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衍、陈轸互望一眼,各自低首。
候有一时,见二人仍不开口,秦公直接点将:“公孙爱卿?”
“君上,”公孙衍拱手道,“张仪所奏,微臣以为有三不妥。”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爱卿请讲!”
“其一,”公孙衍直抒胸臆,“天降祥瑞,皆为传言,微臣使人探访,迄今尚未取到实证。秦法,无证不立。其二,山东列国皆已并王,君上此时南面,是步列国后尘,既无新意,亦难收奇效。其三,当年君上与苏子在论政坛上所辩,必已广播天下,列国皆知。”
公孙衍显然有意和张仪对着干,一连列出三条反驳奏议,条条直中靶心。第一条,在秦国,秦法为大。张仪想得周全,却未虑及此条。第二条,等于复述惠文公自己在朝堂所言,以上意驳张仪。至于第三条,则是把张仪所奏彻底堵死。
这三条反驳显然出乎秦公预料。
秦公捋须长考,场面一时冷清。
沉思良久,秦公抬头,看向公孙衍:“爱卿可有长谋?”
“微臣以为,”公孙衍顺势说道,“六国合纵谋我,大敌虽去,危局未解,我当以三策应对,一是韬光养晦,储粮备战;二是结交列国,稳定戎狄,化敌为友;三是取苏子之谋,在合适时机帝临天下,以盖群雄。”
“爱卿之意是,不王而帝?”惠文公目光质疑。
“这…”公孙衍听出话音,不好再说下去。
“对张子所奏,陈爱卿意下如何?”惠文公略顿一下,转问陈轸。
“回禀君上,”陈轸拱手奏道,“天降祥瑞,必有实证,君上可旨令呈供。天地之祀,既关天地,当听天意,君上可赴太庙卜卦!”
“爱卿所言甚是。”惠文公连连点头,拱手辞客,“寡人有扰二位爱卿了!”
公孙衍、陈轸拜别,一同退出宫门。
步下殿前台阶后,公孙衍显然不屑与陈轸同行,迈步正欲走去,陈轸住步,朝公孙衍拱手揖道:“公孙兄留步!”
“哦?”公孙衍亦顿住步,扭头看过来,却没还礼,“是陈大人呀,兄不敢当,请问何事?”
“在下略备薄茗一壶,欲请大良造赏脸品鉴!”陈轸再次拱手。
“品鉴不敢,”公孙衍略一拱手,“谢陈大人厚爱。只是在下冗务在身,敬请宽谅。”言讫,转过身,大步而去。
陈轸晓得公孙衍仍在记恨当年之事,望着他的背影怅然一叹:“唉,公孙兄,似你这般胸襟,连一个陈轸也容不下,哪里能是张仪对手?”摇摇头,径投嬴虔府中去了。
此后数日,在张仪、樗里疾、公子华等发动下,众多朝臣纷纷上奏,各个郡县均有祥瑞异象报奏,证物证人也都陆续送抵咸阳。大良造案头摆满各地传来的异象奏闻及群臣奏请祭天的奏章。
直到此时,公孙衍方才明白自己做了蠢事,正自追悔,府门外一片喧嚣,一队宫卫旋进院子,荷枪侍立。公孙衍慌里慌张出迎,刚出堂门就见惠文公健步走入,赶忙叩地迎驾,被惠文公一把扯起,挽臂入堂,分主仆坐了。
“公孙爱卿,”惠文公客套几句,眼角斜向案前一堆奏章,直入主题,“你这儿的奏议不少嗬。”
“启禀君上,”公孙衍拱手道,“微臣正欲进宫,向君上奏报此事。”
“呵呵呵,”惠文公朝他笑笑,“不想寡人先行一步了。”指向奏议,“就案上这些,爱卿是何观瞻?”
“君上,”公孙衍再次拱手,“天降祥瑞,异象纷呈,证人证物微臣这儿全齐备了。前几日,微臣使人夜观天象,斗转星移,斗柄正对秦野,紫微闪烁异常,此乃帝王气象。天意不可拂,民意不可违,是以微臣以为,君上可以祭天,南面称尊。”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公孙爱卿,其实寡人此来,并不是与你谈这事的!”
“君上?”公孙衍一怔。
“此地并无他人,寡人这也对你实说。”惠文公指着案上奏议,“所有这些,都是应景之作,寡人心里有数,爱卿心里也有数。寡人想说的是,时过迁境,六国并王谋我,寡人若再韬光养晦,内不足以激励民志,外不足以抗衡列国,这个王位,寡人不得不坐了。”
见惠文公如此托底,公孙衍深为所动,长吸一口气,跪地叩道:“君上,是微臣谋短了。”
“爱卿请起,”惠文公抬手,见他起身坐定,接道,“爱卿所谋,亦不为短,是寡人此前把路断了。”
“君上——”
“好了,”惠文公摆摆手道,“我们不谈这个,如何祭天,如何建制,寡人想听听爱卿之意。”
“回禀君上,”公孙衍早有备案,择要奏道,“若是此说,微臣倒有一奏!”
“请讲。”
“商君之法虽说利于耕战,但过于严苛,尤其是连坐之法,民皆畏惧。以威势临民,民惧服而非心服,可用于战时,不可视作长策。是以微臣斗胆奏请君上借祭天之威,仿照中原朝制,设立相府,改良商君之法,推行新政,以宽仁治民,德临天下,成就王业。”
公孙衍此奏,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公孙爱卿,”惠文公二目微闭,思虑良久,睁眼应道,“秦民不化,难以理喻,只可严律,不可宽宏。商君之法在秦由来已久,秦民皆已知法,惧法,视法为大,若是废之反倒不妥。不过,如爱卿所言,适当改良倒是可取。至于吏制,不宜硬套中原,但可以改革,设立相府节制。爱卿可据此拟出条陈,三日后上朝,报奏寡人。”
“微臣领旨。”
三日之后,秦宫大朝,公孙衍上奏,秦公颁旨祭天。
及至四月,秦公择定吉日在咸阳效外拜祭天地,诏告天下,正式称王,是谓秦惠王。同日,惠王颁旨设立相府,重新诏命百官。
相府虽设,相却未拜。就在众臣翘首以待相位归属之时,秦王却旨令五大夫以上诸臣,包括各地郡县守丞,尽皆荐举相国人选,所荐奏折依照旧时规程呈送大良造府,由大良造统一报奏。
显然,拜何人为相,秦公仍在斟酌。
秦惠王确实在为相位人选犯难。他心中的不二人选是张仪,但问题是,公孙衍如何安置?
公孙衍堪为大才,至秦后屡建大功,又在大良造位上辖制百官数年,朝臣及各地郡县没有不服的。如果舍公孙衍而拜张仪,公孙衍该作何想?以公孙衍之志,必舍秦而去。秦已失苏秦,再失公孙衍,单凭一个张仪,何以遏制列国?
惠王一时寻不到解招,突然想到前太傅嬴虔,遂去探望。相国人选至关重要,作为前朝老臣,老太傅在秦国公族世家里威望颇高,惠王很想听听他的建言。结果,他还没有张口,嬴虔就出口荐举陈轸。在他眼里,陈轸才是真正的大才,胜商鞅多矣。
惠王笑笑,问候几句身体,又闲扯几句,托词离开。
惠王前脚刚走,陈轸后脚赶到,寻他对弈。
棋局尚未摆开,老太傅拱手贺道:“陈轸哪,老朽这要贺喜你了。”
“贺喜?”陈轸怔道,“敢问太傅,晚辈喜从何来?”
“未来国相呀!”老太傅诡秘一笑,压低声音,“不瞒你小子,方才陛下探访老朽,老朽断出陛下是征询国相人选来的,就向他荐举你了。你猜陛下是何反响?是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呀。哈哈哈,你小子就等着坐那相位吧。”
显然,嬴虔老了。老而生童心,凡事也就想得天真些。
望着面前的一头白发和真诚表情,陈轸苦笑一声,拱手道:“谢老太傅抬爱。”摆开棋局,拿出装黑子的棋盒双手呈上,“太傅,您请执先。”
“咦?”嬴虔大是诧异,“你小子,大喜临门,你不好好慰劳老朽,就让执个先?”将棋盒推到一边,连连摇头,“这般打发老朽,不成,不成!”
“不瞒太傅,”陈轸又是一声苦笑,“国相人选,大王早就定妥了。”
“啊?”嬴虔吃一怔,“何人?”
“右庶长,张仪!”
“什么?”嬴虔一拍几案,“你是说那个在楚国偷走和氏璧的家伙?他算老几!不成,不成,老朽这就进宫问问驷儿!”
嬴虔起身欲走,被陈轸死活扯住衣襟。正拉扯间,公子华回来探父,被嬴虔逮个正着,劈头问及此事,公子华推说不知。
“看看看,”嬴虔乐了,转对陈轸,“你小子净是瞎猜。华儿与驷儿自幼就在一起耍,形影不离,如果驷儿定下人选,华儿不可能不知。”
陈轸自也晓得其中利害,对公子华揖道:“适才前辈与在下话及相国之事,是在下妄猜上意,公子万不可当真,亦请不要对外提起!”
“陈大人,”公子华回一揖道,“在下心里有数。”盯住他,“顺便问一句,如果大王真的如大人所言,拜右庶长为相,大人是何感喟?”
“唉,”陈轸长叹一声,“不瞒公子,在下为大秦使楚,奉大王旨意与张仪结怨。在下探过鬼谷,又在楚地与他交道多日,深知其人。鬼谷诸子中,仪与苏秦、孙膑大是不同,与庞涓倒有几分相似,却又胜之数倍。仪大用于秦,在下必不容于仪,处境危矣。”
陈轸与张仪的过节,公子华自是熟知,安慰道:“陈大人想多了。人臣各为其主,大人奉旨谋事,张仪焉能不知?再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张仪今与大人同朝为臣,共谋王业,想必不会再去计较过往的斤斤两两。”
“如此最好。”陈轸再揖道,“公子若是得闲,也望在张子面前为轸说几句软话。”
“谢大人信任,在下一定尽力!”
当公子华到右庶长府上“说软话”时,张仪果如陈轸所料,牙齿恨得“咯咯”响,誓言让陈轸付出代价。
说也凑巧,刚好这日上灯时分,秦王不期而至,且自带酒菜,在后花园的凉亭里与张仪对酌。君臣谁也没有聊及朝事,只是喝酒。
酒过数巡,张仪借酒意道:“我王陛下,微臣听说有人脚踏两只船,随时准备开溜呢!”
“哦?”秦王略略一怔,以为他矛头指向公孙衍,笑道,“爱卿不会是指大良造吧?”
“大良造为人磊落,微臣不敢中伤!”
“爱卿是讲——”惠王又是一笑,豁然明朗,“陈上卿吧?”
“大王圣察。”
“爱卿何出此言?”
“据臣所知,”张仪侃侃言道,“陈轸在楚,令尹昭阳对其言听计从,非寻常私交可比。不仅是令尹,听闻楚王亦与轸相善,轸出入章华台,如出入自家庭院。商於谷地本为楚有,前些年却为商君所夺。此谷六百里乃楚、秦咽喉,为兵家必争之地,是以楚人视秦如寇,轸身为秦使,却分别得宠于楚国君臣,个中蹊跷,不言自明!”
“爱卿想多了,”秦王笑道,“陈爱卿使楚,是寡人一手安排,结交昭阳,逼迫爱卿,也是受寡人所使。就眼下所察,陈爱卿在楚,并无出格之事。”
“微臣治越期间,断过一桩讼案,大王可愿闻否?”
“寡人愿闻。”
“有女风流成性,滥交男人,连嫁数次,皆被遣返,但因其貌美,音甜,善媚,总有男人娶她。在又一次遣返之后,父母恨其不淑,败辱门庭,拒其入门。此女痛哭流涕,誓言痛改前非。父母心慈,只好许其归门思过。思过数月,此女果是有悔,行为举止无不贤淑。父母喜,再使媒妁约嫁。邻近知此女者,无人肯娶。一远客游至,不知端底,见此女貌美性温,举止得体,又有媚态,遂下聘礼,娶之入门。不及三月,此女旧疾复萌,与仆役通奸时,为其夫察觉。仆役情急,刃其夫,终成讼案。”
话音是明摆着的,秦王微微皱眉:“爱卿是说,陈轸有二心?”
“不是二心,是三心,四心!臣听闻,陈轸早年在卫,为宋谋。入宋,为魏谋。在魏时,又密结商君,为秦谋。今轸入秦,大王敢望此人一心为秦乎?”
秦王长吸一口气,眉头结得更紧。
“以臣所断,”张仪趁热打铁,“列国七强,可以王天下者,非秦即楚,秦、楚不共戴天。秦视楚为敌,楚亦视秦为仇。作为仇敌使臣,楚国君臣何以独信陈轸?大楚之王,仅为一个白肤舞姬么?堂堂令尹,尚缺几箱黄金珠宝么?是以臣疑此人以国情输楚。”
秦王眼睛微微闭合,陷入沉思,良久,抬头道:“爱卿所言,不可不察,只是,捉奸须双,捉贼须赃,无凭无据,叫寡人如何处置?”
“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张仪应道,“近日陈轸或会向大王辞行。”
“辞行?”秦王怔道,“辞行何为?”
“去秦适楚。”
“这…不会吧?”
“王若不信,可试问之。”
秦王本想听听张仪如何看待相国人选,不料被张仪将话题引至陈轸身上,反倒怀下心事,越琢磨越不踏实。反复数日,秦王终是按捺不住,召陈轸入宫,闲聊几句,直入主题:“陈爱卿,寡人这召你来,是有一桩难事。”
“可是相国人选?”陈轸点破。
“正是。依爱卿之见,何人堪当此任?”
“张仪。”
“哦?”秦王略是一怔,吸口长气,微微点头,转开话题,“寡人听说,爱卿近日要出趟远门,可有此意?”
“大王明察,微臣确有此意。”
“爱卿欲至何地,寡人愿为爱卿约车。”
“谢大王恩典,”陈轸拱手,“微臣欲往楚地。”
“哈哈哈,”秦王长笑数声,“爱卿此行,还真让人说着了呢!”
“大王,恕微臣冒昧猜度,能够说着微臣的,必是这个未来国相了吧!”
“是何人并不紧要,”秦王又笑几声,二目直逼陈轸,“只是他所讲出的一个讼案,倒是成趣。”
“敢问大王,是何讼案?”
“说是一个不贞之妇,因心怀二志,致其夫家罹祸,终成讼案。”
“微臣不才,求闻讼案。”
秦王将张仪所讲讼案一一复述,之后,二目如炬,直射陈轸。
“微臣没有讼案可说,”陈轸沉思有顷,拱手应道,“却也遇有一桩趣事,大王可愿一听呢?”
“寡人愿闻。”
“楚人有一妻一妾,妾年少貌美,自不待言,妻虽年长,却也风韵不减。有客至,居楚人之家,戏楚人妻,遭妻唾骂,复勾其妾,妾半推半就,未几,遂得手。客居不久,楚人死,其友问客,‘你今如愿以偿,我且问你,娶下哪一个了?’客应道,‘已娶其妻矣。’其友愕然,‘咦,其妻辱骂你,其妾迎合你,你为何不娶其妾,反娶其妻呢?’客笑道,‘此时与彼时,所想不同而已。客居其家时,我想的是谁能迎合我。而今居家娶妻,我想的则是谁能为我而辱骂其他男人。’”
陈轸于眨眼间对出这个故事,秦王大是叹服,竖拇指赞道:“爱卿真急智也。”
“谢大王夸奖,”陈轸应道,“非微臣急智,此故事在楚地广为流传,微臣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爱卿心迹,寡人知矣。只是,寡人甚想知道,有人预测你去秦适楚,寡人也忖知你将去秦适楚,你其实也心如肚明,为何仍要对寡人明言去秦适楚呢?”
“回禀大王,”陈轸苦笑一声,“除去楚地,微臣真还不能再去其他地方了。”
“咦?”秦王怔了,“爱卿何出此言?天下之大,难道爱卿只有楚国一地可去吗?”
“正是。”陈轸再出一声苦笑,“大王试想,未来国相既已预测,大王既已忖知,微臣若是另适他地,岂不有失大王和国相所望吗?至于微臣是否会以国情输楚,方才那个掌故已代臣言明。想必大王已知,楚王不算昏主,昭阳亦不为庸相。微臣若以秦之国情输楚,则与楚人之妾一般无二,大王难道相信楚王、昭阳会重用微臣吗?”
“好辞令啊!”秦王脱口赞道,“陈爱卿,寡人相信你,也请你相信寡人。这样吧,爱卿既然动念再去楚地,寡人理当成全,这就予你车二十乘,金百镒,歌伎二十,依旧持大秦使节,如何?”
“大王——”陈轸由衷感动,叩地泣道,“微臣…微臣…”
“爱卿请起,”秦王亲手扶他起来,“爱卿此去,在楚地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何时待得闷了,你再回来。无论爱卿身在何处,寡人必定念着你。记住,秦地,永远是你的家。寡人,永远是你的亲人。”
“大王,”陈轸哽咽,“轸…记下了!”
从宫中回来,陈轸担心夜长梦多,安排仆从翌日出行。
陈轸正自收拾细软,宫中赏赐之物并二十歌伎送达。一番迎送过后,天色已黑。陈轸刚要喘口气,猛然想起一事,遂让仆从端起菜肴,自提一坛陈酿,缓步走进府内一处偏院。
在此院寄住的是公子卬。
听到脚步,公子卬迎出房门,拱手揖道:“一听声音就知是陈兄来了。”
陈轸放下酒坛,回揖道:“卬兄,在下与你话别来了。”
“话别?”公子卬怔了,“陈兄这是——”
“吃着说吧。”
陈轸提酒坛进屋,支走仆从,摆下酒菜,斟满酒,与公子卬一边喝酒,一边将与张仪如何结怨等事,由头至尾,根根源源地全都倒给公子卬,末了叹道:“唉,想我陈轸,真就是个苦命之人,在魏辛苦多年,尚未有个出头之日,却无端得罪庞涓,被逼入秦,刚刚有个开端,这又遇到张仪。鬼谷子的门下弟子,真就是在下的克星啊!”连连摇头,举爵,“来来来,卬兄,干!”
公子卬却放下酒爵,两眼呆滞。
“卬兄?”陈轸一怔,斜望过来。
“好好好,”公子卬一下子回过神,举起酒爵,脸上起笑,语气却是伤感,“楚地广博,陈兄此去,定如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来来来,魏卬恭贺了!”仰脖饮尽。
“卬兄,”陈轸没有喝,放下爵,两眼盯住他,“在下请示大王,已得大王口谕,这处宅院从明日起,就归入卬兄名下。至于卬兄名分,大王择日另行诏命。”陈轸嘴角现出笑,多少有些苦涩,“有朝一日,山不转路转,轸若有幸再来秦地,再入此门,就是卬兄门下客了。”
“陈兄,你——”倒是公子卬怔了。
“今宵诀别,在下有几句话欲问卬兄。”
“陈兄请讲!”
“卬兄可曾想过前路?”
“想过。有朝一日,嬴驷或会召我,待见他时,在下就请命回国!”
陈轸连连摇头。
“有何不妥吗?”
“不瞒公子,”陈轸改过称呼,“据在下所知,公子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公子卬惊问。
“因为所有魏人都已认定公子战死沙场,庞涓为公子请功,魏王陛下也旨令太庙在正殿立公子牌位,公子头盔与二十勇士之盔合葬于临晋关了。公子若回,人也?鬼也?”
公子卬手中的空爵掉在地上,整个惊得呆了。
“公子,”陈轸的声音不急不缓,“于世人而言,于大魏而言,曾经的上将军公子卬已经殉国,不可复生,不过,公子眼前仍有三条路可走。”
公子卬目光呆滞。
“第一条,苟活。第二条,求死。第三条,为秦效力。”
公子卬的眼珠子动了下,望过来。
“如果公子求全性命,可走第一条,在下明日即捎带公子入楚,你我二人忘情于江汉之间,优哉游哉,不亦乐哉。如果公子认命,满意于现今功名,可走第二条,真心求死之人,天下无药可救。如果公子不认命,不服输,仍想做一个真正的将军跃马沙场,验证自己将军本色,凭自身本领建功立业,扬名于后世,可走第三条。”
时光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公子卬活转过来,拱手道:“谢陈兄。在下不才,愿走第三条。只是,此路如何走,还请陈兄指点。”
“公子若选此路,可分三步去走,一是改换名姓,二是结好张仪,三是与紫云公主重修旧好。”
公子卬再次惊呆。
“公子,”陈轸身子凑前,言辞恳切,“这三步你必须走。改换名姓,你可抛弃过往包袱,一身轻松上阵杀敌。结好张仪,因张仪未来必得秦相。将相和,方可建功。至于与公主重修旧好,个中利害,在下就不必多讲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憋在胸中,良久,缓缓吐出。
“更名之事,在下也为公子想好了,公子可姓魏名章,姓魏可不必更姓,根基永在,至于这个章字,倒是颇有讲究。”
“是何讲究?”
“章字从音从十,音者,乐也,十者,数之末也。章即音乐之终,为终曲也。将军戎马半生,乐曲未竟,此名或可有助将军完整此生,建不世之功,谱不朽之曲!”
陈轸一席话讲完,公子卬情绪亢奋,击案叫道:“好释义!”拱手,“魏章谢陈兄赐名!”
“来,”陈轸举酒道,“为魏兄浴火重生,干!”
“干!”
百官荐举国相的奏章陆续呈送大良造府,所荐之人五花八门,但过八成是现任大良造公孙衍。由于秦国此前没国相,大良造即前商君任职,是秦国实质上的百官之首,公孙衍自入秦后,一直担任此职,得到众臣公推,也是自然。
由于事关自己,对所荐奏折公孙衍并没有在大朝时奏报,而是在大朝之后专程觐见。
秦惠王将所有荐奏翻阅一遍,顺口问道:“咦,为何不见荐举右庶长的?”
“微臣不知,”公孙衍吸口凉气,拱手应道,“想必是右庶长为人平实,军功不彰,百官知之不多吧。”
为人平实即不张扬,是肯定张仪的品性,但军功不彰则一语点中张仪死穴,因秦国任命官职、赐地封爵,历来就是军功至上,即使公孙鞅,若是没有河西大战时主将之功,只能是大良造,断不会被封为商君。
“嗯,”秦王不好再说什么,微微点头,“爱卿所荐何人?”
“这…”公孙衍略是一怔,“微臣尚未想过。”
“寡人诏命百官举荐,爱卿缘何不想?”惠王目光直射过来。
“微臣以为,”公孙衍这也寻到说辞,“国相乃佐君辅国之才,非天下大才不可。就微臣目力所及,有一人堪当此职,只是…此人眼下并不在秦,微臣是以没有举荐。”
“爱卿是指苏秦吧?”惠王笑了,以问代答。
“大王圣明。”公孙衍这也松出一口气。
“唉,”惠王敛起笑,长叹一声,“爱卿所荐甚是。寡人一念之误,放走大才,使天下合纵,终成今日灾变!”
“此乃天意,非大王之误!”
“好了,不讲这个。”惠王回归话题,“除去苏秦,就眼前朝臣中,爱卿可有荐举?”
“回禀大王,”公孙衍拱手道,“微臣并无荐举,听凭大王圣裁!”
公孙衍告退之后,秦王又将所有奏章细审一遍,闭目长思。
秦王心中的不二人选本为张仪。然而,近日之事,尤其是张仪对待陈轸的小肚鸡肠,却又让他不无顾虑。国相乃百官之首,若无容人之量,何以辖制百官?就治国而言,能够辖制百官的首推公孙衍。近年秦政张弛有度,内外有治,公孙衍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