村长擦擦眼泪:“高先生,六子也是个孤儿,是我一手带大的,要是能有一点点别的办法,我能让杨平这样对他?天意,天意啊,是他自己命苦啊,被木客咬了。要不是平子杀了他,让他逃出这个屋子,村子里的人可就危险了……”
高林死死地盯住村长:“又是木客,我刚才就听见了这个词。木客到底是什么东西?”村长长叹一声,却不说话。高林哼了一声,转身想翻过六子的尸体仔细看看,忽然地上伸出一只手拉住了高林的裤管……

第二十章 野兽

地上的六子不知道何时翻过了身子,拉着高林的裤子,眼睛紧紧地盯着高林,喉头咯咯作响,似乎在努力地要站起来。高林还没来得及动,村长扑了上去,拔下刀子疯狂地在六子胸口连捅几下,一把拉过高林,擦擦头上的汗,连道:“好险,好险。”
六子盯着村长,嘴角忽然狂喷出一口血,就这样睁着眼睛彻底死去。村长跪了下来,轻轻抹上了六子的眼睑,不料手一松六子死鱼般泛白的眼珠又撑开了眼睑。村长轻轻地叹了气,拿过跌落在旁边地上被土弄脏的毛巾,盖在了六子脸上。
未干透的血液很快浸湿了毛巾。村长一动不动地看着六子的尸体,直到毛巾成了血糊糊的一块,再也看不到六子脸的轮廓,才站起来,对着高林苦笑:“高先生,村子里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还要留下来吗?”
高林退后两步,一屁股坐在床上,茫然地喃喃自语:“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六子怎么忽然变成了野兽?野兽……对了!!”
高林猛地看向六子的尸体,想起了刚才那种奇怪的熟悉感觉,脑子里像火石打了一下,跳了起来:“狼,那头青狼,对,六子刚才就像那只青狼!!山道上的青狼。脸色都变得和那畜生的毛皮一样青。”
村长苦苦一笑:“是啊,高先生,我早前听杨大个说过,当时青狼一直钻进了你待的车厢里,那是相当的凶险啊!”
高林打了个寒噤,抖声说:“那青狼和六子变成这样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能一直容忍有那样凶狠的畜生在山道上徘徊?”村长叹息一声:“因为那可不是青狼,而是山林里的恶鬼的化身。它是山主爷的坐骑啊!得罪了它,山主爷发怒是会把整个村子都毁了的。”
高林惊问:“山主?山主是什么?”村长敬畏地看向门外的大山远影:“山主爷就是山神,是这座山的主人。村子里的祖先们,全仗山主爷的恩赏,才能建了现在的这个村子啊。山主爷可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所以青狼既然是他老人家的坐骑,我们也只好由它去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起事情,怎么它又忽然开始抓人当木客了呢?”
高林急道:“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说木客是什么?”村长直勾勾地看着高林:“高先生,你可知道伥鬼的说法吗?”
高林问:“为虎作伥的伥?被老虎咬死的那种?”村长点点头:“差不多。都说被老虎咬死的人不得超生,鬼魂只能留在给老虎身边做奴仆,遇见活人就抢上前拉住人不让人逃,等着被老虎咬死。这个木客,就是和伥鬼一样的东西啊。青狼就是那只咬人的老虎,被它咬过的人就会成为木客。”
高林问:“就是变成六子刚才那样的怪物?”村长摇摇头:“那倒不是。毕竟木客很多年没出现过了,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听老人们说过,六子那样的怪物,是不能称为木客的。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