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子龙本来天不怕地不怕,但他看到罗中夏这副样子,心里却突了一下。当日罗中夏被青莲入体后失去了神智,反被青莲笔控制,陷入了一种疯狂状态,威力无俦,自己几乎不能抵挡。
而现在又多了一管点睛笔。
二笔入一人,这在笔冢历史上没有先例,究竟效果如何,欧子龙根本毫无概念。恐慌生于未知,面对着这种状态的罗中夏,凶悍如他也滋生出一丝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罗中夏双臂高举过头,只见左臂青光如莲,右臂金光如鳞。鳞若龙鳞。欧子龙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强压住心头恐惧,大叫道:
“只要杀了你,两管笔都是我的!”
话虽如此,可他头顶的凌云笔身形稍稍缩小了一圈,气势大减。笔灵随心,凌云笔讲究的是气势宏大,主人此时露了怯,笔灵自然也就无从施展。
罗中夏恍惚没有听见,双臂光芒愈来愈强烈,似是两股力量在剧烈碰撞激颤,整个人竟微微有些摇摆。颜政悄悄凑到曾桂芬身边:“他,他不要紧吧……”
曾桂芬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中夏的变化,此时他的身体变得近乎透明,体内可以隐隐看到两个光团,变化无方,如同一个小型的核融炉。
“青莲笔、点睛笔……这怎么能合二为一……只怕,只怕……”她喃喃道。笔灵是极骄傲的灵魂,大多眼高于顶,不肯分巢。如今二笔居于一人之身,难保不会出现笔灵互噬、两下交攻的惨事。到时候只怕罗中夏的肉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剧斗,被撕裂并非笑谈。
大气此时微微一震,随即归为无比寂静。四周的风声、砂声、草声一时尽敛,罗中夏身上的一切奇光骤然收回,缩入体内,只留下他衣衫褴褛的黯淡肉身。
欧子龙定了定神,现在的罗中夏没那么唬人了,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他一舞头顶凌云笔,想过去掐死这个屡次坏事的臭小子。
可他只朝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
因为罗中夏动了。
他伸直了那条右臂,手掌张开对准欧子龙,口中不知念动什么。
只见已经褪色的手臂重新又涌起一片金色,金鳞复现。
几秒钟后,一条云龙自他的掌心长啸飞出,一身金鳞耀眼无比,潜龙腾渊,鳞爪飞扬。初时不大,遇风而长,最后竟有二、三十丈长。
这龙张牙舞爪,尤以双目炯炯有神,仿佛刚被丹青名手点出玉睛,破壁方出。
云从龙,风从虎。
点睛之龙,恰恰就是凌云的命中克星。
欧子龙脸色更难看了,又朝后退了一步。
“让我来送你一程吧!”罗中夏邪邪一笑,声音与往常大不相同。掌中云龙张牙舞爪,作势要扑,四下里的风云一时间都纷纷辟易,像是被云龙震慑。
就连凌云笔都轻轻震颤,仿佛不能承受这等压力。
欧子龙心神俱裂,虽不知罗中夏用的什么法子,但现在显然他已经压服了二笔,与点睛融会贯通。点睛之龙仍旧在空中吞食着风云,欧子龙辛苦布下的云障已经被吃光一角,有几缕晨光透下。此时的形势,已然逆转。
罗中夏手舞点睛龙,逐渐欺近欧子龙身边,炫耀般地故意在他四周游走,故意游而不击,仿佛挑衅,凛凛金鳞显出十足威势。
欧子龙还想反击,罗中夏看穿了他的心思,驱使金龙扶摇直上,从欧子龙面前几乎擦着鼻尖飞上半空,张开大嘴去吞仍旧盘旋的凌云笔。
欧子龙如遭雷击,再无半分犹豫,慌忙双臂一合,凌云笔受了召唤,朝着主人头顶飞来。那条金龙不依不饶,摆着尾巴直追过来,凌云笔慌不择路,堂堂一支汉赋名笔竟乱如行草,落荒而逃。欧子龙使尽力气,方才勉强避过追咬,让凌云笔回归灵台。
就在凌云笔回体的一瞬间,金龙猛然暴涨一尺多长,追袭而来。欧子龙连忙身体一个后仰,带着凌云笔堪堪避过,与金龙大嘴只差毫厘之误,惊险至极。
他冷汗四流,知道今日已经没有胜机。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本来为凌云笔牵系的风云逐渐散去,四周景色也清晰起来。欧子龙恨恨地看了一眼罗中夏,忍痛咬破舌尖,鲜血飞溅而出,掀动地上层层沙土,风起沙响,沙尘暴起,一下子把他的身形又遮掩起来。
沙尘忽忽吹过,遮天蔽日,这一次金龙却在半空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黄沙隔了好久方才落下,目力所及,欧子龙已经不见了踪影。地面上一滩鲜血,可见受创极深。
这人一旦判断出形势不利,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这种贯彻到底的精悍着实令人惊叹。
四下复归平静,罗中夏静静一个人站在中央,把云龙收了,也不去追赶。其他人瘫在原地,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敬畏。
“罗……罗先生?”曾桂芬按住胸口,试探着问了一句。
罗中夏垂下双手,回首低声道:“可把他吓走了。”
“什么?”曾桂芬不解其意。
罗中夏扑通一声瘫软在地,疲惫中带了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喜悦,“我只是冒冒险,用青莲笔吓他而已。点睛之龙,其实并不是真的啊。”
原来他的青莲笔虽在此地备受压制,但将诗句具象化的能力尚还能运用几分。罗中夏听到欧子龙口称点睛笔,就立刻想到了李白《胡无人》中“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两句,于是放手一搏,以这两句作底,利用青莲的能力幻出一条金色云龙,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得了两笔之妙,好知难而退。
这事也是极巧得很,罗中夏虽然不学无术,但平时极爱看《霍大将军》,所以对赞颂霍去病的《胡无人》印象极深——没想到这两句今日就起了大大的作用。
金龙做势要吃凌云笔,不过是做做样子。欧子龙却早有了成见,一心认定那金龙就是点睛所化,生生被唬得肝胆俱裂,伤重而逃。
罗中夏忍住胸中异动,蹒跚过去看各人的情况。二柱子身中两刀;彼得和尚昏迷不醒;曾桂芬虽神智清醒,心脏恐怕堪忧,随时可能发作。这结果可谓是凄惨之至。
他走到颜政身旁。颜政浑身剧痛依旧,挣扎着爬不起来,只好笑道:“虽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不过……我怀里有份东西给你,自己来取。”罗中夏从他怀里摸索了一回,掏出一张素笺。
“这是什么?”
“这是小榕给你的信,刚才太忙了,现在才来得及给你。”
罗中夏展开信笺,上面写了寥寥五行娟秀的字样。颜政解释道:“她留言说这是她爷爷寻到的退笔之法,托我转交给你。”罗中夏听到“退笔”二字,不禁冷冷哼了一声:“退笔?韦势然又来诳我。”
“别人我不知,至少我可以确信,她是不会骗你的。”
颜政认认真真说道。罗中夏心乱如麻,与小榕种种回忆再度涌上心头。
他捏着素笺,胸中的异动却越来越大,他如今身上史无前例地寄着两管笔灵,在胸中互相抵牾,实在不知吉凶如何。心情苦闷,笔灵冲突,两下交汇一处,加倍难耐,再加之刚刚一场大战,罗中夏终于支持不住。他双目一阖,身子沉沉倒下,素笺飘然跌落在地……
尾声 临歧惆怅若为分
罗中夏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每一个梦都五彩缤纷、庞杂纷乱,自己好像身陷于斑斓的蜘蛛网中,神思咝咝地随着无数文字与色彩飞速切换,令他目不暇接,以至尚不及细细思忖,思绪已然被牵扯着忽而攀缘高峰,忽而挟带着风声与雷霆跌落深不可测的山谷。
一切终于都回复寂然,他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丝和熙温暖的午后阳光,然后是颜政。
“哟。”颜政把手里的报纸放下,冲他挥了挥手。
他的脑袋还是有些迷茫,不得不缓慢地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间处置室的临时硬床上,远处的氧气瓶上印着大大的“市三院”几个字。
“Welcome to the real world。”颜政模仿着《黑客帝国》里莫菲斯的腔调说,语带戏谑。他们转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这里。
罗中夏终于想起来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活动了一下身体,只是四肢有些酸疼,别的倒没什么大碍。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指尖无意中触到了枕边的那张素笺,他拿起来一看,上面是五行娟秀楷字:
不如铲却退笔冢,
酒花春满荼綍青。
手辞万众洒然去,
青莲拥蜕秋蝉轻。
君自珍重——榕字
这诗看起来似是个退笔的法子,却写得含含糊糊。他看到末尾“榕字”,心里没来由地又是一阵郁闷,赶紧抓起素笺放回口袋里,转头问颜政:“他们呢?”
颜政指了指门口:“隔壁,曾老师的心脏病比较严重,已经在办住院手续了。彼得师父和二柱子倒都没什么大事,正陪着她呢。”
“你怎么样?”
颜政竖起一个指头,神情轻松地回答:“已经没事了。我算过,红光灌满一个指头大约要花五个小时,可惜逆转时间的规律不好掌握,不敢在别人身上试。我冒险给自己戳了戳,运气还好,总算恢复到昨天晚上的状态了。”
罗中夏点了点头,画眉笔严格来说不算恢复系,它只是能让物体的状态恢复到一个特定的时间,不能随便乱用。
接着颜政约略把后来的事说了说:原来欧子龙走后,二柱子和彼得和尚相继醒转过来,他们用能力避开工作人员离开法源寺,把曾桂芬、颜政和罗中夏送到了三院。
“那,那位死者呢?”罗中夏一提此事,心中一沉。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如此真切地死在自己面前,而他的遗物如今就在自己体内。
“我们没顾上,也许现在尸体已经被人发现了吧。”颜政说到这里,语气也转为低沉,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驾驶证:“我把他的身份证留给警察,把驾驶证拿来了。他因笔灵灵笔而死,我想作个凭吊也好。”
罗中夏接过驾驶证,上面的照片是个普通男性,才26岁,名字叫做房斌。他不由叹道:“因笔灵而死呵……不知他生前是否也如我一样,欲避不及,以致横遭这样的劫难啊。都说笔灵是宝,也不知宝在什么地方。”
颜政知道他对于笔灵一事始终存有芥蒂,也不好再去刺激他。恰好这时小护士风风火火跑进处置室,一拍颜政肩膀,“嗨!你朋友醒了?”
“对,我请了好多公主和护士来吻他,这才醒。”
小护士举起粉拳砸了颜政一下,“去,还是油腔滑调!你这家伙,昨天忽然把我甩开跑出去,早上又带着一群奇怪的人来急诊,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啊?黑社会?”她的话如同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颜政赶紧拦住她的话头,“那边都弄好了?”
“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的,已经办妥了,病人也已经分到床位。我带你去看看啊。”
于是颜政和罗中夏跟着小护士走进一间病房。躺在病床上的曾桂芬面色苍白,眼神却不失坚韧。在她身旁的彼得和尚身上缠着绷带,眼镜碎了一边,看上去颇为狼狈;二柱子倒是皮糙肉厚,只是下巴上贴了几块创可贴。
“曾老师,你身体怎么样了?”罗中夏快步走近病床,轻声问候。这三个韦家的人为了自己曾经不惜生死,这让他感动莫明,不由多了几分亲热。
曾桂芬神色不太好,但声线依然清晰,“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没什么。倒是罗先生你,现在感觉如何?”
罗中夏知道她问的是胸中那两支笔灵的事,迟疑了一下,按胸答道:“目前还没什么异状。”他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如果一个人植入两支笔灵,会怎样?”
“会变成红蓝铅笔吧。”彼得和尚在一旁半是调侃半是严肃地说,曾桂芬点了点他的手背,示意他别瞎说,然后转向罗中夏歉然道:
“按道理说,一人一种才性,也应该只合一支笔灵。这一人二笔,或许古代有先例,不过我确实是闻所未闻。究竟有害抑或有益,委实不知。”
也就是说自己如今吉凶未卜……罗中夏悲观地想。
颜政在一旁忽然插嘴问道:“他这一支新的,却是什么笔?”
“点睛笔。”
“点睛?画龙点睛的那个点睛?”
曾桂芬点点头:“这笔乃是炼自南梁的丹青妙手张僧繇,我想画龙点睛的故事你们都听过。”颜政拍了拍罗中夏的肩膀,笑道:“你这小子还真幸运,又是李白,又是张僧繇,可称得上是诗画双绝了。”
罗中夏苦笑一声,这哪里能够称上幸运。他从兜里掏出小榕给他的那张素笺递给曾桂芬,曾桂芬接过素笺一看,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小榕……呃……就是韦势然的孙女给我的,说其中是退笔的法子。”
韦家的三个人对视了一眼,看来罗中夏仍旧没打算接受笔灵的现实。彼得和尚首先接过素笺看了一番,拍了拍光头:“依此诗意,倒也能品出些味道,只是这信出自韦势然,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罗中夏上前一步,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得试一试,这是目前我唯一的希望。”
曾桂芬注视罗中夏双目,见他态度坚决,徐徐叹道:“也罢,罗先生你本非笔冢中人,又无此意,若能及早脱身,也是桩好事。”
罗中夏感激地看了曾老太太一眼,颜政靠在门口,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曾桂芬又从彼得和尚手里拿过素笺,皱着眉头沉思。彼得和尚扶了扶碎掉一半的眼镜,开口道:
“此诗看起来是集句,我想推敲诗意没什么用处,重点应着落在‘退笔冢’三字上。”
“退笔冢吗……”曾桂芬目光一凛,彼得和尚别有深意地点了一下头。
罗中夏听得着急:“你们说的退笔冢,究竟是什么?听名字像是一个确实能退笔的地方啊!”
“是两个地方。”彼得和尚伸出两个指头,郑重其事地在他面前晃动了一下。罗中夏迷惑地看了看他,彼得和尚露出好为人师的表情,对他讲解。
“退笔冢”共有两处:一处是在绍兴永欣寺,是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在南梁时所立。他三十多年时间里用废了五大筐毛笔,后来特意把这些毛笔埋在永欣寺内,立了一块碑,号“退笔冢”,留下这么一段典故;另外一处则是在零陵的天绿庵,乃是唐代草圣怀素所留。此人擅书狂草,笔意直追草圣张旭;他嗜写如痴,在自家故里的天绿庵中每日习字,日久天长,被写废了的毛笔甚至堆积成山,遂起名叫做退笔冢。
“……也就是说,一个在永欣寺,一个在天绿庵;一个在浙江,一个在湖南。”
“不错。这两个地方只是书法史上的两段典故,没有人真正见过,甚至存在与否都不能确定。韦势然说退笔冢能退笔,未免望文而生义了。”
“那其他三句是不是也有什么典故?”罗中夏仍旧不甘心。
“也许吧,不过现在还参详不出来。”彼得和尚抖了抖素笺,抱怨道,“这集句的人真可笑,他以为这是达?芬奇密码啊。”
罗中夏没注意到他的玩笑,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退笔冢的事。退笔冢,能退笔,听上去实在是合情合理,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更何况,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含糊的预感:他觉得这样就可以再次见到小榕,至于见到她以后该如何面对,罗中夏自己也迷茫得很……
最终,他抬起头,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那么,我两个都去看看。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够尽快摆脱这些笔灵。”
曾桂芬早料到他会做如此打算,于是颔首道:“退笔冢一直以来只是个典故,究竟虚实如何,没人知道。即便如此,罗先生,你还是要去吗?”
“是的。”罗中夏斩钉截铁。自从青莲入体,他总是不断遭遇生命危险,到处被人追杀,这种生活可不是一个正常大学生想过的。
彼得和尚急忙趋身向前,想跟曾桂芬说句话。曾桂芬知道他想说什么,虚弱地挥了挥手:“我知道青莲笔干系重大,绝不会放任不管。”她转向罗中夏:“罗先生,老太太我如今动不了,就让二柱子跟着你,一路有个照应吧,你看如何?”
罗中夏有些犹豫,曾桂芬劝道:“韦势然所说,不可全信。倘若真的顺利取出青莲笔,罗先生回归正常生活,我们自取了青莲,各得其需;万一那里是个圈套,你也好有个帮手;你看如何?”
曾桂芬分析得中肯在理,让罗中夏无法拒绝。于是曾桂芬把二柱子叫过来,嘱咐他一路看顾好罗中夏。二柱子憨憨地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舍。彼得和尚见状说道:“老师,您还不如让我去算了。”曾桂芬摇摇头:“你不行,你回族里,把这里的事汇报给族长。”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颜政忽然开口:“喂,你们也算我一个吧。”
四个人同时转过头去看他。颜政乐呵呵地说:“这么有趣的事情,我又怎么能错过呢。”
罗中夏暗自叹了口气,试图说服这个好奇心过剩的家伙,他实在不想再把无辜的普通人牵扯进来。“退笔冢里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诸葛家半路会偷袭也说不定。其实你与这件事全然无关,何必冒这个险呢?”
颜政却对这些警告置若罔闻,他活动活动手腕,露出招牌般的阳光笑容:
“因为它值得冒险,谁让算命的说我有探险家的命格呢。”
残阳如血,车鸣萧萧,一条铁路延伸至远方。
前往退笔冢的三个人站在月台上,各自背着行囊。颜政头戴棒球帽,身着花衬衫,甚至领口还挂了一副墨镜,心不在焉地嚼着口香糖;二柱子则换了一身普通的蓝色运动服,土是土气了点,但是他自己明显感觉自在多了;罗中夏的行李不多,最重的是一本叫做《李太白全集》的书,这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来送他们的彼得和尚看看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烟,颜政毫不客气地拿了一支。彼得和尚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狠狠嘬了一口,半支烟就没了。他解嘲似地冲罗中夏道:“老师不在,我解解馋。”
罗中夏看到他不顾形象的馋样,尽管心事重重,也不禁莞尔一笑。
彼得和尚徐徐吐出一团烟雾,道:“学校那边都办妥了?”
“嗯,我请了病假。”罗中夏看了颜政一眼,他正跟二柱子连说带比划,似乎在讲什么摔跤技巧,“倒是那家伙,把网吧都给关了,好像不打算回来似的。”
彼得和尚随手扔掉烟蒂,双掌合十,呵呵一笑,“颜施主有大智慧,罗施主你有大机缘。”
罗中夏听了他这句机锋,忽然觉得人生真是充满了幽默感和矛盾:此次出行寻找退笔冢,为的是及早解脱笔灵牵绊,前路茫茫,险阻未知,自己与笔冢的关系却是越来越深,纠葛愈多。
想到这里,他仰头望天,涌出一股莫名惆怅之气。意随心动,胸中笔灵忽有感应,也开始鼓荡起来。
与此同时,在三院深处的一处特护病房里,原本陷入植物人状态的郑和突然唰地睁开了眼睛,心率监视器开始发出急促的嘟嘟声……
《笔冢随录》第一季完。
附录:笔冢录灵簿
仆素闻:鸿蒙初辟,阴阳从兹,所覆所载,发明万物。人诞于天地之间,而独殊于众畜者,盖能体昊天之灵,沐厚土之德,感数理之奥,承文明之泽,四途并臻,其殆庶几。故《文心》云:“文之为德,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为三才。”自笃生吾人,弈世怀睿,累世之下,屡有英俊。彼等才情溢于四野,飞扬纵横,仰观吐曜,俯察含章,使诸侯弃辇,匹夫忘璧,万千延颈,皆醉其妙,此天遗瑰珍以飨世者也。
然飞光翕变,寿不堪煎,年华难永,或殇或夭。竟致神思空丧,心器靡散,世不再传,宁不痛哉!仆惩其事,乃强修道法,能致炼精魄,爨才归鼎,用丹执金,克成笔灵。笔者,术载也,毂轴也,能承发其智,执辔远驰。《书》云:靡不有录,名岂流远。今仆以不才,忝制名簿,草具尺素,恭录笔灵名序源流于左,教天下才情,不复东流。则余志有寄,历贤不辜矣。
笔冢主人沐手谨奉
太白青莲笔
承炼自李公讳白。李公以谪仙为号,又号青莲居士。《天宝遗事》载:“李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生花,厚天才瞻逸,名闻天下。”是笔端有青莲,粲然有彩光,能具化物。惜正体遨游宇外,殊不可得。仆收遗笔,聊以自慰。
道蕴咏絮笔
承炼自王凝之妻谢氏道蕴。《晋书》云:“又尝内集,俄而雪骤下,安曰:何所似也?安兄子朗曰:散盐空中差可似。道蕴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其聪识才辩如是,笔遂得名。是笔能使冰雪,盖深蕴谢氏之通观聪睿也。
相如凌云笔
承炼自司马公讳相如。曩者相如进《大人赋》于武帝,仙美精绝,帝赞之曰:“飘飘有凌云气游天地之间意。”故为此名。是笔能驱风云,如臂使指,大气凛然,相如赋之遗风也。
张敞画眉笔
承炼自张公讳敞。《汉书》载云:张敞为京兆尹,夫妇相敬如宾。尝为妻画眉,长安中传为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甚于画眉者。是笔仁惠调和,飞光反流,以济生灵,如夫妇之惬也。
张华麟角笔
承炼自张公讳华。张公朗瞻多通,博书详览,曾撰《博物志》献晋武帝。武帝大悦,赐辽东麟角管,是笔也。尝言“麟角如鹿,孳茸报春”,能正乾发阳,动摄人心,总决五感,显博物之功。
江淹五色笔
承炼自江公讳淹。《南史》有传:江淹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是笔分五色,曰黄、曰青、曰赤、曰黑、曰白。青者致惧,黄者致欲,赤者致危,余者不详,俟明者补注之。
僧繇点睛笔
承炼自张公僧繇。张公擅丹青,秀骨清相,神乎其技。《历代名画记》云:金陵安乐寺四白龙,不点眼睛,每云:点睛即飞去。人以为妄诞,固请点之,须臾雷电破壁,两龙乘云腾上天,两龙未点眼者现在。是笔功用,皆不详密。
后记
文人向来文弱,写这篇东西,无非只是想证明,其实文人也能打——当然稿费也是一个动力,但这似乎不该在后记里写出来……
文人没有武器,文人的武器就只有笔,于是顺理成章就想到了“炼笔成精”。不过这个点子并不新鲜,远有《后西游记》,近有《阴阳学堂》,都提及类似的创意。我所能做的,就是站在大大们的肩上,努力挖掘出一点新鲜东西,并尽量不让自己摔下去。
有了创意,其实还远远不够,创意和成篇之间还有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要知道,早在18世纪瓦特就洞悉了蒸气动力的原理,但一直要到1814年史蒂文森才发明出了蒸气机车。
最重要的其实是文化底蕴。毛笔承载了太过丰富的中华文化,对于我这样一个大学快毕业才第一次摸《论语》的家伙来说,挑战中华传统文化实在是一件不自量力的事情。我曾经恭敬地把初稿拿给两位颇有学问的朋友审阅,然后……
“有没有关于文化方面的硬伤?”
“如果说每一个硬伤就是个漏洞的话……”他轻松地掂量了一下U盘,“那你这篇文章就是个网兜儿。”
我默默地转向另外一位朋友:“您觉得行文中有没有露出我不学无术的马脚?”
“露出来的不是马脚,是乌贼的触手。”他神情自然地回答,还唯恐我不理解,特意找了一张乌贼的照片,里面乌贼挥舞着无数触手,快乐地追逐着鱼儿。
哎,哎,不说了,不说了,另外聊些风雅的。
按照笔冢的世界观,每一个写文的人理论上都是可以炼出笔来的:大角先生炼出来的笔,笔毫一定黑白参半,充满魔性魅力;夏笳的话,炼出来的一定是一支妖精笔,古灵精怪;今何在公毫无疑问炼出来的是猴子笔,而且是孙猴子在如来中指大书“齐天大圣到此一游”的那支毫毛变的笔;我那如她哥哥一般聪明可爱的妹妹萧如瑟应该可以炼出许多笔,比如胡猪服人笔、妖言惑众笔,这要取决于她当天的心情。
至于江公讳南,我猜想无论是什么笔,他炼出来都一定是半截儿的。
我自己吗……炼出一个101标准键盘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再后记
文学界夸奖别人,常说“文笔”如何。文笔文笔,意如其字,这文和笔是不分家的。中国多少文化,大部分是要靠这一管笔来抒发传承的。对于文人来说,一管笔大概是他最好的象征了。
这是一篇用笔打架的小说,如果说本文有什么灵感上的源头,那么最早可以追溯到《后西游记》。《后西游记》里有一个文明天王,手里就有这么一杆文笔,能长能短,十分厉害。倘若被这文笔砸到,就连孙小圣这样的英雄豪杰也动弹不得,反倒是唐长老那样颇通文墨的,才能略微活动些。最后揭破谜底,原来这支文笔,竟是孔子当年用过的春秋笔,那文明天王不过是当日被孔子看到的一只麒麟罢了,偷了孔子的春秋笔下凡作乱,最后亏了文曲星下凡收了笔去,这才除了妖。
我非常喜欢这故事。作者设定得极巧妙,他把整个中华文化那点事儿具象化了……嗯,这句话说得太深奥了,应该说作者把中华文化给“妖怪”化了,文笔也成了能压人的宝物,这样的思路,着实让人欣喜。说句题外话,我一直认为《后西游记》的艺术成就甚至还比《西游记》高些,里面讽喻时事更透彻、更巧妙,尤其是不老婆婆的玉火钳……各位读者可以自行去参阅,这里就不赘述了。
用一个比较流行的词来说,这篇《笔冢》也算得上是向“文明天王”的一次致敬,而且还顺着它的思路发挥下去,网罗了历朝历代的文人精英们,把他们的才情全都具象化了出来。俗话说“文无第一”,意思是文章的好坏是难以比较出个结果的。现在既然他们的才能都被具象化了,那么拉出来放对厮杀一较长短,一定很有意思。通常文人都是不能武的,如今让他们武上一回,也算得上是个创作上的尝试。
看到这里,大概国学爱好者们都已经气坏了吧?花了这许多心思召集了这么多文人骚客,居然只是为了写一篇奇不奇、玄不玄的幻想小说,让他们像一群村野莽夫一般互相打来打去,这可真有点焚琴煮鹤的感觉,成什么体统!希望列位大师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的不敬。
“笔冢”这个名字,来源于怀素与智永的退笔冢,是用来埋藏所有用废了的笔头,算得上是文化史上的一段逸事。这两个人背后的故事都大有八卦可挖,不过考虑到这两位在接下来的故事里将会占有重要的位置,在此我就先不剧透给各位读者怀素其实没死了。
最后要说的是,小榕在结尾留下的那首诗,是集自《全清诗》的句子,不是我写的。如果读者觉得写得很烂,也丝毫不奇怪。清人作诗呆板,没什么出奇之处,唯一的好处是从不出律,集起来倒也容易,只是太欠缺灵气了——但好歹比我写的强百倍,于是便用了,免得我献丑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