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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欺君之罪!”
“哦?”
“说起此罪,还与庄兄有关呢。”
“哦?”
“在下甚想与庄兄遨游春日,方才觐见陛下,向陛下告假,陛下问在下何起此念,在下只好讲出庄兄,陛下追问庄兄。也是这些日来与庄兄辩得糊涂了,在下信口吹牛,说庄兄如何有能耐,尤其是长了一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陛下兴起,当即旨令庄兄觐见,在下…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庄周拍拍衣裳,指他笑道,“相国大人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在下前去诊治你的主子么?走吧,别再费口舌了!”
二人回到客堂。细审几眼庄周的一身破烂行头,惠施摇了几下头,让家宰拿出新衣裳,却被庄周一把掼在地上,甩手出门。
“这这这…”惠施急了,拿起衣裳紧追上来,“庄兄,入不得宫门呢。”
“入不得就不入嘛,”庄周扭头又向后花园走去,“我还不想进去呢。”
“好好好。”惠施奈何不得,只好将衣裳扔给家宰,扯庄周登车,直驰王宫。
见与惠施同行,宫卫并没有拦阻。二人一溜顺当地走到御书园,毗人禀报,惠王依旧侧躺于榻,旨令觐见。惠施率先趋入,拜毕,在旁边席位上坐定,却迟迟不见庄子进门。
惠王急了,再传旨道:“宣宋人庄周!”
毗人朗声传宣:“陛下有旨,宣宋人庄周觐见!”
庄周依旧不进。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门外,见庄周仍在那儿悠然赏景,拱手道:“先生,陛下有请。”
庄子回过神,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毗人瞥见,眉头微皱。臣见君,按照礼仪是要趋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视,以示尊重,此人却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这是惠施客人,又是陛下召请,毗人不好多讲什么,只得趋步紧跟。
庄周走进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门。进门槛后,庄周却顿住脚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视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时,见庄周仍如钉子一般竖在那儿,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请。庄周非但没有趋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阔,庄周站在几丈开外,惠王久卧病榻,眼力不济了,只是约略看到庄周一身褴褛,一头垢发,胡子也似从未剪过,一双破草鞋更是不堪,比当年随巢子的还要破烂。关键是他露在外面的几根脚趾头,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有洗过。随巢子虽然寒酸,满身补丁,却是上下整洁,而眼前此人,竟如他在街上所见乞丐一般无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国门下贵宾,且拥有千里之视,这…
强大的反差让惠王长吸一口气,二目聚光,直射过来。
二人对视。
良久,惠王收回目光,微微点头:“果是高士。听惠爱卿所言,高士目力无人可及,能于千里之外分辨毫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庄周天生神目。”
“太好了。”惠王精神猛振,忽地坐起,“请高士这就帮寡人看看,赵语那厮在做何事?”
“赵语?”庄周略略一怔,显然不知此人。
“就是赵侯。他在邯郸。”
“邯郸离此不足千里,庄周不能视。”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
“楚王在郢,已出千里之外,庄周亦不能视。”
“秦王嬴驷呢?他在咸阳。”
“过千里矣。”
“田因齐呢?”魏惠王抓耳挠腮一时,一拍巴掌,“就是齐王!据寡人所知,临淄离此刚好千里。”
“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足千里。”
“你…”魏王大怔,手指庄周,“九百九十九里九,岂不就是千里吗?”
“回大王的话,九百九十九里九,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是千里。”
“那…你所视何处?”
“庄周所视,刚好是千里之数,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
“你这…岂不是狡辩吗?”惠王“呼呼”喘会儿粗气,嘟哝一声,不悦地看向惠施,见惠施二目紧闭,似已睡去。
“庄周非狡辩,大王可使人丈量千里之数,在刚好千里之处放置毫毛,一试即知。”
这是根本无法完成的试验,惠王显然气馁了,心里却又不甘,盯住庄周又看一阵,“哈哈”爆出两声长笑。
惠施睁眼,急看过去。
“庄高士,”惠王指向庄周的一身破烂服饰,“寡人问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更响、更长。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确么?”
“不是不确,是大谬特谬矣。”庄周抖抖衣袖,“庄周这是贫穷呀,怎么能说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满腹道德而无力践行,这样的人才叫潦倒。庄周既无大欲可展,也无道德可去践行,怎么会潦倒呢?至于衣裳破烂,履底洞穿,只是因于贫穷。庄周因何贫穷呢?是生不逢时,处境不利。大王可曾见过猿猴吗?在崇山峻岭,在悬崖峭壁,它们攀援于高大的林木之间,往来穿梭,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逢蒙再世,也奈何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荆棘丛中,它们只能谨小慎微,怵惧而过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实乃处势不便,难逞其能啊!生在这昏君乱臣当道之世,庄周就如那荆棘丛中的猿猴,想不贫穷,怎么可能呢?”
“昏君乱臣”四字,犹如当头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蒙了,待醒过神来,欲发作,想想不妥,毕竟是自己挑起话题,讽人潦倒,欲忍下,却又不甘,一双老眼珠子滴溜溜急旋几圈,缓缓击掌道:“高士果是好言辞啊,来来来,近前来,让寡人好好瞧瞧你!”
“庄周就在此处,大王欲瞧草民,可近前来。”
“咦?”惠王两眼大瞪,紧盯庄周。
“庄先生,”毗人看不下去了,打圆场道,“君臣之礼,该先生拜见才是!”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大王为魏主,庄周为宋民,庄周赴魏,是来访友,非来拜君。惠相国乃庄周之友,携周至此,亦为访友,何来君臣之说呢?”
庄子这般解说,倒也成立,视为朋友,也算是亲近,惠王的脸色略略柔和,见毗人仍要争执,冲他摆下手,朝庄周拱手道:“好好好,不论君臣了,就论年齿吧。寡人六十有三,想必稍稍年长高士几许,能得高士近前几步否?”
“按照周礼,尊卑礼让当以辈分,非以年齿分。你我既为友人,当以同辈相待,大王何以自尊若是呢?”
“寡人…”惠王支吾一下,这又寻到说辞,“好好好,我们不论年齿,不以辈分,总也该论个宾主吧?你来探望寡人,寡人为主,你当为宾。这宾主之礼…”
“敢问大王,是否一向在榻上礼宾呢?”
“这…”惠王语塞一时,出声长叹,“唉,非寡人礼节不到,实乃寡人病魔缠身,已数十日没下此榻了。”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数声长笑,手指惠王,“大王谬矣!庄周观大王体康身健,何来病重之说?”
“这这这…”惠王急了,指着旁边几案上的羹汤,“高士总该看到了吧?寡人若是体康身健,摆来诸多汤药何用?”分别指头,指心,指四肢,“不瞒客人,这些日来,寡人头疼,心疼,四肢犯软,寝无眠,食无味,看遍疾医,没个治呀。唉…”重重摇头,“寡人真正动不得哟!”
“非也,非也,”庄周亦摇头道,“大王身体没病,是心病了。”
“非也,非也,”惠王连连辩白,“寡人是身病了,动不得矣!”手捂膝盖,继而是肚子,继而这儿指指,那儿按按,“哎哟,哎哟,这身子老朽不堪,从上到下无处不痛,痛死寡人矣!”
“大王是否经常说谎呢?”庄周紧盯他问。
“什么?”惠王全然忘了方才的病痛,“你说寡人说谎?君无戏言,你可问问满朝文武,你可问问惠爱卿,寡人何曾说过谎了?”
“不瞒大王,庄周神目,不但能视千里,还能透视肉体。方才庄周已经透视大王,观大王身体无病,只有心病,大王硬说身体有病,岂不是说谎了吗?”
庄周此言一出,不仅是惠王,即使毗人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侧身对他,显然怕这个神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裆中尴尬。
“这…”惠王被挤到墙角,“既如此说,敢问高士,寡人之心可有医治?”
“是病自然有医。”
“敬请高士为寡人诊治!”惠王拱手道。
“诊治不难,但大王必须应允庄周一事。”
“敢问何事?”
“在诊治之时,大王须听庄周吩咐。”
“这是自然。你为寡人诊治,当是医者,寡人有疾,当是患者,天底之下,哪有患者不听医者之理?”
“庄周这就诊治了,大王听好。”庄周坐正身子,两眼闭起,口中喃喃有词,就如楚地巫人在行巫事一般。
房间空气凝滞,于瞬间形成一个庄严气场。惠王、毗人皆被这个气场震慑了。
有顷,庄周陡然出声:“请下榻,站于榻前!”
惠王如鬼使神差一般,出溜下病榻,站在榻前。
“大王向前走,走向庄周这里,先迈左腿,听令,左右左…左右左…”
几声口令叫过,惠王已到跟前,随着一声“停步”,在庄周前面稳身站定。
庄周指向面前的砖地:“坐!”
惠王何曾有过这般体验,如受魔咒,全然忘记地下之脏、之硬、之凉,“扑通”一声,竟在砖地上依言坐定,看得毗下两眼大睁,却出声不得。
庄周微微睁眼,朝惠王笑笑:“大王之病已好一半,至于另一半,大王还想治否?”
“敢问高士,另一半如何诊治?”惠王这也回过神来,连连抱拳。
“须靠大王自己。”
“靠寡人自己?”惠王一怔,“寡人愚痴,请高士破解!”
“要想根治,得长寿之身,大王必须忘记一事。”
“得长寿之身?”惠王心里“扑通”一声,两眼发亮,射出欲光,倾身问道,“敢问高士,寡人须忘何事,方可得长寿之身?”
“须忘自己是个寡人。”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表情惶惑,“寡人怎能忘记自己是个寡人呢?”
“大王方才不是已经忘记了吗?”庄周反问。
“是哩!”看到自己这般走下病榻,走完这几丈,且与一个乞丐般邋遢的人坐在又脏又硬的砖块地上竟然浑然不觉,惠王这也笑了。
“昔年庄周游历楚地,在郢遇到南郭先生,觉得他是世上第一奇人。”
“第一奇人?”
“正是。大王可想听闻此人奇在何处吗?”
“寡人…”惠王急又改口,拱手,“不不不,魏罃愿闻!”
“此人长相与常人迥异,两耳垂肩,头上三目皆如铜铃,鼻如鹰钩,额前有独刺,长约尺许,望之若犀角,但硬而不刺,锋而不利…”庄周顿住,眼睛闭起。
“真乃天人也!”惠王惊叹不已,脱口赞道。
“非天人也。”庄周就如追忆往事,缓缓言道,“庄周前往拜见,初时被此人奇相异貌惊骇,定睛视他,却见他凭几而坐,仰天而嘘,形如枯木,就如这般。”
庄周现场复演南郭先生怪状,因表演过于逼真,看得惠王两眼大睁,心弦绷得越发紧了。
“庄周恭候良久,先生却不理不睬,无视无见。庄周急了,开口问他,‘凭几之人,状可若枯木,心难道亦如死灰了么?’”
“南郭先生如何作答?”
“先生恍然归来,以独角对我,坦然应道,‘问得好呀!今日我丧我,你可知晓?’”
“我丧我?”惠王惊问,“此言何意?”
“先生应道,‘先说这个我吧。我是谁呢?谁又是我呢?如果没有你,没有他,何来这个我呢?天下万物,相反相成,没有彼就没有此,没有你就没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是因为冥冥之中的道吗?道又是何物呢?请看这个我吧。我为何物呢?我是数以百计的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除此之外,我还余下什么呢?难道是心吗?好吧,就是心了。心上有我,我思我在。我就是心,心就是我。然而,在这些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中,我的这个心是该亲近所有呢,还是该偏好某一些呢?若是偏好某一些,我的这个心又该疏远另外的哪一些呢?如果我的这个心既能偏爱它们,又能疏远它们,它们与心的这个我又是什么关联呢?是臣属吗?若是臣属,何为君、何为臣呢?我若为君,它们为何并不完全听从我呢?我若为臣,它们为何并不完全要求我呢?它们彼此之间又是何种关联呢?是彼此平行、互生互克呢,还是互为君臣呢?如果互为君臣,它们之中,何者为君、何者为臣呢?一旦承受精气,成就形体,直到精气耗尽,有哪一个我能够忘掉其所认定的这个我呢?人生漫漫,这个我无时无刻不在与人斗,与物争,惹是生非,战斗不已,岂不悲夫?终身劳役,成功又在何处?归宿又在何处?终身劳役而不知归宿何处,这样的我岂不哀哉?这样的我即使不死,又有何益呢?心我相依,我为心生,当我的这个躯体衰竭时,我的这个心也必随之而去。心若去了,这个所谓的我又在何处呢?人生一世,难道尽皆这般茫然、这般无解吗?抑或是只有我一人茫然、一人无解呢…’”
庄周以南郭先生口吻,或自问自答,或以问作答,步步递进,问问惊心,势若长虹贯日,声若天外滚雷,惠王完全被笼罩在不可挣脱的气场下,目瞪口呆,如闻神谕。
就在惠王倾身以听、翘首以待时,庄周忽然起身,连声招呼也没打,径自出门离去。
事发陡然,初时,惠王以为他是出恭,久未见回,方使毗人探视,竟是不见踪影。毗人询问宫人,说是他已朝宫门方向去了。
惠王傻了,急叫惠施寻人。
“陛下,”惠施这才睁眼,拱手奏道,“庄周自在惯了,天地任我行,来去无所拘,这一去不返,想必是他已经把话说完了。”
惠王又怔片刻,长吸一口气,精气神与此前迥然两异,忽地站起,大步走到庭院中,优哉游哉地晃荡几个来回,招手吩咐毗人:“去膳坊寻点吃的。寡人…不不不,”指自己,语气利索,“就是这个我,尚未丧我,它饿了!”
毗人喜不自禁,一声应过,屁颠屁颠地一溜烟儿小跑去了。
张仪使魏,必过崤塞,坐镇渑池大营的庞涓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作为对手国的首任相辅,张仪亲持使节出使敌国,这让庞涓有点发蒙。庞涓想不明白的共有两点,一是此人用什么手段挤走公孙衍,当上秦相,二是此人为什么一当相国就率团使魏。秦、魏交恶,血战未休,张仪此来,用心必不善,但何处不善,颇让他思量。
想到自己与张仪在鬼谷里的纠葛,想到张仪为人狡赖,从来就不是个磊落的人,庞涓越发坐不住了,一面使人一路监视,四处打探,一面悄无声息地紧跟于后。
张仪前脚赶到大梁,递过国书,被太子申安排入驿馆安歇,庞涓后脚就驰入城门,赶回府中了。
庞涓洗去尘埃,穿上浴袍,未及与夫人亲近,庞葱入报,说是秦使张仪求见,已在府门恭候。
“咦?”庞涓吃一惊道,“你就对他讲,我不在家,在军中未回。”
“我讲过了,他不信,他说你就在府中,若不见他,他就不走!”
“这这这…”庞涓急踱几个来回,“全大梁人都晓得我在军中理事,他是如何晓得我已回到府中了呢?”
庞葱摇头,脸上也是惑然。
“也罢,”庞涓顿住步子,脸上发狠,“你且请他进来,看我羞他一羞!”
庞葱出去,将张仪请入客堂,托故出去。张仪候有半个时辰,庞涓才从偏门进来,身上仍是那身浴袍。
以浴袍见人,在官场是大不敬,但在同窗面前,倒是另当别论,是以张仪视若无睹,“呵呵呵”笑出几声,起身拱手道:“好一个出水王八,庞兄你总算露头了嗬!”
听到“王八”二字,庞涓即刻联想到当年山中的那场戏弄,顿时脸上发胀,气血上涌。然而,毕竟是同窗相见,自己身穿浴装,不敬在先,且在自己府中,张仪这又笑脸相迎,庞涓有火也发不出来,勉强忍下,略略一拱:“惭愧,惭愧。在下从前线驰回,这刚洗去尘埃,听闻张兄驾到,未及换装,就急急出迎来了。”
“幸甚,幸甚,”张仪又是一拱,算作回礼,收住笑,切入正题,“鬼谷别后,你我兄弟天各一方,相见一面,真比登天还难哪!”
“呵呵呵,这不就相见了嘛!”庞涓截住话头,指席位略略让过,分宾主坐定,直入主题,“敢问张兄,大梁城中无人不知在下在渑池,张兄何以认定在下就在府中呢?”
“不瞒庞兄,”张仪缓缓应道,“在下不但认定庞兄人在府中,且还认定庞兄是一路护送在下至大梁的呢。”
庞涓吃一怔道:“你何以这般认定?”
“因为,”张仪狡黠一笑,“天底下知晓庞兄的,怕是只有在下一人。”凑上身子,压低声音,“知我张仪入使,若不尾随监视,还能是庞兄吗?”
“哈哈哈哈,”庞涓豪爽长笑,“痛快!”转对屏风后面,“来人,上茶!”
庞葱闻声趋入,斟上茶水,低首退出。
“来来来,张兄,请茶。”庞涓端过一杯,两手一拱,品啜一口,放下杯,二目直射过去,“张兄来得好呢,自鬼谷一别,在下有多个不解之谜,正要请教张兄。”
“不必客气,”张仪亦啜一口,放下杯,看向庞涓,伸手礼请,“庞兄请问。”
“张兄应该不会藏私吧?”庞涓将话砸实。
“在下知无不言。”
“好!”庞涓捏捏拳头,“在下这第一问,”凑过去,压低声,“张兄是如何舍得师姐,来此污秽凡尘里博取功名的呢?”
“回庞兄的话,”张仪心底微微一震,迅即定住,嘴角绽开一笑,亦压低声,“功名好咧。庞兄难道不是率先舍下师姐,涉身污秽的么?”
庞涓似是没有想到是这应答,先是一怔,继而竖起拇指:“张兄好答。这第二问是——”略顿一下,刻意制造气氛,“听闻张兄失恋下山,失意酗酒,在楚地饮了个酩酊大醉,糊里糊涂地娶下一妻,可有此事?”
“正是。她叫香女,依照谷中排序,庞兄该称她师嫂才是。”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出声,“香女,香女?嫂夫人起得好名字嗬!”故意捏下鼻子,压低声音,“听闻嫂夫人是个宰猪的,可是当真?”
“此闻不虚。”张仪淡淡一笑,“天不转路转,他日庞兄若到寒舍,在下定让她宰杀一猪,为庞兄来个全猪宴,如何?”
“好好好,在下就爱吃猪肉呢!”庞涓阴阴一笑,朝后略略一仰,“在下这第三问是,听闻张兄在楚,相中楚王一块宝璧,欲拿走细赏,不幸却被大楚令尹误作贼人,捉个现行,逮入大牢,打了个皮开肉绽,此事当真?”
“庞兄听错了,”张仪不疼不痒,修正他道,“不是误当,是真当呀!在下让大楚刑卒打了个体无完肤,差一点点儿就见不上庞兄你了!”
“啧啧啧,”庞涓连咂几声,拱手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下贺喜张兄了!”倾身凑近,再压低声,“在下甚想一睹张兄所窃,不不不,是所拿之璧,敢问张兄能赏脸否?”
“让庞兄失望了,”张仪微微摇头,两手一摊,“在下是既没窃,也没拿呀。”
“哦?”庞涓故作一惊,“这么说,昭阳他是…冤枉张兄了?”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轻松滑过,“冤也没冤,没冤亦冤,这是一桩无头案了。”
“张兄好肚量,”庞涓再伸拇指,“真是人各有志呀。若是有人冤枉在下,在下必与此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庞兄还有问否?”
“有有有,”庞涓急又转回正题,“在下好奇得很,有的问呢。这第四问是,听闻张兄不屑留楚,赴赵投奔苏兄,却被苏兄误作乞丐,打发十金送客,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之时,苏兄这人,看起来倒挺厚实的,岂料出山之后,竟就这般小气,才赏十金。要是张兄到在下府中行乞,必赏百金!”“呸”地啐一口,“就冲这个,在下鄙视他了!”
“第五问呢?”张仪面无愠色,淡淡问道。
“呵呵呵,张兄真还是个急性子呢!”庞涓哂笑一声,接道,“听闻张兄与秦人有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可有此事?”
庞涓刻意将逼字改为羞字,静观张仪反应。
“有。”
“唉,”庞涓叹声更长,“儒者仲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这又加上羞母之恨,唉,在下今日方知,张兄是真正不容易哟,为了这个功名利禄,投身事仇,将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全都豁出去了!”又出几声长叹,摇头,阴阳怪气,“嗟乎张兄,值乎?不值乎?”
张仪没有接腔,也没生气,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庞涓。
“张兄不觉羞乎?”
张仪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张兄不觉耻乎?”
张仪又是一笑,依旧摇头。
“张兄面皮——”庞涓猛地变过脸色,声音骤冷,端起茶杯,作赶客之势,“竟然厚至此乎?”
“庞兄息怒,”张仪摸摸脸皮,依旧挂笑,“这张脸皮若是不厚,怎能分给他人呢?”
“分给何人?”
“分给庞兄你呀!”
“分给我?”庞涓一震,两眼直射过来,“我怎么了?”
“庞兄一切好好的,只是——”张仪指向庞涓的脸皮,“此处没皮了!”
“姓张的,”庞涓暴怒,震几,一字一顿,“此言可有说辞?”
“有有有,”该到张仪来神了,摇头晃脑,“身为无敌将军,率六国之师,攻一国之门,门未破,六师却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敢问庞兄,身为主帅,脸上可有皮乎?”
“你…”庞涓手指张仪,脸色惨白,气极。
“还有,”张仪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却振聋发聩,“不听六相劝言,一意孤行伐秦,却看不出齐、楚二王早有勾结,皆欲卖魏,竭力怂恿人主涉险,身为一国主将,庞兄脸上可有皮乎?”
庞涓的手哆嗦起来,全身也在剧烈颤动,声音却因过于愤怒,全被堵在嗓子眼里。
“庞兄,”张仪淡淡一笑,拱手,“在下此来,既不为揭短,也不为颂长,只为送给庞兄一张面皮,还望庞兄笑纳。”
“是何面皮?”庞涓总算迸出一句,两眼似要冒出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