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章房子淡淡说完之后,问江藤夫妇:“您不这么想吗?”
由香里夫妇对视了一眼,思考着。
“这个问题真难啊。您刚才说的是很对,不过法律上没这么写,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这是因为政治家和公务员们不想承担责任。他们没有勇气去决定脑死亡的人算不算死,只能含糊其辞,结果就有了现在的法律。他们也不想想,有多少人正为此痛苦着。”新章房子的视线移到斜下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您知道有孩子长期处于脑死亡状态吗?”
江藤夫妇似乎很迷惑,没有说话。或许他们没怎么听过类似的话。
“医生说孩子应该已经脑死亡了,可父母不承认,一直看护着孩子,尽管孩子没有任何康复的迹象。您对这件事怎么想?您不觉得这是做无用功吗?”
由香里皱眉道:“我……理解他们的心情。”
“但如果这孩子肯捐献器官的话,或许能救别人的命啊。”
“就算是这样,可——”
“新章小姐,”江藤说,“请不要误会,我们从来没有一星半点这样的念头,盼着谁家孩子赶紧脑死亡。我也和妻子谈过,虽然已经决定筹集资金,渡航移植,不过我们心里仍然盼着有志愿捐献者出现,不过,也就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至少我们绝对不会把这想法说出来。因为,如果出现了捐献者,就意味着某处有个孩子去世了,一定会有许多人为此悲伤。移植手术是善意的施与,我们不会去要求,也不会去期待。同样,对那些不接受孩子死亡,持续护理孩子的父母,我们也不会在背后说三道四。因为在他们看来,孩子还活着,对不对?所以,那仍然是一条宝贵的生命啊。我就是这么想的。”
这位其实内心期盼着移植手术的父亲的话,不知在新章房子心中激起了怎样的回响。不过,她那双在镜片后面不安地闪动着的黑眼睛,似乎流露出了内心的想法。
“我明白了。”她说,“您的话对我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我衷心希望您的女儿能尽快恢复健康。”说完,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谢谢。”江藤应道。
门脇目送新章房子离去之后,便与江藤一起去喝酒。因为由香里说江藤好久没能放松一下了。
两人在常去的定食屋相对而坐,先端起啤酒,为筹款顺利干了一杯。
“那个人有点怪怪的。”江藤用手背擦去嘴角的啤酒泡沫。
“你说新章小姐?”
“对。突然那么问,让人不知所措。”
“早知道就不介绍给你们了。”
江藤苦笑着摇摇头。
“别这么说。就算没有她,社会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们是当事人,只顾着努力解决面前的问题,没工夫去考虑法律如何如何。”
“的确,那个人思考的层次比较高,我也被她给镇住了。”
“她究竟是什么人啊?”
“似乎是当老师的。我瞅着她似乎在从事和器官移植相关的什么运动,详细的就不知道了。不过,她对于我们,的确是宝贵的战斗力。虽然只在周日才参加活动,不过确实非常热心。”
“那太好了。多亏了像她这样的人,才能实现这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两亿六千万,一开始听到的时候,我真觉得这是个天文数字啊……”
“照现在的进展,应该能达成。我打算再努一把力。”
江藤放下酒杯,认真地把双手放在桌面上。
“这都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当‘救助会’的代表,就没有现在。我打心底里感谢你。”
门脇皱着眉,敲敲桌子。
“去去去。这种时候,你闹什么虚礼。而且,事情还没有结束哪。甚至连开始都还没开始。等小雪平安做完手术,健健康康地回国之后,你再谢我不迟。到时候,就别来这种便宜小店啦,去高级料亭!”
江藤表情柔和了些,拿起酒瓶,给门脇满上了:“好,一定!”
然后,两人聊了很久的棒球。或许是心里的负担轻了几分,江藤难得地饶舌起来,一个劲地要门脇赶紧结婚,还说结了婚,要生个儿子,然后教儿子打棒球。
“我们家是不打算要第二个啦。这件事,就只能靠你了。”江藤说着,用手里捏着的柳叶鱼指着门脇。
“怎么,难道我结婚是要讨你开心?”
“对啊。要是那孩子成了棒球选手,我就把雪乃嫁给他。”
“喔,这倒不错。”
“对吧?所以你赶紧结婚吧。原本嘛,你都这个岁数了,还独身,也太——”江藤忽然收起了戏谑的神色,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好像是有短信。
“失陪一下。”江藤把手机放到耳边,站了起来。大概是周围太吵了,他向店外走去。
门脇也想起一件事来,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新章房子在离开时交给他的,并说:
“我对身边的人也说了‘救助会’的事,大家都帮着捐款。我又加了点儿,凑成了整数,在银行兑换好了。请务必收下。”
信封沉甸甸的。碍于江藤夫妻在场,门脇不好当场确认里面的数目,不过想必不少。
门脇打开信封瞅了瞅,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里面是一叠万元大钞。都是新钱,用带子束着,看来是一百万。要有多少人,才能捐出这么一大笔钱啊?
和刚才江藤同样的疑问浮上心头。她究竟是什么人?
江藤回来了。门脇一边把信封放回怀中,一边瞅着他的神色,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朋友脸色苍白,面容僵硬,刚才的轻松完全消失不见。
“出什么事了?”门脇问。
江藤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万元纸币,放在桌上。
“抱歉,你帮我结一下账吧。我得赶紧去医院。”
“怎么了?”
“……雪乃突然说头痛,然后就开始痉挛,被送到集中治疗室去了。”江藤声音喑哑。
门脇伸手抓起桌上的万元纸币,往江藤面前一搡。
“还顾什么钱啊,快去!”
江藤接过钱,又说了声“抱歉”,匆匆转身离去。门脇望着他走远,拿起了账单。
6
“小雪救助会”的解散仪式在市公民馆举行。说是仪式,其实并不隆重。江藤说,想对迄今为止伸出过援手的人说声谢谢,所以,包括“救助会”成员在内,协助过募捐活动的人都被请到了现场。
那天,雪乃的状况急转直下,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在昏迷了四天后,她离开了人世。死因是脑梗。人工心脏出现了血栓。一直担心的事情变成了现实。
门脇一边安慰悲伤的江藤夫妇,一边帮着安排守灵和葬礼。葬礼很简单,因为江藤说,要是把钱花在这上头,会很对不住那些捐款的人。
头七过后,便举行了解散仪式。
首先由门脇致辞。在上百人面前,他对江藤雪乃的死表示哀悼,同时也对大家的帮助表示感谢。心中涌动着无尽的空虚和遗憾,在掌声中鞠躬致谢的时候,门脇心中现出一个念头:自己能做的事情,或许已经做完了吧?
接着,江藤夫妇站了起来。江藤身穿西服,与妻子一起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今天,大家在百忙之际聚到这里,我在此表示由衷的谢意。无论如何,我都想向大家道谢,所以才安排了这么一个地方。”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三个月前,为了满足雪乃希望去海外接受心脏移植的愿望,门脇代表成立了‘救助会’。一开始,我心里还有不安,不知道会不会一切顺利,但在大家的帮助下,还是募集到了数额惊人的善款。我没想到,善意居然会有这么巨大的力量。虽然很遗憾,雪乃的生命之光在出国之前就熄灭了,可大家对她的爱,对她的支持,一定会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我和内人这一辈子,也永远不会忘记大家的恩德。尽管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我们一定会努力回报大家。”
人群中隐隐传来啜泣声,不少女人都用手绢捂住了眼睛。
“我还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江藤环顾会场,声音稍稍提高了些,“大家都知道,雪乃的直接死因是脑梗。但是,脑梗并不会马上导致心脏停止,首先要诊断是否脑死亡。院方问我们愿不愿意捐献器官。我女儿的心脏虽然不好,别的器官却是健康的。我和内人商量了一下,一致决定,现在应该轮到女儿来拯救别人的生命了。当天晚上,我们就进行了第一次脑死亡判定。我和内人都在场。二十四小时之后,又进行了第二次判定,结果相同。确定脑死亡的时刻,就成了我女儿的死亡时刻。从她身上摘除了肺、肝脏,还有两个肾脏。它们将捐献给四个孩子。我们相信,雪乃的灵魂一定还生活在某个地方,她一定能抓住新的幸福。多亏了大家,我们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个决定。谢谢大家,真的,谢谢大家。”
江藤夫妇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台下掌声雷动。
仪式结束后,人们排成一列,依次与江藤夫妇、门脇寒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遗憾,气氛却是安详的。或许是漫长战役结束之后的充实感吧。
众人散去之后,门脇看了看台下那片空荡荡的椅子,忽然一惊。角落里还坐着一个女人。他认出那是新章房子,她整个身子都伏在膝上。
门脇有点担心,走了过去。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不过,他在中途停了下来。
他发现新章房子是在哭。
她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偶尔漏出几声呜咽。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打湿了脚边的地板。
不知为什么,门脇没有去打扰她。
7
桂花香飘,薰子正给院子里的盆栽浇水,忽然发现围墙的墙根处,开了一片野绀菊。那是一种淡紫色的小花,每年都在这个时期开放。
头顶响起敲玻璃窗的声音。薰子抬起头,见窗里的千鹤子正指着大门的方向。
转头一看,身穿白衬衫、藏青色裙子的新章房子正缓缓走来。她和薰子打了个招呼。
薰子站起来,摘下防晒帽,也向她微微点头致意,然后走到玄关,打开门,等着新章房子过来。
“早上好。桂花真香呀。”特别支援教育老师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嘴唇都不怎么动。
“是呀,”薰子应道,“今天也要拜托您啦。”
“也要请您多多关照。”新章房子说着,走进玄关。
千鹤子从瑞穗的房间走出来,施了一礼,便沿着走廊走开了。生人还在幼儿园。
新章房子走到门边,照例敲了敲门:“小穗,我进来了哦。”
她推门走了进去,薰子也跟在后面。
瑞穗已经坐在轮椅上了。她穿着红色风衣,梳的当然还是马尾辫。新章房子对她说了声“早上好”,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薰子的位置在她斜后方。那里也已摆好了一把椅子。
“已经是秋天了呢。就算从车站一路走过来,也完全不会出汗啦。风儿吹着也很舒服。小穗最近有没有出去呀?”
“很久没出去散步了,前些天出去了一趟。”薰子说,“有个老太太还跟我们打招呼,说瑞穗很可爱呢。”
“真棒呀。连老太太都来打招呼了。看来小穗一定气色很好。”
“那天她穿着最喜欢的一条连衣裙,很开心。”
“嗯,应该很衬她吧。”
两人都看着瑞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这是上课前的惯例。
“那么,我们还是照样开始讲故事吧。”新章房子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今天要讲的,是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小丑鱼每天都觉得很无聊。它想去很多很多地方,但因为海里有可怕的鲨鱼和章鱼,所以只在能玩的地方玩。有一天,小丑鱼正在悠闲地游着,忽然头顶‘唰’地一下,一个东西扎进了水里。它还没缓过神来,那东西又猛地从水里钻了出去。小丑鱼心里纳闷,游到海面,朝外一瞧,吓了一跳。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在没有水的地方飞来飞去。‘你是谁呀?你在做什么?’小丑鱼问。对方回答:‘我是海燕,我正在找吃的呢。你又是谁呀?明明是鱼,却那么美丽。’”
故事里,小丑鱼和海燕通过交谈,都很羡慕彼此的生活,于是请求神仙让它们交换一天身体。
薰子在旁边听着,觉得这好像是《王子与贫儿》的变体。都是对自己所处的位置不满,羡慕别人的生活。等到真处在别人的立场了,才明白别人的辛苦和困扰。肯定是这种模式。
果然,小丑鱼和海燕的故事也没有脱离这个框架。海燕明白了海里的天敌比天空多,小丑鱼觉得为了觅食持续飞翔实在很累。结果,它们都认同了自己的幸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讲完啦。”新章房子合上书,回头说,“您觉得怎么样?”
“是个很传统的故事嘛。”薰子说,“身在事外,不会明白别人的痛苦,所以,不要随随便便羡慕别人——是这个意思吧。”
新章房子点点头。
“是的。不过,或许偶尔互换一下身份也不错。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这话说得奇怪,薰子看着女老师。
“老师想和谁互换呢?”
“我不想和谁换。”新章房子偏着头,“不过这世上,有着奇怪想法的人却不少呢。”
“您指的是?”
她凝视了薰子半晌,又转过头看着瑞穗。
“对不起,小穗。让我和你妈妈说会儿话吧。”然后,她转身面向薰子。
“怎么了?”薰子问。她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两天前,我们学校来了一位男士,他叫门脇。”新章房子开始讲述,“门脇先生的本职工作是食品公司的社长,不过从两个月之前开始,他为了替某个孩子筹集渡航移植的资金,担任起了募捐活动的代表。”
薰子深吸一口气,望着对方。“那个人怎么了?”
“有个自称新章房子的女人说自己对募捐活动很有兴趣,就加入了进去。当然,那个女人并不是我。”
薰子眨了眨眼,却并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说话。
新章房子继续说:“门脇先生一直在寻找那个女人。他说,因为要救助的孩子去世,‘救助会’也解散了,但募集到的资金还在,他们要把资金捐给进行着同样活动的组织,不过,对于那些捐款金额特别大的个人,需要先得到他们的许可。那位冒名的新章房子似乎捐出了很大一笔钱。门脇先生想联系她,却怎么都找不到。她的手机解约了,打不通,发邮件也不回。”
“然后呢?”薰子问。
“那个女人说自己的职业是教师。知道这个其实跟一无所知没什么区别,不过至少还有一条线索:她对和器官移植有关的种种问题非常熟悉,意识也很强。门脇先生猜测,是不是她的学生中有人需要移植,却很遗憾地没能等到呢?如果这样的孩子要接受教育,就要采取院内学级形式了。就这样,门脇先生找到了特别支援学校,发现里面果然有个叫新章房子的老师。”
薰子放在膝头的双手攥紧了:“可门脇先生找错了人。他也很吃惊对吧。”
“嗯。不过,这应该不是简单的同名同姓。一则新章这个姓氏比较少见,二则那个女人似乎见过我。”
“这话怎么说?”
“门脇先生说,那位自称新章房子的女士虽然长得和我一点儿都不像,却也在脑后挽了个发髻,戴着眼镜,连服饰和整体气质都跟我一模一样。恐怕是有意要模仿我。所以他问我,是不是我周围的人假扮的,对此我有没有什么想法。”
“老师您是怎么说的?”
新章房子坐直了身子。
“首先,我听门脇先生详细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那个自称新章房子的人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等等。然后,我说,”她舔了舔嘴唇,似乎在调整呼吸,“我不能回答您,我周围究竟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但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我不想惊动那位女性。至于那笔善款,无论门脇先生如何使用,我想她都不会有意见的。就这样。”
薰子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拳头。“门脇先生接受了吗?”
“他说,他明白了。好像是察觉了什么。”
“哦。”薰子第一回 垂下头去。
“播磨太太,”新章房子唤她,“如果您不想说什么,就不用说了,也不用解释。但如果说出来能让您舒服一点儿,那我洗耳恭听。我想,除了我,应该没有人能听您说这些了吧。”
这番话说得体贴入微,让薰子暗自咋舌,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觉得她不是寻常人。
“事情的开端,是我偷看了您的包。”薰子说着,抬起头来。
新章房子镜片后面的眼睛睁大了。“您偷看了我的包?”
“是您来给瑞穗念书之后没多久的事。我出去泡茶,无意中发现您停止了朗读。看着您的背影,我起了疑心。我想,您真的是把瑞穗当作一个活着的学生吗?是不是觉得已经脑死亡了,再上课也没有意义?”
新章房子的视线有些涣散,似乎是在记忆中搜寻着。接着,她好像终于想了起来,慢慢地摇了摇头。
“是那时候啊。对,我记得。原来您在后面看见了呀?”
“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很想知道您的想法。就在那时,您结束了朗读,起身去洗手间。我看见椅子上的包因为书的重量摇摇欲坠,就伸手扶了扶,发现包里有一张传单。我一边对自己说不能这么做,一边却把传单拿了出来,打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移植’两个字。没错,那张传单就是‘小雪救助会’在募捐活动中散发的。读完传单,我深受震动,越发不能相信您。我开始觉得,您是不是一边在瑞穗面前读书,一边在心里蔑视我们?是不是在想,居然花这么多钱让孩子白白活下去,要是捐出器官,明明可以拯救别的生命啊。”
新章房子寂然一笑。
“是吗,原来您曾经这样怀疑过我?那么,您又为什么想要参加募捐活动呢?”
薰子转头看向瑞穗。身穿红色风衣的爱女闭着细长的双眼。她的眼睛或许永远不会再睁开,她的耳朵或许永远不能再听见。即便如此,薰子还是有些犹豫,不知道下面的话该不该让女儿听见。不过,这番话还是应该在这里讲。
她把目光移回新章房子身上。
“后来,每当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便尝试去慢慢思考您的心情。一边帮助那些等待器官移植的孩子,一边给瑞穗念书,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我去学习了器官移植方面的知识,知道得越多,就越震惊。我这才明白,自己之前是多么无知。有那么多的孩子无法在国内进行器官移植,正在为此苦恼……我逐渐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失去了自信。这样真的好吗?瑞穗这样真的幸福吗?可我找不出答案,就去了那儿,去了募捐活动的现场。”
“您想设身处地地去思考,对吧。就像小丑鱼和海燕一样。”
这话让薰子屏住了呼吸。看来新章房子已经看穿了一切。
“可我还是不明白。就算您要隐藏身份,可为什么要扮成我呢?”
薰子笑了笑。
“要是变装不自然就麻烦了,所以必须得以某人为参考。我并不是想不起别人了,只不过还得准备个假名字,一时之间……刚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想,糟糕,说了个少见的姓氏。对不起。”
“您不用道歉。又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反倒是——”新章房子往前探了探身子,“接触到那个世界之后,您有什么感想?看到什么了吗?”
“看到……其实是拯救了我。”
薰子讲述了与江藤夫妇的会面,对于不接受孩子脑死亡,一直看护孩子的父母,他们没有任何非议,反而说,既然父母认为孩子还活着,那么,那也是一条宝贵的生命啊。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帮小雪一把……”薰子湿了眼眶,她用指尖拭去泪水,接着说,“对于江藤夫妇同意捐献器官的举动,我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命运实在太残酷了。”
新章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关于我呢?您还怀疑我吗?”
薰子慢慢地摇摇头。
“说实在的,我不知道。要说打心眼里相信,恐怕是假话。”
“是吗。嗯,也是。”新章房子点了好几次头,似乎自己也接受了这种说法,她凝视着薰子,“您还记得那个故事吗?风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
薰子一惊,点头道:“嗯,我记得很清楚。”
“为了帮助公主,小狐狸忘了自己身上有魔法,拔下了好朋友风吹草。结果,它失去了朋友,而且再也不能见公主了。播磨太太,您曾经说它很傻。”
“是的。可是您说,它的选择是正确的。”
“如果小狐狸什么都不做,公主会死去,风吹草总有一天会枯萎,魔法效果也会消失。那么,岂不是救活公主更好?逻辑上是这样。”
“我听了之后,以为您是在暗示:既然生命总归是要消逝的,不如趁有价值的时候,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也就是瑞穗应该把器官捐献出去……”薰子见新章房子微微皱眉,便问,“我理解错了吗?”
“看来我真应当进一步说明一下。我想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您完全理解反了。小狐狸的行为,或许在逻辑上是正确的。可是您却说它傻。我第一次读的时候也这么觉得。不,岂止是我们,就连这本书的作者,一定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逻辑上正确的行为,却让人觉得傻呢?因为人类不是光凭逻辑生活的动物啊。”新章房子转头看着瑞穗,“护理成了这样的女儿,想必也会被人议论。但最重要的是您自己问心无愧。人类就算不按逻辑生活也很好啊。我讲那个故事,就是想告诉您这一点。”
“是这样啊。看来我的确完全理解反了。”
或许是因为自己对新章房子有成见在先吧,薰子想。另一个原因,或许是在学习了器官移植的知识之后,她对自己的行为逐渐失去了自信。
“米川小姐也觉得,”新章房子仍然望着瑞穗,“自己要是更坦诚一点儿就好了。”
这个意想之外的名字让薰子很迷惑。“米川老师为什么……”
新章房子转过头来。
“我们是特别支援教育老师,偶尔会遇见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孩子。米川小姐之前应该也见过几个。”
“嗯,我听她说过。她还说,虽然现在是没有意识的,但对名为‘无意识’的意识说话仍然很重要。”
新章房子点点头。
“有很多接触这类孩子的方法。比如触碰他们的身体,给他们听乐器发出的声音,听音乐,和他们说话。我们在努力探索,究竟怎样才能让孩子有所反应。”
“米川老师做得很好。”
“我也这么想。但这却导致她的心脏出了问题。医生诊断她身体不适是心因性的。”
薰子心中一痛。“是不是给瑞穗上课,让她承受了太大压力?”
“单看结果是这样。但我觉得,真正的原因在她自身。”
“怎么回事?”
“交接的时候,米川小姐和我认认真真地谈了一次。她是这么说小穗的:那孩子,和我之前见过的孩子完全不同。”
“怎么个不同法?”
难道她想说,果然不是植物人,而是脑死亡?
“没有虚弱的感觉——这是她说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
“虚弱……”
“米川小姐说,通常,处于植物人状态的孩子,手脚肌肉要么退化萎缩,要么浮肿。还有不少孩子因为长期卧床,生了褥疮。可是小穗却不是那样,她肌肉结实,肤色柔和,看上去就像一个健康的孩子,只是闭着眼睛罢了。虽然借助了高水平的尖端科技,但这已经足够称得上奇迹了。我头一次见到小穗的时候,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