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有些得意地把已经炸好的豆腐干夹出油锅,同时扯开嗓子吆喝着:“油炸臭豆腐干,油炸臭豆腐干啰!”

沈飞的吆喝很大程度上属于一种自我欣赏,而并非出于某种商业目的。因为他即使不吆喝,摊点前也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下了班的官员,也有衣着简朴的小贩,他们全都知道一个简单的事实:沈飞炸的臭豆腐干,是全扬州城味道最好的。

沈飞炸的臭豆腐干,就像徐叔做的清蒸狮子头一样,已经成为一个品牌。这个品牌虽然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每天有更多的人喜欢它,并且能够享受到它。

沈飞因此而感到快乐。

一个背着书包的小朋友排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叔叔,我要一块炸臭豆腐。”他闪着大眼睛,话语中充满稚气。

“要一块啊。”沈飞笑呵呵地弯下腰,“在这儿吃还是带走?”

小男孩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我要边走边吃。”

“好嘞。”沈飞夹起一块豆腐干,用剪刀在角上剪开一个小口,然后从口中浇进调味汁,用餐巾纸包住豆腐干的另一角,塞到男孩手中,“来,边走边吃。”

男孩一边把两毛钱的钢镚递到沈飞手中,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豆腐干上咬了一口,香脆的豆腐干伴着鲜浓的汤汁进入了他的口中,那种对味蕾的美妙刺激让他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在离摊点不远的地方,徐丽婕正站在“一笑天”酒楼的门口,饶有兴趣地向这边张望着。沈飞的忙碌和食客们的热情让她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在她闻起来,那油锅中飘出的分明是一股怪怪的臭味。

终于,徐丽婕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捏着鼻子,来到了沈飞的摊点前。

“喂。”她招呼沈飞,因为鼻子不通气,声音多少显得有些怪异,“这东西好吃吗?怎么闻起来这么臭?”

“呦!大小姐,你也来赏光啊。”沈飞笑呵呵地看着她,“这东西就是闻起来越臭,吃起来越香啊,怎么样,来点?”

摊点旁露天摆着几张小桌,小桌前坐着的食客们无不吃得酣畅淋漓。徐丽婕看看他们,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徐丽婕也坐在了小桌前,没过多久,沈飞便把一碗炸臭豆腐端了上来。浸在汤汁中的豆腐块色泽金黄,外酥里嫩,经油炸后那股怪味已经弱了很多,反而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鲜香。

徐丽婕夹起一块臭豆腐放入口中,那种美妙的口感和奇特的酥香,比起上午的佳肴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沈飞站在一旁,迫不及待地询问:“味道怎么样?”

徐丽婕伸出左手,竖起了大拇指:“Good!”

沈飞“嘿嘿”一笑:“凡是吃过的,还没有不说好的。哎,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徐叔和小凌子呢?”

“在后厨呢。”徐丽婕一边说一边继续吃着,“在为明天的‘名楼会’作准备呢。”

“嗯。”沈飞点点头,“小凌子又在练他那个‘文思豆腐羹’了?”

“‘文思豆腐羹’?也许是吧,反正我也不懂。”徐丽婕忽然想到什么,看着沈飞,“你为什么不跟我爸爸学点厨艺呢?看得出来,他挺喜欢你的。”

沈飞撇撇嘴:“我是那块料吗?”

“我看你行。”徐丽婕倒是一脸的认真。

“行我也不学。”

徐丽婕有些诧异:“为什么啊?”

沈飞摸摸下巴,作出思考的表情,郑重其事地说道:“我要是一不小心练成了大厨,那哪还有时间炸臭豆腐?”

徐丽婕笑了起来:“炸臭豆腐很有出息吗?”

沈飞也笑了,他指了指那些食客:“你应该去问问他们。”

徐丽婕一愣,然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人各有志,先不和你说了,你去忙吧。”

沈飞却不离开,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小姐,你好像忘了一件事啊。”

“什么?”

“还没付钱哪。公平买卖,童叟无欺,我这臭豆腐是两毛钱一块,你吃了三块,一共是六毛钱。”

徐丽婕愕然地看着沈飞:“我也得付?”

沈飞把手一摊:“小本经营,概不赊账。”

徐丽婕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摸出一块钱钢镚,塞到沈飞的掌心:“喏,找我四毛!”

夜色初上,月影朦胧。

桌上几样小菜已经炒好,热腾腾地冒着香气,一瓶白酒也已经启开。

凌永生是很少喝酒的人,可是今天他却非得拖着沈飞陪他喝两杯。

离“名楼会”还有最后一晚,在这样的大赛面前,人难免会有压力。喝点酒,的确是减缓压力的一个好方法。

“我相信你的实力,明天的比赛,你会赢的。”沈飞转动着面前的酒杯,说着鼓励的话。

凌永生沉吟片刻:“我担心的,倒不是明天的对手…”

沈飞眼睛一亮:“你是在担心那个姜山?”

凌永生点点头:“他把‘一笑天’的情况打探得如此透彻,我实在猜不透他的用意。如果他在明天的大会上对‘一笑天’不利,敌暗我明,肯定会很难对付。”

“现在多想这些也没有用。练好自身的内功,静观其变。他对‘一笑天’如此重视,正说明他心中存有忌惮。”

“嗯,你说得有道理。飞哥。来,我敬你一杯。”凌永生端起酒杯,他的面颊已经泛起了一些红晕。

沈飞笑笑:“你以后别叫我飞哥了,你现在是酒楼的总厨,身份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你还是我的飞哥。十年前我这么叫你,即使再过十年,也还是一样。”

沈飞没有再说什么,他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心头腾起一股暖意。这十年来,他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但他至少有一帮好朋友,这些朋友出息了,成名了,可他们还是愿意叫他“飞哥”,这让他非常满足。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几杯酒下肚,内向的凌永生话也逐渐多了起来,“记得我刚到‘一笑天’的时候,你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天下第一名厨’,你知道那时我有多佩服你吗?”

沈飞沉默着,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之中,十年前,“天下第一名厨”的梦想,一切似乎那么遥远,又如同近在眼前。

“我就是在你那些话的激励下,才会有今天的成绩。”凌永生继续叨唠着。

沈飞“嘿嘿”一笑:“惭愧啊,当初夸下海口的人,现在却还是一个菜头。”

凌永生也笑了:“谁让你突然迷上了炸臭豆腐?如果你肯把心思用在做菜上,这‘一笑天’的主厨早就是你的了。”

沈飞淡然地摇摇头:“谁知道呢?这世上的事情,本来就有很多是说不清的。”

凌永生忽然很认真地看着沈飞:“可是我并不替你可惜,有时候,我还很羡慕你。真想像你那样逍遥和快乐。”

“是吗?”沈飞狡黠地眨眨眼睛,“但你也说了,只是‘有时候’。”

凌永生点头而笑:“确实,这‘一笑天’主厨的位置,对任何人都会是很大的诱惑。我现在还不明白徐叔为什么会这么早便主动放弃了它。”

沈飞沉吟片刻:“只有一种可能,他发觉其他一些东西是更加值得珍惜的。”

凌永生“哦”了一声,看起来,他已经有些醉了。

砂锅中的乳鸽已经焖了两个多小时,肉质酥烂,所有的营养都已渗入了汤中。

徐叔把浓浓的鸽汤倒入碗中,然后端起汤碗,来到了女儿房间的门前。这间屋子已经空了近二十年,今天,它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徐叔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徐丽婕站在门后,甜甜地叫了声:“爸。”

“我给你炖了鸽汤,趁热喝了吧。”徐叔一边说,一边走进屋内,把汤碗放在了桌上。

“谢谢爸。”徐丽婕端起汤碗,喝了一小口,赞道,“真香!”看到徐叔欣慰地站在桌旁,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禁不住笑了起来:“爸,您要看着我喝完吗?”

徐叔点点头:“你小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看着你喝汤,你还记得吗?”

“记得。”徐丽婕环顾着小屋,这里留下了她童年时的太多记忆。

“日子过得真快啊。”徐叔感慨道,“这次回到国内,具体有什么打算吗?”

“嗯。先在家里待一阵。”徐丽婕喝了口汤,“然后我想去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看看,去发展我的事业。”

“哦。”徐叔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有些黯然地说道,“也好,也好,扬州确实太小了,留不住你的。”

第二章 名楼会

“镜月轩”也许不是扬州最好的酒楼,但它绝对是扬州最豪华的酒楼。气势宏伟的五层仿古式高楼,24小时全天候营业,彻夜灯火通明。酒楼内全楠木内饰,猩红的地毯,漆黑锃亮的圆桌,紫砂茶壶,晶莹透亮的瓷碗,连筷子牙签都是用白玉制成,每一处细节都体现出酒楼主人陈春生的雄厚财力。

自十年前开业以来,“镜月轩”从来没有一分钟是关过门的,可是今天,酒楼门口破天荒地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

“镜月轩”一层豪华的大厅内,原来的餐桌已经被清走,大厅中间设置了一个圆形的舞台。

准确地说,那应该叫作擂台。淮扬厨界期盼已久的“名楼会”,今天即将在这个大厅举行,来自三大名楼的总厨,也将在这个擂台上一决高下。

擂台前的正首位置设了四个座位,最左边的主座上,端坐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他方脸浓眉,神采飞扬,看起来四十岁上下,此人正是本次“名楼会”的发起者——“镜月轩”的老板陈春生。

坐在最右边的半百男子个头不高,圆圆的脸庞,笑眯眯的双眼,显得甚是亲切,不过他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气度不凡,隐隐透着一股大家风范。这正是近年来声名在扬州厨界如日中天的“一笑天”老板——徐叔。

徐叔身边的老者一身古朴打扮,体形瘦削。他抚着颌下的三寸白须,气定神闲,一副与世无争的神态,不用说,自然是扬州厨界元老,“天香阁”的老板马云了。

在他们的身后是一圈圆形的看台,看台上早已挤满了来自扬州各个酒楼的大小刀客们,就连空地上也站着不少人。徐丽婕和沈飞亦在人丛当中。

既定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台上台下的准备也已就绪,可陈春生却不断地抬腕看表,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人。在他身边那个依然空着的座位也证明了这一点。

看台上有人觉察到了什么,开始窃窃私语。以陈总以往的习惯和派头,向来只有别人等他,今天能让陈总坐在这里等待的,会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正猜测间,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快步走进了会场,他正是原本在门口迎客的“镜月轩”大堂周经理。周经理走到陈春生身边,俯下身去,轻声说了两个字:“来了。”

陈春生脸露喜色,立刻站起身来,在周经理的引导下,向着酒楼门口走去。看客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陈总这是干吗?难道是去接人?”

“什么人这么大的来头,居然要陈总亲自去迎?”

“难道这人在厨界的身份,比马老师和徐叔还要显赫?”

就在众人的猜测中,陈春生已经领着他的贵客回到了大厅。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身着一件白色的休闲西服,脸上挂着自信的微笑,随着陈春生一路走到了台前,然后泰然自若地坐在了空着的那张主座上。

“陈总,这位是…”马云看看陈春生,不免有些疑惑。

“哦,我来介绍。”陈春生清了清喉咙,一指那个年轻人,“这位是北京大唐餐饮集团的姜总经理,他这次来到扬州,将和‘镜月轩’洽谈在北京投资分店的事宜。”

陈春生的声音说得很大,显然不只想让马云一人听见,他的话立刻起了效果,台下响起了惊讶和赞叹的声音。

“‘镜月轩’要在北京开分店了?”

“请来这样的客人,看来陈总对这次‘名楼会’是志在必得啊。”

“呵呵,依我看,陈总的眼光已不再局限在‘淮扬第一名楼’了。”

陈春生脸露得意的神色,年轻人却对台下的评论毫不为意,他对着马云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这位就是马云马老师吧?马老师学识渊博,我在北京,读过您不少关于淮扬菜的理论书籍,受益匪浅。”

马云捋着下颌的花白胡须:“唉,一点愚见,姜总年轻有为,说话客气了,客气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又转头看了看徐叔:“徐老板,昨天吃了您一个狮子头,直到现在仍然是满颊留香啊!”

徐叔摆了摆手,同样用客套话应付着:“呵呵,姜先生厨艺不俗,我班门弄斧,让你见笑了。”

这个相貌英俊,气度不凡的姜总经理,正是昨天出现在“一笑天”酒楼的御厨之后——姜山。徐叔虽然已经知道他也会来参加“名楼会”,但万万没想到,他竟是以这样一个身份和方式出现。

“天下珍馐属扬州,三套鸭子烩鱼头。红楼昨夜开佳宴,馋煞九州饕餮侯。”姜山轻声吟完冯其庸先生的这首绝句,看着陈总扬了扬眉毛,“开始吧?”

陈春生冲身边的周经理点点头,周经理抬起双手,“啪啪”拍了两下巴掌,整个大厅中顿时鸦雀无声。

只听得周经理抑扬顿挫地说道:“淮扬‘名楼会’正式开始,请三位总厨登场!”

所有的东西都已备齐,所有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洁白的案板上一尘不染,触手冰凉。这案板是用上好的磨砂软玉制成,质韧而不伤刀,绝无任何杂味,且具有短时间保鲜的奇效。

华丽光亮的天然气灶是正宗的法国进口原装货,三十六小孔,十二大孔送气,自由调节火力大小,并有循环上气系统,确保天然气完全燃烧,不会产生任何可能影响到菜味的尾气。

镇江的香醋,王致和的酱油,绍兴的料酒,海宁的精盐,珠江三角洲的蔗糖…一切调料都是来自最好产地的极品,鲜香味醇,绝无半点杂质。

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不锈钢刀具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刀刃锋利,刀柄圆润。每把刀都设计精巧,从刮毛、剔骨到削皮、切肉,各有各的用途。

看着眼前的这些东西,只怕是最懒惰的主妇,也会按捺不住一展厨艺的欲望。

更何况现在看着这些东西的,并不是什么主妇,他们是刀客,三个最顶尖的刀客。

彭辉、孙友峰、凌永生。当他们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他们就是三个普通人,普通得就像隔壁那喝着老白干,嚼着花生米的邻居大哥。你一眼扫过他们,绝不会刻意去看第二眼。

可当他们头戴白色的厨帽,站在灶台前的时候,情况就完全变了。他们的腰杆挺得笔直,手腕坚实有力,两眼则放出专注而精干的光芒。他们已经处于擂台上,这里现在是人们注目的焦点,而他们则是焦点中的主宰。

擂台最左边的彭辉瘦瘦高高,长手长脚,身边的孙友峰虽然比他矮了一个头,却是气宇轩昂,一副精干的模样,右边的凌永生年纪最轻,神态也最为灵动。这三人虽然形貌各有不同,但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三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不大爱说话。

他们本来就不需通过语言让别人了解自己,因为他们展示自己的工具,正是桌案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厨刀。

当他们拿起刀的那一刻,擂台上下的气氛也随之凝重起来:三大名厨的比试终于开始了

彭辉的手中除了厨刀,还有一只鸭子。

这是一只净鸭。净鸭的意思就是鸭子已经被宰杀好,血已放完,毛已煺尽,露出一片白净细腻的鸭身。那净鸭在彭辉手中,显得异常柔软,颤悠悠的,竟似只剩一层肉皮囊。

“脱骨净鸭!”台下有人脱口而出,一些反应慢的看客随即露出恍然的表情。原来这鸭子的全身骨骼已经除去,令人惊讶的是,鸭体仍基本保持完好,只在鸭脖下方有一道长约五厘米的刀口,这便是鸭骨的唯一出口了。

彭辉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把那刀口轻轻撑开,右手持刀,用刀刃根部在刀口两端轻轻修了修,各切下一小片鸭肉来,然后他放下手中的鸭子,到案台下一摸,又抄起另外一只净鸭来。

这只净鸭与先一只相比,同样是煺毛去骨,只是个头要小了很多,鸭脖下的刀口也只有三厘米左右的长度。不过从鸭喙和鸭掌的成色来看,这又不似未长成的幼鸭。

“这只是…野鸭吧?”说话的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人,他此话一出,周围众人立刻响起一片赞同之声,年轻人显得甚是得意,黑黑的面皮上也泛起了红光。

台上的彭辉先是如法炮制,在刀口处削下一小片鸭肉,然后手起刀落,把那野鸭的一对鸭掌齐齐地剁了下来。

这一番操作后,彭辉把厨刀放回了原位,又拿起了先前的那只净鸭,他把家鸭颈下的刀口撑成了一个圆孔,先往鸭腹内填入一些冬菇、火腿、笋片等辅料,然后把野鸭往圆孔中塞了进去。只见那只野鸭如同变戏法一般,一点一点被家鸭颈下的“大嘴”慢慢地吞了进去,先是鸭腿,跟着是臀、腹、胸,最终整只野鸭身都进入了家鸭的腹中,只剩鸭头和鸭脖露在家鸭的腹腔外。家鸭脖下的刀口仍是先前那般大小,紧紧地箍在了野鸭脖颈的根部。

此时在台下观看的一些有经验的刀客已经明白了彭辉在刀口处削下一片鸭肉的用意:这是将刀口两端修钝,这样在撑开填入野鸭时,能够充分发挥出鸭肉组织的韧性,不至于在两端处撕裂,使刀口扩大。

既然彭辉对野鸭脖下的刀口也作了相同的处理,那说明还有东西要填入野鸭的腹中。果然,彭辉从案台下又摸出一只净禽来,这只禽的体躯更小,喙部呈尖状,却是一只乳鸽。

此时台下的看客们多半已经心中有数,彭辉要做的菜肴,正是刚才姜山所吟绝句中提到的淮扬传统大菜:三套鸭!

早在清代中叶,扬州便有了“文武鸭”的做法:用半只咸腊鸭和半只鲜鸭一锅同炖,一汤两味,别具特色。后淮扬厨师从李渔《闲情偶寄》的“诸禽贵幼而鸭贵长,雄鸭功效比参茸”一句中获得启发,采用物性截然不同的一鸽两鸭为原料,用乳鸽外套野鸭,再外套家鸭,美味层出,成为传世名菜。

烹制三套鸭最为关键的便是整禽脱骨的工艺,平庸者剖开鸭腹取骨,这便落了下乘。彭辉所用的净鸭,仅在脖颈下有很小的刀口,但骨脏俱除,必然是用了某种独特的秘技。

彭辉动作娴熟利落,不一会儿,三禽已经层层套好,仅剩头颈露在家鸭的腔外。三只禽头从大到小,排列整齐,看起来就像天生长在同一个躯体上一样。

台下有人轻声开始赞叹,徐丽婕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妙的厨艺,更是瞪大了眼睛,一副专注兴奋的表情。

马云轻捋胡须,微笑着点点头,看来对自己弟子的表现很是满意,然后他转过目光,开始关注擂台上的另外两人。

孙友峰所用的原料比起彭辉来似乎并不复杂,在他的案板上,只是孤零零地摆着一条鱼。只见那鱼体形很扁,头中等大,口阔,鳞片大且薄,腹部有棱鳞。头部和背部为灰色,体两侧和腹部色白如银,体侧上方则略带蓝绿色光泽。

那鱼的身体被孙友峰用左手按在了案板上,难以动弹,但仍不时地拍打着尾巴,鱼嘴也在一张一翕,看起来十分鲜活。

孙友峰右手持刀,刀刃贴上鱼腹,轻轻一拉,已将鱼腹剖开。鱼儿受痛后,激烈挣扎,孙友峰小心翼翼地将其按紧,但看起来又不敢太过使力,似乎生怕碰坏了那鱼身上的每片鱼鳞。

马云见到这派场景,禁不住微微变了脸色,台下也有人看出了端倪,脱口而出:“鲥鱼!”

懂鱼的人都知道,淡水鱼中最为名贵,也最为味美的是有“长江三鲜”之称的鲥鱼、刀鱼和河豚,而这鲥鱼更是位居“长江三鲜”之首。

鲥鱼是洄游性咸淡水两栖鱼类,平时多在海中生活,但每逢春夏时节,便由大海进入江河,产卵繁殖,每每应时而来,且时节甚准,故得“鲥鱼”之名。由于鲥鱼多以浮游动物为食,故肉质肥嫩、细软爽滑,而每年在淮扬一带捕上的刚刚入江的鲥鱼,则是鲥鱼中的上上之品。这是由于鲥鱼在入江产卵之前,往往在体内积攒大量脂肪,入江后便不再进食,以消耗体内脂肪维生。因此江口的鲥鱼脂肪正厚,最为肥美;越到下江段,鱼就越瘦,品味也就越差。

鲥鱼的这种特性让食客们饱了口福,却给自身的种群繁衍带来了近乎灭顶的灾难。由于其肉味鲜美异常,引来渔民的大量捕捞,且被捕获的多半都是即将产卵的繁殖期的成鱼,这使得近几十年来鲥鱼的数量急剧减少,目前已处于濒危状态。现在长江中能捕到两公斤以上的鲥鱼已是非常难得,市场上的鲥鱼也是随行就市,开出了惊人的天价。

现在孙友峰所用的这条鲥鱼,体长足有五十厘米,重量只怕能达到三公斤,而且如此鲜活,似乎是不久前刚刚捕上,实在是令人称奇!

马云忍不住看了身边的陈春生一眼。陈春生感觉到马云的目光,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自得意。这条大鲥鱼是一周前在瓜洲被捕获的,看体态至少已有十年的生长龄。此鱼一起网,就在当地的渔民中引起了轰动。陈春生在江苏省连锁经营,各地都有分店里的采购人员,这个消息立刻便通过这些人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立刻叫手下人以惊人的高价买下了这条鲥鱼,并养殖在低温水中,在保持鲜活的同时又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脂肪的消耗。这次“名楼会”,孙友峰用这条鱼为原料,正是希望一出手就占得先机。

“天香阁”以三禽相套为原料,手法精妙;“镜月轩”名贵稀有的大鲥鱼则让人叹为观止,现在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一笑天”的凌永生,不知他会采用什么样的原料,与上述两大名楼的总厨抗衡?

凌永生向大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在他面前案板上放着的,是一块豆腐。

马云和陈春生对看了一眼,均微微皱起了眉头,今天“一笑天”以数百年的声誉接受两大名楼的挑战,果然是下足了工夫,有备而来!

在中国人的菜谱中,豆腐只怕是最为普通的原料之一了。煎、炒、蒸、炸、煮,无一不可,上可进皇宫御宴,下可入乡野草席。可以这么说:四海虽大,想要找出一个从没有吃过豆腐的人,却是千难万难。

正是因为如此,厨师们很少敢于在重要的场合下以豆腐为原料做菜——这豆腐每个人都会做,每个人都吃过,也就意味着操作过程中的任何一点失误都会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

如果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对你所做的菜评头论足,将优缺点说得头头是道,那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更何况豆腐虽然普通,但对于烹饪的技术要求一点也不低。豆腐味淡,腥香并存,在烹饪时,既可出味,亦可入味;既可为主,亦可为辅;贱可以配青菜萝卜,贵可以配海参鱼翅…相应的烹调手法更是变化无穷,甚至有人说过:学厨师,只要学会怎样做豆腐即可。

可放眼厨界,有几个人敢站出来说:我已学会了做豆腐?

现在,“一笑天”的凌永生便要用一块豆腐迎接“天香阁”和“镜月轩”的挑战,这样的气魄和自信确实令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