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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主公垂爱。”公孙闬拱手辞道,“闬散漫惯了,不擅侍从,恐误主公大事,还望主公收回成命。”
“这…”邹忌怔住,两眼直盯过去,见公孙闬回射的目光中既无惧色,也无攀附,颇觉惊讶,觉得此人完全不同于其他门人,想是志大,舒口气,改作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公孙先生是大才,自当大用。明日上朝,老朽即奏明大王,诏命先生做相府御史大夫如何?”
“再谢主公垂爱。”公孙闬又是一拱,“闬自在惯了,不擅礼仪,御史大夫乃相府要职,朝廷命官,闬恐力不胜逮,再请主公收回成命。”
“咦?”邹忌愕然,“你这也不从,那也不愿,老朽该当如何报答才是?”
“主公只需赏闬一席地坐、一口饭吃,再肯听闬几句闲言碎语,于愿足矣!”
邹忌正自嗟叹,家宰引领仆从端上酒菜,也就转过话题,招呼家宰同坐。主仆三人把酒言欢,闲议一些家事国事,直到夜深人静方散。
翌日申时,包括殿下、邹忌、田忌在内的中大夫以上朝臣齐聚雪宫。既非早朝,也非大朝,雪宫更非齐国正宫正殿,因而此番觐见就没有循依常理,只在当殿摆列两行几案,放满瓜果茶蔬之类,所有来宾一进殿门就被威王近侍内宰躬身迎入,依位次就席,被招呼吃果品茶。
自申时开始,文武重臣四十余人尽皆守在殿中,走也不敢走,动也不能动,更不敢大声喧哗,一个个默无声息地坐在席位上吃喝。瓜果吃下半肚,茶水喝得饱胀,一些耐不住的臣子开始跑茅房了,威王仍未露面,也未宣布取消觐见。
足足过有一个多时辰,偏门传来声响,不一时,威王健步步入,走向主席君位。
众人起身离席,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礼,被威王拿手势压住。
“各位嘉宾,各位爱卿,”威王昂首而立,声如洪钟,“首先,田因齐向你们致谢!”话音落处,向众朝臣深揖一圈。
众臣一阵骚动,尽皆叩伏于地,未及说话,威王声音再起:“田因齐向你们致谢,不是因为让你们候得太久,而是因为在赛马会上赢你们钱了。”
这些臣子没有不下注也没有不输钱的,但认赌服输,众臣本无话说,此时见威王这般说话,且在殿堂之上重挑此事,一个个反倒怔了。
“其次,”威王的目光落向田忌和邹忌,“田因齐向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致以谢意,因为你们二人赢寡人钱了。”冲邹忌、田忌又是一揖。
又是钱字。众人震惊之余,纷纷大笑起来,看向邹忌和田忌。
邹忌、田忌急急还礼。
“再次,田因齐向所有为赛马会买马、投注的臣民致以谢意,因为他们无不是在成全寡人,替寡人分忧,与寡人共仇。”威王向空再揖。
威王一连三通谢礼将众臣完全搞蒙了,除却几个知情人,没有谁能吃准齐威王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寡人答谢在场诸位,寡人答谢天下臣民,皆为一个钱字。你们中或会奇怪,寡人这不是在贪财么?寡人这不是在敛财吗?是的,寡人是在贪财,寡人是在敛财。可诸位爱卿,你们有谁能够回答一问:寡人此生贪过财吗?寡人此生敛过财吗?寡人今朝突然贪财了,突然敛财了,这是为哪般呢?”威王略略一顿,变过脸色,一字一顿,“只为一桩,擒庞涓,报黄池之辱。”拳头捏紧,指节咯咯直响,“诸位有所不知,当年寡人应允与魏罃相王,是庞涓那厮在背后作云弄雨,先引寡人与魏罃在徐州翻脸,后行诈兵之计,水淹我师,羞辱寡人。此仇寡人记了十年,该到偿还之时了。”
朝臣明白原委,群情义愤,一齐叩道:“大王圣明,我等追随大王,誓报国耻!”
“谢谢诸位,”威王扫一眼众臣,拱手道,“寡人召请诸位来,一为表个谢意,二为议决出兵。就在不久前,有人转述孙武子一句话,说,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既然不可不察,寡人就不能意气用兵,这请大家议议,是出兵救赵呢,还是听任庞涓在邯郸肆虐?”
多数朝臣随声应和,有几个则把目光投向邹忌。
“邹爱卿,你意下如何?”威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邹忌不急不缓,沉声应道,“出兵救赵,有三不利。”
邹忌一向反战,赛马会之前更是不主张救赵的,此时讲出此话显然在众臣的预料之中。威王未动声色,只把两只鹰眼直射过来:“是何不利,你且说说!”
“其一,征战就有死伤,就损元气,就耗积储,就给外敌以乘虚之机。我之劲敌在南在北,不在西东,若是楚人趁我西征之机,谋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当何以应对?其二,就臣所知,庞涓善于用兵,魏卒刚猛过人。尤其是虎贲军,无可抵御不说,更在庞涓治下经年集训,连番征战,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我师,分居五都,散漫悠闲,有养尊处优之嫌,臣忧心…”
邹忌尚未说完,匡章等武将起身欲争,被威王摆手制住。
“其三,”邹忌瞄一眼愤愤不平的众将,侃侃陈辞,“三国困赵,根出于秦人破纵之举。秦与我远隔三晋,原本无涉,我解赵围,胜则无虞,败则引火烧身,秦或会迁怒于我,借魏道直入我境,届时,齐将不得不面临背水之战。”
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忧虑。众臣面面相觑,包括田忌、匡章在内的几员武将,皆是无话可说,咂吧几下嘴皮,又都闭上了。
威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沉思。显然,此前威王并未虑及此事,或至少考虑得不够细密。
“不过,”邹忌转过话头,“出兵救赵,亦有三利。”
“请讲!”威王眼睛睁开。
“一利是,六国会盟,缔结纵亲,今盟约依在,魏却背盟叛约,结敌伐友,失道于天下,我若出兵,是正义之师,可得天助;二利是,三国困赵,赵无退路,唯有两途,或签城下之盟,割地屈从,或作困兽之斗,绝地求生,依赵人秉性,必选后者;三利是,”邹忌看向田忌及诸位武将,“黄池之辱,不仅是大王,诸位将军想必也是铭记于心,尤其是上将军,卧薪尝胆,十年磨剑,只为擒获庞涓,报奇耻之辱,今得出战,必同仇敌忾,勇往直前,是以臣…”看向威王,“主张出兵,奏请上将军为将,望我王圣裁。”
见一向反战的邹忌绕来绕去,终又绕到出兵上,且还抛弃前嫌,主动提请田忌为将,威王喜出望外,当即准奏。诏命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太子监军,邹忌协调粮草供应,三军配设军师,另行诏命。自即日起,由主将点齐五都之师一十二万救赵,择吉日祭旗。
田忌拜将之后,一路狂驰,于第一时间赶到苏秦位于稷下学宫的府宅。从山里搬出后,孙膑夫妇就住此处,一为避嫌,二为与苏秦说话。
田忌进得门来,兴冲冲地边讲宫中发生之事,边从袖中摸出威王任其为主将的诏命,双手递给孙膑。
苏秦长吁一口气。
“服苏兄了,”孙膑看过诏命,递给苏秦,笑道,“先祖孙武子有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今日见在苏兄身上。”
“孙兄过誉了,”苏秦审看过诏命,还给田忌,摇头应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出神入化境界,在下何能成就?在下不过是做到了‘先屈人之兵而后战’而已。”
“‘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还能有解。苏子这‘先屈人之兵而后战’,在下愚钝,这这这…”田忌挠耳道。
田忌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嚣,飞刀邹引领一名宫人走进,宣王旨召见苏秦。
“田兄,这可得解否?”苏秦接过王旨,朝田忌笑笑,拱手作别,随宫人而去。
轺车一路驰至雪宫,还没停稳,苏秦就隔过窗帘,望到威王、太子及几个宫人在门外迎候。苏秦下车,小步趋前,朝威王、太子深深一揖:“臣苏秦叩见我王,叩见殿下。”
“呵呵呵,”威王回过一揖,“苏秦呀,你让我们父子好等哩,幸亏这日头暖和。”
“臣在稷下,日夜恭候我王召唤,今朝得宣,履不及穿,冠不及正,一路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还是到迟了。苏秦请罪!”苏秦又要鞠躬,被威王哈哈笑着赶前一步,携手步入宫门。
几人来到主殿,分宾主坐定。
“昔年,”威王亲为苏秦斟上一盏浓浓的香茶,半开玩笑地直奔主题,“申包胥为楚求救,哭于秦宫之外七日七夜。你苏子倒好,来向寡人求救,宫门一次未进,软话一句没有,听闻这些日来还到幽僻之处,听琴赏梅呢。”
“我王这是不知申包胥,也委屈臣子了。”苏秦顺口回应,做出一脸苦相。
“哦?”威王假作一惊,“说说看,寡人如何既不知申包胥又委屈你苏子了?”
“申包胥自幼嗜哭,说也哭,笑也哭,饿也哭,饱也哭,醒也哭,睡也哭,悲也哭,喜也哭,哭是他的一切。莫说是哭七日七夜,即使让他哭三年五载,也是寻常之事。偏那秦公最不喜听闻哭声,只好借兵予他了。臣子不同于申包胥,因为臣子天生不会哭。大王今以申包胥喻臣,实在让臣有口莫辩哪!”
“呵呵呵,你这不是辩得挺好的嘛!”威王把斟好的茶盏推到苏秦前面,“苏子请茶。”
苏秦谢过,轻啜一口,不无夸张地一连咂吧十几下嘴皮子,啧啧两声,拱手道:“大王香茶倒是让臣想起一事。”
“请讲。”
“当年秦公若是也如大王这般把申包胥请进宫里,用一杯香茶堵住他的嘴巴,兴许就听不到他的哭声了。”
“呵呵呵,”威王乐不合口,“满朝文武中,寡人就爱听你说话。”
“谢王谬赞。”苏秦拱手谢过,道,“不瞒我王,方才皆是说笑。言归正传,臣为赵求救,却未曾登门哭泣,非臣不知礼数,实乃臣子知王不比秦公啊!”
“哦?你且说说看,寡人如何不比秦公了?”
“申包胥哭秦,因秦公吃软不吃硬。臣向大王求救而不哭,因大王吃硬不吃软。”
“咦?”威王怔了,“寡人怎就吃硬不吃软了?”
“但凡暴戾寡义之人,必外硬里软;但凡仁爱仗义之人,必外软里硬。大王外软里硬,臣没有讲错吧?”
“哈哈哈哈,”威王放声长笑,“也只有你苏秦能想出这般说辞呀。好好好,寡人服你了。苏子呀,寡人这请你来,不为别事,只为让你捎个口信给赵家那个后生。就说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苏秦起身叩地,朗声谢道:“臣代赵王,代赵地三百万子民,谢王施恩!”
得到齐王谕旨,苏秦不敢耽搁,当即回赵复命。孙膑依依惜别,送至十里长亭。
“苏兄,”孙膑执其手道,“返赵之际,麻烦顺道走趟宋、卫,约两国助力。”
“这…”苏秦略作迟疑,“宋、卫势弱,一向慑于魏威,不会出兵。”
“不是要其出兵,只是要其借道。”
“这个不难。”苏秦慨然应允。
苏秦走后三日,威王将田忌、田婴、匡章、牟辛诸将召至雪宫,正式授命孙膑为军师,军中事务,必须由军师决断,违命者作抗旨论处。且孙膑为军师之事,暂不对三军将士宣布。
诏命已毕,威王带几人赶至宗庙拜祭。
又三日,三军祭旗,整个齐国进入一级战备,齐国五都之兵率先出动,依田忌之令汇聚于齐魏边邑重镇——阿邑。与此同时,各地粮草、辎重等,也络绎不绝地运抵西部边邑诸库,由各邑守重兵守护。
祭旗结束,右军主将牟辛驱车赶到珠宝街,购置一些礼品,载往邹府。
牟辛刚交而立,正值人生华年,此番救赵,于他是次难得机遇。牟辛原为高唐令田盼旗下副将,被田盼认作义子,田盼临终时,举荐其接任高唐令。高唐为齐国西部边邑重镇,为齐五都之一,辖西部数十邑之多,堪称封疆重臣。田盼幺女嫁与邹忌次子,两家结为儿女亲家,牟辛因之结识邹府,早晚进入临淄,都要买些礼品探望,相谈甚笃,求拜邹忌为师。邹忌也欲结交武人,也就顺势收其为徒,结势对抗田忌。此番救赵,高唐邑首当其冲,牟辛更随田盼与赵有过几次交手,甚知赵国,特被威王拜将右军,统领高唐、平陆二都之兵。
邹忌闻报,迎至门外,携其手径至客堂。
“恩师在上,”牟辛一入客堂就伏身拜道,“请受弟子一拜。”
邹忌受他一拜,扶他起身,道:“牟辛呀,老夫晓得你一定会来,在此守你足足两个时辰了。”
“恩师——”许是过于激动,牟辛以袖遮面,有顷,声音哽咽,“弟子来迟了!”
“呵呵呵,不迟,不迟,”邹忌笑道,“此番西征,是该你建功扬威的辰光了,老夫晚年,这还指靠你呢!”
“恩师——”牟辛泪如雨下。
“牟辛哪,大丈夫抛头洒血,死且不惧,你这哭个什么呢?”
“恩师,”牟辛擦拭泪水,抬头望着邹忌,“弟子此去,一定不负师望,打出个样子给那姓田的看看!”
“好哇好哇,”邹忌连声赞道,“老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邹忌击掌,内帘掀起,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从侧室大步走出。
邹忌冲小伙子道:“小昊,来,见过牟将军。”
小伙子走到牟辛跟前,深揖一礼:“晚生邹昊见过牟将军!”
“牟将军,”邹忌指邹昊道,“这是老夫膝下犬子,在乡野长大,有些臂力,自幼欢喜舞枪弄棒,略知兵法战阵,只与老夫不对脾性。今国家有事,老夫特召他来,举荐于你,望能多加栽培,早晚有个建树,省得老夫费心。”
牟辛站起来,绕邹昊转一大圈,朝他肩上用力一拍,道:“好一个英武儿男!昊弟,到大哥麾下历练一番,你可愿意?”
“邹昊愿意!”邹昊朗声应道。
“恩师,”牟昊转对邹忌,“右军尚缺一名先锋将军,弟子正在物色人选,观昊弟少年英武,熟稔文韬武略,堪称大才,正适此位。”
邹忌略略皱眉,未及开口,邹昊已是长揖至地:“邹昊谢将军成全!”
田忌依据王命,点齐五都之兵共计一十二万,兴冲冲地拿着各路名册向孙膑报告。孙膑让他精选三万步卒,务于二十日之内学会骑马奔驰。
“孙兄,”田忌面现难色,“马是用来驾车的,不是用来骑乘的。前番你让习骑,在下略作尝试,摔倒好几跤哩。”
“将军可曾学会?”孙膑笑问。
“会是会了,却是不易。两脚悬空,难以借力,只能牢牢夹住马肚子,谁料那马也是奇怪,越夹肚子,跑得越快,颠得越厉害。两圈下来,颠得屁股生疼,连摔几次。在下当算知马之人了,竟也摔倒,其他将士可想而知。”田忌做个苦脸。
“能够学会,莫说是几次,就是摔三十次也值。对了,三军训出多少能骑之士了?”
“已不下万人。”
“太好了。让这万人再教两万人,天天驰骋,务必于二十日之内练就一支精干骑兵。”
“孙兄,”田忌不解地看向孙膑,“眼下列国皆重车战,靠盔甲重装取胜,孙兄却舍车就骑,舍重就轻,实令在下不解。不瞒孙兄,自你上次吩咐此事,在下就在心里一直嘀咕,迄今未得其解。”
“敢问将军,”孙膑直盯田忌,“若是两军数量相当,狭路相逢,战鼓擂起,齐国甲士能否胜过魏国武卒?”
田忌摇头。
“齐国战车能否撞过魏国战车?”
田忌再次摇头。
“将军之谋能否盖过庞涓之谋?”
田忌语塞。
“三者皆不能,再问将军,你让你的将士们以何取胜?”
田忌头上冒出汗珠。
“唯有此字,或可制胜!”言讫,孙膑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大大的“奇”字。
“奇!”田忌凝视此字,口中喃喃,眉头拧紧,有顷,抬头看向孙膑,“何以解之?”
“奇为正之反,”孙膑侃侃言道,“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堪称绝妙。若是治国,奇不胜正;若是治兵,正不胜奇;若是治天下,有事不胜无事。以此论之,用兵之妙正在奇字。”
“这…”田忌何曾听过此等高论,一时蒙了,以手挠头。
“这么说吧,”孙膑换个解释,“以有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车,以卒对卒,以力抗力,是为用正;以无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卒,以卒对车,以智抗力,是为用奇。”
田忌恍然有悟,微微点头,接上问道:“两军相抗,何以知正,何以用奇?”
“将军所问,正是兵家高下相分之处。”孙膑应道,“两军相抗,奇正难知,因其变化无穷,难以定分。自古迄今,大凡善于用兵之人,皆怀一能,即见敌之所长,知其所短,见敌之不足,知其有余。此所谓料敌如神。先祖孙武子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说的正是这个。不知敌,不知己,就不能料其奇正,自也不能以奇制胜了。”
田忌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先生所言过于高深,在下愚笨,尚须慢慢领悟。在下所急,依旧是这奇正二字,望先生以寻常军事喻之。”
“这个容易,”孙膑呵呵笑道,“凡暴露之情,皆为正。凡隐藏之情,皆为奇。两军相逢,察敌暴露之情,是为知正。我以相反之情应之,是为用奇。譬如,敌静,我当以动制之;敌动,我当以静制之;敌劳,我当以逸制之;敌饥,我当以饱制之;敌寡,我当以众制之。用奇重在隐蔽,若能做到敌方不知,战欲不胜,难矣哉。”
“在下明白了,”田忌恍然悟道,“魏武卒装备厚重,移动必缓,宜静不宜动,宜阵法不宜变通。我若用骑,当是以动治静了。”
“正是!”孙膑竖拇指赞道,“战车易动,但受制于天气、道路。骑则不然,可走阡陌小径,可涉水越野,可入林莽荆棘,可涉泥泞,可于风雨中往来无阻,快捷如风,席卷如火,攻其不备,正可克制魏国武卒!”
“是哩。”田忌大服。
“骑有十利,将军可知?”
“望军师点拨。”
“骑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期会,千里奔赴,出入无间,堪称离合之兵。若是妙用于沙场,一可迎敌始至;二可乘虚背敌;三可追散击乱;四可迎敌击后,使敌奔走;五可遮敌粮食,绝敌军道;六可败敌关津,断敌桥梁;七可掩敌不备,击敌未整之旅;八可攻敌懈怠,出敌不意;九可烧敌积聚,虚敌实力;十可掠敌田野,累其子弟。有此十者,将军当知骑之优胜了。”
“是哩!”田忌双拳握得咯嘣响,声音从牙齿里迸出,“我有数万锐骑,有先生良谋,庞涓指日可擒矣!”
第六章 困桂陵,庞涓绝地搏杀
借到大兵,苏秦依旧是一车一马,由飞刀邹驾驶回返。心中存事,苏秦一路上马不停蹄,使宋过卫,旬日之后赶至邯郸郊外,再被魏人拦截,带至中军大帐。
庞涓笑脸出迎,摆好茶水。
苏秦没喝,二目紧盯庞涓。
庞涓审他眼睛,没有仇视,没有鄙夷,没有绝望,只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但这哀伤与他在鬼谷时稍稍两样了。那时的忧伤可见敦厚与卑微,现在的忧伤,敦厚依在,卑微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庞涓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感觉。
“苏兄,你这眼神怪怪的,可是无奈么?”庞涓扬起眉头,眼睛笑眯眯的。
“是怜悯。”苏秦收回目光,淡淡应道。
“对对对,正是这种感觉!”庞涓迭声叫道,“你这讲讲,是怜悯赵人呢,还是怜悯齐人呢?抑或是怜悯楚人、韩人、燕人?”
“是怜悯庞兄你。”
“什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好一个苏兄,你怜悯我,你怜悯我庞涓!”指苏秦又是一串笑,“苏兄苏兄苏兄,好一个苏兄呀,真有你的!来来来,喝茶!”斟好满满一盏,“上好的茶呢,在下特地使人入鬼谷采的,就是童子带我们去过的那道沟沟。”
“是大师兄!”苏秦纠正。
“对对对,是大师兄,”庞涓笑笑,“瞧我这脾气,一出山就啥也记不起了。怎么样,此番至齐,可为赵人借到兵否?”
“庞兄,”苏秦拱手,“在下有个恳请,敬请一听。”
“你我同窗数载,岂能用恳请二字?苏兄有话,但讲无妨。”
“见好就收,退兵吧。”
“你就恳请这个?”庞涓略是惊讶。
“现在退兵,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个嘛,容在下想想。”庞涓长吸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闭目思考,良久,睁眼道,“在下想通了,苏兄不必恳请,在下很快就会退兵。”
“很快是多久?”
“就是攻克邯郸、捉到赵家那个娃子之时。”
苏秦长叹一声,闭目。
“对了,”庞涓倾身过来,“在下方才之问,好像还没听到苏兄回复呢?”
“何问?”
“借兵之事呀!苏兄兴致勃勃地前往齐国借兵,不知这兵…借到否?”
“齐王已发大军,不日即至。”
“哎哟哟,”庞涓轻拍胸部,做出受惊的样子,“吓到在下了!敢问苏兄,齐王可是发大兵一十二万,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
“倒是灵通哩。”苏秦苦笑一声,“只是少算了八万。据齐王亲口所讲,是二十万技击之士。”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二十万好哇,没想到老齐王动用血本哩。对了,老齐王这般遣兵调将,百密中却有一疏啊!”
“何疏?”
“上次黄池战后,他使田婴来赎田忌。此番任命田婴为副将了,有谁来赎田忌呢?”
苏秦叹一声,闭上眼去。
“苏兄,你这一去,将近两月,总不会一直守在齐国借兵吧?楚人、韩人,还有燕人那里,可有喜讯让在下分享一二?”
“在下已经知会楚国、韩国和燕国,相信庞兄不会失望。”
“哈哈哈哈,”庞涓放声长笑,“太好了!在下一向好客,无论他是何方来宾,在下只在这邯郸城下列阵恭候。”转对帐外,朗声道,“来人,送客!”
苏秦的车马驰至邯郸城下,早有人望到苏秦,城门洞开,一队人马隆重接到苏秦,驰往宫城,新王赵雍跣足迎至宫外殿下,扶苏秦上殿,扶苏秦落席。
“观苏子神色,齐人答应出兵了?”寒暄过后,赵雍屏息问道。
“出兵了。”苏秦应道,“齐王还托臣捎给我王几句口谕。”
“请讲。”
苏秦声音缓慢,吐字清晰,模仿齐王口吻:“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