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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弟,”张仪望着滚滚烟尘,轻声吩咐,“下面该用你的人了。”
“相国放心,”公子华微微一笑,“在下早已安排妥当。”
“怎么不见牟辛那厮呢?”
“我也奇怪。说好在定陶碰头的,候他两日,踪影皆无。要不,在下这就派人寻他去?”
“不必了。卑鄙小人而已。”
两个关卡之间是个十字路口,东西向,由大梁经外黄,直通宋都睢阳,南北向,卡在两国交界处,由襄陵直通济阳。两国以此道为界,但道路两端均是魏邑,实际上,此道多为魏人所用。因是城际衢道,道路略窄,宽处不过八尺,因旁边还要走人,只能通行一辆战车,齐军队伍拉得更长。
走不过半日,三军将士所带干粮用尽,粟米尽竭。由于知情军官严格封锁粮草被焚消息,午饭辰光,兵士们依旧像往日一样,边在路边休息,边等开饭。然而,莫说是开饭,连炊烟也少冒起。兵士正自惶惑,行军命令又至,只得饿着肚子行走。又走半日,兵士们现出各种饥状、各种疲惫。军马也不肯走路,一有青草就啃起来,鞭子抽打也不管用。
士兵们向将校吵闹开饭,将校们同样挨饿,知情者假作不知,百般安抚,不知情者则纷纷向上级军官询问。
东南风起,树枝摇曳,上风林中忽然飘出许多纸鸢,上面系有轻绢。那些丝绢五颜六色,漫天飞舞,煞是好看。纸鸢飘过头顶,不少兵士弯弓搭箭,射落纸鸢。审看丝绢,有识字者吟之,大惊,因上面写的全是齐国阿邑粮仓、运粮辎重悉数被焚之事。想到三日之前陡然撤军及迟迟未能开饭,齐卒恍然大悟,军心动摇,恐慌情绪蔓延,队伍不再齐整,有人趁乱逃亡,但大多数军士出于素养,也还安好,有经验者寻处坐下,闭目养神,尽量节省体力。
田婴急禀田忌,田忌无奈,扯田婴跳上为孙膑特制的加长型驷马辎车。
自回撤以来,无论昼夜,孙膑始终不曾离开这辆辎车,也不愿见任何人,甚至包括田忌。与他同车的是左右两个参军,外界情势均由两个参军禀报孙膑,孙膑的指令也经由二人传达出去。
看到两位将军,左右参军尽皆下车,将位置腾出。
孙膑二目微闭,似乎窗外的一切与他无关。
“军师,”田忌看他一会儿,见他仍未睁眼,急了,“三军缺粮一日,将士们已经得知粮草被焚之事,军心动摇,情势危矣,如之奈何?”
“魏人何在?”孙膑声音出来,答非所问。
“据探马所报,由郑城撤回的庞涓主力昨晚已到大梁,由阳翟撤回的公子嗣所部估计在明晚可到。”
“甚好。”孙膑没来由地说出一句,转向田婴,“眼下尚有多少马匹?”
“因征伐过急,征调不力,只有不足三万匹。”
“驽马多少?”
“不足七千,余为战马,其中两万为骑,三千为车,七千为辎重。”
“杀驽马一千匹,按行军标准就地立十万人灶。”
“杀…杀马?”田忌吸口凉气。
孙膑未予回复。
“马杀了,辎重车乘如何处置?”田婴追问。
“弃之。”答语干净利落。
齐人无不爱马,三军将士闻听杀马,无不心伤。尤其是这些拉辎重车辆的驽马,个个都是农家宝贝,兵士也多出于农家。养马者哭,吃马者哀,整个造炊现场悲悲切切,如同举办大丧一般。
田忌、田婴默不作声地相对坐着,边啃马肉边想事情。
“主将,”田婴若有所思,有顷,放下马肉,“军师别是饿糊涂了,杀马就是杀马,堆柴烤马肉即可,却硬要我们按常规立灶,分肉煮食,岂不是…多一道子吗?”略顿一下,恍然有悟,“有了,军师必是担心将士们太饿,只吃烤肉,必会噎着、撑着。”
“你呀,净想这些琐碎。”田忌苦笑一下,眉头凝起,“我们最大的症结不在这里。这般撤军,倒是无惧魏人散兵截击,也不易溃散,可…如蜗牛般爬行,日行军不过五十里,庞涓纵是头猪,也会追上。如果庞涓兵分两路,一路尾追,另一路快马驱至济阳,将我兜头拦住,我前无去路,后无退途,左边是魏人,右边是宋人,岂不是陷入绝地了?”
“是哩,”田婴这也紧张起来,“依将军之计,该当如何应对?”
“使骑卒一万快马加鞭,先驱赶至济阳,确保我退路通畅!”
“将军所虑甚是,军师是很奇怪,在下这就传令。”
田忌点头:“就照你说的,传令去吧。”
田婴刚要传令,孙膑参军过来,低声道:“军师吩咐,再过三刻,三军起灶开拔,保持队形,不可冒进,稳步开往济阳,在济水岸边扎营过夜。”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令。”田忌长吸一口气,咬牙道。
在齐兵开始杀马充饥的这天夜里,从郑城撤回的庞涓五万主力已先一步赶到大梁,就地屯扎在城外数里处。
面对齐军围城却应对自如的魏惠王大开城门,意气风发,拒绝庞涓入宫觐见,坚持到郊外犒劳三军。魏人杀猪宰羊,中军大帐鼓乐声声。
惠王执庞涓之手,不无解气道:“涓儿,你打得好呀,声东击西,火烧齐人粮草,齐人仓皇回窜,寡人亲眼看到他们溃不成军呢!”
“是父王稳坐钓台,大梁臣民众志成城,拖住齐人逾二十日,张相国亲临宋境,郑将军千里奇袭,涓不敢偷功。”
“呵呵呵,有功有功!”惠王连说几声,指东方道,“涓儿,田因齐专与寡人过不去,我忍此人已有多年,黄池一战虽然解气,但他差使田忌、孙膑两番围我大梁,坏我好事,实在可恶。不想老天并不遂他之愿,今日齐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只有挨打的份儿。为父只想提请你一句,对这帮饥肠辘辘的可恶之鬼,你万不可生慈悲之心,只管引兵打去,替寡人出掉这口恶气!”
“父王放心,儿臣这就引兵追击,打进临淄,拿下田氏一门,任由父王发落!”
惠王连叫几声“好”字,在庞涓陪同下绕军帐巡视一圈,踌躇满志地回宫歇息。庞涓回到中军帐,刚刚坐下,张仪由宋地外黄驰回,将齐兵如何投往宋地,如何被宋人拒于关外,他如何使人散发齐人粮草被焚之消息,齐军如何惊惶,兵士如何溃散等,详细讲述一遍,末了说道:“齐兵已溃,庞兄大可快车轻卒直插济水,阻齐人于大野泽之西,可报桂陵之仇。”
“齐人共有多少军马?”庞涓问道。
“没细数过,约略六万。”
“孙膑可在军中?”
“中有一辆加长辎车,当是孙兄所乘。”
话音落处,快马来报:“报——齐人开始杀马了,留下成堆马骨!”
“何时杀马?”庞涓急问。
“错晌午时。”
“是烤肉吗?”
“从痕迹看,是灶台煮食,泼下的剩汤中,还有不少野草。”
“可曾数过灶台?”
“约略数过,不下两万。”
“两万?”庞涓略略一怔,“齐人通常是五人一灶,两万灶台,当有十万军卒才是。”转向张仪,“张兄,你怎么说只有六万呢?”
“在下亲眼所见,且还使人躲在远处林中大略数过,不会大错。”
“在下相信张兄,”庞涓沉思有顷,点头道,“当是孙膑故设灶台,行诈兵之计。”思忖有刻,“张兄,齐人无不爱马,今日杀之,可见其完全断粮,这与我此前预估相差无几。一匹寻常之马,少则数金,多则数十金,食之有伤国本,再说,马肉也不能常吃,更不能当饭吃,相信齐人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出所料,齐人必是插向济阳,沿济水向东,经由葭密撤往齐境。依照齐人眼下行军速度,或于明晚至济阳,后日至葭密,再一日,至齐境甄邑。”
“庞兄所析甚是!”张仪竖拇指道。
“张兄,兵贵神速,你我兵分两路。我与太子引车骑三万先行追击,这就启程,力争在葭密、甄邑之间咬住齐人,张兄引步卒会合公子嗣右军,在后接应,围歼田忌于齐国边境,如何?”
“军旅之事,悉听庞兄!”
连日长途行军,五都之军平素训练不足,加之前期只啃干粮,中间挨饿一日,个别吃马肉过猛,肚子又过于饱胀,接后的行军速度反而慢下来,原定天黑前赶到济水,结果竟在一更过后,中间还有不少掉队的,蹲路边捂肚子等着拉屎。
田忌检点人马,因有马肉充饥,兵士少有逃逸。孙膑没再发话,田忌命令就地休息,于天亮前涉济东折,沿济水北岸的衢道东拐,于午时抵达魏城葭密东郊。
葭密守军如临大敌,紧闭城门不出。
马肉虽然耐饥,但一日未食,齐卒的肚子早就在叫。
孙膑再次问过魏军情势,传令在葭密城外的一个水泽边扎营,依旧杀马千匹,但只许立灶六千,弃五百副马骨,另五百副悉数随车运走,同时使骑卒沿附近各道路布设疑兵。
其他尚可,让带走五百具马骨,却是个匪夷所思的命令,田忌、田婴皆不能解。
田忌越想越惑,哭丧脸道:“军师呀,辎重车辆多已丢弃,余下的还得载运器械帐篷,何况兵士疲惫,马力多已不济,这这这…能不能不拉这些马骨头呀?”
孙膑微微闭目。
田忌又候一时,孙膑没有应答不说,反倒伸手扯下车帘。
二人走到一边,田婴望田忌一眼,小声道:“将军,军师执意,如何是好?”
“照军师吩咐下令!”田忌苦笑一声,“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这些马骨头做什么?”
大梁距济阳约二百里,济阳距陶邑又约百里。庞涓丢下步军,与太子申率三万车骑直驰济阳。骑快车慢,但桂陵中伏在庞涓心中皆留阴影,是以庞涓吩咐车骑不可脱节,外加少许辎重,又涉近十道河沟,逾三万大军于翌日近午赶至齐人在济水岸边的屯营处。
人马皆疲,庞涓命令稍事休息,亲到齐人宿地探看。远远望去,并无扎过营的痕迹,只有兵士东躺西倒留下的满地痕印及一些并不紧要且影响行军的生活用品。问过当地百姓,果是前日夜间有大军在此宿过,计算里程,仅仅落后齐人一日半。按齐人日行军五十里的正常速度,两军之间,只有不足八十里。八十里,于车骑而言,不过半日。
庞涓吁了口气,传令启程,三军于天黑之前驰至葭密,计点行程,齐人相隔只有大半日了。
探马报说,附近道路皆有齐骑出没,似是疑兵,前面不远处,有齐人炉灶。庞涓急往察看,远远望去,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齐人丢弃的马骨头及各式辎重,有些甚至远在草丛、树林中,大骨头全都摔碎,显然被人吸过髓了。
庞涓使人检点灶台数,仅有不足六千,再使人点数死马头骨,不过五百上下,又亲往验看马粪及齐兵排泄物,见多呈黑色,询问疾医,得知是齐人所食皆肉,无一丝谷米之故。
无须询问当地人,仅据粪便即知,齐人去此不过半日,顶多也就三十里脚程,若是快马追击,两个时辰可至。
“就眼前所见,”庞涓向太子申禀报道,“齐已完全断粮,一日仅炊一餐。齐军就炊,正常为五人一灶,前日有灶台数逾两万,供十万人食用,当是孙膑虚张声势,真实数字估计在六万,与张兄观察相合。今日不过六千,见其实底,昭示齐人不过三万。仅仅一日之间,齐人由六万到三万,昭示逃亡过半,几等于溃散。齐人宰马五百,亦为三万人食用之数,与此灶台数相合。估计是饥饿之卒难御,无人再砌这无用的灶台了。显然,孙膑已知危势,故于各道路设疑兵惑我,企图拖我时日。”
“齐人既已溃散,我追之何益?”太子申凝眉问道。
“打到临淄,活擒田忌。”庞涓一字一顿。
“故人云,溃卒勿追,残疾勿伤。齐人自行退兵,这已溃散,依申之意,我当适可而止,见好即收。”
“在下以为不然。”庞涓恨道,“齐卒虽有溃散,主力仍在。田忌、孙膑二虎两番坏我大事,今到我手,万不可纵之入山!再说,齐人两番围我大梁,惊吓父王,我等为何不可乘胜杀到临淄,也让齐王尝尝被困的滋味?”
“将军执意如此,申无异议。这要连夜追击吗?”
“齐人虽然处势不利,但孙膑用兵诡谲,我们当要防他一手才是。今夜色已深,当让将士们睡个好觉,俟明日凌晨,奋起追击,车骑对步卒,相信明晚就可咬住。不定赶到明晚,齐人一路溃散,我等畅行到临淄呢!”
齐国三军再次吃饱马肉,抖擞精神,按照孙膑设定目标,加快速度,在不足三个时辰里连续行走六十里,于人定时分抵达甄邑。
甄邑是齐国边邑,也是孙膑故居所在。
回到自家地面,田忌松了口气,传令扎营。早已得知音讯的苏秦引领民众并辎重兵卒点起灯笼火把,守在道旁劳军。
尽管苏秦等人早已备好各式现成食物守候,且午时刚刚餐过马肉,孙膑仍旧传令,要求立灶三千,杀马百匹,马肉分食,马骨弃于营地。食物充足,在完全不必杀马时竟又杀马,田忌怎么也想不通,数问孙膑,孙膑依旧端坐辎车,两眼半眯,似在半醒半梦之中,对其问话一句不睬。
田忌不无郁闷地回到大帐,越想越是茫然,然而,军师之令,他不能不听。万一军师另有奇谋呢?田忌左思右想,难以决断。刚好苏秦、田婴皆至帐中,田忌讲出各种疑虑,末了道:“不瞒苏兄,此番救韩,与前番救赵,孙兄表现完全不同,没有人能比在下体会更深了。我一直有个担心,军师怕是这个…”指指脑袋,“让那死药吃坏了。”
苏秦看向田婴。
“主将说得是,”田婴附和,“军师一路的确怪怪的,即使得知粮草被焚时,也似并不惊乱。还有,军师一天到晚都坐在他的辎车里,不住帐篷,也很少与我们说话,总是闭目养神,像是沉思,又像是没睡醒。很少发令,即使发令,也多是怪怪的。第一次围大梁,军师解释得很清楚,此番再围大梁,军师一句也不解释。还有,上次围梁是假围,这次是真围,让全力以赴,结果,粮草被烧。军师又下令退往宋境,结果宋人不纳,将军要打入宋国,军师却又不让,结果走了弯路,不得不杀马充饥。军士饥肠辘辘,行军又急,烤肉当是最快,军师却让砌灶煮食,还让加倍修灶,使军士颇有怨言。第二次杀马,军师让带五百副马骨,这不,全在此地了。今日更甚,苏兄想必已经看到,完全不必杀马,却让再杀一百,还让砌灶…”顿住话头。
“军旅之事,在下不便多问,”苏秦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二位将军所察所忧,尽皆在理,尽管如此,在下还请二位相信孙兄。孙兄一如吃死药之前,一切完好。听二位所言,以在下所观,军师此前之令,尚无出格之处。粮草既焚,惊慌于事无补,军师适时撤退,撤至宋国,也是正理。宋人不纳,想必出乎军师意料。至于军师不言,也未向二位解释,想是孙兄另有苦衷,不便多言。迄今为止,二位虽有疑虑,仍旧依令而行,说明二位对军师抱有信心。这个信心不可动摇。对付庞涓,除去孙兄,天下没有第二人。对了,在下还要禀报二位,就是粮草被焚之事。在下已经查明,是牟辛内应。牟辛过于计较得失,中敌圈套,前番害将军走楚,今番又内应魏人,焚我各处粮草,使我大军回撤。牟辛为邹相国所荐,在下仓促用之,亦有失察之过…”
话音未落,田忌拳头握得咯嘣嘣响,猛地砸向几案:“恶贼何在?”
“指引魏人焚过粮草之后,欲逃往宋国,在陶邑城外被墨家前辈屈将子使人拿下,在下审问明白,已表奏我王,押往临淄去了。”
“待我回到临淄,看不亲剐其身!”
“二位将军,”苏秦略略拱手,起身辞道,“你们在此商讨军务,在下这去望望孙兄。”
刚送苏秦出帐,探马来报,说是庞涓大军已经追到葭密,距此不足六十里,车马两个时辰可至。二人咋舌,幸亏后晌行军加速,否则,真就被魏人咬上了。
“事急矣,”田婴看向田忌,“大军何去何从,我们是听军师的,还是…”
“田兄意下如何?”
“婴听主将。”
“无论苏秦如何说,”田忌决然道,“以在下直觉,军师之令不可再听,我当作最坏打算。眼下我辎重多已抛弃,粮草无着,士气低落,不宜力战。反观魏军,胜券在握,士气高涨,急欲寻我决战。魏军兵分三路,庞涓所引是主力,多是武卒,战力最强,旨在咬住我军,继而是步卒,再后当是围攻阳翟之敌。有鉴于此,我当避敌不战,诱敌深入不毛。在下之意是,明日晨起,三军可于五更开拔,向东南撤往廪丘,绕大野泽向南,边阻击魏人,边退往平陆。平陆为我西都,城高池深,大野泽周遭,更是树高林密,水泽纵横,我辎重尽弃,来去自如,反观魏军,重甲裹身,道路不通,水泽泥泞,战车难以施展,看他庞涓能奈我何?”
“此计甚好,在下唯有一虑,万一庞涓不睬你我、直驱临淄呢?”
“谅他不敢!”田忌不无自信道,“只要在下与孙兄在这大野泽边转悠,庞涓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会不顾屁股,孤军杀奔临淄。”
“好吧,在下这就传令三军。”
翌日鸡鸣时分,三军整装待发,按照田忌将令依序发往廪丘。眼见就要起程,孙膑参军急传军师令,要他们向北开发,于天黑之前,撤往莘邑,且还须带上那五百副马骨。
田忌震惊,正待不睬孙膑军令,苏秦急至,在其耳边低语一阵,田忌先是错愕,继而惊喜,转对田婴道:“依军师将令,北发莘邑!”
翌日小晌午,庞涓大军抵达齐境。齐国边关一片狼藉,守关人员早已逃逸。错后晌时,大军赶至甄邑,但见城门虚掩,并无一个守卒,城中百姓大多逃逸,只余少许大户人家的“守门人”及“难舍家园”的老人。
庞涓寻到几人,一一询问,得知齐兵各种“惨状”,并说老百姓们害怕打仗,剩下不多的粮食也被这些溃退的齐兵“抢光”了。使人查点灶数,报说不足三千,马骨头不过百匹。庞涓分析,三千灶头,比昨日整减一半,说明齐军多已溃散,剩余残兵不过两万,杀马仅百匹,当是因为“抢粮”之故。使人检查齐军营地,果见有谷粮面食残余。
庞涓再无疑虑,该当断明的是齐军残余主力退往何处,因为甄邑是齐边邑,也是交通要冲,道路颇多,两条衢道在此相交,东西是邦际衢道,可并行三辆大车,南北是城际衢道,可并行两辆大车。魏军由西追至,摆在前面的是三条道路:第一条是继续向东,经由大野泽北侧廪丘直驱阿邑,通达临淄;第二条是向西南,通向魏邑垂都和乘丘;第三条则是向北,通往莘邑并高唐。齐人不会再回魏境,第二条道路可不考虑,摆在齐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续向东,直接撤回临淄;二是向北,退往高唐。
探马回报,向东向北皆有辙痕和弃物。向东辙痕甚是显明,弃物却是百姓日用,向北辙印较少,弃物却多是旌旗、矛戈等三军之物。
庞涓冷笑一声,道:“孙兄也是技穷,都到什么时候了,这还以此小儿之戏蒙我!传令,向东全速追击,看田忌哪儿逃去?”
大魏车骑近三万众风驰电掣般袭奔廪丘,行三十余里,终于赶上齐人,却是一些走在后面的百姓,有苍头、老人和孩子。远远望去,百姓甚众,将道路占得满满的。看到魏军杀气腾腾,众百姓无不惊惧。几个舌头依旧能转的被推到庞涓跟前,庞涓询问,百姓尽皆不言,且神色惶惶,东张西望。庞涓忖出原因,拔剑逼问,扬言不讲即斩,百姓惊惶,方才道出“实情”,向东走的全是百姓,是苏大人吩咐他们向东出走,且借给他们战车拉家当,告诫他们不可讲给魏人。
“苏大人呢?”庞涓黑脸问道。
众皆摇头。
显然,孙膑摆了个圈套,他庞涓竟然钻进来了。庞涓怒气上攻,又不好发作,来不及摆沙盘,只好摊开地图,目光循北路直追过去,落在莘邑处,恍然有悟,咬牙恨道:“传令,后队作前队,返回甄邑!”
后队是太子申坐镇,闻听庞涓此令,以为庞涓不再追击,这要撤军,颇为高兴,传令调头。
前后折腾一个多时辰,大军方才回到甄邑,太子申驱车又要朝魏国境内奔驰,被庞涓紧急召回。不一会儿,庞涓赶到太子申车前。
“怎么回事?”太子申劈头问道。
“回禀殿下,”庞涓拱手实说道,“涓中孙膑之计也。齐军主力并未东退,而是北撤了。”
“齐兵为何北撤?”
“意图有二,一是不想把战火烧到临淄,二是向赵齐边境靠拢,借赵人之力与我对抗。赵人欠齐大情,另有苏秦巧舌,必定出兵相助。”
“齐军主力若是北撤,将军理当乘虚进击临淄才是!”太子申不解道。
“殿下所言极是,”庞涓应过,恨道,“只是,与攻下临淄相比,活擒田忌、孙膑更趁涓意。只要活擒二人,击溃齐军主力,临淄不过是囊中之物,早取晚取,但听殿下吩咐。”
“将军执意,申依将军就是。只是,如何追击,还请将军明示。”
庞涓摸出羊皮草图,指图示道:“就是此路,向北直达莘邑,过去莘邑,即是高唐。莘邑不可虑,高唐却是齐国北都,城高池深,人口众多,备粮充足。齐人只需固守十日,赵援可至。苏秦若再说服楚人,由南部袭我,我当陷入不利。”
“将军欲执何策,但请讲明。”
“谢殿下信任,”庞涓拱手,“天不负我,今赐良机,以泄我胸中积郁,不可不从天意。度齐人行程,一个时辰不过十五里,这又饿肚奔走数日,体力皆达极限,当不超过十二里。齐人辰时开拔,迄今四个时辰,行不过五十里。此地距莘邑约百二十里,我若以战车逐之,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可行五十里,两个时辰之内,必能追上田忌。”
“这…”太子申看看天色,皱眉道,“这已是后半晌了,急也不在一时,将军不如在此歇息一日,再缓缓杀敌不迟。”
“兵贵神速,事不宜迟。”庞涓显然以为胜券在握,朗声应道,“齐人已无战心,我当在其赶至莘邑之前将其咬住。殿下,为稳妥起见,涓引虎贲先行追击,缠住齐人,殿下随后跟进。就眼前情势观之,无须张相国与嗣弟助力,你我当可击溃齐人,活擒田、孙让父王发落。”
“好吧,申依将军。”
青牛一车当先,庞涓亲驱战车二百乘、虎贲五千,向正北莘邑方向疾驰。太子申引军二万,在后跟进。
青牛马不停蹄,一气追有一个多时辰,于迎黑时分赶到马陵道口。放眼望去,前路尽是数丈高低、如波浪般起伏的坡岭,一道崎岖蜿蜒,穿行于岭谷之间,两侧林木参天,荆棘丛生,颇为凶险,吃过桂陵之亏的青牛凭本能喝叫停车,一边使人探路,一边急报庞涓。
庞涓驱车赶至谷口,跳下战车。不料天色昏黑,庞涓心情又急,一脚跳下,刚好踩在一堆马粪上,脚下软而打滑,身子一歪,若不是青牛搀扶及时,差点摔倒于地。庞涓稳住步子,不无气恨地将那堆马粪一脚踢飞,走入谷口,察看一番,攀上坡顶,极目望去,前路弯弯曲曲,黑乎乎的尽是树木,几十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察路边草丛中被弃之物,竟有打制精良的甲胄与枪刀,它们被弃,只因太重,显然是齐人不堪重负、悄悄甩掉的。
正探看间,探马押解两个齐卒返回,报说前路越走越窄,一些路段仅容一辆战车通行,凡是窄处必有树木横路,还有几辆战车被卸下轮子,挡在路心。
庞涓详察二人,见每人只穿一只靴子,一个在左脚,一个在右脚,颇是奇怪,指其脚,语气和蔼,道:“在下庞涓,这想知道你俩为何仅穿一只靴子?”
听闻眼前之人就是庞涓,二人皆吃一惊,面现惊惧。见庞涓仍旧微笑,年纪稍长的大着胆子应道:“回…回禀将军,我…我俩是结…结义兄弟,脚底打血泡,实在走不动了!”
“本将问的是,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庞涓收起笑,重申一句。
“是是是,”那兵士打个惊战,“昨晚露营,也是太累了,义弟靴子被人脱掉,浑然不知,天明寻不到靴子,大军又要起行,小的见义弟双脚打泡,就把靴子脱下,让给义弟穿。义弟死活不肯,在下不依,我兄弟二人只好各穿一只,每走五里轮换,走到这谷里,义弟血泡全破,实在走不动了,小的得到官长许可,留下照顾义弟。”
“说说看,你们共有多少人?几时到达此地?”
听到涉及军情,那军士将脸别向一侧。
“快回将军的话!”青牛低吼。
那人打个惊战,看他一眼,再次别头。
庞涓朝旁边的义弟努下嘴,青牛会意,将剑架在义弟脖子上。
“这位军士,”庞涓淡淡说道,“你若讲出实情,本将不仅放你二人生路,还将重重赏你二人之义,若是不说,你义弟将于顷刻之间,在你眼皮底下身首异处!”
“将…将军!”那人急急跪下,“小…小的愿…愿讲实情…”
之后,义兄有问必答,将齐军“情势”一五一十地尽皆说出,末了说道:“我等连日行军,走到这谷里,见道路难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纷纷请求在此过夜,不料田将军死活不肯,说是军师令我等务必于黎明之前赶到莘邑,违令者斩。有人受不了,”指向旁边林子,“不瞒将军,不少人趁天色昏黑躲进这林子里了,将军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没准就能搜出许多。”
“这等谷路还有多远?”庞涓看向前路,眯眼问道。
“没多远,也就十来里地,估计大军这时光应该出谷了。这一段最是难走,田将军说了,过去此谷,就是坦途。”
庞涓再无疑惑,对旁边参军道:“二位军士各赏一金,放他们走吧!”
兄弟二人叩首谢过,接过二金,闪身钻入旁边林地,不顾脚疼,夜猫一般溜走了。
“青牛将军,”庞涓拔出宝剑,指向谷道,“传令,搬移路障,全力追击齐人,活擒田忌!”
庞涓令下,青牛再无顾忌,引领几个力大的在前开路,车马跟进。一路无阻,进约十里,果见道路略略宽些,可以错车了,但还远不是坦途,道路依旧夹在两道矮岭之间。庞涓仍无疑虑,令全速追击。
青牛驱车又走数十步,忽见路上现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马骨。极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马之骨。青牛心里犯了嘀咕,一边使兵士搬移清障,一边回禀庞涓。庞涓赶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马骨架,挨个儿摆在一起,每副马骨架前摆放一个马头。
庞涓的眉头拧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挠腮道,“齐人不可能在此杀马,哪来这么多马骨?看这样子,不下几百架呢!”
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寒意在庞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难道是齐人前番杀马,没有吃完,一路带到此地?”见庞涓并未回复,青牛放小声音,半是自语,半是分析给庞涓,但又旋即否决,“这也不对呀,没有吃完,带肉即可,带骨头做什么?用作路障吗?也不对呀,随便砍几棵树,摆些石头,也比带这些骨头省力啊!”
青牛正在自说自话,有搬移马骨的兵士急奔回来,道:“报,前有大树横卧道中,上面写有字呢!”
庞涓赶至,就兵士们点起的火光望去,见那树原本长于道旁,显然被人刚刚砍倒,横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树皮被人为剥去,上书一行字迹:“军师妙算,三十里马陵道活擒庞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马陵道”六字,庞涓猛地意识到被那两个兵士骗了,一拍脑袋,道:“糟糕!”
“怎么了?”青牛急问,顺手摆动长枪,警惕地看向四周。
庞涓没再应声,两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马骨架。白乎乎的马头在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肃立,森森然,宛如一个又一个向他叫阵的厉鬼。
庞涓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迅即浮现出当年下山时的场景,耳边响起鬼谷子的连串声音:“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想到此处,下山后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掠过心头,庞涓不由得暗暗叫苦,不无懊悔地长叹一声。是了,现在想来,真有一万个悔不该:悔不该没把占花当正事儿,鬼使神差地竟然选个马兜铃,而这贱花竟然才开一十二朵;悔不该没把先生的临别赠言当回事儿,遇羊而荣既已应验,他就该当防着这个遇马而绝呀,为何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全然忘光呢?花名有个马字,孙膑前番用马败我于桂陵,此番追击,一路上皆见马骨,方才又踩到马粪,上天屡屡诫我,我却…唉,细细算来,先生算我荣盛一二十载,今已届满,先生用的是个“绝”字,看来是天意绝我了…
“青牛,”庞涓猛地想到数千将士,打个惊怔,急传令道,“我中计也,快,冲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迟。庞涓话音尚未落地,鼓声已响,号角已鸣,顷刻间,两侧坡岭箭矢如蝗,夹在狭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桂陵噩梦重现!
青牛二话不说,大叫一声:“快,保护将军!”话音落处,将庞涓猛力推到大树下,以树作掩体,以身与盾牌将他严严护住。
尚未倒下的军卒闻声跑来,绕庞涓形成一个大圈,皆举盾牌。
满谷火光四起,万箭齐飞,魏兵中箭后的惨叫声、“活擒庞涓…”的呼喊声震荡谷岭上的夜空。
相距不过三十步,齐国逾万箭手尽皆使用强弓劲弩,武卒甲胄再厚,盾牌再结实,也是枉然。十里谷道,成了屠场。不消半个时辰,可怜数千虎贲及逾千战马,连齐人之面也未见到,多被劲矢穿身而亡。
庞涓身边,持盾魏兵死伤逾半,仅余十几人,仍在舍命守护。
齐兵纷纷现身,围拢过来。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连三倒地,最后只剩庞涓与青牛,也身中数箭,尤其是青牛,早已如刺猬一般,血污全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声长笑,是田忌的声音。
在众将士簇拥下,田忌手持长枪,从马骨堆中直走过来,扬手高叫:“停箭!”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庞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长声音:“这不是庞将军吗?”
庞涓以枪撑地,挣扎站起,擦去脸上血污,看向田忌:“孙兄何在?”
“孙兄?”田忌冷笑一声,以枪指他,“你害军师如此,还有脸叫他孙兄?放下长枪,束手受缚吧!”
“孙兄何在?”庞涓提高声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声冷笑,道,“既然你这般追问,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心。”以枪指向前面马骨,“这里是五百副马骨,是田某听你孙兄吩咐,一路辛苦带过来的。你的孙兄,还有你的苏兄,正在这些马骨尽头设宴把酒,候你光临,为你接风呢!”闪身让到路侧,“庞将军,尽管你曾折辱过本将,但本将肚大量大,又念在军师与苏相国再三请求放你一马,就不再与你这般小人计较,为你让路。庞将军,请吧!”转对众军士,“将士们,让道,送庞将军赴宴!”
众军士纷纷让到路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理也不理田忌,冲着白茫茫望不到尽头的一路马骨高声叫道,“孙兄,苏兄,你二人听好,师弟庞涓先行一步了。将行之际,在下有一言相告孙兄: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你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就算扯平了。今日之战,还有桂陵,孙兄你赢了,在下输了,只是,在下不服,因为孙兄你赢在阴处,在下输在阳处。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长啸,“天——意——亡——我——”
夜谷里,久久回荡庞涓的声音。
声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静寂。
“青牛兄弟,”庞涓扔开长枪,凝视青牛,拱手道,“是在下连累你与众将士了!”拔出宝剑,横剑自刎。
“庞将军——”青牛一声悲鸣,扔下枪,单膝跪地,伏在庞涓身上,久久未起。
陡然间,青牛挣扎站起,两手抱起庞涓,一步一步地迎向一具又一具马骨。显然,他要把庞涓送到这些马骨的尽头,送到他的两个师兄弟那里。
望着这个身上插着十几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国第一勇士,站在旁侧的齐国兵士不禁肃然起敬,纷纷跟在他的身后。即使田忌,眼睛也是潮乎乎的。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青牛越走越慢,终于,在越过一百具马骨后,不知被什么绊住了,“扑通”倒地。
青牛抱牢庞涓,尝试站起。一次,又一次,青牛使足力气,却始终无法站起。
“庞将军,”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尽力了…”言讫,冲着跟在身后的齐国箭手,几乎是吼着道,“放箭呀,你们这些懦夫!”
众箭手不忍看视,纷纷背过脸去。
田忌擦去泪水,扎枪于地,从一名兵士手上拿过弓,搭上箭,绕到青牛对面,朝他深揖一躬,道:“青牛将军,本将成全你!”拉满弓,冲其鼻梁骨间一箭贯穿。
青牛的身子动了动,缓缓倒伏在庞涓身上。
马尸骨尽头是片稍稍开阔的场地,几只火把映照着场地正中的一块平面巨石。石面上没有菜肴,没有筷箸,只有三只酒碗。
苏秦、孙膑相对而坐,宛若雕塑。两双泪眼在火炬下熠熠闪光。
四周静寂如死,山谷里打扫战场的隐隐声音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擦干泪眼,端起面前酒碗,朝地上轻轻一泼,将空碗摔到石面上。
孙膑跟着泼下,摔碗。
只有另一只碗,依旧满满的,在这夜空里孤零地映着火把的光亮。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