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讲内忧。”张仪不再给他思考时间,“远且不提,单是近年仪之耳闻目见,魏居中而四战,兵革未歇,民无生息。函谷战后,庞将军痛定思痛,图谋东山再起,年年增扩武卒,日日练兵备战,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减,魏民时有逃离,税赋日少,府库日竭,苍生日苦,君臣互怨。敢问我王,凡此种种,想必不再是秃头之虱了吧?”

魏惠王额头汗出。

庞涓显然没料到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诧异地看着张仪。

张仪似是讲完了,闭目静坐。

“张子既知魏国困境,”惠王拿毗人递过来的丝绢擦把细汗,“想必亦有摆脱之计了。寡人不才,敬请张子赐教!”

“两个字,连横!”

“连横?”许是第一次听闻此词,惠王一双老眼眨巴几下,“何为连横,还请张子详释!”

“苏秦不是在列国倡导合纵吗?纵即南北,三晋合纵,外加燕楚,构成南北一线。至于齐国入纵,不伦不类,别有用心,可以不计。纵亲六国会于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师,纵亲达到绝顶。圣者曰,月圆则缺,杯满则溢。苏秦身挂六印,号令六君,堪称人臣之极;六师毕集于函谷关外,堪称纵亲之极。物极必反。六君会盟,却各怀其私,六师毕集,却不战而却,正应极、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连声应和,“张子说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纵横,纵势既衰,横路当行。魏国远策,当是去纵入横,与秦结盟!”

听到这里,惠王显然明白过来,方脸拉起,久不说话。

“连横长策有何不妥吗?”张仪忖透惠王心思,直追过来。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张仪,一字一顿道:“只有一个不妥,河西!”

“敢问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张仪似是不知趣了,紧追不放。

“秦人玩弄诡计,霸我河西,七百里江水,数十万臣民,一夜之间,尽为秦有,十几万勇士的尸骨,这还长眠于河西地下呢!”

“唉,”张仪长叹一声,“我王只知河西,却忘了秦晋鱼水之谊啊。穆公之时,两度嫁女于晋公,缔结百年之好!”

“那是晋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复河西,死不瞑目!”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我王这是意气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为河西之民,仪就说说河西。穆公之时,西河之南为大荔、辅氏、芮等封国所有,北为白翟所据,与晋并无瓜葛。穆公逞强,小国皆归秦制,白翟北缩,河西七百里始为秦土。之后秦晋失和,作为交接区,河西首当其冲,屡为战场。三家分晋,魏将吴起出征河西,赶走秦人,方将七百里河山并入魏境。再后就是秦魏之争,在河西你来我往,直至商君强图河西。”

“往事如烟,寡人只记近仇!”

“仪这就与王议此近仇。”张仪就势说道,“秦与魏皆争河西,情同势不同。所谓情同,河西于秦于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换;所谓势不同,河西于秦为必得之地,于魏,则为聋子耳朵!”

“咦?”惠王气不匀了,“你这是明显偏秦!”

“仪不敢偏秦,”张仪坦然应道,“仪出生之时,河西属魏。作为魏民,仪之先祖,为河西流汗;仪之先父,为河西流血;仪之先母,死于秦人之手;仪之家产,皆被秦人夺去。仪与秦,本有血仇,仪是以不能也不愿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讲讲,河西为何于秦为必得,于寡人就是聋子耳朵了?”

“秦原都栎阳,仅与河西隔条洛水,商鞅时,秦移都咸阳,与河西也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可至,且河西与咸阳,一马平川,除一条小小洛水之外,几乎无险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常言道,将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该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于魏,势完全不同。聋子耳朵,好看而无用。魏西有河水之险,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岂不成个聋子耳朵了吗?”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东;秦得函谷,魏得崤塞;双方以山、河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邻才是,不想我王却与秦君这般争来夺去,实为不智!”

“你…”惠王憋一会儿,总算想出词儿,“寡人若是放弃河西,如何对得起为河西捐躯的十数万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样。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数万英魂,秦人为河西而死者,数目可想而知。”

“你绕来绕去,无非是为嬴驷那厮来当说客,好让寡人将河西拱手送给他,是不?”惠王面有愠色。

“非也,仪此来,是想与王做笔买卖。”

“是何买卖?”

“常言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让出河西,秦王自也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请看!”张仪从怀中掏出一幅形势图,指太行以东的赵国大片国土,“从这里到这里,所有赵土尽归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是夜,惠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张仪的话就如声声重锤,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虽已老迈却仍壮志未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点儿后悔自己为掩饰内中惊颤而过早下了逐客令,真该让张仪把话说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来庞涓,不无狐疑道:“张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他把太行之东的肥沃赵土尽数划给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张仪觐见,直到被惠王赶走,庞涓都没有插说一句话,他太晓得眼前这个渐入暮年的老岳丈了。

现在被问,庞涓晓得是时候了,沉声应道:“当今乱世,恃力生存,没有大与不大的。再说,张仪谋事,向来是谋大不谋小。在楚,灭越;在秦,灭巴蜀。两地皆大数千里,相比之下,赵国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道,“可这要吞赵,寡人实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一句话,假使伐赵,真能…”顿住话头,两道充满欲望的目光直视庞涓。

“父王,若是伐秦,儿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这若伐赵,儿臣可有十成把握,万无一失。”

“十成?”惠王心里一动,旋即摇头,“两军交战,瞬息万变,胜负或系一念之间,贤婿不能轻敌呀。再说,赵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图之或可,这若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没有那么好的口福了呢!”

“儿臣所言,或为轻浅。此事既为张仪所提,父王若有疑虑,何不再召张仪,听听他是何说辞。”

“传旨,有请张子!”

庞涓回到府中,将张仪请至,惠王迫不及待地将思虑一夜的种种忧虑一一说出,被张仪悉数化解。

惠王听得血脉偾张,正要认可张仪,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们,道:“张子所言,好倒是好,只怕朝臣…”

“仪在秦室数年,就仪所察,秦王一旦决事,对朝野议论往往忽略不计。”张仪淡淡一笑。

优柔寡断正是惠王短板。张仪适时抬出做事利索、将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让惠王颜面顿失。见张仪二目直射过来,含不屑之意,惠王脸面潮红,不假思索,当即拱手道:“烦请相国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体如何操作,由你与庞爱卿谋议。”

“回禀我王,”张仪亦拱手道,“仪为一介臣民,不是相国了!”

“哦?”惠王惊愕,扭头看向庞涓。

“父王,”庞涓点头,“张子已于旬日之前辞去秦相,挂印出关了。”

魏王长吸一口气,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张仪:“敢问张子,因何辞相?”

“不瞒我王,”张仪缓缓应道,“秦室祖太后恃强,强行拆散仪与夫人,迫仪与紫云公主成婚。祖太后已处弥留,仪无奈何,只得应允。夫人闻讯,以为是仪喜新厌旧,食言负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终。夫人于仪有救命之恩,夫人爱仪,仪亦深爱夫人。太后仙游之后,仪一路寻访到函谷关,听关守说,数日之前,果有女子出关东去,过关时,暗香袭人。仪夫人天然体香,名唤香女,仪问过貌相,确认是夫人无疑,遂回返咸阳,无心朝政,封印辞别秦王。秦王勉强,仪不惜一死。一则见仪意决,二则有感于仪与夫人私情,秦王不忍相逼,只得应允,但要仪答应一事。”

“答应何事?”惠王急切问道。

“无论何时,只要仪访到夫人,就须重返秦国。秦王为仪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仪走后,决不置相!”

惠王听傻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夫人为吴臣公孙蛭之女,楚越恶战,公孙蛭与越王同归于尽,麾下勇士无一幸存,除仪之外,夫人亦是形只影单。仪在此世,除鬼谷诸友外,并无亲朋。鬼谷诸友,孙膑不知所终,苏秦与仪有隙,夫人尽知。夫人出关东行,仪前思后想,夫人别无他投,或至大梁寻庞兄倾诉。仪星夜兼程,赶至大梁,谒见庞兄,不想却…”

张仪言及此外,悲伤欲绝,潸然泪下。

惠王看向庞涓。

“不瞒我王,”张仪以袖拭泪,“仪非但没有寻到夫人,却被庞兄扯到此地,与王议论天下!”

“敢问张子,”惠王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庞爱卿处,张子欲向何处寻访?”

“人海茫茫,仪实不知去何处寻访,”张仪面现绝望之色,轻轻摇头,迅即捏紧拳头,“不过,仪心已决,无论寻到天涯海角,仪义无反顾!”

“若是张子并不知向何处寻访,”惠王现出一笑,“寡人倒有一个想法。”

“请王指点!”张仪拱手。

“张子可以暂留魏境,寡人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国寻访。”

“如此甚好,只是,仪居此处,若是无所事事,倒也无聊!”

“这个寡人想定了,”惠王呵呵呵笑出几声,乐不合口,拱手道,“寡人无知,愿以国相托,敬请张子不弃!”

“谢王知遇!”张仪再度拱手,“只是,王内有惠子,外有苏子,二人皆为绝世高才,仪不敢与二人并列!仪心已定,明日即别庞兄,欲往齐国一游!”

“齐国?”惠王惊呆,“张子去齐国何干?”

“仪别无他好,只好口舌,这往齐地,一来寻访夫人,二来在稷下逞口舌之能,混口饭吃!”

闻听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赶忙起身,朝张仪深鞠一躬,拱手,声如洪钟:“齐国负海之地,安容大鹏展翅?寡人这就免去惠施相位,举国托于张子,敬请不弃!”

“我王——”张仪急急跪地,叩首涕泣,“仪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爱!仪本为魏民,也该当为我王效力啊!”

“爱卿请起!”魏惠王急步上前,扶起张仪,转对毗人道,“摆宴!还有,请申儿作陪!”

 

相国府客堂,气氛沉闷。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神色严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色恬淡,两眼闭合,但细心者看得出,他的左边嘴角在微微颤动,心境显然不宁。

“相国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语气急切中带着恳切,“您得说句话呀,张仪是冲您老来的,这已把火燎到您老眉头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躯体略略直了直,嘴角反倒不颤了。

“相国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晓得您并不在乎这个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关魏国未来,事关纵亲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说解就能解的,张仪此来,名为强魏,实为离间三晋。苏子讲得好,三晋皆面西秦,若是互相仇杀,唯对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体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讲得是,三晋虽有磕碰,但不可互为仇雠。这个相位,先生万万让不得!”

“唯有苏秦,可制张仪!”惠施总算挤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应道,“只是,自函谷兵败,大王偏听武安君,武安君将伐秦失利归罪于赵国,对苏子颇有成见,我等怎么解释也是不听。这辰光又来了张仪,苏子只怕更难说话了!”

“另有一人,或可制张仪!”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异口同声。

“公孙衍!”

朱威、白虎互望一眼。

有顷,朱威点头道:“公孙衍倒是极好。听说他早已离秦,在下挂记他,四处打探,迄今未得音讯。”

“此人就在大梁。”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骇。

 

大梁郊野,一辆马车疾驶而来,扬起一溜尘埃。马车渐渐慢下,拐向一处偏僻草舍。

草扉洞开,朱威、白虎跳下车子,急急入内。

草舍无人,但正堂挂着一盏青灯,几案两端摞着几十卷竹简,一卷新简平摊在几案上,几个羽笔斜插于笔筒,旁有砚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几案前,看向案上竹简,看字迹,是公孙衍无疑,松下一口气。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过一册竹简,各自翻阅。

看不多时,一条黑狗飞奔过来,站在门外冲草舍狂吠。

不一时,公孙衍头戴斗笠,全身衣褐,荷锄走进柴扉。狗仗人势,冲向草舍,站在草舍门口冲二人汪汪吠叫。

公孙衍将锄头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入舍,又惊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分别数年,今又相见,自有说不出的亲热。

“不瞒公孙兄,”寒暄过后,朱威指着案上竹简,由衷感叹道,“从相国那儿得知你在此隐身,在下一直不解。刚才翻阅此册,方知公孙兄苦心哪!”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二位,出函谷关后,在下苦思去向,仍旧选择回魏。非故土难舍,实为制秦。秦人若霸天下,势必东出,若是东出,势必争魏!”

“公孙兄所言极是,”朱威重重点头,“秦人这已来了。”

“哦?”公孙衍看过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将近日朝局、张仪至魏、张庞结好、魏王欲罢惠施相位改拜张仪等一应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热切地望着公孙衍。

“改拜张仪?”公孙衍似吃一怔,“他不做秦相了?”

“听殿下讲,”朱威应道,“张仪与秦室闹翻了,秦国祖太后逼他与紫云公主成婚,张仪夫人出走,张仪舍不下夫人,辞印东出函谷,说是寻访夫人,径直来魏了。”

“祖太后?逃婚?辞相?寻访夫人?”公孙衍显然未曾料到这些,闭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语,“以此小说之言,却来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应对,公孙兄得快快拿个主意才是!”

“张仪此来,只有一个目的,”公孙衍陡地睁眼,拳头连捏数捏,“连横魏国,分裂三晋,破解合纵。”

“公孙兄说得是,惠相国与朱上卿皆是这般讲的。”

“不瞒二位,”公孙衍的目光从白虎转向朱威,“在下在此隐居两年,非为躬耕,是在观察列国,寻思应对,封杀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应对,仍旧是苏子所倡的列国纵亲。张仪连横,正是为破六国纵亲而来。”

“公孙兄,”朱威环顾草舍,看看日影,转身拱手道,“此舍非议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鹏所栖,你这就与我等回归大梁,共商大计,阻击张仪。”

“看来朱兄是饿了。”公孙衍呵呵一笑,挽起袖子,走向侧室,拿出一堆青菜,从梁上割下一块腊肉,“来来来,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却也是有好酒好菜哟!”

二人笑笑,一个拣菜,一个烧灶,各自忙活起来。

“至于阻击张仪,无须商议,在下已有应策了。”公孙衍在案上一边切腊肉,一边说话。

朱威、白虎皆望过来。

“劝阻君上,力保惠相。”

“只怕大王深信张仪,劝他不动。”朱威应道。

“有一个人,或能劝他。”

“何人?”

“太子!”

 

不出公孙衍所料,魏惠王果召太子谋议此事。

“申儿,”惠王于晚膳后叫住太子申,“惠子为相不少年了,魏国并未大治。为父在想,也许是惠子为人谦和,魄力不够。方今天下,列国皆王,彼此狼窥虎视,非强力不足以应对。张子辞却秦相,来投我邦,为父以为,张子与武安君同出于鬼谷一门,出山即助楚灭越,至秦又助秦灭巴蜀,其才具胜惠子百倍。为父这想免去惠子相位,赐他金银珠宝,府宅财帛,让他在魏颐养天年,畅聊名实,而将治国重担卸与张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应道,“相邦,国之栋梁,立相换相,父王定夺即可。”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申儿呀,如你所言,相辅为国之栋梁,何人为相,举足轻重。为父老了,魏宫这副担子,终将落到你的肩上,相辅之才,也终将为你所用,你是何想法,为父必须看重呀!”

“父王若听儿臣,儿臣并不主张换相。”太子申一反往常,语气毋庸置疑。

惠王似吃一惊,拧会儿眉:“你这讲讲,为何不主张?”

“儿臣以为,眼下换相,有三不妥,其一,惠相德才兼具,朝野认可;其二,惠相为人公正,不偏不倚,正可平衡各方利害;其三,惠相主政这些年来,无论是远策还是近略,皆无明显失误,至于六国伐秦,惠相并不主张,是武安君…”

“够了!”惠王脸色阴起,打手势止住他,有顷,似又觉得不妥,放松脸面,勉强对他笑笑,转对毗人道,“传惠施!”

及惠施至,惠王气色已是松和,笑吟吟地执其手,与他来到后花园,绕湖滨漫步。

二人行至一片柳树下面,惠施只顾走路,没提防脚下,左脚磕在一块石头上,打个趔趄,扑倒于地。

惠王赶前一步,将他扶起。

“谢王扶持。”惠施扑打几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谢。

“伤到没?”惠王关切地问。

“还好。”惠施又是一拱。

“呵呵呵,”惠王笑过几声,言语关切,却弦外有音,“爱卿这腿脚…”

“老矣!”惠施顺势苦笑一下,摇头。

“若是寡人没有记错,爱卿年过五旬了吧?”

“我王圣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动几下手脚,“寡人已逾六旬,整整年长爱卿十年,可这手脚…”不无得意地看过来,再次炫示。

“臣贱命贱体,安能与我王龙体相比?”

“呵呵呵呵,爱卿好言辞,”惠王笑过几声,语气转为关切,“想是爱卿近年来操持国事,过于劳身了。”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继续前走,“爱卿呀,说起这事,寡人倒是存心让你歇歇脚,寻个雅致处所修身怡情,颐养天年,将这些烦心事让与年轻人忙活,可又…”故意顿住,轻叹一声。

“谢王关爱。”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礼。

“只是呀,”惠王复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着实舍不得爱卿。知我心者,唯有爱卿啊!”

“敢问君上,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张子如何?”惠王顿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风华之年。”

“风华之年,臣已过矣,”惠施回视惠王,“不过,君上可曾听过老妾事主之事吗?”

“寡人孤陋寡闻,你且讲来。”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赶其出门,欲迎新妇。老妾哭哭啼啼,不肯离去,君上可知何故?”

“这这这…”惠王听出话音,支吾几声,寻到应辞,“这是不识趣吧!”

“非不识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此喻悲切。惠王黯然神伤,低头不语。

“君上,”惠施语重心长,“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当识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离家,是因那新妇居心不良,有失贤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气,有顷,颤声问道:“敢问爱卿,张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为他想谋的是新夫家的家财。”惠施一字一顿。

为相这些年来,惠施第一次用这般肯定的语气与惠王说话。

惠王又吸一口气,陷入长思,良久,抬头笑道:“常言道,嫁鸡随鸡,既嫁过来,她当为新夫所谋才是。”

“寻常女子,嫁鸡随鸡,”惠施直言点明,“只此女子,别有他图,因她爱的依旧是前夫,此来是受前夫指使,色诱新夫啊。”

此话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会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让惠王打寒战了。

“君上,”惠施言词恳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服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岂敢有阻?老妾只谏一言,君上若娶新妇,该当睁圆慧眼,娶一年轻、贤淑、忠心不贰之妇,方能兴业旺室,惠泽子民。”

“敢问爱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妇?”

惠施点头。

“爱卿请讲,他是何人?”

“公孙衍。”

“公孙爱卿?他在何处?”

“就在大梁。”

“太好了!”惠王兴奋起来,二目放光,握紧惠施之手,“烦劳爱卿有请公孙爱卿,寡人念他许久了。”

 

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变故,魏人公孙衍终于得以于魏宫御书房觐见魏王。

为迎接公孙衍,毗人大献殷勤,亲自动手将书房里里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边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时三刻,香云缭绕,气氛怡人。魏王沐浴更衣,让毗人把公孙衍留下的五册竹简搬到案上,正自重读,宫值内臣已引公孙衍到。

同来的还有惠施与太子申。太子申是惠王特别吩咐召请的。

惠王不再宣召,亲迎出去。

见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孙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孙衍拜见我王。”

惠王却不回揖,二目如炬,将他好一番打量,有顷,跨前几步,执其手道:“公孙衍哪,公孙衍,你这个子民可是让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谢我王偏爱。”公孙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孙衍衣袖,并肩进门,君臣四人分别落席,惠王再度凝视公孙衍,拱手,长叹道:“唉,不瞒爱卿,你到秦国,搞得风生水起,寡人即知错矣。”

“我王圣明!”公孙衍拱手回礼,不卑不亢,“自离秦后,衍安身于郊,耕作于野,为布衣之身,不敢称卿。”

“拟旨!”惠王转对毗人,“魏人公孙衍列为上卿,赐上卿府一座,金三十,仆役三十,帛五十匹!”

毗人一一记下。

公孙衍离席,叩拜于地:“衍谢王厚赐,只是,赏罚乃国家大事,无功不受禄,亦为古之定规,身为子民,衍无尺寸之功于魏,是以斗胆恳请我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树,再行封赏不迟。”

“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爱卿过谦了,”指案上五册竹简,“单是这五卷治魏长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瞒爱卿,你这五卷,寡人翻阅不知几遍,堪称字字珠玑、直砭时弊啊!可惜此策有首无尾,后五策缺失,实让寡人嗟叹不已。这下好了,有爱卿在侧,寡人不愁后续五册,可以尽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