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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银林的辩驳不能说没有理由,可是霍桑仍维持他的原议他说:“我的根据还有心理的基点。女子总不会这样子残忍。杀了人还要用石蹬击碎他的头颅。这在男子也少见,非有深恨宿仇而且有刚狠的秉性办不了。”
银林用力吸了几口烟,又问:“那末你说这个男子凶手是个什么样人?”
霍桑抽出了一支新鲜纸烟,慢慢地烧着了,又把眼光向我膘一膘。我觉得这一膘似乎有某种含意,可是一时猜不出。
他慢吞吞地说:“这固然还是一个谜,但就眼前已知的事实说,那个办过交涉的西装男子就是嫌疑人之一…”
汪银林兴奋地岔口说:“喂,你说这个人为的是争风吃醋?”
霍桑摇头说:“动机还难说,但我看他们问的交涉一定还没有妥贴。昨晚上灯后那女子大概是去听回音的,但是没有见芝山。那男子耐不住,到了半夜,也许就采取决裂手段。”
我问道:“那末这男子行凶的时候,那女伴可也一同在场?”
汪银林抢着回答:“那当然。桑绶丹明明在十二点相近看见伊。”
我说:“桑警士看见的是一个单身女子,并不是一男一女啊。”
银林说:“也许他们是分开走的。”
霍桑举一举手:“好了。我料这女子至少总也知情。所以第一步着手,就应当侦查这个女子。”
汪银林点点头,问道:“你想从哪一条路去侦查?”
霍桑立起身来,说:“我想可以从三条路进行。你先去找那阿四,问问他昨夜的究竟;再到上海大学去查一查有没有跟芝山相熟的同学;另外再往邮局里去问问,平日和钱芝山通信最多的是那几个人。因为我瞧尸室中的信件完全消灭,决不是偶然的。”
“好,准照办。”银林答应了,也立起来。
霍桑补一句:“还有那只小狗的失踪也很可疑。你得向前后左右的邻居问一问,有没有跑去。此外另有一条线索,不妨让包朗兄跟我去试一试。”
五、访问
那晚吃过了早夜饭七点钟时,我和霍桑乘了汽车向白杨路俞天鹏家进行。原来霍桑所说的另一条线路就是指俞天鹏说的。钱芝山的被杀,恰在他捐破俞天鹏的隐私的晚上。这揭发的真伪姑且不论,论情势天鹏当然很可疑。我的脑膜上本已留着这个暗影,不料霍桑的视线也射到了同一方面。我瞧了他的郑重其事的态度,好似确有把握,又不能不使我惊疑。当我们没有离寓以前,我已经问过他,他却默然不答。在汽车中,我又禁不住重新提起那个问题。
霍桑不耐似地答道:“包朗,你不要怀着成见。你知道我是佩服前天鹏的一个读者,但除了在杂志上见过他的半身照像以外,还没有和他会过面。这老作家昨夜里不幸遭了人家的诬辱,我们去慰问一次,难道不应当吗?”
他这几句话是由衷而发的吗?不,他分明要阻塞我的第三次问话。霍桑是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他的情感也并不逊于他人,不过他的感情是能受理智的控制的。
在正义的领域之内,他欢喜仗义任侠。他看见俞天鹏无端受屈,因而表示同情慰问,原不能算怎样突兀。但是这时候他负着侦查凶案的责任,情势当然不向。
若说他此行完全是出于友谊的慰问,和凶案绝没关系,谁会相信?
我们到俞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街路上的电灯早已灿烂放光。气候也像上一晚一样凛洌,路上行人很少。
我们进得那宅小洋房的门口,不由不大失所望。那守门的弯背男仆一见我们踏进门房,立即就挡驾。他说主人的身体不舒服,一概不见客。故而有不少客人和报馆访员都给拒绝了。
霍桑问道:“你主人现在哪里?”
守门的答道:“在卧房里休养。”
“他的卧室在楼上还在楼下?”
“在楼下书房背后。”
“那末我们进去见见他也很便利。”
“先生,这不关便不便利。老先生吩咐,今天不见客。请原谅。”
霍桑顿一顿,便说要另见秀棠小姐。那老仆正在犹豫不决,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女仆从正屋中走出来。伊约有十八岁,穿一件旧黑花缎的棉袄,红红的嘴唇,乌黑的眼睛,生得倒也不俗。伊到了门房门口站住,似乎已听得了我们的话。
伊接口答道:“小姐也吩咐过,今天有些头痛,不能见客。请先生们改日来吧。”
霍桑感到失望,但还不肯退出。他站住了沉吟一下,忽凑近我的耳朵说话。
他道:“瞧这情形,我今天已不能够见他。但你和他有交情,不如就一个人进去。我在这里等你。”
我答道:“你叫我进去代替你慰问一下?”
霍桑向我眨了一眨白眼:“好了,别当场报复吧。你早已知道我们不是单单来慰问的。你进去见他,不必说我来,但须临机应变,刺探他和钱芝山究竟有什么纠葛。”
他向我要了一张名片,在片后注了“有要事密谈”五个小车,回头授给那仆人:“你把这片子送进去。”
仆人拿了名片看一看,仍站着不动,还有些疑迟不肯。
霍桑说:“放心,你只管把这片子送进去。你主人一定不会怪你。”
弯背的老仆悻悻地拿着名片走进去。那女仆见了我们附耳密谈的样子,似乎引动了伊的注意,站住在门房外面,取着监视态度。霍桑移过一把椅子坐下,把手插在外袋里,故作矜持的状态,不再和我交谈。我心中很犹豫,不知道我的名片有没有效验。约摸过了四五分钟,那仆才出来回报,声言主人请我进去。我暗暗地欢喜,和点了点头,回身向正屋去。我且行且自寻思。他所见我,可是就为了名片背后的五个小字?如果如此,他心中不是有了什么成见吗?
俞天鹏的卧房就在楼下书室后面的次间中。我穿过了那“一日之隔盛衰不同”
的客堂,就跨进卧房去。天鹏靠在一张挂白罗帐子的铜床上,头上戴着睡帽,头部下面垫着几个枕头。床前生着火炉,暖气扑面。我觉得室中的温度若和室外相较,至少相差一季。但天鹏拥着两条蓝绸面的厚被,似乎还很畏寒。室中的家具很精致,但式样已陈旧。床前的梳洗桌上放着描金花的茶杯茶壶。一枝红梅插在一只雨过天青的古瓶中,受了热的引诱已婿然开放。天鹏撑起些身子,张着眼睛瞧我。我从电灯光中看见他的眼圈微微陷落,脸色也很憔悴,好似他夜来曾经失眠。他第一句话就使我暗暗地吃惊。
他问道:“包朗兄,你有什么要事要和我密谈?”
晤,他果真注意我的要事。这不就是情虚的表征吗?我姑且敷衍着。
我说:“没有事。我因着你昨晚受了虚惊,特地来问候你。因为你不见客,我才写了那句…”
他忙说:“包朗兄,你何必瞒我?你的颜色明明告诉我带了什么消息来哩。”
我微微一震。难道我的脸上果然已透露了什么?
我含笑答道:“不错,我真有一件新闻报告你。你听了也许可以吐一吐气。”
他着急地问:“什么新闻?”
我道:“那个无赖的钱芝山昨夜里给人杀死了!”
他把身子仰起了些,惊异道:“唉!真的?”
“自然真。俞先生,这消息你还不知道?”
“没有啊。”
“上海晚报上载得非常详细。”
“我…我今天还没有看过任何报纸。”
他的语调不大自然,目光也垂落着。我不禁暗暗怀疑。他当真还不知道?还是说谎?
我说:“俞先生,你觉得怎么样?这无赖昨夜里实在太放肆了。”
他支吾地说:“晤,真气人;”
“其实虚则虚,实则实。人家决不会相信这无赖的话。”
“是,不过这流氓怎么会在昨夜里被杀?”
“事情的确很凑巧。”
我应了一句,默察他的脸色。他的目光仍留在棉被上。
他略一沉吟,问道:“那末凶手是谁?警察们已经查明了没有?”
我摇摇头:“还没有。”
他的眼睛抬起来,和我的目光交接一下,立即闪开去;接着又努力回过来瞧我,问:“包朗兄,你有什么意见呀?”
“喔,没有什么。”
“不,我看得出你隐藏着什么事!你…你可是怀疑我?”
谈话已是开门见山。更想不到的,取攻势的倒是他。
他自己情虚了,企图先发制人吗?
我仍含糊地说:“俞先生,你说我怀疑你什么?”
他直截地答道:“疑我杀死这流氓!”
“唉,没有的事。”我依旧诡辩着。
他自言自语:“唉!怪不得今天日问有好多人来见我。他们可就是为着这一件事怀疑我?”
我仍譬解说:“不会。你不必多心。”
“包朗兄,你的话不错。他们如果疑我,那就走到迷路上去了。因为我昨夜受了那无赖的侮辱以后,朋友们都不欢而散。我就回进房来。我女儿陪了我一夜,直到天明,方才睡着。”他叹一口气,“其实像钱芝山这样刻毒的无赖,跟他结怨的人一定不少。只要向着正路去查究,终可以水落石出。”
话是明明对我说的。他显然已经窥破了我的来意,才有这种使我移转视线的表示。我也只得起机领受。
我答道:“是。像他这样的无赖,死是应得的。昨夜听了他诬辱你的话,大家都觉得愤愤不平。他要不是一溜烟地逃了,有好多人会用武力对付他。”我顿一顿,就将话题引入正港。“俞先生,我们都知道他的话是凭空捏造的,”
但这里面总有一个起因。你如果不见外,可能说给我听听?“
俞天鹏又把肩部靠住枕头,低头沉吟了一会,才叹息着说:“包朗兄,这件事我本不愿意向别人说。你我至交,不妨谈一谈。他干了一件不名誉的事。我发觉了,将他辞歇。他因此怀恨,又伯我事后宣布出来,故而他先发制人,乘我宴客的时候,捏造了故事诬陷我。”
我进一步问道:“他干了什么不名誉的事?”
天鹏疑滞道:“他…他偷了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值钱吗?”
“当然值钱。那…那是秀棠的一只珠镯。”
“唱,他偷的是令爱的东西?”
天鹏的颧骨上红一红,又低垂了目光,两只手在扭被头,好似在自悔失言。
他慌忙辩道:“包朗兄,你别误会。他偷这东西,完全是因着金钱的代价,没有别的意思。”
我又问:“晤,他和令爱平时有没有交际?”
“没有,没有!他在这里每天只办三点钟事,办完了就走。他…他没有机会和秀棠接触。”
“你雇用他已经多少时候?”
“还没有好久。他是去年夏天来的。”
我便更换一个题目:“俞先生,你既然还留他的面子,没有宣布,他倒以怨报德。你当时为什么不加分辩?”
“我昨夜真是气极了。他的计划又非常狠毒,一时也不容易辩白。”
“为什么?”
“你知道他是我的书记,《爱与仇》的稿本完全是他一手誊写的。我即使辩白,他不是可以抱笔据作证吗?”他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当时也因为气昏了说不出话。假使他此刻不死,我少不得也要揭发他的丑行,控诉他的毁谤罪。”
我默然不答,我的眼光仍偷偷地瞧他的神色。他的脸色有些青,不知道是怒是羞。
他打一个欠神,说:“包朗兄,请原谅。我不能多谈了。今天承情劳驾,感激得很。再见。”
他把身子向里床一侧,使我不能再问。我只得说一声珍重退出来,霍桑仍在门房里等候,一见我,拉了往外就走,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到了门外,他并不上车,只向汽车夫附耳说了一句,那汽车便呜呜地开走。
我问道:“我们还不回去?”
霍柔道:“我还要等一个人。”
“等谁?”
“你马上会知道。”
我们来到福寿里口,里中都是五上五下的大石库门,静悄悄地没有人。霍桑领我走进弄口,到电灯光瞧不着的地方,方才立定。他把外衣裹一裹紧,又将衣领竖了起来。
他说:“这地方既可避风,又瞧得见马路,我们就在这里等一下。”他顿一顿,“天鹏的情形怎么样?”
我就把我和天鹏的谈话经过从头至尾说一温。
霍桑略一寻思,问道:“据你观察,天鹏的话可实在?”
我道:“他的状态真有些心虚不自然的样子。”
“是,我虽没有见他,但听你的说的话。足见他说的是谎话。”
“谎在哪里?我还指不出。”
“他说钱芝山偷过东西,并说是见财起意。这明明就是谎话。”
“你怎样知道?”
“你已经知道芝山的家庭状况。他是兼挑子,拥着相当的遗产;汪银林说他身上还有金表金链;刚才你也见过他的卧室中的铺张和留下的呢帽外衣。这种种都显得他的经济并不艰窘。那末他怎么会干那见财盗窃的勾当?”
我点头道:“不错。他所以窃取珠镯,大概不是为财,或者他和秀棠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听天鹏一说到他的女儿秀棠,便竭力否认伊和芝山有什么交际。他说得太急,反而滋人的疑团。”
霍桑先向弄口马路上瞧了一瞧,方才答道:“是,也许如此。但若使进一步推想,连芝山盗窃的事或者也是出于天鹏的捏造。我看天鹏和芝山之间一定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故而他昨晚受了诬辱,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
“你想他们中间有什么样的秘密?”
“你料的不错。或者芝山和他的女儿有某种关系。”
我也觉得天鹏竭力给他的女儿分辩,的确有些“欲盖弥彰”。我想起芝山案中本关涉一个女子。这女子莫非就是俞秀棠?
霍桑突的走出弄去,又回过头来,向着我举手招一招。我忙跟在他的背后,走出了弄口,他低声说:“包朗,我已经寻得一个秘键的钥匙。再隔数分钟,内幕中的秘密便不难完全了解。现在快跟我来。”
霍桑跨步向马路上走去。我也裹拢了外衣,跟在后面。远远有一个人形,正向着我们走过来,只因隔离倘远,我还辨不出是谁。
六、女凶手
一分钟后,来人已渐渐地走近,是一个女子。伊似乎在向我点头招呼。我仔细一瞧,伊就是俞天鹏家的那个穿黑缎短袄的年轻女仆。刚才伊回绝我们,小姐不见客,此刻怎么自动地出来?
霍桑低声向我道:“这女于的面貌很慧聪聪,又欢喜多管事。伊叫巧林,可算得名副其实。方才我打发了十个银饼,才得请伊出来。”
女仆已到我们的面前。伊的头颈上加了一条深灰色毛绒围巾,手中执着一块白巾,按住了嘴,又像畏寒,又像伯人瞧见。霍桑招呼了一声,便回身领着伊向街角走去。我们的汽车正等在那里。霍桑开了车门,叫巧林上车。巧林站住了,似乎不肯。
霍桑道:“你放心。我们只借这车子谈几句话。并不是要送你往哪里去。”
我们三个人上了车,霍桑便吩咐车夫,只须在附近冷僻的地方缓缓儿绕几个圈子。汽车既开,霍桑第一着就问伊的主人和钱芝山曾否有过争吵。
巧林答道:“吵过两次。”
霍桑道:“为了什么吵的?”
巧林道:“就为了小姐。”
我暗暗惊喜。我们先前的料想果然已幸而中鸽。这里面大概有一页浪漫史吧?
霍桑又问道:“那姓钱的和你家小姐究竟有什么纠葛?你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
巧林说:“钱先生来了不多几时,便看中了我家小姐。小姐似乎也有意思,常常瞒了先生…就是我的主人,他要我叫先生,不许叫老爷…跟钱先生出去玩。
这些事自然瞒不过我的眼睛。不过先生当初也许也早已明白,只是假装不知:或是他当真睡在鼓里,我不知道。直到半个月以前,先生忽然和钱先生吵起来,样子很可伯。“
“他们怎样吵起来的?”
“先生不许钱先生和小姐来往。”
“他们说些什么?”
“先生禁止钱先生和小姐交谈。钱先生口口声声说什么自由不自由的话。后来先生发火了,拍着桌子骂钱先生,钱先生才闭口无言。那一次总算没有破口。
可是上礼拜天他们俩又翻脸大吵。先生就把钱先生辞歇,钱先生也就绝迹不上门。“
霍桑点点头,又道:“他们第二次大吵,又为的什么?”
巧林道:“为了一条小姐的围巾…一条黑狐皮的围巾,是整只狐狸做的,还有眼睛牙齿呢。”
这情报使我怔一怔。一条黑狐皮围巾!这个女子正是我们要侦查的啊!我向霍桑瞧瞧。霍桑仍不露声色,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巧林,他接续问道:“晤,一条黑狐皮的围巾?你说得详细些。他们怎么会为了围巾吵起来?”
巧林道:“那天是礼拜六,小姐披了那围巾,说要往影戏院去,刚出门,忽被先生唤住。他问伊那条围巾的来历。小姐一时羞怯,低倒了头答不出来。先生一再催逼,伊没法,才直说是钱先生送给伊的。因为先生第一次骂过钱先生以后,钱先生和小姐的交情背地里还是老样子。钱先生讨好小姐,特地买了那条狐皮围巾,在一天晚上偷偷地赠给小姐。这些事小姐原避不过我的眼。这件事给先生发觉了,气得很,立即吩咐小姐将围巾除下来。第二天礼拜天早上,钱先生又来偷偷地约小姐出去。先生看见他,将围巾丢在地上还他,大家破口闹一阵。先生立刻赶钱先生出去。这一吵就吵出昨夜的事情来!”
我插口问道:“昨夜的什么事?”
女仆向我瞧一瞧,又踌躇了一下,答道:“先生,你昨夜不是一同在场吗?
钱先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先生竟气得发昏。这不是就因着那天的争吵弄出来的吗?“
霍桑点头道:“对,你的话不错。但昨夜客散以后,你主人的情形怎么样?”
巧林道:“他醒转来以后,就回到房里去睡,到此刻还没有下过床。”
“你怎样知道他没有下过床?”
“昨夜小姐扶他回房以后,就陪在他的床边。直到我今天天亮起来,小姐依旧陪着,眼睛可红肿了,分明一夜没有睡,并且还像哭过的样子。后来小姐回到伊自己房里,我问伊,伊告诉我果真通夜陪着伊的爸爸。”
“这话确实吗?”
“自然,这是小姐亲口对我说的。”
霍桑忽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他忽低垂了头。
汽车仍在绕圈子,因着驶行得缓,轧轧声并不阻扰我们的谈话。车窗完全闭着,可是冷风还在继续袭击,霍桑皱紧了眉。有些失望,好似他先前已经假定天鹏和凶案有关,此刻听得了天鹏昨夜里没有出外,显然粉碎了他的计划。
巧林把灰绒围巾裹拢了些,又说:“先生,我的话完了,放我下车吧。我是一向不欢喜搬嘴弄舌的,这一番话,你们决不可说是我说的。”
霍桑的眼睛注视在他的鞋上,鞋尖微微地动着,似乎没有听得。这个不喜搬嘴弄舌的女子可天生着一套伶牙俐齿,人家雇用了伊,真有些危险。不过说句自私的话,这种人对于当侦探的最有助益。否则我们要探悉这里面的情由纠葛,就不能如此容易。
霍桑突然仰起头来。“巧林,你们的电话号数是不是五一一七七?”
巧林怔一怔,才道:“是的。什么意思?”
“电话箱装在哪里?楼上还是楼下?”
“楼下,就在先生卧房外面的书房里。”
“昨天电话可曾坏过?”
“没有啊。昨天白天先生打电话很多。”
“晚上也没有坏?”
“没有…晤,我记得吃酒时李姑太太也用过电话。先生,你为什么问这个?”
霍桑不理会巧林的问句,但暗暗地点着头,似乎有所会悟。我想不出他问电话的用意。
他又道:“我还要问一句。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巧林道:“除了先生小姐以外,还有三个仆人:—个是看门的老毛,一个张妈,一个是我。”
“老毛晚上可睡在门房里?”
“是。”
“你和张妈呢?”
“我们俩同房间,在楼上小姐的卧房的后面一—先生,你为什么又问这些?”
“你别管。你昨夜睡后,有没有听得什么声响?”
话题岔进了汉港,使巧林感到迷惘。伊又用白巾掩了嘴唇,膛目地摇摇头。
霍桑自顾继续问:“譬如你小姐房中有什么声音,你们可也听得见?”
“听得见的。可是昨夜完全没有声息。因为小姐全夜陪着伊的爸爸,到天亮还没有上楼。”
“你确实知道伊没有上楼?”
“确实的。要不然,伊开房门关房门的声音,我总听得。”
霍桑的两手交握着,眉峰也越发紧促,目光还看着自己的鞋尖,好似他越问越觉模糊。
一会,他向车窗外瞧一瞧,说:“好了,巧林,你回去吧。你的话我们固然可以守秘密,但是你自己也得嘴紧些。要是你自己在主人面前漏了风,那不干我们的事。”
巧林答应了。霍桑就叫车夫开回白杨路去。在一个隐僻所在停了车,放女仆下去。霍桑摸出一张钞票,向巧林的手中一塞,又和伊附耳说了几句,方才吩咐车夫开回爱文路去。
他问我道:“包朗,你不如到我的寓里去弯一弯,再送你回去。”
我答道:“很好。这件案子把我困住在迷阵中,模不着线路,正要请你解释解释。”
霍桑摇头道:“唉,你不要希望太大。包朗,老实说,我此刻正和你一样模糊;”
“真的?这女仆的话不能供给你什么线索吗?”
“不,伊的话反而增加我的疑惑。我起先因着某种情况,很怀疑天鹏和这凶案有连带关系。我们到了俞家,又得到了几个印证:第一,他吩咐仆人拒客,似乎有些心虚;第二,我知道了他住在楼下;第三,你进去谈话,他又把假话骗你。
这种种都足以证实我的推想。不料巧林的话不但不能给我一个最后的印证,却把我的原有的想法也根本摇动了!“
“你的原有的想法,可是以为昨夜俞天鹏曾到过芝山的寓里去?”
“是,我料他如此。”
“那末你以为谋杀钱芝山的就是他?”
“我敢说他至少有谋杀的企图。”
“事实上也有可能性吗?”
“有。他昨夜受辱以后,尽可能跟着钱芝山到温州路德仁里去,贿通了仆人进去行凶。”
“你确信如此?”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道:“确信虽还难说,但我在和巧林谈话以前,离确信也已不远。”
我追问道:“现在据巧林的话,俞天鹏昨夜里明明没有出去过啊。”
“就为着这一层,又使我惶惑起来。巧林既然斩钉截铁地说昨晚秀棠没有上楼,显见天鹏也没有出外的机会。若说父女俩通同,情理上又不合。”他咬着嘴唇停一停,加上一句叹唱,“唉,真困人的脑筋!”
静默中汽车把我们带到爱文路七十七号寓前。我们刚才下车,施桂已经开了门迎出来,报告里面有客人等候。
我们踏进办公室,看见来客就是侦探长汪银林。他放下了他常吸的那种又粗又黑的雪茄,堆着笑脸,向我们招呼:“唉!二位回来了!好极!天气冷得这么厉害,今天马路上又冻死了好几个人。我为着这件事劳你们俩在外面吃风受冷,委实过意不去。现在好了,这案子已经有了六七分眉目,谅来不久就可以结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