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也没别的办法了。如果这样僵着不动,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我们本来就打算要死,对吧?就当作是提早准备不就好了?”
听到明日香这么说,冬树叹气。
“的确没错。就算保持这个姿势迎接P─13现象,也毫无问题。这种节骨眼,妳还能想到这个真是太厉害了。妳果然很强。”
明日香在他怀中摇头。
“我一点也不强,所以才会没跟诚哉先生一起走。我还是觉得死亡是一种逃避,所以至少我不想害怕死亡。况且好不容易才跟你在一起。”
“说得也是。我也会试着这么想。”冬树搂抱明日香的手臂更用力了。
“不过,还有几个问题。”
“妳是指手表吧?这只表比电波钟慢了一分钟。我们不知该怎么决定时间。”
“那固然也是问题,但是还有更大的问题。”
“是甚么?”
“方法。”明日香说。“死的方法。以我们这种姿势,要怎么死掉。”
冬树再次缄默。这个问题的确严重。虽然想了几个方法,但每种方法都有困难之处。
“慢慢想吧,反正时间还很充裕。”
冬树说,明日香也开朗地应了一声“也对”。
黑暗中,二人紧紧相拥,只能静待时间流逝。他们聊起彼此的过往回忆,诉说感想,不时还一起笑出来。冬树突然暗想,这该不会是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头一次感到这么安详吧。他一直维持同样的姿势。所以肉体上有点痛苦,但在精神上却几乎毫不疲累。
他不时确认时刻,有时感到时间过得很快,也有时觉得很慢。渴望尽快逃离这种状态时,会感到时间过得慢。意识到种种问题,想把作决定的时间尽量往后延时,好像就会感到时间过得特别快。
“冬树,如果脖子被紧紧掐住就会当场死亡吗?”明日香忽然问道。
“不会。”冬树回答。“窒息死亡,需要一定程度的时间。”
“一定程度是多久?”
“这个很难说。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三十秒。”
“那,如果在P─13现象发生前不久开始掐脖子…是不可能成功的吧。”
“应该是不可能。”冬树虽然极力抑制声音的起伏,内心却波涛汹涌。明日香似乎打算叫他掐她的脖子。
“还是想个可以马上死掉的──”
正想继续说完手段二字时,明日香忽然嚷道:“好冷!”
冬树立刻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因为他感觉到手臂泡在水中了。
“是水…”冬树低语。“进水了。”
“为甚么?为甚么这种地方会进水?”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说不定,刚才的地震又引发了大规模的地盘下沉。”
“那,这水不会退喽?会越来越多?”
“这很难说…”
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感到水位逐渐上升。再这样下去明日香的头就要被水淹没了。不,不仅如此,冬树自己恐怕也会吧。
“冬树,我的背已经完全浸在水里了。”
“我知道。”
他拚命试图移动身体。如果不设法站起来,二人都会溺死。
明日香紧抓着他。冬树抱着她的头,拚命想拖延水淹过她头的时间。但水位上升的速度令他的希望完全落空。水位已升至她的耳朵了。
“我们两个已经没救了吧。”明日香说。她的话语无力。“也赶下上P─13现象了,一旦死掉就完了。”
“现在还不确定。”
“算了,我放弃了。所以我想拜托你,吻我。反正都得死,那我希望在冬树的亲吻中死去。”
见冬树不吭声,她又说了一次拜托。
已经没救了吧,冬树也暗想。他转动身体,想与明日香接吻。
就在这时,她本来完全没入黑暗的脸孔,竟突然浮现了。原来是某处有光照了过来。
“冬树!”呼喊声传来。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接着他又听到有人喊“明日香!”没错,是诚哉的声音。
“哥!”冬树大叫。“哥,我们在这里。快救我们。”
接着,冬树不断发出“喂、喂”的喊声。其间,水位继续上升,明日香只能勉强让嘴巴露出水面,她的双眼已紧闭。
“在这底下!”诚哉的声音响起。“搬开这根柱子。小心脚下。”
看样子诚哉好像不是单独一人,大概是某种原因让他们一行人又回来了。
崩落的巨响传来,压在冬树二人身上的东西被移除了。同时,他感觉到雨水打在背上。
“冬树,你没事吧?”
冬树听到呼唤便回头。诚哉站在旁边,他的衣服沾满泥泞。菜菜美和小峰也在。
冬树扶起明日香的上半身。幸好,她似乎完全没喝到水。咳了几次后,她哭着扑向他怀中。
“已经没事了。”对明日香这么说后,冬树仰望诚哉。“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诚哉摇头。“果然,为时已晚。”
“为时已晚?”
“你站起来,看看四周。”
被诚哉这么一说,冬树缓缓直起膝盖。由于长时间保持同样姿势,他现在一动关节就会痛。
他站起来,扫视周遭。他愣在原地了。眼前呈现的光景,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街头几成水乡泽国,几乎所有建筑都已倒塌或倾斜,波浪自四面八方涌来,在各种地方溅起水花。
“是我的判断有误。我们太晚离开了,现在已没有办法移往其他场所。”诚哉说。
“所以你们就回来了?”
“除了这么做别无选择。不过,公馆倒塌令我很惊讶。我立刻就发现河濑和小峰先生,但是却一直找不到你俩。再加上又有户田先生的状况,我本来已有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了。”
“户田先生他怎么了吗?”
冬树这么一问,小峰与菜菜美都垂下头,诚哉顿了一下才开口。
“他死了,被塌下的天花板压死的。”
冬树倒抽一口气。户田喝醉时的通红面孔在脑海浮现。
明日香再次放声哭泣。
其他人都已躲到官邸避难。河濑也获救了,但是腿部骨折。
就连这栋建筑,也没人知道能撑到甚么时候。三楼以下都泡在水中了,九人聚集在四楼的会客室。
“事到如今,已经别无选择了吧。”冬树说。“只能等待P─13现象发生,大家一起自杀。这是唯一的办法吧。”
有几人默默点头,菜菜美与荣美子也在其中。
诚哉没回答。他一直在定睛凝视窗外。
“现在几点了?”小峰问冬树。
“刚过下午三点。距离P─13现象,还有二十二小时。”
明日香吐出一口气。“还有那么久…”
她的话,显然道出大家的心声。冬树自己也祈求时间能快点过去。
这时,建筑物又开始剧烈摇晃了。墙壁与柱子发出细微的倾轧声,女孩子们失声尖叫。
摇晃很厉害,大家全都趴下了。河濑从沙发滚落,痛得发出呻吟。
晃动终于平息,建筑物似乎还称得上平安无事。
“这座官邸要是垮了,我们也完蛋了。”小峰嘟囔。
就在下一秒。一直望着窗外的诚哉,忽然大声说:“大家快往楼上走!巨浪要来了,水也许会淹到这里。”
在诚哉身后的冬树也看到了。覆盖街头的泥色水面,正一边膨胀一边逼近,那高度足以吞没小型楼房。
所有的人脚步蹒跚地走向楼梯。诚哉让河濑搭着他的肩步行。
“算了,警视大人,你别管我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都不能走了还逞甚么强。冬树,过来帮忙。”
冬树协助诚哉,扶河濑上楼。就在即将抵达楼上时,建筑物大幅晃动。是波浪撞上建筑物了。
水柱自楼梯下方袭来。水势汹涌,一瞬间,已到达冬树等人的脚下。
“大家都没事吗!”上楼之后诚哉大吼。
“菜菜美小姐呢?菜菜美小姐不见了!”明日香高叫。
第49章
正欲下楼的冬树被诚哉一把拉住肩膀。
“慢着!你想做甚么?”
“这还用说,当然是去找菜菜美小姐。她被刚才的水柱卷走了。”
“我去。你带大家去避难。”
“可是──”
“接下来还会有巨浪来袭。每次恐怕都会掀起刚才那样的水柱。我游泳远比你拿手。”
诚哉的话令冬树无法反驳。诚哉在学生时代是游泳队的,而且还拥有救生员资格。
诚哉脱掉上衣,走下楼梯。但他走到一半便停下脚步,转身仰望冬树。
“大家就交给你了。绝对不能妥协。俗话说,天助自助者。无意求生的人,身上是不会发生奇迹的。”
“知道了。”
听到冬树大声回答,诚哉这才点点头冲下楼。冬树目送他离去后,转身面对众人。
“大家去首相的办公室。快点!”
他如此高声叫喊之后,整栋建筑物立刻又大幅震动了一下。正如诚哉所言,巨浪一波又一波地袭向这座建筑。
确定其他人都已逃进办公室后,殿后的冬树也准备走进门口。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轰隆巨响,水花也当头罩下,简直就像巨浪拍岩。
他探头朝楼梯下方窥看。楼下的水势相当湍急,水位已升至楼梯的中段。
“哥!”冬树大喊。“你在哪里?哥!菜菜美小姐!”
某种吱呀作响的倾轧声传来,其中夹杂着水声,彷佛是建筑物正发出悲鸣。
“冬树!”一个声音响起,是诚哉的声音。
不久后,诚哉自走廊转角现身。他脖子以下全部泡在水中,手拉着面朝后方的菜菜美。她似乎昏迷了。
“没事吧?”冬树问。
“我的脚受伤动不了。我的袋子里有绳子,你让它顺水漂过来。”
“知道了。”
冬树冲进办公室。翻开诚哉的背包一找,果真有旧绳子。那是之前河濑救出冬树与明日香时使用的绳子。
“怎么了?诚哉先生呢?”明日香问。
“没事。我要用绳子拉他。”冬树说着冲出房间。
他拿着绳子下楼,水位好像比刚才更高了。
冬树缓缓将绳子放入水中,绳索前端顺着水流漂到了诚哉的身边。
诚哉抓住绳子,把它绑在菜菜美的身上。
“好了,你拉吧。”
冬树轮流用两手拉动绳子,缓缓将绳索收回来。水流强劲,需要相当大的力气。不知何时,明日香与小峰也来到他身后,帮他一起拉了。
最后,菜菜美的身体终于来到冬树伸手可及之处。
“立刻把她抱回房间。”诚哉大声说。“给她做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小峰抱起菜菜美,上楼去了。
冬树再次把绳索放入水中。诚哉打从刚才就几乎没动过。从他脸上虽然看不出,但他的脚伤似乎很严重。
确定诚哉抓住绳子后,冬树开始收绳。
“你的腿,断了吗?”
“好像是。亏我还自夸泳技过人,结果搞成这副德行。”
正当诚哉如此自嘲时,爆炸声传来了。建筑物开始摇晃。晃动渐渐变大,最后连冬树也站不住了。
水势汹涌湍急,朝楼下奔腾而去,画面让人联想到水池底部突然开了个洞。诚哉的身体被冲走了。冬树使尽浑身力气才抓住绳子。身后虽有明日香也帮忙拉着绳子,却无法把诚哉的身体拉回来。
“明日香,把绳子缠在我身上。记得打死结免得松开。”
“知道了。”
明日香把绳子的剩余部份缠绕在冬树的腰上。
然而下一瞬间,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天花板的一部份发出巨响,掉落下来,把连系冬树与诚哉的绳索压在底下了。那冲击甚至还将诚哉的身体拉过去,他就快被冲走了。
冬树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踩稳双脚。但拉扯绳子的力道更强。绳子缠在冬树腰上,再这样下去连他自己都要被拖进水里了。
这时,他与诚哉四目相接了。
放手吧──兄长对弟弟如此说道。再这样下去你也会被拖累。
我死也不放──弟弟以目光回答。
强烈的力道施加在绳子上,冬树的身体被拖到水中了。已经不行了,他想。但是下一秒拉扯绳子的力量消失了。他拚命挣扎,回到楼梯处。
他把绳子拉回来。本该握紧绳子末端的诚哉已不见踪影。
“哥!”──他大叫却没有回应。
水急速退去。冬树下楼。遭到破坏的建筑物部份残骸堆在一块,诚哉倒卧一旁。他的身体被看似建筑材料的扁平木板刺中,几乎贯穿身体了。
“哥…”冬树抱住诚哉。
诚哉微微睁眼,他的脸上毫无生气。但他在呢喃,他正试图告诉弟弟甚么,可惜他发不出声音,甚至无法呼吸。
※※※
乌云蔽空,阳光被遮住了,过去被称为东京的城市残骸沉入黑暗中。云层不时会发出诡异的声响闪出光芒,是闪电。唯有那一瞬间,城市惨不忍睹的模样才会暴露出来。
建筑物仍在继续摇晃。是因为地震,还是波浪的冲击,抑或是自己的错觉,现在已无人知晓了。
冬树瞥向手表,那是诚哉给他的表。
“已过了清晨五点。”他一边向后转身一边说。
“还有八个小时吗。”小峰叹息。“好漫长…”
无人附和,大家没那个力气。河濑由于骨折的影响,一直瘫软无力。菜菜美在人工呼吸和心脏按摩下虽然恢复呼吸了,身体却无法动弹。得知诚哉的死讯后,更是大受打击。之前一直以母亲的强悍守护未央与勇人的荣美子,似乎在肉体与精神上也已疲惫不堪了。而明日香也抱膝而坐,一动也不动。
现在支撑他们的,唯有应将再度造访的P─13现象。只要能熬到那时候,死也无妨──不,他们已决定要在那时死去。
还真奇妙,冬树想。死期已定的这件事,竟然成了现在活下去的唯一活力来源。
冬树在首相用过的椅子上坐下,闭上眼。诚哉死前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本该悲伤的,现在却没有失落感。在这个苛酷的世界生存本身就像是一种奇迹,死亡或许反倒变得更理所当然。或者,他是因为知道自己迟早也会步上同样的命运,诚哉只是提早几个小时先死,所以才能在不知不觉中以客观看待哥哥的死亡。
突然间,地鸣般的声音响起了。冬树睁眼,从椅子起身。
明日香仰起脸。“这次又是甚么?”
冬树看着窗外。下一瞬间,强烈的光芒伴随爆炸声窜入眼帘。是雷击,就落在旁边。
接着,机关枪似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瘫坐的明日香立刻跳起来。“这是甚么?”
冬树朝外一看不禁愕然。外面正下着巨大冰雹。他看看掉在窗框外的冰,有些直径甚至长达十公分。
是冰雹,他告诉大家。
“伤脑筋,打雷之后又来个冰雹吗。”河濑躺着嘀咕。“只能苦笑以对了。”
冰雹砸到建筑物的声音越来越大。明日香嘴里嚷着甚么,但冬树听不见。
地板猛然倾斜,但和之前的摇晃不同,是朝一定的方向不断倾斜。
房子要垮了,冬树立刻明白。这座官邸终于也将瓦解。
轰隆巨响传来,强烈且不规则的震动也开始了。可以想象建筑物一点一点瓦解的情况。
墙壁大幅变形。那是因为建筑物倾斜,产生了歪曲。
“各位,保护脑袋!”冬树大吼,但他不认为众人听得见。建筑物遭到破坏的声音实在太惊天动地了。
有东西自上落下,是逐渐塌陷的天花板。冬树躲到桌下。
※※※
地狱般的时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一再发生的地震,令官邸的地基变得脆弱无力。洪水与巨浪不停晃动如此脆弱的官邸。屋顶坍落,梁柱折断,墙壁倒塌。虽然没有整个瓦解,但官邸已不再是保护人类的空间。
然而,冬树他们还活着。他们聚集在顶楼一角,躲过至今仍下个不停的冰雹和大雨。
地板依然大幅倾斜。因此,大家都紧贴墙边蹲着。但他们知道墙壁的另一头已完全崩落了。
“一点!”冬树看着表大叫。“现在,已经过一点了!”
“还剩十三分钟吗。”河濑勉强挤出声音说。
“不,是十二分。”小峰说。“那只表慢了一分钟。”
“是吗。只要再等十二分钟,然后从这里跳下去就行了。”
“这样就能轻松死掉吗?”明日香问。
“大概吧。下面可是水泥地。就算有水在流好了,如果头部先着地还是会一命呜呼。”
“会那么顺利吗?”
“如果失败了再看着办,现在也只能豁出去了。”河濑的声音中带有几分开朗,大概是因为他觉得一切终于要结束了吧。
冬树看着其他人。荣美子表情哀伤地抱紧女儿。她显然还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再次杀死女儿。而未央完全没有察觉到母亲的心情,就只是满脸畏怯地紧贴着母亲。
菜菜美抱着勇人。勇人几乎已奄奄一息,过去这几个小时,他不仅没哭连手脚都不动了。就算放着不管应该也会死吧,这是菜菜美的见解。就是这句话,令大家下定决心带婴儿一起自杀。
冬树看了手表,又过了五分钟。就在他正想告诉大家之际,大地传来咆哮般钝重低沉的声音。
事已至此,到底还会发生甚么──才刚闪过这个念头,冬树便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浮起了,那就像飞机进入空中气涡(air pocket时的感觉。
但是数秒后,他感受到猛烈的冲击。地板更加倾斜了,身体依靠的墙壁开始瓦解。
冬树往下看,眼前是一片可怕的景象。地面裂开,将要吞噬一切了。
他不经意想起诚哉有一次说过的话:当知性在不该存在的地方存在时,时间与空间会试图加以消灭──
他觉得事情也许正是如此吧。本来非死不可的知性,由于P─13现象造成的数学悖论而存在。宇宙也许正试图要抹灭这个矛盾。
若真是如此,那个排除行动将持续到几时?可有期限?
下一次的P─13现象──那就是期限吗?宇宙试图在现象来临之前排除知性。那么,如果撑下去的话会怎样呢?“矛盾”该不会再次产生吧?那该不会正是诚哉说的“奇迹”吧。
有人拉住冬树的手腕。是小峰,他在看手表。
“还有一分钟!”他大叫。“只要再忍耐一分钟,就可以死掉了。”
“慢着,也许并非如此。P─13现象或许是知性存在的临界点。若真是如此,我们应该尽量设法活下去才对。”
“事到如今,你在胡说甚么!”
建筑物进一步瓦解了,崩塌的部份被吸进裂开的地面。大家挤出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各种东西,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
“时间到了!”小峰放声大叫,跳了下去。冬树可以看见他翩翩飘落。小峰的身体撞到某些东西,弹飞出去。就这么与瓦砾混在一块。
“死了…”冬树低喃。“甚么也没发生,P─13现象还没开始。”
他看着手表,指针显示现在是十三点十三分。
大地发出咆哮,剧烈起伏。这已经不只是所谓的地震了。冬树被抛向半空中。同时,一切声音消失了。接着,光也消失了。
最后连他的意识也消失了。在消失的前一刻,他想到的是:哥哥手表显示的时间很准确。
第50章
枪声自背后传来。冬树紧抓着敞篷车的后座,转头向后看。
他愣住了。因为诚哉倒地不起,胸口流血。
“哥!”他大喊,同时放开手。这时枪声再次响起,可是方向截然不同,比刚才近得多。而且,他感觉到有东西掠过耳旁。
从车上跌落的冬树,情急之下襬出柔道的受身姿势【注:被对手抛出或压倒时,为避免受伤以手臂撞地缓和冲击的倒卧姿势。】,滚倒在柏油路上。他的脚在流血,也许有哪里受伤了,但他顾不得这个。迅速站起后,他没有朝敞篷车驶离的方向跑去,而是朝诚哉靠近。
光头男子已被探员们扣押了,奔驰轿车上的二名男子也遭到包围。但对冬树而言,那种事已无关紧要。
诚哉依旧躺在路上。身旁的一名探员正在打手机,八成是在呼叫救护车和支持吧。
“哥!”冬树冲过去。
“最好别搬动他。”
虽被探员制止,冬树还是甩开他的手,抱起诚哉。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哥哥已回天乏术,不,已不在这个人世了。
诚哉的脸毫无生气,眼皮半开,瞳孔瞪视虚空。
突然间,深刻的失落感袭来。失去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是多么悲痛、不幸,他直到现在才明白。
“怎会这样?都是我的错,是我多事插手才会害死哥。”
冬树不避讳旁人眼光,就这么哭叫起来。
※※※
往前踏出一步后,荣美子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牵着女儿的手,站在大楼的楼顶天台上。她站的地方栏杆特别低。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她这么告诉自己。
丈夫在一年前病死,之后,全靠她一个人抚养未央,但她觉得再也撑不下去了。荣美子任职的公司在三个月前破产,她还欠了一大笔债,是当初为了丈夫的医疗费和住院费而积欠的。单凭打工兼职,顶多只够母女俩当天餬口,连债款的利息都付不起。房租也一直拖欠,不动产业者已下达最后通牒,要求她们在这周之内搬出公寓。
带着女儿自杀令她很痛心。可是如果自己单独寻死,留下未央一个人只会更痛苦。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了──她再次,在心中默念。然后打算往前迈步。
“妈妈。”未央喊道。
荣美子俯视女儿,未央指着脚下。
“妈妈,有蚂蚁。”
“啊?”
朝未央指的地方一看,的确有几只蚂蚁爬来爬去。
“这些蚂蚁好厉害喔,可以爬到这么高的地方。身体这么小,好厉害喔。”未央双眼发亮。
荣美子凝视着那张小小的脸,覆盖心头的乌云渐渐散去,像被风吹走了。她觉得沉重的压力已消失。
自己还有这孩子,这样不就够了吗,她想。纵使被夺去了一切,至少这孩子还是属于自己的。如果有一天连这孩子也失去了,那时再离开这个世界也不迟。
荣美子朝女儿笑了。
“外面好冷,我们进去吧。”
嗯,未央含笑点头。
※※※
河濑从棋子中选出桂马【注:相当于西洋棋中的 knight,走法是空一格朝斜前方左右移动。】,放在棋盘上。看到对面的拓志愁眉苦脸,河濑不禁嗤笑。
“看来胜负已定,你就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赶快掏出皮夹来。”
“不,再让我撑一下嘛。”拓志交迭双臂,瞪视棋盘。
河濑看着墙上的钟,时间是十三点十三分。
突然,门外一阵骚动,一群男人的怒吼传来。
河濑拉开旁边的桌子抽屉,因为那里藏着枪。拿起手枪的动作和门被推开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河濑在瞬间蹲下来。子弹擦过头顶,打到墙上。
进来的是戴着全罩式安全帽的男人。
“喂,你是荒卷会的内奸吧。”河濑拿枪对着他,扣下扳机。
但子弹没有发射。他又试了好几次,还是一样。
“怎么会没子弹!”河濑脸孔扭曲了。
只见拓志面向河濑,冷然一笑。
安全帽男子再次把枪口对准他。
“不,慢着…”
枪口喷火了。
※※※
大型屏幕斜下角的数字已显示出 000。
负责人确认自己的手表后,朝大月那边点点头。
“P─13现象应该平安度过了。”
会议室中弥漫一股安心感,各部会首长也露出笑容。
大月仰望田上。
“快去调查一下,在那关键十三秒内有无死亡意外或案件发生。”
“知道了。”
大月看着田上与警视厅的人商谈,之后交迭双臂,闭起眼。似乎没有发生天地异变的重大事件,但现在还不能安心。根据专家们的说明,在P─13现象发生期间若有知性消灭──换言之,如果有人死亡,恐怕会产生时间上的数学矛盾,造成部份历史改变,但那会是甚么程度似乎无人能确定。
“总理。”
耳边响起声音,大月睁开眼。田上已来到身旁。
“目前能确定的有二件。案件与意外事故各一件。”
“是甚么案件?”
“追捕强盗杀人犯的警官不幸殉职,据说是警视厅的管理官。”
“警视厅?怎么偏偏是警官。”大月歪起嘴角。“至于意外,是车祸吗?”
“是的。在中野区,某公司职员驾驶的汽车冲上人行道,车上的二名职员,和人行道上的老夫妻都死了。”
“如此说来,全部共有五人吗。不过这也没办法。”
这时警视厅的人走近,在田上耳边嗫嚅一番。大月看到田上沉下了脸。
“怎么了?”
“据说又有一件意外事故,在饭田桥的工地,据说是钢筋掉下来了。有一个人被压死,好像是年轻男性。”
“伤脑筋。”大月撩起额前发丝。“那就是六个人了。最好能够到此为止。不过死了六个人,好像也没甚么特别影响,所谓的时间矛盾该不会根本没发生吧?”
“不,现在还很难说。”来自JAXA的负责人说。“正如之前也向您报告过的,P─13现象的回荡会在一个月后来临。在那现象过去之前。无法做出结论。”
“回荡吗?那时也不能有人死掉是吧?”
“是这样没错。”负责人点头。“下次P─13现象发生后,应该就能明白这次数学矛盾造成的影响。”
※※※
刑事部长的眉间从头到尾一直皱着。冬树想尽量不去看,但被质问时就会忍不住朝那里望去。每次一看,都让他深深体认到自己犯下了极大的过失。冬树感觉得到:不只是刑事部长,连搜查一课课长和理事官也对失去久我诚哉深感遗憾。
冬树人在警视厅,因为与诚哉殉职有关的全体探员都得接受讯问调查。那天,在那个地点发生的事,冬树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当然,他已有遭到某种处分的心理准备。
“你的叙述我大致明白了,和其他探员的说法也很一致。”刑事部长说。“关于本案,我没有其他问题了。但是,有件事我想问你。事实上,我听说你们兄弟俩的感情不太好。那是真的吗?还有,那和这次的悲剧有关系吗?希望你老实回答我。”
冬树垂下眼,然后再次回视刑事部长。
“我承认过去我并不理解家兄的想法,才会导致这次的失误。但我一直很尊敬家兄,不仅是因为他身为警官的表现良好,也因为他的人格高尚。而且我相信家兄也很爱护我。”
刑事部长微微点头,说声“那就好”。
冬树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前行,名为上野的探员自对面走来。他原本是诚哉的部下,也是接受讯问调查的其中一人。
“好像结束了吧?”上野问。
“结束了,就是不知道会有甚么处分。”
“我倒觉得你应该不会受到处分。”上野歪起脑袋,然后瞥向冬树的左耳。“你那个伤怎么样了?”
“我今天会去医院,预定要拆线。”
“那就好。”上野取出手机检视简讯。“抱歉,我要失陪了。”
“有案子吗?你好像很忙。”
上野嘴角一歪,露出嫌恶的表情。
“很讨厌的案子,是强迫自杀。做母亲的带着出生三个月大的婴儿一起自杀,母亲虽被送往医院急救,却陷入昏迷。”
“婴儿死了吗?”
“没有。”上野摇头。“好像是被勒住脖子,却奇迹地起死回生。听说现在活得好好的。”
“噢?”
想到那个婴儿今后的人生就心情晦暗,的确是个讨厌的案子。
走出警视厅后,他前往位于饭田桥的帝都医院。途中,他顺道去书店买了运动杂志,打算待会在候诊室看。
耳朵是在诚哉遇害那起案件中受伤的。当时驾驶敞篷车的男人开枪击中了他,但是前一秒冬树才从车上摔落,所以子弹只是险险擦过他的左耳。虽说最后缝了五针,但在别人提醒他他在流血之前,他完全没注意到那个伤口。因为他满脑子只想着诚哉。
帝都医院的对面正在盖大楼,不过工地今天停工。一问之下,好像是发生了钢筋掉落的意外,而且据说有一名青年不幸被压死。
冬树经过时,一名护士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在疑似意外现场的地方献花。冬树看着看着,最后和她四目相接。她脸色尴尬地点点头。
“不幸过世的那个人,妳认识吗?”他忍不住问道。
“不,完全不认识。只是,那时我也在这里。”
“妳也在场?”
“对。说不定,被压死的本来应该是我。”
“这话怎么说?”
“当时我正走在这里,那位先生,忽然一边大喊危险,一边把我推开。我因此捡回一命。可是相对的,那位先生却…”她垂下头。“所以那位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
“原来如此。”
“对不起。跟您说这种奇怪的话──您要去我们医院吗?”她看着冬树的左耳问。大概是因为那里包了纱布,又用绷带固定吧。
“是的。我要去整形外科。”
“知道地方吗?”
“知道。这是第三次就诊了。”
“是吗。请多保重。”
“谢谢。”
冬树和她道别后走进医院,在窗口挂号,然后去了整形外科的候诊室。他之前便预约过了。
候诊室里,有三名病人,其中一人是个看似高中生的女孩。毛线帽戴得很低几乎把眉毛都盖住了,看来帽子底下包着绷带。冬树在她身旁坐下,开始翻阅运动杂志。
过了一会儿,冬树发觉那名高中女生探头在看他的杂志。
“妳对这本杂志有兴趣?”他问。
“那是我们学姐。”她说。
冬树垂眼看杂志,上面有女子足球选手的专题报导。
“同学,妳是足球队的?”
“室内五人制足球。请问,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可以呀,正当他这么回答时,旁边的门开了,护士探头出来。
“中原小姐,中原明日香小姐。”
来了──高中女生一边回答一边用懊恼的神情看着冬树。
他回以一笑,递上杂志。“妳拿去吧。”
“真的吗?谢谢。”她喜孜孜地接下。“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不用了,小意思。”
她走进诊疗室去了。冬树凝视关上的门,心里暗忖,今后来这间医院有乐趣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