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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掌故嗬!”监河侯“哈哈”长笑两声,鼓几下掌,转对家宰,“庄兄不候西江水,只想取一瓢饮而已,去,这就为庄兄舀一瓢粟来!”
家宰应声而去,不一时,果真取来一瓢粟米,将庄周的麻袋漏洞扎牢,倒入袋中。
“庄兄,还有何求?”监河侯盯住庄周。
“无求矣,无求矣!”庄周长笑几声,提粟扬长而去。
看热闹者纷纷离散。
望着庄周远去的背影,监河侯嗟然长叹。
“老爷,”家宰小声道,“是少了点。要不,小的这就再舀几瓢送去?”
“不必了。”监河侯摆手,“此非长久。明朝你去庄兄家,聘他夫人测量濮水涨落。你可教她如何监测,按月发放五斗粟米,够他一家吃用即可!”
“老爷?”
“安排去吧。此事不可张扬,亦不可让那混世魔王晓得,再生枝节!”
庄周持粟回家,一家人皆是欢喜,美餐一顿。
翌日晨起,庄周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铜簋(guǐ),“咚”一声扔到院里,吩咐庄逍拿刷子擦亮。庄妻洗完餐具,走到院里,见状大惊,问道:“他大,你擦这物什做啥?”
“吃完这顿,还有下顿呢。”庄周乐呵呵道,“今朝逢集,我拿它蒙邑换粟去。嘿,没想到这玩意儿挺重,当是能换不少粟米。”
“万万不可呀,他大!”庄妻急了,一把夺过铜簋,捏在手里,“老祖宗传下的宝物就剩这件了,你若再去卖掉,家里…真就是一无所有了呀!”
庄妻看向铜簋,泪水流出。此簋四足,四耳,圆身,方座,上面还有一只盖子,通身精铜,重约七八斤,上面还刻着鸟兽虫鱼,工艺极是精致,一看就是宝物。庄子祖上曾是名门望族,后来家道虽然败落,但在其祖父辈流落蒙邑时,作为祭器的五鼎四簋,仍旧一件不少。只是到其父辈,祭器少去大半,待庄周立事,又卖两个,眼下仅剩此件了。
“他娘呀,”庄周盯住她道,“你怎能说是一无所有呢?”连连指点院中人头,“你,我,他,她,这不是竖着四个大活人吗?”
“他大,活人可不是宝物。”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人生天地之间,化日月之精气,为万物之灵长,不是宝物,又是何物?”
“可这…人是要填饱肚皮的啊!”
“是呀,是呀,我将此物换粟,不就是为了填饱肚皮吗?”
“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真正值钱的是此物呀!”庄周拍拍吃得饱饱的肚皮,伸手去夺铜簋,庄妻闪过,跑回草舍,将铜簋藏起,拿出一打草鞋出来,“他大,这是我学着打的,虽不好看,却是结实。你拿街上试试,要是能够换来粟米,我们就有生计了。”
庄周拗不过她,只得掮起草鞋,扭头出门去了。
监河侯的家宰如同卡了点似的,庄周前脚刚走,他的后腿就迈进来,随身还带着测量水文的各类器具。家宰说明来意,庄妻喜泪沾襟,正在听他讲解如何测量水线,一辆驷马豪车沿土路驰来,径至庄家门外。
一个当地吏员率先下车,在门外大叫:“庄周,庄周在家吗?”
庄逍跑去开门。
庄妻正自狐疑,家宰认出是里正,赶忙迎出。里正刚要介绍,已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内臣以为家宰就是庄周,揖道:“庄先生——”
“非也,非也,”家宰赶忙拦住,回礼道,“在下不是庄先生,请问二位是——”
两个内臣互望一眼,一人道:“我们来自楚地郢都,奉楚王谕旨,礼聘庄周先生前往楚宫。”
“楚王?”家宰吃一大惊,“敢问二位,欲聘庄先生去做何事?”
“拜庄先生为国师。”
堂堂楚王竟然拜庄周为国师!家宰目瞪口呆。
“国师?”庄妻急问,“国师是做什么的?”
“庄夫人,”里正拱手贺道,“国师就是国王之师,也就是楚王之师,啧啧啧,你家庄周不得了,大喜临门哪!”
庄妻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敢问庄夫人,”内臣甲揖道,“庄先生何在?”
庄妻不好说是卖草鞋去了,正自支吾,庄逍朗声应道:“我阿大到街上卖草鞋去了,走没多久,要是去追,准能赶上!”
两个内臣互望一眼,不再多话,将庄逍一把抱到车上,与里正一道朝蒙邑方向疾追。不一时赶到蒙邑,搜遍整个集市,却不见庄周踪影。
车马路过一家粟米行时,庄逍一眼看到柜中金灿灿的粟米,眼珠子急转几下,转对里正道:“我晓得阿大在哪儿了。”指着粟米,“如果你们肯为我家买上一袋粟米,这就带你们寻他去!”
想到他家的窘态,二内臣没再多话,当即购下数袋粟米,又到布店置办布匹及其他一应日用,买了些鸡鸭鱼肉等现成肉食,兴致勃勃地一路赶回。
走到十字路口,庄逍指挥车辆拐向一条土路。路越走越窄,前面再无车辙了。内臣吩咐里正陪同车夫原地守候,二人紧跟庄逍,径至濮水堤岸。
三人沿水而行,走有小半个时辰,果真望见远处水岸边伫立一人,头戴破斗笠,正持竿垂钓。
持竿者正是庄周。
原来,庄周持草鞋赴市,走没多久,全然忘掉职分,循本能拐往河道来了。春风拂面,万物共生,天地间最好的风景尽在濮水两岸,庄周魂牵梦萦,一刻也不想错过。
二内臣见过庄周,长揖至地,说明来意。
庄周闭目良久,从容扬起钓竿。
二内臣看过去,长吸一口气,因为庄周手中所持,不过是根普通芦苇,上面更无任何钓钩和诱饵,只有两剪苇叶,仍在湿淋淋地向下滴水。
乖乖,这是真正的大才呀,难怪陛下要拜此人为师!
二内臣大为叹服,互望一眼,再次长揖:“我王陛下诚请先生至郢,托以境内之事,待以国师之礼,敢问先生意下如何?”
庄周将破斗篷推向脑后,道:“听说楚有神龟,在云梦泽里畅游三千年,之后被人捉住,塞进竹笼,献予楚王。楚王裹之以锦绣,藏之于庙堂,以其肉献祭天上诸灵,以其甲卜卦社稷吉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二内臣互望一眼,一臣应道,“先生所言,乃灵王时异事。此龟堪为神灵,在宗庙里最受尊崇,其甲骨所断所刻,无不为社稷大事、国家要闻。”
“请问二位,”庄周微微一笑,盯住二臣,“假定你二人是此龟,是舍身求死而留骨于宗庙呢,还是全身求生而曳尾于大泽之中呢?”
二臣不约而同道:“这还用说,全身求生,畅游于大泽之中。”
“谢二位抬爱。”庄子拱拱手,扬起芦苇指向河水中一只因受惊而快速爬走的河鳖道,“在下非大楚灵龟,不过一个宋地土鳖,这将曳尾于烂泥淖了。”
话音落处,庄周将芦苇置于脚下,沿河水扬长而去。
二臣先是惊愕,继而撩腿狂追,边追边扬手大叫:“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庄周听若罔闻,越走越快,见二人仍旧紧跟不舍,索性拐入水中,趟水而去。二人欲再跟从,但试试河水,依旧清冷,且见最深处已经漫至庄周腿根,只好作罢,与庄逍暂回村落。
多年来,楚人一直惦念宋人国土,宋、楚堪称世仇,因而,楚王使臣一进宋地,就被宋国的人盯梢了。
得知二人奉楚威王谕旨聘请属下臣民庄周为国师,宋王偃本就震惊,又闻来者是楚威王宠臣,愈加骇然,急召众臣谋议。众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却无一人知晓庄周是何人。宋王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传唤蒙城令。
蒙城令召到里正、监濮令等一行诸人赶至王宫,监濮令得到机缘,遂将庄周、惠施与自己同窗就读等陈年旧事一五一十地尽述一遍,末了提及漆园旧案,为自己洗刷。当讲到庄周一家断粮,庄周上门学狗叫借粟之事时,众人无不唏嘘。
得知惠施之才远不及庄周,惠施早晚见庄周都要礼让三分,宋王偃大是惊愕。惠施早已贵为大魏相国,比惠施才高几分的庄周却在自己辖内默默无闻,宋王偃脸上本就挂不住,若是此人再被楚威王聘去,更叫他情何以堪?
就在此时,军尉来报,楚使已在庄周草舍旁边扎下帐篷,看样子,不达目的不罢休了。楚是大国,宋国本就不敢招惹,此来又是聘贤,在列国不为犯禁。
情势不容再缓,宋王当即决定将现任相国改任太师,空出相位,旨令庄周即时入宫拜相,同时安排专人“款待”楚使,以免他们先一步得到庄周。
然而,大贤庄周却不见了。
楚使、宋臣两拨人马在庄家门外对峙三日,仍旧没有庄周踪影。楚使拗上劲了,赖在此地不走。宋王偃面上也过不去,旨令司徒府画出图像,如捉拿犯人般四处张贴,更出动军卒,将濮水两岸如拉网般搜寻一遭,仍旧一无所获。
正自一筹莫展,有人从魏地回来,说是在魏境看到一人貌似画中人庄周。
如果庄周赴魏,必是去寻惠施。若惠施推举,以庄周之才,必为魏王所用。宋王偃闻报愈加震惊,即召监濮令觐见,当廷晋其为中大夫不说,又将漆园的监管职分悉数返还,旨令他赶赴魏境,务必请回庄周。
前后不过旬日,原本让人头大的庄周竟就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不仅使漆园失而复得,更使监河侯如做梦般由下大夫一举跃升为中大夫,真正是匪夷所思之事。面对这份突如其来、连先祖也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耀,监河侯喜不自禁,在详细盘问过报信人后,当即安排好家事,带足银两直驱大梁。
庄周果是奔大梁去了。
自遇楚使之后,庄周一连晃悠两日,见天色黑定,肚子也着实饿了,循路回家,远远望见门外灯火通明,人喊马叫,眉头皱起,忖道:“瞧这样子,楚人想必是不甘白走这一趟了。也好,我正存心远游,何不就此成行?”
想至此处,庄周扭头就走,沿濮水上溯半个时辰,一拍脑袋:“有了,久没见到惠施,且到大梁寻他耍去!”
蒙本为宋、魏边邑,不消一日,庄周即入魏境。
此时正值纵亲军伐秦无果而还,魏国境内一片哀恸,几乎村村有号哭,路人皆孝服,天和地也似被某种莫名的哀伤和压抑笼罩了。
然而,这种哀伤、压抑与早就参透了生与死的庄周全然无关。脱开楚人纠缠的庄周一身轻松,漫无目的地游山赏景,想歌即歌,想咏即咏,想睡即睡,想走即走,渴了掬口水喝,饿了随便寻些吃的,真正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竟连此行的目的也抛诸脑后了。
提醒他的是一次小小意外。
一日,庄子游至大梁城外的一个市集,见人们纷纷围向一块新贴的告示牌,打眼一望,蓦然一惊,因为上面赫然写的是他的名字,画的是他的画像,悬赏十金。
细看落款,不是司徒府,而是相国府。
照理说,相国府不事缉拿。
“咦?”庄周拉下斗篷,闪至一边,忖道,“魏国相国不就是惠施吗?我来投他,人还没到呢,他怎就晓得了?我不曾妨碍到他,他却这般拿我,又为哪般?这这这…我这刚得自在,怎就…待我寻上门去,问他个所以然来!”
庄周不由分说,撒腿就奔大梁。
庄周边问边走,将到相国府时,一眼瞥到街边一溜儿跪着三人,是一个女人携一对儿女行乞,每人面前各摆一只破损陶盆,里面杂乱地放着各种施舍。女人还很年轻,看样子二十多岁,模样还算俊秀,只是一脸尘垢,头发凌乱,衣裳比庄周的还要破烂,仅仅是遮个羞处。一对儿女倒是灵秀,儿子五六岁,女儿又小一些,两只大眼紧盯路人,一见有人望来,不管给不给赏,只管伏地磕头。
庄周呵呵一乐,冲这家人走去。男孩子盯住他看,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磕下好几个。女人上下打量他几眼,指着男孩子旁边的空地说:“这位大叔,若是不嫌弃,就跪在那儿吧。此处有钱人多,或能讨个赏钱。”
庄周在她跟前蹲下,两眼盯住她:“你年纪轻轻的,为何在此乞讨?”
“唉,”女人见问这个,潸然泪下,“他阿大战死沙场,公婆伤悲过度,得病走了,家里没男人,有这两个娃子,想改嫁也寻不到合适人家,地卖光了,没有营生,这又遇到荒春,只得离乡背井,舍脸讨点吃的。”
想到也在挨饿的妻子及两个孩子,庄周心里一酸,瞄一下他们破陶盆中的几个铜板,问道:“阿妹,想不想讨到比这个多点的钱?”
“多少?”女人问道。
“十金。”
“十金?”女人吃一大惊,盯他看一会儿,苦笑一下,别过脸去。
“阿公,”男孩子眼睛大睁,“我想去讨!”
“好小子,”庄周冲他笑笑,起身道,“想要钱,跟我走就是!”
男孩子站起,拿起陶盆,跟从庄周就走。女人见儿子从庄周扬长而去,怕有闪失,这也起身,拉起女儿急跟于后。
庄周寻到悬挂告示的地方,取下递给那孩子道:“拿上这个,跟阿公领金子去!”
母子三人将信将疑,跟从庄周径至相国府前。
庄周一手拉起一个孩子,头前闯去。
毋庸置疑,几人全被门房拦住。庄周示意,孩子举起手中的告示牌,门房这也看到了,又将庄周上下打量一番,飞奔进去禀报。
不一时,一个家宰模样的急急走出,拱手道:“先生可是庄周?”
“正是在下。”庄周亦回一揖,“宋人惠施可在?”
“主公进宫去了,很快就回。”家宰看一眼女人及两个孩子,以为是他家人,遂拱手道,“庄先生,府中请!”
“且慢,”庄周从孩子手中拿过牌子,指道,“赏金还没兑付呢。”
“是了,是了。”家宰笑笑,使人取来十金,递给孩子。
望着黄灿灿的小金块,女人与两个孩子目瞪口呆,良久,方才“扑通扑通”跪在地上,磕头连呼恩公。家宰这时也明白原委,轻笑几声,携庄周入府。
一杯水未凉,惠施散朝回府,听闻庄周已经入府,一改往常慢动作,三步并作两步地直趋客堂,人未进门,声音已经钻入:“庄兄,庄兄——”
庄周黑丧起脸,侧过身子,给他个背。
“庄兄,想杀吾矣。”惠施跨步过来,见他这般动作,一把扯住他胳膊。
庄周一把甩开,鼻孔里哼出一声。
“庄兄——”惠施略吃一惊。
“庄兄?”庄周冷笑一声,“这辰光叫得倒是亲呢!”顺手拿过木牌,“啪”地掷在地上,“这个牌子上,可是相国大人手笔?”
惠施呵呵笑过几声,接过牌子,看也不看,扔到一边:“在下就晓得庄兄是这反响,昨晚还为这个与人打赌来着。”
“这等反响?”庄周又是一声冷笑,两眼直逼过来,“姓惠的,我且问你,庄某犯下何等王法,或又何时何事招惹你了,你竟使出此等下作手段,四处悬赏缉我?”
“庄兄,且听在下一言。”惠施呵呵又是一笑,在他对面坐下。
“说吧!”
“庄兄既没犯王法,也没招惹在下,在下之所以缉拿庄兄,是因为有人前来府上,密告在下说,‘庄子已来魏国,欲抢相国之…’”
“哈哈哈哈,”未及听完,庄周即爆一声长笑,笑毕谑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yuān)鶵(chú),相国大人可曾听说?”
“未曾听说。”
“鹓鶵乃一奇鸟,一年二度,春日发于南海,飞抵北海,秋日发于北海,飞抵南海。沿途飞越千山万水,此鸟却品性高洁,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鸱(chī)一只,偶得腐鼠,正自喜而啖之,忽见鹓鶵飞掠头顶,乃惊恐万状,仰天奋爪斥道,‘吓!’今朝相国难道也想为这区区梁国‘吓’我不成?”
“哈哈哈哈!”惠施亦出几声长笑,两手击掌,连声道,“精彩,精彩,这些年不见,庄兄口舌越发精进了。”
“非关口舌之事。”
“嗯,的确非关口舌之事。不过,庄兄难道不想问问是何人来我府上,又为何事讲出那般话么?”
庄周略略一怔:“请讲。”
“监河侯!”
“监河侯?”庄周先是吃一惊,继而作色道,“这个吝啬小人,他来做啥?”
“呵呵呵呵,”惠施指他笑道,“庄兄,你这叫不识好人心哟!”
“此话怎讲?”
惠施遂将因他而起的诸多事端一五一十,尽讲一遍,庄周这才明白自己误解了监河侯,着急地问:“监河兄呢?”
“在下打发他回去了。什么大楚国师、大宋相国?在庄兄眼里,这些不过是鸱鸟爪下的一堆腐鼠而已。”
“谢惠兄遮挡了。”庄周拱手谢过,目光瞄向旁边的牌子,“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既然惠兄已经打发监河兄了,为何还要缉拿在下?”
“呵呵呵,”惠施笑道,“庄兄试想,如果不用此法,在下何以请到庄兄呢?”
“诸事已经过去,你请在下做啥?”
“解闷哪。不瞒庄兄,在下自来魏地,是天天烦闷哪!”
“哦?”庄周故作惊讶,“在这一隅之内,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了,理应志得意满、心想事成才是,又因何烦闷呢?”
“唉,”惠施长叹一声,“一言难尽哪。庄兄之快,在于逍遥自在。在下之快,在于天地名实。”指向外面,“可你看看,满城金碧辉煌,满街绫罗绸缎,却难见到能让在下吐一时之快的活物,岂不闷哉?”
“唉,”庄周亦出一声长叹,“在下寻你,是想邀你游于天地之间,你寻在下,却是要逞口舌之强,于你可得快活,而于在下,岂不闷哉?”
“走走走,”惠施显然是急不可待了,起身扯住庄周,“这就后花园里耍去,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花草。不瞒你讲,近年来在下口舌发僵,唯有园艺功夫大有长进呢!”
二人走至后花园中,尚未欣赏园艺,家宰急追过来,说是国家又出战事了,殿下紧急召请,要他即刻入宫。惠施苦笑一声,两手一摊,朝庄周做个无奈动作,请他园中自在赏游,匆匆上朝去了。
这场战事,仍旧发生于秦、魏之间。
战端仍是由庞涓挑起来的。
从安邑东出大梁,魏人只有两条道可走,一条是横穿中条山,经此渡口至陕,取道崤塞,东至洛阳,再沿河水南侧官道抵达大梁,另一条是取道王屋山与太行山交错处的轵关陉至南阳盆地,经由孟津渡河。两条道互为倚重,就军事而言,任何缺失,对魏人而言都是不可容忍的。
函谷一战,陕邑、曲沃失守,秦人直接控制太阳渡,威胁茅津渡,而这两大渡口是沟通安邑与大梁的主动脉之一,这让深谙地势利害的庞涓如鲠在喉。庞涓暗调兵力,兵分两路不宣而战,一路攻打陕邑,一路攻打曲沃。由于事发陡然,陕地秦人猝不及防,陷于绝境后失守,曲沃却得函谷关守军及时驰援,勉强保住。
司马错震怒,一面急奏咸阳,一面调动秦军集结函谷关,矢志夺回失地。庞涓亦紧急部署,同时急驰大梁,奏报朝廷,力主与秦复战,夺回曲沃与太阳渡,确保大魏血脉畅通。
魏王不上朝,国事依例由太子申主持。
前伤未愈,这又复战,任谁心里也是憋堵。无论庞涓如何解释,甚至让人把军事沙盘抬到宫里,指沙盘反复讲解陕、曲沃诸邑战略地位之如何重要,声称自己有绝对把握收复曲沃,将秦人封堵在函谷关内,太子申仍旧黑丧起脸,朱威别过脸去,白虎一言不发,惠施更是两眼闭合,似是睡去了。
“诸位,诸位,”庞涓急了,“前线已经开战,秦人大规模集结,欲夺回陕邑,甚至还叫嚣抢我崤塞,断我大魏血脉,将士们正在浴血,在下迫切需要粮草辎重,需要后备兵员,求请诸位了!”言讫,连连拱手。
“庞将军,”朱威长叹一声,缓缓应道,“在下不是不想与秦人开战,只是…将军晓得,这几年的存粮,该吃的吃了,没吃的让秦人一把火烧了。时下又遇荒春,各地皆有饥民,至于后备兵员,眼下正值春耕,人手本就…”
朱威越说越慢,讲不下去了。
“司徒大人?”庞涓看向白虎,向他递眼色。
“庞将军,”白虎非但不帮话,反倒附和朱威,“在下赞同上卿大人,眼下与秦开战,时机不妥,望将军三思。”
在此场合下,庞涓晓得势单力孤,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惠相国,”太子申看向惠施,“武安君要求与秦开战,朱上卿、白司徒认为时机不妥,敢问相国是何决断?”
“回禀殿下,”惠施微微睁眼,拱手道,“军国大事,当由君上裁决,微臣不敢动议。”
惠施将皮球踢到惠王那儿,庞涓自是无话可说,当即动身求见陛下,却被毗人拦在门外。庞涓候等两个时辰,见惠王仍不传见,晓得再等下去也是白搭,又担心秦国出兵报复,只好长叹数声,驱车出城,连夜驰奔渑池大营,部署应急防务去了。
眼见庞涓这般好战,众臣皆是叹气。
“就眼前困窘,”太子申看向惠施,“先生可有良策?”
“伐秦、征战皆是外务,”惠施应道,“眼前纵亲未散,纵约仍在。既涉外务,殿下何不问问外相苏秦呢?”
“对,对,”朱威连声附和,“当初伐秦时,苏相国就坚决反对,向我提过此事,只是孤掌难鸣,无法说服陛下与庞将军,方致这个结局。”
“听说苏子前时来过,”太子申思忖一时,看向几人,“近日却是没他音讯了。你们有谁知道苏相国人在何处?”
“当在赵国。”惠施闭目应道,“庞将军怀疑赵人与秦暗结,陛下也存疑虑,苏子解说不清,赶赴赵国查询真相去了。”
“白司徒,”太子申转向白虎,“你这就走一趟邯郸,一是代父王问聘赵王,二是拜访苏相国,就眼前局势请他指点。如果苏相国能拨冗光临大梁,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回禀殿下,”白虎略一迟疑,“陛下那儿…”
“父王那儿,自有本宫奏报。”
白虎赶到赵国,问聘过后,径直造访苏秦府,将魏国危势详述一遍,拱手道:“苏大人,纵亲伐秦无果,近十万将士喋血,伤者不计其数,魏国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元气再次伤损,武安君却无视国情,再请用兵。陛下抱病不朝,朝臣束手无策,殿下与惠相国皆请大人赶赴大梁,指点迷津。”
“唉,”苏秦叹道,“白兄有所不知,武安君和陕地之争,不过是大海一涛,眼前危局也不在魏国。”
“不在魏国,又在何处?”白虎吃一怔道。
“在纵亲国之间的嫌隙和猜疑。”
“确是如此。”白虎吸口长气,“尤其是武安君,他认定是赵人出卖魏国。”
“出卖魏国的不是赵人,而是楚人和齐人。”
“楚人和齐人?”白虎惊愕。
“是的。”苏秦微微点头,“纵亲缔约之初,在下听闻魏王与楚、齐有意伐秦,即现忧虑,与赵侯谋议,赵侯所忧与在下趋同。在下晓得伐秦枢纽在魏王陛下,前往劝谏,不料陛下深信庞涓,借省亲之名将在下支开,终致此战。至于庞涓猜疑,不过是中了秦人离间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