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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见香女的心思窝在这里,樗里疾苦笑一声,“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战死疆场,今日之魏章将军,与紫云公主并无瓜葛!”
“可…他们是同一个人呀!”香女显然糊涂了。
“是哩,”樗里疾点头,“他们的确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将军从名义上已经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战场已英勇殉国,魏王更将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园,只是其人绝地逢生,易名魏章,成为秦国将军。魏章将军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名义亲手写就休书一封,将公主正式休了。他们的婚姻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名义上,皆已不存。”
“难道张仪他…”想到张仪两日之前还在议论此事,拿魏章作挡,香女抿紧嘴唇,不忍再讲下去。
樗里疾显然猜出来了,直言点破:“事关王室隐私,外人谁也不晓,自也包括张兄在内。至于在下,也只是刚刚听闻。不瞒嫂夫人,君王托在下恳请嫂夫人谅解时,在下也如嫂夫人这般质疑,君王无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休书,在下亲眼验过,确无半点虚假。魏章将军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君上所赐。若是姻亲仍在,君上怎会不顾妹妹感受而将美姬侍妾赐与嫡亲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脸上血色全无。
“嫂夫人——”樗里疾还要劝慰,香女再不想听,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门,走向后院,从背后望去,就如一具行尸。
樗里疾跟着站起,目送一时,发出一声长叹,走向院门。
长夜漫漫,月入云中。
幽幽夜空,阵风拂动珠帘,发出咔咔嗒嗒的轻微碰撞声。香女独坐窗前,一宿未眠,一会儿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张仪,却又这般被人抢去;一会儿想到婚后张仪未曾做过对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统大业外,张仪心思也确实从未离开过自己;一会儿想到张仪这般疼爱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养,未曾为他添丁加口;一会儿想到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国公主,尚未过门已是这般强势,今后又该如何相处;一会儿想到樗里疾的由衷劝慰。种种念头,就如断掉的莲藕,稍稍一扯,便丝连万端,免不得愁由里生,悲从中来,泪水一汪一汪涌出。
鸡鸣头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为新人腾位。
鸡鸣二遍,香女擦干泪水,收拾细软,做成一个小包裹。
鸡鸣三遍,香女卸去红妆,换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挂起西施剑,悄悄开启后花园扉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祖太后归天,秦宫大丧,作为嫡亲孙婿,张仪与嬴驷等一应亲人、眷属披麻戴孝,并肩守灵,当哭即哭,当泪即泪,未曾得脱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内宰引樗里疾入内,带张仪出宫,见小顺儿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外。
“小顺儿?”张仪心里一沉。
“主母不见了!”小顺儿扑前一步,跪地泣道。
“啊?”张仪脸色变了,“快讲,她哪儿去了?”
“顺…顺儿不晓得呀,”小顺儿泣道,“昨儿就不见了,晌午时不见主母用餐,翠儿前去叫她,见无应声,进屋看时,人已不在了。翠儿寻顺儿,顺儿以为主母有啥事儿出去了,就没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见主母回来,翠儿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间细审,见一切好好的,首饰盒也在,只是随身衣物少去些许,翠儿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间,顺儿不敢擅入,就叫翠儿细审,顺儿使人四处打问,折腾两个时辰,竟无一丝音讯。顺儿本欲入宫禀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顺儿和翠儿,全府上下,昨儿一宵没睡,候到天亮,寻到天亮啊!”
张仪二话没说,拔腿就向家中飞跑,还没跑下台阶,樗里疾的声音由后传来:“相国大人,等等!”
张仪顿住。
樗里疾交代内宰几句,让他速报秦王,之后,赶到张仪跟前,悄声道:“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张仪刚出一字,陡然明白过来,两眼紧盯住他,“你怎么晓得?”
“前日后晌,在下去过张兄府上,将宫中之事晓谕嫂夫人了。”
“你哪能…”张仪跺脚道。
“是君上旨意。”樗里疾轻叹一声,将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晓谕香女,他如何对香女讲,香女如何反应,等等,一五一十,尽皆说了。
张仪眉头凝起,猛地想到嵖岈山吴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辎车,对小顺儿喝道:“快,函谷关!”
御手二话不说,扬鞭催马,一车直驱城外,径投函谷关而去。
见张仪前往函谷关,樗里疾不敢怠慢,急进宫去,秦王这也刚听内宰禀过,冲他问道:“张仪何在?”
“去函谷关了!”
“函谷关?”惠王长吸一口气,“他去那儿做什么?”
“必是拦截夫人!”樗里疾应道,“要不,臣这也同去?”
“不必了,”惠王摆手道,“让他去吧。”在几前坐下,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樗里爱卿,是寡人错了,寡人不该操之过急。他们夫妻相爱多年,该让他们自己处理才是。”
张仪与小顺儿快马加鞭,一路打问,一路驱驰,连走两日,于次日迎黑辰光赶抵关前。
六国攻秦时,关守跟从张仪数日,早已熟识,这见相国亲来,不敢怠慢,当下审看过关简册,未曾发现符合描述的单身女子。
“主公呀,”小顺儿半是嘀咕,半是说给张仪,“主母单身一人,又没骑马,我查验过了,钱也没带,想必只能步行。若是步行,我估摸,这辰光主母顶多赶到宁秦,我们不如守在此地,坐等主母才是!”
经小顺儿这么一讲,张仪眼前顿时浮出香女身无分文、孤单一人奔走于途的场景,眼眶里盈出泪水。
小顺儿跟从张仪多年,除开那年老夫人过世,还没有看到过张仪出泪。此时此刻,眼见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竟然出泪了,叫小顺儿情何以堪,因赶路而连憋两日的泪门顿时松开,大把泪水犹如散掉的串珠般呼啦洒下,一边伸袖抹泪,一边还不无夸张地哽咽着煽情:“主公呀,主母哪能是这般脾气哩,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好歹总该留句话呀,哪怕是个只言片字哩。我的好主母呀,你走就走吧,哪能又不带一文钱哩?渴了还好办,河沟里到处是水,饿了你又哪能办哩?晚上这又宿在何处哩?我的好主母呀,你金贵的身子,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地里吧?呜呜呜,我狠心的好主母呀,你纵有一千个想不开,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糟踏自己的身子骨呀!我的好主母呀,你哪能不想想我的好主公啊?我的好主公一心都在你身上,你又不是木头人,哪能感觉不出哩…”
小顺儿没完没了地净说一些勾情搭意的伤感话儿,这又呜呜咽咽,将张仪的心全都叨唠碎了,正欲放开泪门与小顺儿一哭为快,台阶上一阵脚步声响。主仆二人赶忙抹泪敛神,刚刚恢复常态,就见关守提着酒坛,身后厨师端着菜肴,径进门来。
张仪却无心思饮酒,随便应对几盏,推说胃不舒服,一边歇了。
翌日晨起,张仪听从小顺儿建议,亲手画出香女素描,令关守使人四处查访,自与小顺儿轮流坐守关门,凡出关女子,即使老太,也必亲眼查验。
二人守关三日,不见香女露面,关守那里也无音讯。张仪正自苦闷,家仆赶至,说是小翠儿要二人速回。
主仆奔驰回府,急入客堂,见客席端坐一人,近前一看,是贾舍人。
听闻香女进了终南山,张仪喜出望外,二话没说,吩咐小顺儿收拾好铺盖卷儿,将香女用过的一些物什尽装上车,自当御手,与舍人一道,匆匆赶往山里。
张仪赶到寒泉,随舍人走进一片密林。
香女全然换了模样,一身仙道打扮,正在林中从仙姑习练吐纳。
林深人静,飞鸟无踪,只有不远处有水石相激声隐隐传来,想必是一道飞瀑。
张仪远远站着,两眼只在香女身上,内中突然萌生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恍恍惚惚,缥缈唐突,如痒如醉,如麻如酥,于张仪十分陌生,甚至在鬼谷里他痴迷玉蝉儿时也不曾有过。
香女与仙姑双双正襟端坐于林荫下,两手搭在膝上,手心向上,两眼迷离,如如不动,只有嘴巴偶尔张合,全身心地沉醉于这种全新的放松状态。
几缕阳光透过树叶,斜射在香女身上,光影交错,斑驳陆离。
光影缓缓移动,香女静如磐石。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恍然醒来,径自走去,在香女身边款款坐下,使出鬼谷中从大师兄处修来的功夫,与香女一道吐气,纳气。
香女早已觉出他来,见他又这般挨近自己,身子微微一颤,旋即静止,只有两滴泪水不争气地滑出眼眶,顺脸颊淌下,因在功中,她无法也无力擦拭。
光影再移,林子暗淡,鸟儿多起来,叽叽喳喳。
仙姑缓缓起身,扫视二人一眼,悄然离开。
香女、张仪仍旧坐着。
山谷黑起,鸟儿入眠。
“你…”香女总算出声,声音微颤,“来了?”
“是哩。”张仪淡淡应道。
“你…怎么寻来的?”
“贾兄报的信。”
“不在宫中守灵了?”
“不守了。”
“为什么不守了?”
“不想守了。”
“为什么不想?”
“因为夫人。”
“你的夫人在王宫里呢。”
“王宫那个,非张仪夫人。”
“哦?”香女吃一大怔,直盯过来,“她…非张仪夫人,却是何人?”
“是於城君夫人。”
“你不就是於城君吗?”
“已经不是了。”
香女震惊,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只出一事,张仪嗅不到香了。”
“你…”香女松下一气,又好气又好笑,半是嗔怪道。
“夫人,”张仪声音平和、安详,像是平日说的悄悄话,“张仪身边不可无香。不瞒夫人,就在今日午时,就在进谷之后,你的夫君已经写就奏呈,托小顺儿呈送樗里大人,请樗里大人代为转奏秦王。奏呈上写的是,自今日始,你的夫君不做於城君了,不做大秦相国了,只在此谷里,只与夫人相守余生。”
香女脸上的诧异于瞬间变作感动,泪水淌出来,泪眼看过来,静默片刻,再也憋不住内中澎湃,声音颤颤地低叫一声“夫君——”一头扎入张仪怀里。
月朦胧,夜静谧。
祖太后年逾八旬,早过古稀,是历代秦宫为数不多的长寿之命,算是喜丧,是以秦惠王旨令礼送祖母灵魂升天,秦宫中除正常礼仪之外,并无过多伤悲。头七过后,太后孝公夫人吩咐各宫举办一些祖太后生前喜欢的娱乐活动,譬如猜谜、赶鸭、歌舞、吟诵之类,嫔妃、公主、宫女在后花园里摆下灵台,各拼才具,相互嬉闹,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秦惠王这也抽出身来,操心国事。
最大的国事是三晋。公子华的黑雕传回谍报,说赵国与中山国近日频繁发生边界摩擦,魏国庞涓招贤纳士,大力扩军,厚赏之下,列国异能之士纷纷赴魏,大梁已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新一代武卒,战力胜过吴起时代。
“庞涓?”秦惠王嘀咕一句,急步走到列国形势图前,目光落在河东安邑一带。
“这儿与这儿!”公子华分指大梁、安邑两地,“魏武卒分两地囤扎,其中三分之二囤于河东。更紧要的是,庞涓在得我曲沃、太阳渡之后,大兴土木,沿河堤直至曲沃一线,筑墙设垒,临晋关的渡桥也加宽加固,河水东岸三里筑起新城,库存粮草。看来,魏人对我河西之地仍旧耿耿于怀。”
“是哩。”秦惠王微微点头,“召相国来!”
公子华苦笑一下:“相国大人寻夫人去了,怕是没有回来!”
“咦,他不是回来了吗?”秦惠王眉头拧起,“召樗里疾!”
话音落处,内宰已引樗里疾走进。
“寡人正寻你呢,快快请坐!”不及樗里疾见礼,秦惠王已前一步,扯住他衣袖,将他按坐于席,“张爱卿可有音讯?”
樗里疾点个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送惠王。
惠王匆匆阅过,倒吸一口凉气,有顷,看向樗里疾,苦笑一声:“这这这…怎会闹成这样?”
公子华不知帛上所写何事,着急地盯向樗里疾,希望他能透露一二。
樗里疾却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唉,”秦惠王将丝帛扔给公子华,长叹一声,摇头道,“寡人本是一番好意,一是成全阿妹,二也是与他攀亲,不想事与愿违,竟将他逼进山里去了,唉。”又是一番摇头。
“君兄,”公子华这也看完丝帛,急切说道,“相国本是性情中人,不过是一时情迷而已,臣弟这就进山,先把他扯回来再说!”
“公子,”樗里疾扭过头,冲他揶揄道,“在下敲声破锣,相国并不是魏将军哪!”
“那…你说咋办?”公子华不服了,“公主这门亲事是祖太后指定,莫说是这宫中,秦国上下也都风闻了,他这逃进山里,国事姑且不说,祖太后那儿如何交代?祖太后这还没有入土呢!”
见他扯到祖太后身上,樗里疾自也没个说的,咂吧几下嘴巴,看向惠王。
“好了好了,”惠王心烦,摆下手,“你们告退吧。”
二人退出,惠王又坐一时,使内宰召来紫云,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一遍,末了把张仪的辞呈递她手里。
紫云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云妹呀,”惠王轻叹一声,劝慰道,“强扭的瓜果不甜,张子虽好,我们总也不能一厢情愿啊。香女从他适越走楚过赵,辗转至秦,历尽万般难,吃尽千般苦,这且不说,更在蜀地于张子有舍身相救之恩,他们二人,堪称一对患难夫妻啊。”
紫云牙关咬得更紧,两手不自主地撕扯那张丝帛。
“云妹呀,”惠王伸手抚在紫云头上,“听大哥的,这桩事情到此为止。祖后母后那儿,自有大哥解释。至于云妹的婚事,就包在大哥身上。其实,魏将军这人…”
“大哥!”紫云猛一摆头,跳到一边,爆发了,“莫再提起那个姓魏的,小妹纵使嫁鸡嫁狗,也不想再见那个人!”
“好好好,”惠王连连摆手,“大哥不提就是!”
“大哥,”紫云猛一用力,将张仪的辞呈撕成碎条,扔到地上,两眼直盯惠王,“我实心对你讲,我相中的正是相公这般情义,除非你要我死,否则,无论上天入地,无论当牛做马,我都要嫁给张仪,我此生此世,只愿守着张仪。”
惠王不无苦恼地闭上眼去。
“大哥,”紫云公主看得明白,缓和一下语气,“你方才讲得是,香女跟从相公,受尽千般苦,这个我认。我也想明白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请大哥也封香女为於城君夫人,我愿与她姐妹相称,不计名分,共同辅佐相公,让相公助大哥成就帝业!”
“如此甚好,”惠王来精神了,陡地睁眼,重重点头,“就听云妹的!”
终南山草舍,寒泉子端坐于席,张仪、香女双双执弟子礼,并肩跪在下首。
“不瞒先生,”张仪叩首于地,语气诚恳,“在鬼谷之时,仪年幼无知,眼中只见青史功名,不见其他,不顾先生一再挽留,唐突出山。山外一晃多年,仪劳心于中,忘形于外,亡命于途,狼狈于命,未曾有过消停,实负先生心愿。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仪已心定,然却无脸再回鬼谷,祈请先生念及鬼谷先生薄面,收留仪并香女在此修道怡性,聊度余生,仪必以事鬼谷先生之诚,敬事先生,还望先生不弃!”
寒泉子击掌,贾舍人与樗里疾由偏门走进。
见是樗里疾,张仪略略一怔,闭上眼去。
“禀报相国大人,”樗里疾与寒泉子见过礼,朝张仪拱手道,“列国出大事了!”
张仪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耳朵一动,虽然细微,却躲不过寒泉子法眼。
“据细作禀报,中山国与赵国边界起争,中山调兵遣将,欲夺回鄗邑。魏国招贤纳士,扩编武卒,庞涓磨刀霍霍,有伐我意图!”
张仪的耳朵不再动了。
“君上为此夜不成寐,特使在下急来山中,请大人回宫议政!”
张仪仍旧不动,似是山外之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张仪,”寒泉子直言点破,指明前路,“非老朽不肯收留,是老朽晓得你心。你心未定,你心仍系山外。你与苏秦皆是凡尘中人,得高人教化,堪为天地造化之英杰,既非池中物,亦非林中鸟,儿女情长更非道器,实难终老于山林。天意不可拂,大任不可弃,宏愿不可废,这就下山,纵横捭阖去吧!”
“先生——”张仪重叩于地,声音几近悲泣。
“公孙燕听旨!”樗里疾瞄他一眼,接过并转移话题,声音爽朗。
陡然听到竟然让她听旨,香女打个惊战,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叩首应道:“民女公孙燕候旨!”
“传秦王口谕,”樗里疾朗声宣旨,“吴女公孙燕与相国张仪伉俪多年,荣辱与共,劳苦功高,更在蛮域舍身护夫,堪称贤内。寡人感念至深,特此赐封公孙燕为於城君夫人,自即日始,与紫云公主姐妹相称,名分勿论,共佐张仪成就万世功名。嬴驷。”
香女身子微动,旋即稳定。
张仪倒是吃惊不小,抬头看向香女。
“恭请大人回禀大王,”香女淡淡说道,“民女公孙燕谢秦王厚恩,也请大人转告秦王,民女公孙燕自进山之日起,已将此身交付山野林莽,公孙燕从师修道之心也已盟告天地日月、四方神灵,是以恕难从命,望大王垂恩,收回此旨。”
“这…”樗里疾显然没有料到香女会有这般反应,一时语塞,看向寒泉子。
“呵呵呵呵,”寒泉子呵呵笑出几声,“公孙燕心底诚灵,是天生道器,为师收下你了!”
夫妻拜师,寒泉子赶一个,留一个,取舍已明。众人再无话说,寒泉子吩咐贾舍人带樗里疾到寒泉处吃茶,自往后山转悠去了。
草舍中,只剩下张仪、香女二人。
“夫君,”香女移到张仪身边,深情凝视他,“香女这是最后一次这般称呼你了。”
张仪忘情地紧抱住她。
“夫君,”香女挣脱出来,依旧凝视他,语调平淡许多,“这些年来,都是香女听夫君的,这要分开了,敬请夫君也听香女几句。不是香女不从旨,不是香女不顾念夫君,是香女晓得,天上日头,永远只有一个月亮。两个夫人,主次不分,家中就不会太平。夫君心系天下,后院不能起火。紫云公主既然这么欢喜夫君,这么迁就夫君,必也挚爱夫君。有公主在侧,香女亦是放心。这只是其一。其二是,那日晚上,樗里大人见到香女,讲出一番话,实让香女一宵未眠。樗里大人说的是,就未来而言,紫云公主更合适夫君。夫君欲驰骋天下,就须一块立足之地。一旦公主进门,夫君就是王亲,是方今秦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夫君,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变,单是王亲一款,夫君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张仪泪出。这些道理,以张仪之智早已看得明白,但此时此地由香女口中说出,张仪心里就如毒蛇钻入一般难受。
“夫君哪,”香女的语调越发平淡,“前面所讲是为夫君,后面该是为香女了。不瞒夫君,香女自懂事起,就与先父、荆叔等豪杰一般无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先父、荆叔他们纷纷脱身而去,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只有香女有所依恋。香女依恋夫君,不为别个,只为欢喜夫君。近日之事,能得夫君这般宠爱,香女已知足了。先生得遇鬼谷先生,方有今日;香女得遇寒泉先生,或有未来。”
见香女与此前判若两人,讲到这般深度,张仪惊讶了,眼前不由幻出玉蝉儿身影。
天哪,近在眼前的难道又会是一个玉蝉儿?
果然。
“夫君,”香女越发深情地望着他,“成全香女吧。记得初遇香女时,夫君总是梦里念叨蝉儿,香女总算搞明白了,她不是树上的蝉儿,她叫玉蝉儿。成全香女,就让香女做个蝉儿吧!”
张仪傻了,死死盯住她,模糊泪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蝉儿!
“夫君?”香女小声叫道。
经她一叫,张仪这也回过神来,不无诧异地看着她:“你是如何晓得她的?”
“听贾师兄讲的。贾师兄说,他是听苏师兄讲的。据苏师兄所述,夫君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就是玉蝉儿!”
“是哩,”张仪点头承认,“不过,那是曾经的张仪。现在的张仪,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
不待他说出名字,香女的纤手已经捂他嘴上。
“夫君,”香女脸上浮出红晕,腾出手,抽出西施剑,拭其锋,“你赠香女西施剑,香女别无他物相赠,”顺手扯出一束秀发,拿剑割下,捧献在他面前,“此发为父母精血凝聚,香女更是早晚梳理护爱,这里献君一束,闲暇时节,夫君万一念及香女,就可看看!”
“香女——”张仪双手接过头发,手指颤抖。
大婚之夜,相国府张灯结彩。
张仪显然喝多了,脚步踉跄地摸进新房,一口一个香女,一头栽到地上。
新娘子看得真切,“呼”的一声抛掉盖头,近前两步,扶起他,吩咐仆女端来热水,将他抱在怀里,亲手擦洗。
“香女,香女,香女…”张仪醉眼迷离,两手紧抓紫云。
“夫君,”紫云泪水涌出,将他抱紧,颤声道,“你的香女在呢,你的香女在这里呢!”
是夜,繁星满天,冷风拂面。
香女独坐寒泉边,抚摸西施剑,久久凝望咸阳方向。
寒泉子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先生——”香女一时语塞,泪水涌出。
第二章 开横局,张仪走魏国逼逐惠施
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紫云公主既感恩,也知趣,不仅放下公主架子,亲身侍奉张仪,对其举案齐眉,呵护有加,且对前任亦无一丝冒犯。紫云将自己的新房设在偏院,对香女的主卧原封不动。只要是香女用过的东西,她就亲手理出,原样封存,除去张仪,任何人不可擅动。当张仪睡在香女寝中时,她也绝不叫他。就餐辰光,她也要空置香女坐过的席位,还在她的案前摆好食器、食品和筷子,自己于对面坐下。这在实质上,紫云已将香女尊为上,而视自己为下了。
这些细节让张仪感动。张仪甚至觉得紫云公主除武功之外,其他方面并不逊色于香女,尤其是她通情达理,并没有传言中的傲慢架子。至于在床上,张仪觉出,紫云与香女略有不同,但各有绝妙,因她们都是真心爱他的。
张仪明白,紫云如此这般委曲求全,无非是想讨他个好。想到玉蝉儿对自己的冷漠和对苏秦的关切,再联想紫云对公子卬的那般无情及对自己的这般迁就,张仪颇为感慨,觉得女人不可思议,爱与不爱之间,竟是天壤之别。
张仪怀着这般感慨度起蜜月来,初几日还在思念香女,旬日过后,也就渐渐适应新人,与紫云琴瑟和合了。
惠王闻报喜甚,一日晚间,悄无声息地驾临相国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