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子没有失去理智。她带着愤恨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盯着和昌的眼睛,说道:
“我从之前就对你很不满了。最主要的,在养育孩子方面,你帮不上我。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放弃了。我知道你没时间,而且让孩子们看见父亲努力工作的样子,对他们也是很好的教育。但是,对一个背叛家庭的父亲,我们是不会一边说着‘慢走’,一边目送他出门的。”
和昌问,那我要怎么做?
不知道。她回答。
“我不想让孩子们发现异常。现在我心里想的,就只有这个。生人还小,但瑞穗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了。如果父母彼此疏远,她一定会马上发觉的。一旦发觉,就会受伤。”
和昌点点头。妻子的话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要不我暂时离开你们,自己生活一段时间?”
对这个建议,薰子的回答是:“也好。”
3
被薰子称为“培训班”的地方,就在目黑站旁边。和昌还是第一次来这里,不过一边对照着官网上的照片,一边寻找建筑物,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他仰望着乳白色的大楼,拍拍胸膛,给自己鼓了鼓劲,然后迈开大步向电梯走去。“培训班”在四楼。
和昌在电梯里看了看时间。离下午一点还差几分钟,他总算松了口气。让他紧张的不是面试预演临近,而是如何面对久未见面的妻子。他发现,自己盘算这个已经很久了。
电梯在四楼停下。踏出电梯,旁边就是一个类似等候室的空间。柜台后面有一名女性工作人员,正微笑着向他问好。和昌寒暄了几句,回身打量这层楼。摆着几张沙发,上面坐着几名男女,薰子就在其中,穿着一件深藏青色的连衣裙。她已经注意到了和昌,正望着他,从脸上很难读出她的感情。
和昌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小声问:“这就开始了吗?”
“应该会按顺序叫名字。”薰子用平淡的声音回答,“别让手机发出声音。”
和昌从内袋里掏出手机,改了一下设置,又放回去。“瑞穗和生人在练马吗?”
练马是薰子的娘家。
“妈妈说带他们去游泳池了。美晴他们在那儿等着呢。”
“哦。”
美晴是薰子的妹妹,比她小两岁,有个和瑞穗同龄的女儿。
“哎,”薰子看着和昌说,“到正式面试的时候,你会把胡子刮掉的吧?”
“啊,嗯。”和昌摸着下巴,他特意留了一层胡茬。
“你有没有预习过?”
“看了看。”
薰子事先把面试可能会问的问题通过邮件发给了他。报志愿的动机什么的。和昌虽然做了准备,却没什么自信。
和昌的目光望向墙上的告示栏。告示栏上贴着著名私立小学的考试日程表,还有特别讲座指南。
对所谓的考试,和昌没什么兴趣。他觉得,即便上了名校,孩子也不一定能受到与名校相符的教育。但薰子不这么觉得。她说,她不想让孩子上名校,而是想让他们上一所好学校。可是,什么样的学校才是好学校呢?判断标准是什么?和昌这么问的时候,薰子只丢下一句:“这种事,对不帮忙带孩子的人是说不清楚的。”
这番对话,是在和昌的外遇曝光之前进行的。如今,他也无意对薰子的教育方针指手画脚。
分居半年后,夫妻俩曾经谈过未来。和昌虽然已经与情人分手,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日子恐怕很难恢复到从前了。他不认为薰子会打心底里原谅他,而自己如果一直带着内疚感生活下去,也实在太辛苦。
一问,薰子似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我是记仇的人,总会想起你的背叛。就算不见面,心里还会有种种怨恨。要是这样生活下去,我会变得很惹人厌烦的。”
很快,就谈到了离婚的话题。
两个孩子都由薰子抚养,在这一点上,两人达成了共识。关于补偿费和抚养费,和昌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吝惜,所以也没起争执。
让双方有点为难的,是广尾的房子该怎么办。
“光我和孩子们住,实在太大了。管理起来也麻烦。”
“那就卖掉好了。我也不想一个人住在里面。”
“能卖得掉吗?”
“应该没问题吧,还不算旧。”
房子建成了八年,和昌只在里面住了七年。
除了房子,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时候提出离婚申请。薰子说,瑞穗要考试了,不如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后再说。
和昌同意了。于是,在瑞穗的小学入学考试结束之前,两人还得扮演一对恩爱夫妻。
“播磨先生。”这个声音让和昌回过神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女人走了过来。薰子站起身来,和昌也跟着立起。
“请进那个房间。”女人指着角落里的一扇门,“敲敲门就会有人应了。父亲先请。”
“好的。”和昌答道,整了整领带。
事情发生在他走过去,刚要敲门的时候。
“播磨先生!”有人叫道。回头一看,柜台里的女员工正手拿话筒站着,表情僵硬,“您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有急事。”
薰子看看和昌,跑过去,拿过话筒。仅仅交谈了几句之后,她的脸上就失去了血色。
“在哪家医院?……等等。”
薰子抓起台面上的小册子,用旁边放着的圆珠笔在空白处写着什么。和昌在旁边一看,好像是医院的名字。
“我知道了。地址我来查。……嗯,总之,我马上过去。”薰子把话筒还给女员工,看着和昌,“瑞穗在游泳池溺水了。”
“溺水?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你查一下这家医院在哪里。”把小册子塞给和昌之后,薰子就打开面试室的门,走了进去。
和昌一头雾水,掏出手机开始查询,还没查出个所以然,薰子就出来了:“找到没有?”
“还要一会儿。”
“边走边查吧。”薰子向电梯走去。和昌一边看手机,一边追了上去。
走出大楼时,他找出了医院的地址。两人拦下一辆出租车,把地址告诉司机。
“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
“爸爸。”薰子生硬地回答着,从包里掏出手机。
“怎么回事?带孩子去游泳池的不是岳母吗?”
“是啊,可是联系不上。”
“联系不上?为什么?”
“你等等,”薰子烦躁地摆摆手,把手机凑到耳边。电话似乎很快就接通了,她开口道,“啊,美晴,什么情况?……嗯……嗯……啊?”她的面容扭曲了,“老师呢?……哦……嗯,我知道了。……我正在赶过去的路上。……嗯,他也一起。……待会见。”薰子挂断电话,表情阴郁,把手机放回包里。
“她怎么说的?”和昌问。
薰子深吸一口气,道:“说送去ICU了。”
“ICU?这么严重吗?”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是好像还没苏醒。据说心脏跳动在一段时间内都曾停止过。”
“连心跳都?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是说了吗,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啊!”薰子尖叫道,接着,泪水便盈满了眼眶。
对不起,和昌低声道。居然把无法掌握情况的焦躁转嫁到她身上,他对自己感到一阵厌恶。看来,我真不适合当父亲和丈夫啊,他想。
一到医院,两人就像赛跑似地飞奔起来。正要赶去问询台,一声“姐”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美晴红着眼圈,一脸悲伤地走了过来。
在哪儿?薰子问。美晴指着里面:那里。
三个人乘电梯上了二楼。美晴说,ICU里的抢救还没有结束,究竟是什么情况,医生也还没有对家属作出说明。
美晴把他们带进了一个房间,门口挂着“家属等候室”的牌子。屋里摆着桌椅,里面还有一块铺着地毯的区域,角落里放着几只坐垫。
薰子的母亲千鹤子伛偻着坐在椅子上。旁边是刚满四岁的生人,还有瑞穗的表妹若叶。
看见和昌等人进来,千鹤子站起身,手里还攥着一块手绢。
“薰子,我对不起你。还有和昌,真对不起。跟在旁边居然还出了这种事,我真不如死了的好啊。”千鹤子说着,用手绢揉着脸,哭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薰子揽住母亲的肩,催她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千鹤子像孩子似的一味摇头。
“我不知道啊。有个男的忽然叫起来,说有小女孩溺水了,我才发现小穗不见了……”
“不是的,妈妈,”美晴在一旁说,“是若叶先发现小穗不见了,问起来才发觉的,不是吗?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地找起来,才被找到的。”
“啊,”千鹤子双手捂着脸,“是啊……不行,我脑子里乱得很……”
看来是所受打击太大,记忆出现混乱了。
美晴接着解释。她说,确切地讲,瑞穗不是溺水,而是手指卡在排水口的网眼里拔不出来,被困在了游泳池底。人们硬把她的手指拔了出来,但那时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众人马上叫来救护车,将瑞穗送往医院,进了ICU。现在,美晴等人只知道瑞穗的心跳恢复了。但医生说,这并不等于恢复意识。
等救护车的时候,美晴试图联系薰子,但手机怎么都打不通。因为面试预演临近,薰子把手机给关了。千鹤子虽然知道薰子去干什么了,却不知道那地方在哪里,叫什么。美晴只好先打电话通知家里的父亲。父亲知道瑞穗上的是哪个培训班,好像是某一次瑞穗自己告诉他的。父亲对美晴说,薰子由我来联系,你们好好地守着小穗。
“说是守着,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啊。”美晴说着,垂下眼睑。
美晴的话让和昌心中百味杂陈。薰子的手机打不通,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打丈夫的手机吗?之所以没打,或许是以为他也关了机吧。但恐怕美晴已经不当他是姐夫了。
不过他没有怪美晴。分居的原因,薰子至少肯定和妹妹讲过。和美晴偶然碰面的时候,她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和昌看看表,快到下午两点了。如果美晴说的没错,事故发生在薰子关机期间,那就是下午一点之前没多久的时候。集中抢救已经快一个小时了,瑞穗小小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呢?
还不知道姐姐出了什么事的生人烦躁起来,缠着千鹤子要回家。若叶虽然知道表姐的悲剧,但薰子对美晴说,让她一起等在这里实在是太可怜了。
“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美晴你也回去吧。”
“可是……”美晴说了这么一句,又沉默了,浮现出迷茫的神色。
“要是有什么事我再联系你。”薰子说。
美晴点点头,凝视着薰子:“我会替小穗祈祷的。”
“嗯。”
千鹤子和美晴她们一走,空气变得更加凝重。医院里的空调温度适中,和昌却只觉气闷,解开了领带,又脱掉了外套。
两人不交一言,只顾等待。期间,和昌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是工作上的事情。虽说是周六,工作邮件还是来了一封又一封,都是公司邮箱转发过来的。他索性关了机。今天,就让工作见鬼去吧。
家属等候室的房门每次打开的时候,就能看见旁边ICU的入口。和昌过去看了好几次,大门依旧纹丝不动。里面进行着什么,完全是个未知数。
他觉得喉咙干渴,便出门买饮料。在自动贩卖机买瓶装日本茶的时候,向窗外一看,才发现夜色已经降临。
晚上八点多,一名护士走了过来。“是播磨先生和播磨太太吧?”
“是的。”和昌与薰子同时站了起来。
“医生有些话要对二位说,二位方便吗?”
“好。”和昌看着这名三十来岁的护士圆圆的脸庞。从她脸上里看不出吉凶,只有护士们惯常的那种面无表情。
护士带他们走进ICU隔壁的一个房间。在摆着电脑的桌上,一位医生正在文件上写着什么,见他们进来,马上停了笔,请他们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医生说自己叫近藤,专业是脑神经外科。他大概四十多岁年纪,额头宽阔,给人一种理智的印象。
“我把现在的情况向二位说明一下。”近藤交互看着和昌与薰子,说道,“但是,如果二位想先看看孩子,我会马上带二位过去。只不过,我想,根据目前的情况,稍微获知一些预备信息,也许会更容易接受现实,所以才让您二位来到这里。”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字斟句酌的说话方式,让人有种非同寻常的感觉。
和昌与薰子对视一眼,重新望向医生。
“情况很严重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近藤点头道:“还没有恢复意识。您或许已经知道,病人送医后,心脏很快就恢复了跳动。但在此之前,她全身的血液供给几乎都丧失了。其它器官受损后还可恢复,但大脑却不一样。详情我会慢慢告诉二位,不过很遗憾,令嫒的脑损伤是极严重的。”
医生的话让和昌一阵眩晕,宛如身在梦中。脑损伤?那是什么?脑机接口还有BMI技术,稍微有点后遗症的话,一定能起点作用——他想,待会可以用这些话鼓励身旁无疑也陷入了绝望的薰子。
但薰子哽咽着问道:“是不是有可能无法恢复意识了?”而近藤的回答则彻底让和昌崩溃了。
近藤深吸一口气,答道:“您或许最好还是这么认为。”
薰子双手掩面,低低哭泣。和昌全身微微颤抖,无法抑制。
“不能治疗了吗?已经无计可施了吗?”他艰难地问。
近藤镜片后面的眼睛眨了眨。
“当然,我们会全力以赴。只是现在,我们无法监测到令嫒的脑部活动。她的脑电波是平坦的。”
“脑电波……就是脑死亡吗?”
“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使用这个词。脑电波表示的主要是大脑的电波活动。具体到令嫒的情况,至少可以确定,她的大脑并未发挥功能。”
“意思是,大脑之外的器官还有可能在发挥着功能?”
“那就成了迁延性意识障碍,也就是植物人状态了。但是——”近藤舔了舔嘴唇,“这种可能性极低。呈植物人状态的患者,虽然身体状况异于常人,但脑电波依然会呈现出波形。另外,从MRI检查结果来看,也很难说她的大脑还在运作。”(注:MRI,核磁共振成像)
和昌捂住胸口,觉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不,心底像有什么东西被紧紧揪着,一阵一阵地痛,连坐着也极痛苦。他想发问,大脑却拒绝进行思考,脑海中一片空白。
身边的薰子仍然捂着脸,身体痉挛一般颤抖着。
和昌做了个深呼吸,问道:“要获知的预备信息,就是这些了吗?”
“是的。”近藤回答。
和昌碰了碰薰子的后背。“去看看她吧。”
恸哭声从她的指缝间流出。
近藤带他们踏进了ICU。两名医生一左一右站在病床边,正盯着仪器,不时进行调节。近藤对其中一名医生说了几句,那医生严肃地回答了些什么。具体对话听不清楚。
和昌与薰子一起走近病床,黯淡的情绪重新笼罩了他们。
躺在床上的,毫无疑问是他们的女儿。白皙的肌肤、圆圆的脸蛋、粉红的嘴唇——
但她睡得并不平静。各式各样的管子缠绕在她身上,人工呼吸器插进喉咙,让人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她去受这些苦痛。
近藤走过来,说:“她无法自主呼吸。”他好像看穿了和昌的内心,又说:“所有能想的办法,我们都用上了,但还是这样的结果,请您二位原谅。”
薰子想靠过去,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近藤:“我可以碰碰她的脸吗?”
“请便。”近藤答道。
薰子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抚上瑞穗雪白的面庞。
“暖暖的。软软的,暖暖的。”
和昌也站在薰子身边,俯视着女儿。虽然周身缠绕着管子,但细细看去,她的睡颜依然恬美。
“她长大了呢。”和昌久久凝视着瑞穗的睡容,忽然说出了一句完全不搭调的话。
“是啊。”薰子喃喃道,“游泳衣,今年也新买了一件。”
和昌咬紧牙关,心中有某种东西在激烈地往上涌。不能哭,他想。就算要哭,现在也不是时候。他从刚才就一直这样告诫自己。
某块显示屏映入眼帘。和昌不知道那是监测什么机能的。电源虽然开启着,但屏幕上却漆黑一片。
屏幕上映出和昌与薰子的身影。丈夫一身黑色西装,妻子一件深蓝色连衣裙,宛如服丧一般。
4
近藤说有话要谈,于是,一行人回到刚才那个房间,和昌与薰子重新和医生相对而坐。
“您或许已经知道,这种状态极其复杂。我们当然会继续治疗,但那并不能让令嫒恢复过来,只是一种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薰子捂住嘴,却遮不住呜咽。
“您是说,她总有一天会死?”和昌问。
“是的。”近藤点头道,“您若是问我什么时候,我也答不上来。陷入这种状态之后,心脏通常会在几天内停止跳动。但小孩子又另当别论,也有生存了好几个月的例子。只是,恢复如初是做不到了。这一点,我可以断言。容我重复一遍,这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罢了。”
医生的话,一字一句,沉沉地坠到和昌的心底。“别说了,我知道。”他想要呕吐。
“您能理解吗?”对方还想再说。
“能。”和昌生硬地回答。
“那么,”近藤坐直了身子,“接下来,我想抛开医生的立场,只作为敝院的器官移植协调人,和二位谈一谈。”
“哈?”
和昌皱起眉头。这话出乎他意料之外。旁边的薰子也停止了抽泣,恐怕她也有同样的想法吧。这个医生要说些什么?
“也难怪您会感到困惑。但令嫒陷入了那种状态,我有必要和您谈谈。在某种意义上说,令嫒和您二位都是有权利的。”
“权利……”
这个词听在和昌耳中变得很奇妙。不像是这种场合会听到的词。
“这个问题或许本不用问的,令嫒是否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是否和您二位谈到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和昌望着严肃的近藤,摇摇头。
“小孩子怎么会有那东西啊?谈那些更不可能。她只有六岁啊。”
“也是。”近藤点头道,“那么,要问问您二位的意见,如果确定瑞穗已经脑死亡,您二位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
和昌直了直腰。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把瑞穗的器官移植给别人?在此之前,他从未考虑过这种事。
薰子却忽然扬起脸。
“瑞穗的器官将用于移植吗?”
“不,不是的,”近藤急忙摆手,“我只是确认一下您的意愿,这是患者疑似脑死亡时的一道手续,哪怕您拒绝也没关系的。另外要说明一下,我只是院里的协调人,和移植手术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您愿意捐献器官,今后的工作会由外部协调人接手。我的工作,只是确认您的意愿,绝对没有要您提供器官的意思。”
薰子迷惑地看着和昌,这意料之外的发展,让她的思维有点跟不上了。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和昌问。
“不会怎么样。”近藤平静地回答,“只是,如今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总有一天死神会来临,我们只能等着那一天,如此而已。”
“那如果接受了呢?”
“那……”近藤深吸一口气,“就要进行脑死亡判定了。”
“脑死亡……啊,是这样。”和昌想明白了,刚才近藤说过,原则上,现阶段还不能用脑死亡这个词。
“什么意思?”薰子问,“脑死亡判定是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正式判定患者是否脑死亡。如果大脑尚未死亡就摘除器官,不就成杀人了吗?”
“等等,我不懂。您是说,瑞穗或许并没有脑死亡?刚才您还说,现在这个状态,还可能再活几个月,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的——她弄错了,对吧?”和昌征求近藤的意见。
“嗯,弄错了。”近藤缓缓转向薰子,“我的意思是,即便脑死亡,也有可能生存这么长时间。”
“啊,可是,这样的话,”薰子目光游移,“明明还可能再活几个月的,却要杀了她,取出器官吗?”
“用‘杀’来表述有点不妥……”
“但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啊?明明可能还活着,却硬生生截断了她的生命,这不就是谋杀吗?”
薰子的疑问越发激烈。近藤一时似乎噎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一旦确定脑死亡,这个人也就被判定为死亡了,所以并不是谋杀。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将被当做尸体处理。死亡日期就是正式判定脑死亡的那天。”
薰子似乎还是无法接受,思索着,说:“怎么才知道是不是脑死亡呢?为什么不能现在马上下判断呢?”
“因为,”和昌说,“不捐献器官就不做脑死亡判定,这是规定。”
“为什么?”
“因为……是法律这么规定的。”
“说什么法律……我不懂。”
“有一条很难理解的规定,”近藤说,“这条法律,哪怕在世界上也是很特殊的。在其他许多国家,都将脑死亡认作人的死亡。而一旦确认脑死亡,就算心脏还在跳动,也会停止一切治疗。仅仅在表示愿意捐献器官的时候,会采取延长生命的措施。但在我国,国民对此的接受程度还不够,因此,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还将继续以心脏死亡来认定人的死亡。用极端的方式说,就是可以在两种认定死亡的方式之间做出选择。一开始我用了‘权利’这个词,意思就是,您想为令嫒选择什么样的离去方式?是心脏死亡?还是脑死亡?”
医生的说明似乎终于让薰子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她的肩膀无力地垂了下来,看着和昌。
“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脑死亡啊。一旦脑死亡,就是死了吧?你的公司不是在研究把大脑和机器连接在一起吗?你对这方面应该更了解吧?”
“我们的研究,是以大脑还活着为大前提的。还从没有考虑过脑死亡的情况。”
刚说完,和昌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道思绪,又在成形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多人认为,如果捐献了器官,至少逝者的一部分将还继续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还有不少人觉得,这样能帮助别人。不过,”近藤又说,“就算您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对您有所责难。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是您的权利。而且,也不必急着作出回答。”近藤重新看看和昌与薰子,“二位可以慢慢考虑,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我们有多长时间?”和昌问。
“嗯……”近藤想了想,“说不好。刚才也说了,从脑死亡到心脏停跳,还有几天时间。一旦心脏停止跳动,很多器官就不能用于移植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要选择脑死亡的话,最好尽快说明。
和昌望着薰子。
“要不,先回家好好想一晚上?”
薰子眨眨眼。“把瑞穗留在这里?”
“你想陪在她身边,这我理解。我何尝不是呢。但这样,就没办法冷静下来做出判断啊。”和昌的视线移向近藤,“我们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