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说,不能怪你,好生调养就是。另,父王病情,万不可外扬!”辟疆吩咐几句,挥退太医,使威王内宰拟诏授命,加盖威王玺印,将大小朝政委命于太子裁决。

至此,齐国在表面上仍旧是田因齐为王,而在实质上,王权已全部移至太子田辟疆。

 

孙膑一家四口被苏秦悄悄安置在宋国定陶,地点是孙膑选的。围魏时,孙膑住在定陶,留意到一处僻巷中有株百年老梅,为瑞梅计,决定到此隐身。偏巧有老梅这户人家移往睢阳,留下空宅,飞刀邹出面就将宅子租了。

苏秦安排木实及几个墨者守护,自与飞刀邹、木华赶回邯郸,发现木华已在府中恭候,带来一个预料中的喜讯:姬雪已生一女,请他过去为女取名。

苏秦未及多想,备车即与飞刀邹、木华往驰武阳。

为防不测,苏秦易装扮作前往燕地置办皮货的邯郸皮货商,飞刀邹、木华做其仆从,在武阳城中寻个偏静客栈住下,于人定时分,趁夜色赶到离宫隔壁墨家窝点,一身木工装扮的屈将子已在守候。

“屈前辈,”苏秦扑地跪下,道,“晚辈拖累您了!”

“苏大人,你这是金贵头,老朽承受不起啊。”屈将子呵呵笑着,不待苏秦叩下,已将他提拎起来,顺手扶在席上。

“前辈,听您这话,苏秦愈加惶恐了。”苏秦连连拱手。

“大人不必惶恐,”屈将子又是一笑,“巨子随巢子临飞升前,特别嘱托老朽,说苏子安危事关天下福祉,要老朽不惜一切,护佑大人。身为墨者,巨子之命不敢有违,老朽余生,这就搭在大人身上了。”

“随巢子前辈英灵在上,请受苏秦一拜。”苏秦复又起身,望空遥拜。

这一次,屈将子没有拦他。

“屈将子前辈,”苏秦拜毕,复归原位,冲屈将子拱手,“晚辈与雪儿之事,实属不该,只是,事已至此,何去何从,还望前辈指点。”

“呵呵呵,”屈将子再出几笑,“大人与公主的事儿,前前后后,公主全都讲给老朽了,没有什么该与不该的。缘由天定,你二人既然有缘,就当顺天应命才是。”伸手指向密道,“苏子,我已禀过公主了,小公主这辰光想必急于看到她的阿大呢!”

苏秦谢过,起身入道,不一时,来到他所熟悉的地下寝宫。

“苏子——”早已守候的姬雪急不可待迎上前来,扑在苏秦怀里。

二人热切拥抱。

“苏子,”姬雪微微哽咽,“雪儿…雪儿想为苏子生个男儿的,可…”

“雪儿,”苏秦将她搂得愈加紧了,“男儿没有什么好,苏秦厌倦男儿了,苏秦谢过上天了,谢他赐给你我一个女儿!”

苏秦松开她,急不可待地走到榻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凝视襁褓中的女婴。

女婴睡得正香。

苏秦俯下身子,在她柔软的小脸蛋上轻吻一下,转向姬雪:“雪儿,真像你呢!”

“像你!”姬雪甜甜一笑,“小时就听母后说,女儿像父,男儿像母。今观霏儿,真的像你呢,那脸型、鼻子,还有嘴,无一处不像你!”

“霏儿?”

“是的,”姬雪应道,“生她那日,刚好是清明,细雨霏霏,我就叫她霏儿。这是她的小名,大名当由做父亲的来取。苏子,你这就为她取一个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苏秦脱口吟道,泪水涌出。

这几句取自《采薇》,属于《诗》中的“小雅”,是说征人奉王命于春日出征,到冬日仍旧未回,只能在外遥望家乡、徒劳思念。姬雪取景抒情,站在他这个“征人”的角度为女儿取名,真正让他感动。

“是哩,”姬雪泪水亦出,“‘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雪儿晓得,苏子不是不归,是‘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姬雪再借此诗,对他这个“征人”逾年不来看望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夸他“王命”在身,日夜奔波,这又取得“一月三捷”的辉煌战果。更重要的是,她还晓得“征人”无时不在“来思”,也即无时不在思念她,有此足矣。

“雪儿,”苏秦紧握姬雪之手,一双泪眼直视她,“你遇此‘征人’…后悔么?”

姬雪摇头,有顷,轻声道:“夫君,为我们的霏儿取个大名吧。”

“这就是她的大名。”苏秦看向婴儿,指姬雪,指自己,“姬苏霏霏。”

“是苏霏霏,”姬雪小声喃道,“去掉姬字。”

“雪儿,”苏秦看向远方,“我取的意是,姬水河边,苏华霏霏。这名字有你,有我,就让你我共同的霏霏与征人无关吧。”

姬水是周室先祖发祥之地,也是姬姓出处,苏华是苏草之花,苏草即紫苏,是路边野地随处可见的野草,其花色紫,其嫩叶可食。

“为什么?”姬雪伏在苏秦胸前,声音愈加轻柔,“是征人太累了么?”

苏秦长叹一声,将姬雪紧紧拢在胸前。

“我的征人,”姬雪挣开身子,“累了,你我这就歇息吧。”

“雪儿,”苏秦却将姬雪紧紧拢住,“在歇息之前,你须应下一桩事情。”

“你说。”

“姬苏霏霏,我明天抱走。”

“抱…抱走?”姬雪傻了。

“是的。雪儿,记得上次我在这里时,你曾说过的话吗?关于我们的霏霏。”

“我…”姬雪闭上眼去,眼前浮出去年的那个夜晚,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雪儿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儿怀上孩子,就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先君托梦于我,要我闭关一年,与先君之灵沟通。待吉时来到,雪儿就在这密室里生产。之后,就将孩子交付木华,托他寄养于外,寄养于一户姓苏的人家。再后,雪儿就寻个机缘,认他作义子,让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儿叫娘!”

姬雪眼中泪出。

“雪儿,你讲得是,霏霏既然来到世上,我们就要为她负责。她不能留在此地,她必须走。”

“你…你要把她带往何处?交给何人?”

“交给屈前辈,交给墨家诸子。”

姬雪轻轻点头。

“雪儿,从明日始,就让我们的霏霏做个墨者吧!”

姬雪再次点头。

这一宵,姬雪没睡,苏秦也没睡。二人静静地坐着,四只眼睛久久地凝视襁褓中的霏霏,都似要把她刻在眼珠上,记在心坎里。

霏霏很乖,一直到天亮,没哭,没闹,也没讨奶吃,只是安生地躺着。

 

蓟城燕宫后花园的荷花池边,易王在手把手地教公子微识字。公子微是王后秦姬,也即秦惠王长女嬴嫱,于大婚后为易王生养的第一个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眼睛像嬴嫱,但骨架,甚至走路的姿势,像极了易王,看得易王左右是爱。母后嬴嫱远远地倚在凉亭围栏上,有一眼没一眼地望着这对父子。

父子正自亲近,纪九儿快步走来,在易王耳边轻语一句。易王惊愕,吩咐公子微去投王后,急匆匆地与纪九儿走向前殿。

殿里跪着一个宦人,是纪九儿安插在姬雪身边的头牌眼线。

“有什么事,细细报与王上!”纪九儿吩咐道。

“我王万安,”那宦人叩过,禀道,“贱婢受王命侍奉太后,一切安好,只是近一年来…”略略一顿,“太后性情大变,未曾走出离宫一步,这且不说,还把后院的门早晚上锁,将我等十余从人尽皆赶出,只留春梅三人。”

“这个本王晓得了。”易王应道,“前番听你报说,太后梦见先君,要请巫女为先君祈祷,不知巫女寻到否?”

“寻到了。”那宦人应道,“奇就奇在那巫女,自进去后,未曾见她再出来过。通往后院那道门,早晚都是闩上的,只在用膳辰光,才开启,以取膳食。贱婢隔门偷窥,院中少见人影,使人上房探看,却未见异常。”

“既然未见异常,你来此地禀报什么?”易王不耐烦了,起身欲走。

“王上且慢,”宦人接道,“就在一月之前,也是凑巧,贱婢闹肚子,夜半出恭,隐隐听到有婴儿啼声。”

“婴儿啼声?”易王眉头紧凝,看向那宦人。

“正是。”那宦人接道,“啼声隐隐约约,像是在数里开外,寻常人根本听不到,贱婢天生耳聪,莫说是鸟兽虫鱼,纵使十丈开外蛇游草莽,奴婢也辨得出来,何况是在夜间。”

“婴儿何在?”

“奴婢循方位望去,却是先君陵园。先君陵园方圆约十数里,除守陵人之外,并无人家,接后数日,臣使人寻访,几户守陵人家皆无婴儿。”

“那…婴儿啼声呢?”

“婴儿啼声,贱婢全力倾听,白日嘈杂,只在更深夜静辰光,偶尔有闻。”

“每夜都能听到吗?”

“差不多,有时间隔一夜两夜。”

“不会是…”易王听得汗毛竖起,“闹鬼吧?”

“是否闹鬼,贱婢不得而知,只是最近旬日,贱婢连续数夜,再也听不到了。”

“听不到就好!”易王吁出一口气。

“王上不觉得奇怪吗?”纪九儿挥退宦人,小声禀道。

“哦?”

“太后赶走从人,一年多来足不出户,女巫只进不出,夜半婴啼…”

“你是说…”易王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望着纪九儿。

“王上,”纪九儿道,“臣婢以为,太后那儿,没准儿真的闹鬼了呢。”

“你详细查探。”易王看向纪九儿,略顿一下,嘱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惊动太后,眼下还不到招惹她的时候。”

“臣领旨。”

 

乍然得到全本的《吴起兵法》,庞涓视作珍宝,连日研读,大有感悟,回头详审桂陵之战的前前后后,不得不对孙膑的宏观战略格局及微观战术手段由衷叹服。在宏观层面,庞涓得出,孙膑胜在马上。通过改车为骑,孙膑大大地扩展了齐兵的机动回旋半径,非但削减了齐国技击对大魏武卒的弱项,且使魏地遍野狼烟,最终成就疑兵之计,迫使惠王连发班师诏令。微观层面,孙膑也做得漂亮,尤其是智破他的缩头龟阵,断非运气所至。

然而,解招何在呢?

庞涓苦思冥想,数夜无眠。要破齐轻骑,首在知骑。庞涓幼时骑过驴,后来骑过马,但就他所知,马背上光溜溜的,虽借用胡人妙法,骑手已在马背上铺层兽皮软垫,但久骑仍旧屁股生疼,何况战马狂奔,上下颠簸剧烈,不被震飞,也是够呛。更要命的是,骑手双脚在马身两侧空悬,即使从小就离不开马的胡人,也会时不时地从马背上摔下。可想而知,齐人习练骑手,绝非一日之功。想到齐人为实现这个战略,连年举办赛马,举国为马而狂,在养马技术上更是后来居上,甚至已不亚于北地胡人,而在他的魏国,依旧在发展步卒,战马多用于御车,骑术只用于侦察敌情的探马,短期内根本无力与齐比肩,庞涓开始头大了。

“齐人可以用马,我何尝不能?”庞涓下定狠心,“无论如何,我得组建骑手,以骑对骑,以机动对机动!”

庞涓谋定,召来负责探马的偏将蔡英,讨论组建骑兵的种种细节,拨给他五千军马,放手让他先组建一支能快速机动的骑营。

放下这头,庞涓开始着力于恢复武卒建制。青牛部下的数千虎贲及逾二万武卒或殉身于桂陵,或战死于赵地,急待补充甚至重建。庞涓与青牛谋议数日,感觉眼下人力不愁,缺的是装备,尤其是甲盔与兵器,因为在桂陵之战中,将士们的甲衣及兵器全被齐人作为战利品收走了。武卒的甲衣及器械尽皆来自魏地或韩地的能工巧匠之手,件件皆是精工细作,单此一项,魏国即损失惨重,让庞涓心疼数月。

制作甲衣、兵械诸事尽归工坊,而工坊又隶属于司徒府。庞涓置下酒席,宴请白虎。然而,白虎非但没有领情,反倒赶在庞涓开口之前,倒起苦水来。

“恩兄啊,”白虎将庞涓斟好的酒爵推到一边,脸上不无忧伤,“去秋闹灾,收成不好,眼下青黄不接,民无隔夜之粮,各县邑皆有灾情,万千百姓抛家离舍,拥塞于途。在下每念及此,心如刀绞。听说三军从邯郸回撤时带回不少钱物,愚弟恳请恩兄拨出少许,赈济眼前春荒,救百姓于水火之急!”

“邯郸财物?”庞涓眉头微拧,长叹一声,“唉,贤弟呀,这些谣传你也听信?三军撤离时,你看见了,举国百姓看见了,沿途赵人也都看见了,车上所载无不是将士尸骨,哪里来的财物?自始至终,贤弟并没去过邯郸,大哥却是身在其中呀。邯郸城中是有不少财物,但赵人愿意心甘情愿地托给我们吗?早在围城之时,他们就已作了最坏打算,在弃城前全部处置过了,金银等物,或隐匿于地下,或在溃围时随身携带,能够留下的只是仓中未及藏匿的些许粮食,却又扔给我们数以十万计的饥饿百姓,大哥总不能看着这些赵人活生生地饿死吧。至于赵宫所藏之丝帛、珠玩等物,将士们确也载回一些,但早已悉数清点,造册存放于国库,由我王调拨赏赐。三军将士只有上沙场征战,不敢藏私!”

“唉,”白虎见庞涓把话堵死,亦出一叹,“民在难中,我却库无余粮,身为司徒,在下…”看向一侧,有顷,瓮出几字,“心如刀绞!”

“好了好了,”庞涓不耐烦地打断他,举爵道,“这儿不是朝堂,不议民难,在下请贤弟来,只为两件事。一是私事,久未见到贤弟了,这与贤弟品品酒,叙叙旧;二是公事,欲求贤弟助兄一把,成就一桩大事!”

“求字不敢,恩兄请言公事。”

“桂陵一战,武卒受创最重。”庞涓侃侃言道,“我当务之急有二。一是取齐人之长,组建骑营;二是重组武卒,再振武卒雄风。组建骑营之事,为兄自有处置,武卒征召,我已交给青牛,欲求贤弟的只有一事,就是在六个月之内,贤弟要为大哥造出两万套甲胄。”用另一手端起案上酒爵,递给白虎,“来,贤弟,为这两万套甲胄,干!”

“恩兄啊,”白虎接过,缓缓放下,“这爵酒恕弟不能干。”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万套甲胄,莫说是在半年之内,纵使在三年之内,愚弟也是拿不出来。”言讫,白虎略略拱手,转身毅然离去。

庞涓未曾料到会遭白虎一噎,满腔热望顿作乌有。脸色红涨地坐在那儿,听着白虎的脚步声渐响渐远,直至消失在府门之外,方才扬起脖子,将爵中酒一口饮干,狠狠地摔向厅外,面孔近乎扭曲。

出庞府后,白虎略一踌躇,驾车驰往朱威府中,将庞涓所求略述一遍,朱威觉得问题严重,扯白虎赶到太子申处。

“这些我已晓得了,”听完白虎,太子申拿出一沓奏简道,“这是武安君前日奏请,王上转到申这里,申正欲寻你二位谋议呢。”

朱威、白虎面面相觑。

“一面是民不聊生,亟待赈济,一面是修兵整械,再展武功。父王将朝事尽托于申,申却徒唤奈何,敢问二位有何高见?”

“一切皆是张仪之谋。”朱威恨道,“臣再请殿下逐走张仪,请公孙衍主政。”

“唉,”太子申轻叹一声,“非申用仪,自也非申能够逐仪。只要父王居于此宫,逐张仪之事,即不可行。不过,你二位倒可各上奏疏,将种种苦处罗列于疏,看王上是何说辞。”

 

昔日朋友今成政敌,庞涓郁闷,不由得赶到相府,对张仪倾诉。

“委屈庞兄了。”张仪淡淡一笑,半是揶揄,半是自责,“方今乱世,军备一日不可废。司徒府归属相府辖制,司徒竟然没有请示在下,擅自抗拒军备,是在下失职矣。”

此话分明有指责庞涓越俎代庖之意,庞涓听出话音,连连打拱道:“不怪张兄,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原以为与白虎私交不菲,请他喝酒,一是给他个面子,二是探探他的口风,不料此人——唉,一点面子也没给在下!”

“唉,”张仪亦叹一声,“庞兄有所不知,即使庞兄寻到在下,在下也是为难。虽有庞兄推举,王上错爱,在下得居此位,但在下毕竟是初来乍到,尚未建功。在下与庞兄力促伐赵,本为利魏大业,岂料齐人横插一手,使我功亏于一篑。今伐赵失利,百官多疑,加上朱威、白虎在魏根深蒂固,富有人望,更有太子申罩护,你我二人急也没用。”

“是啊!”庞涓附和一句,猛地一拍大腿,“对了,他们仗恃的是太子,你我有个现成的帮手,何不寻他来着?”

“你是说——公子嗣?”

“是呀。”庞涓急切应道,“此番伐魏,公子嗣身为副将,作战勇敢,进退有度,举止得当,我观公子,未来不可限量。听莲儿讲,自公子卬殉国,诸公子中,能得王上心意的只有公子嗣。”

“公子嗣淫而失制,愎而失断,不足谋事矣!”张仪一言否定。

“这…”庞涓略怔,“张兄何出此言?”

“此番伐赵,公子嗣得任副将,是因为出身,而非因于战功。伐赵前后,公子嗣未筹一策,未出一谋。赵人撤离邯郸,将军出战孙膑,留公子嗣于赵,大小诸事,公子嗣皆无主张,悉听在下决断。在邯郸数月,公子嗣唯决一事,即滞留赵宫,不舍昼夜,肆意游戏宫室嫔妃,淫荡之名风靡邯郸,赵女躲之如躲瘟神。”

“这这这…”庞涓苦笑一声,“是在下看走眼了。在下一直以为公子嗣勇武,是个将才呢。”看向张仪,“公子嗣不可指望,如之奈何?”

“听说我王患上风湿,你我该当入宫叩安才是。”

“是哩。”庞涓醒悟,笑道,“军国大事,当禀王上定夺,是在下绕道了。”

“贤弟拿上这个!”张仪拿出一囊,递给庞涓,“此囊里是几剂药膏,为楚人秘方所制,专治风湿,灵验得紧!”

“张兄真是有心,连这个也备好了。”庞涓叹服。

“非为王上所备,”张仪坦诚应道,“香女代在下受蜀女一刺,伤及肩胛,一遇湿寒即疼痛难忍,在下心实不忍,四处求治,不久前得到秘方,制成此膏,寻人试过,颇为灵验。偏巧我王也是此病,由庞兄献上,岂不为美?”

庞涓谢过,袖起药囊,与张仪入宫觐见。

 

御书房里,惠王斜躺于榻,微微闭目,任由宫人揉捏其腿,毗人则站在旁侧,抑扬顿挫地小声吟咏一道道奏疏。

一阵脚步声响,宫值走进,禀道:“武安君、张相国入宫叩安,在外候见。”

惠王坐直身子,挥退宫人,朝毗人努嘴。

毗人搁下奏疏,唱道:“王上有旨,宣武安君、张相国觐见!”

张仪、庞涓趋入,叩安,庞涓叩道:“儿臣听闻父王龙体有恙,诚惶诚恐,特来叩安。”

“呵呵呵,老毛病了!”惠王指指左腿,“是这左腿,当年与韩、赵战于浊泽,寡人受赵人一箭,伤及骨头,但凡湿气上泛,就会犯病,前日厉害,今朝好多了。”

“父王,”庞涓双手奉上膏药,“此药膏为楚人秘制,专祛风湿,儿臣求请父王一试。”

“好好好!”惠王连说几个好字,看向毗人。

毗人接过药膏,收藏起来。

“二位来得正好,”惠王赐席,见二人坐下,指向旁边一堆奏报,“这些奏报,寡人听得心烦,正要召请你俩呢。”

“可为灾情?”张仪看向奏报。

“唉。”惠王长叹一声,“各地闹灾,青黄不接,各郡各邑,都在向寡人伸手要粮。寡人…”

“我王勿忧,”张仪奏道,“各地灾情臣已悉知,也将灾情奏报秦人。秦王闻我有灾,旨令蜀地调运米粮三万石,这辰光已在途中,不日将运抵河东,或可解我水火之急。”

“哎呀呀,”惠王两眼放光,喜不合口,“好爱卿呀,此等佳音,你当早些禀报才是!”

“臣也是刚刚得信,不敢有一刻耽搁。”

“唉,”惠王长叹一声,对庞涓道,“事到临头,真正助我的,仍旧是秦人。只是,秦王如此慷慨,倒是出乎寡人之料啊!”

“非秦王慷慨,”张仪奏道,“是秦王顾念秦魏睦邻大略,不计其他。不瞒王上,据臣所知,去年河东大旱,与河东一河之隔的河西,乃至关中,也是滴水未下。关中,也缺粮啊!”

“这这这,”魏惠王急了,“秦人既也缺粮,却来助我三万石,叫寡人…如何是好?”

“我王无须为秦人忧心,”张仪侃侃言道,“秦人有蜀地粮仓,饿不死人。不瞒我王,蜀地是臣一手开拓的,一眼望去,真叫沃野千里啊!这且不说,蜀人善于治水,无惧旱涝,所产粮食吃不完,全都喂鸡喂猪了!”

“啧啧啧,”惠王赞道,“秦王得蜀,是得个大宝啊。”

“不瞒王上,”张仪应道,“秦王当年却不这么想。当年秦王气恨我王约纵亲六国攻秦,定下国策誓与魏战,臣以为不智,力劝秦王避强就弱,与魏睦邻,向西争蜀。秦王初时不从,后从臣谏,用臣之计平巴得蜀,方有今日。”

“唉,”魏王再次出叹,“是秦王命好运好,得与巴、蜀结邻,寡人这里…”

“在臣眼里,我王之命远比秦王好,我王之运也不比秦王差呢。”

“哦?”

“大王请看,”张仪指向东方,“自大梁以东,泗下千里沃野,尽皆弱国,自大梁以北,太行之东,直至燕国蓟城,沃野之广,远甚于泗下。至于齐国五都之富,臣…”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做出无奈表情。

“大王,”张仪声音洪亮,信心满满,“秦王能得巴蜀,非秦王命好运好,是秦王看重军备,视军备为首务。自商君变法以来,秦举国皆兵,所有男儿幼习兵器,无不以战死疆场为荣。观秦人三军,阵之严整,律之严苛,械之精良,粮之充裕,天下无可匹敌。能与秦军一战者,唯有庞将军制下的大魏武卒。两强相撞,必是两伤,这也是臣力谏秦王舍魏争蜀的本因。秦得巴蜀,即可谋楚。楚地本属南蛮,秦人得之,无伤中原毫毛。中原沃野,何止千里,臣劝秦王留给大魏武卒,留给庞兄,留给大王。臣之用心,不谓不苦,还望大王怜之。”

惠王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父王?”见惠王迟迟没有开眼,庞涓小声提醒。

“唉!”惠王终于给出一声长叹,重重摇头,“老矣,老矣,寡人垂垂老矣!”

“我王差矣,”张仪应道,“自古迄今,人无万岁,终有一老,亦终有一死。然而,有何人是为自己而生,又为自己而死呢?偌大一个魏室,真正立国不过四世,难道我王能够忍看大魏社稷于王百年之后一朝崩塌吗?”

张仪所言,字字锥心。

惠王打个寒战,抬头看向庞涓:“贤婿,听说你要重建武卒,可有此事?”

“儿臣正有此意。”庞涓朗声应道,“儿臣已聘两万勇士,万事俱备,只缺甲胄。”

“单是甲胄,倒是易事。”惠王转对毗人,“传旨白虎,让他赶制两万套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