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忽警告道:“包朗,我们可以停止了。你的脸上的色彩已经很惹目,假使再饮下去,回府后嫂夫人斥责起来,我不能负责。”
我笑道:“别取笑我。你自己的尊脸呢?也像泥塑的关帝差不多哩。”
“是,我也知道,今天我已经喝得过量了。再喝下去,万一有什么案子发生,也许要应付不下。”
“这一层你尽管放心。半夜三更,总不会再有人上门来请你探案。”
霍桑的紫红脸上现出微笑。“那倒说不定。譬如说你回家去,半路上遇到了什么剥衣的盗劫。我如果得到信息,即使再夜深些,也当然要赶来的啊。”
我也笑道:“好,好,你分明在诅咒我了!今夜里我即使遇盗,一准我自己来对付,决不再来请教你!”
霍桑笑了一笑,掏出表来看看。“好了,别再说笑话了。十点三刻哩,回去罢。”
我们付了酒钞走下万丰酒楼。霍桑准备坐车子回爱文路寓所,我却定意步行回家。我虽说借酒消寒,但多饮了几杯,身体上却反觉得有些寒凛。因此,我很想借着步行活动活动。
霍桑向我说:“我劝你还是坐车子回家罢。这几天路上不很太平,况且夜深寒而,你身上又穿着这件新做的灰鼠皮袍,怕有些靠不住呢。”
我大声笑道:“哈!你当真希望我遇见强盗吗?这个滋味我还不曾领略过,能够尝一尝也好。”
喂,别再闹笑!我瞧你下楼的时候,你的两条腿也似乎有些不听你的命令!“
“这更是笑话!我完全还没有醉。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和你赌一个东道。我此刻回去,假使半途上果真跌一跤,明天我请你泰东去吃西餐。好不好?”
霍桑见我如此固执,就笑一笑不再多说,彼此点了点头,便分道而行。
我老实说,我刚才虽然嘴硬,其实那时候我的头部确觉得略略有些沉重,背脊上也似有一阵阵的冷气,不过走路时仍安全如常。霍桑说我两腿颤动,却未克含着取笑的意思,形容过甚。
我出了岭南路,穿过花衣桥街,一直向南,到了行云路相近,因着四肢的活动,周身的血液流通了,身上的冷气顿觉消减了不少,头面上受了寒风的刺激,眩重的感觉也好了许多。
细雨仍是仅漾不绝,那一阵阵挟着细雨的冷风不住地迎面扑来。我身上罩着雨衣,戴着雨帽,足上也穿着橡皮套鞋,走路还不觉得什么。一会儿,我已走近三星公所。?那里本来很冷僻,田间虽然有电车通行,这时电车已停,街上的行人稀少,路灯为雨气所蒙,光线的透射打了折扣,越发觉得冷静。我想起了霍桑所说盗劫的话,在这种地方确实是有可能性的。
那时上海市上的盗劫案子的确相当多,每天至少总有五六起。青天白日尚且不足为奇,像这样的雨夜,论势确是很危险。但半路上遇盗的玩意儿,我却不曾经历过。假使霍桑的话果然不幸而中,也好使我增一番阅历。其实事后思量,我当时这种意念委实已带几分酒意!因我那时既没有防身的东西,万一有两三个人上来,我一个人未必抵故得过。那时灰鼠皮袍剥去了不算,也许还要使我受寒。这种滋味实在也不见得怎样好啊!
我一个人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迎着细雨寒风。踽踽地向前进行。
砰!
我猛听得呼呼的风声之中,突然有一声枪声。我陡的停了脚步,经此一震,脑中忽清醒得多,但一时间我还不知枪声从哪方面来。枪声不再继续,我前后一望,也不见半个人影。
这地方是大树路中段,已近华盛路的东口。这枪声不会是从那条东西向的华盛路上来的吗?我停足的地方,距离华盛路的转角只有四五十步。我略一踌躇,立即开步奔向华盛路去。布料我刚才奔到转角,忽觉有一个人正从华盛路上转过来,在转角上和我撞个满怀。这个人的来势既疾,我又毫没防备,但觉两足一滑,我的身体竟不由不仰跌在那泞滑的水泥人行道上。这一跌虽然没有跌痛,但我赶紧爬起来时,那个撞倒我的人早已向大树卤端奔去。我立直了远望,看见他奔过远远的一盏电灯下时,觉得他的身材似乎很高大,穿着一件灰色的长袍。但那人奔过了那盏电灯,我便再瞧不清楚了。我在这一瞥之余,也曾拔脚追踪。可是说也惭愧,我刚才跨了两步,我的脚底在水泥径上一滑,又覆面地跌了一跤。等我第二次起立的时候,那逃走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我的雨衣上却已弄得满是污泥。
这时我的神智已经清醒多了。我料想华盛路上必已发生了凶案。我既然没法追捕逃走的人,不如就到那边去瞧瞧。我回身绕过了转角,抬头一瞧,看见朝南一排的西式房子约摸有十多宅。那屋子的前面各有一小方空地,围着短墙和铁门。这时有几家的楼上,正在开窗瞧视。约摸向西第五六家门前,有一个人正在树下的水泥人行道上,俯身瞧什么东西。
我急急赶到那边,才见有一个穿西装的人躺在地上,旁边那个穿黑色棉袍的男子,正接着身子想扶他起来。
那人见我走近。呼道:“唉!先生,不好了!我的主人给人打坏哩!先生,你可能助我一臂,把他抬起来?”
我答应了一声,忙走过去托住那受伤人的肩膊。
那人穿着一件酱色厚呢的大衣,里面是一套藏青哗叽的衣服,身材约有五尺左右,呢帽已经丢落,膏抹的头发也已散乱。从电灯光中估量他的年龄,约在三十开外。他的面容惨白,紧闭着双目,嘴里的呼吸急促,还不住地哼着。他的衣服既厚,外面又不见血迹,一时却不知道他伤在哪里。我又瞧那仆人约有四十岁以上,黝黑的脸儿带些方形,满脸粗麻,瞧见了似不很讨人欢喜。
我向那仆人说:“现在你提起他的两脚,把他抬到里面去再说。”我向墙上的一块铝皮牌子瞧了一瞧。“你主人可就是董贝锦律师?”
仆人摇头道:“不是。我们住在这一家。我主人叫罗维基。现在请你把这扇铁门推开,你先倒退着过去。”
我举起一足回头把那铁门踢开的时候,果见门上钉着一块小小的铜牌,标着“西医罗维基”的牌子。一会,我们已把那受伤人抬到一间诊察室中的沙发上。
麻子仆人忽大声道:“唉!我主人是带着皮包出去的,怎么刚才没有瞧见?”
他说着又匆匆赶到门外去。一会儿他回进来时,手中只执着一顶黑色呢帽。
他向我说:“皮包不见哩,谅必已给那凶手劫去了。”
我已着手把罗维基医士的外衣或子解开来,又解开了里面的哗叽短褂,才发现他的左肋外面有一滩鲜红的血迹。我才知道那枪弹就是从这地方进去的,谅必还没有穿出。
我回头问道:“你想那皮包是凶手劫去的吗?皮包中有什么东西?”
仆人答道:“那是我主人诊病的器械。刚才他正要出诊,故而把皮包随身带着去。”
凶手会抢劫医师的诊察器械?这似乎不近清理,但这时候我已来不及追问。
我说:“现在他需要别的人给他诊视一下哩。这里邻近有医生吗?
仆人摇摇头。“没有。”
我瞧那受伤的人眼睛仍紧紧闭着,眉峰皱蹩,表示他正感着非常的痛苦。他的有短须的嘴唇开而不合,呼吸比前更短,哼声也比较低沉些。我私念这个人是否还有挽救的希望,已是难说,但请医的手续当然是不可少的。
我又问道:“这里有电话吗?还是打电话去请一个医生罢。”
仆人道:“好,我们有电话,就在后面的书房里…”
滴铃铃!…滴铃铃!
电话铃声却先响起来,沙发上的罗维基医士突然两目大张,又张开了嘴,咽喉中发出格格的微声,好像要说什么,却到底发不出声音。
我急忙问道:“你有什么话?谁开枪打你的?”
他似乎没有所得,设光的眸子仍在视着不动。
滴铃铃!…滴铃铃!…滴铃铃!
电话的铃声仍不绝地响着。罗维基的身子本横躺在沙发上面,忽又手足牵动,似乎因那电话的缘故要想撑起来。其实地全身的神经早已失了效用,除了略略地牵动以外,再也不能动弹。
我会意退:“你要听电话吗?好,我给你去听。”
那受伤的人仍直视着没有表示。我立即走到后面书室里去,接了听筒,忽听得电话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问道:“你们是罗医生家吗?”
我急答道:“是。你哪里?”
那女子道:“这里是吴公馆。太太等得不耐烦了。请罗先生快来。”
搭的一声,接着又是一阵铃响,那边已挂断了。我本想向接线生变问那边的号数,但摇了几次,没有人答应,分明那接线上的事务正很忙民、一时来不及兼顾。我重新回进诊室,忽见那罗维基又闭拢了眼睛,脸色也更见灰白。他的两手牵了一牵,两条腿挺一挺,便静止地不动。我凑近他的鼻子一听,才知他已透出了最后的一口气!
这对我才觉得请侦探比请医生更重要了。“
我向那仆人说:“你穿在这里。我来打电话到警署里去报告。”
那仆人瞠目结舌地呆住了,脸上表示一种惊讶的神色,他的右手举一举,又垂落了,仿佛要想阻止我这举动,却又不敢启齿。我不等他的答语,立即回进电话室去。我先打电话给西区警署的侦探倪金寿,不料倪金寿不在。我向署中接电话的人说明了地点电话和发案的大略情形,叫他们链打发人来察勘。我又想起了霍桑。我觉得这件案于有几个特异之点:凶手劫夫的是诊察器械;死者临死时对于电话的注意;电话中又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都很有研究的价值。霍桑也许乐于从事。可见我打电话给霍桑时,霍桑还没有回到寓里,我只能照样告诉了他的旧仆施桂。
我连扑了两次空,心中未免怏怏,只得重新回进诊室里去。我看见那麻子仍站在一旁,但和罗维基的尸体距离得五尺远,脸色也泛白,眼睛里漏出骇光。
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道:“我叫曹福海。
“这里只有你一个仆人吗?
“还有一个徐老妈子。伊刚才已先睡了。我可要去叫伊起来?”
“慢。你在这里服役了多少时候?”
“还只两个月。”
“唔,刚才你主人是出诊去的吗?”
“是。”
“出诊的地点是哪里?”
“这个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那末,你把刚才他被人开枪打死的情形说给我听听。”
“我主人说要出诊去,叫我先睡,因为他有钥匙。我关上了这里面的一扇门以后,就回到后面我的卧室里去。我刚在那里整理床上的被褥,忽听得一声枪响,大吃了一惊;仔细一听,又听得我主人喊痛的声音,才奔出去看。我到了门外,看见主人已经跌倒在地上,有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正飞奔向西。那时我忙着想把主人扶起来,来不及追赶。但主人已经不能转动,他的身体又重,我拉他不走。再过一会,你先生也就赶过来了。”
我讶异地问道:“你说你看见一个穿灰色短衣的人向西面奔去?”
曹福海点点头。“是的。”
“他是穿短衣的?不会是穿长袍的吗?”
“不会。我看清楚。”
“他会不会是向东逃的,你误会了方向?”
“不会,我不会误会。我明明看见他向右手一边去的。”
那麻子的说话既然这样确定,显见他所瞧见的穿灰色衣服的人,并不是我所瞧见的那一个。这里面显见有两个穿灰衣的人,一个穿长袍,一个穿短衣,一东一西,分两个方向逃去。
我又问道:“这个逃去的人,你可认识?”
福海说:“我不认识。”
“你可曾看清楚地的面孔?”
“也没有。我只见他的背形,没有看清楚。”
我向那诊室的四周瞧了一瞧,又道:“你的确看见你主人出门时是提着皮包的?”
曹福海又点点头。“对,我的确看见。在我没有回进房里去的时候,看见他已经提着皮包准备走出去。我问他可要给他唤一辆车子。他说今夜下雨,这里附近太冷静,一时唤不着车子,他不妨自己顺路去雇。接着,他就走出去,我也就到后面去了。”
“他出外时,你没有给他关外面的前门吗?”
“没有。外面门上有锁,他出门后随手下锁。这锁有两个钥匙,我也有一个。后来我听得了声音奔出去看,也曾费过一会开锁的工夫。
“那末他大概是在出门以后,正自回身锁门的当儿,被人开枪打中的。你想是不是?”
“也许是的。但我在他出门时,还约略听得他说话的声音。
“喔?在门外面说话?”
“是。”
我急忙道:“唉!这一点很有关系!你听得他和什么样人说话?是男人还是女人?”
曹福海道:“我只听得他的声音;是不是和人说话,或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
这一点可惜没法证实,但自言自语,好像不大会。大概这罗维基出门以后,还曾和一个人谈过话。这个人是谁?可就是打死他的凶手?假使如此,凶手既和死者互相交谈,可见他们俩本来是认识的。这一点在侦查时当然很有助益。
滴铃铃!…滴铃铃!
后面书室中的电话又响了。我以为是霍桑或倪金寿的回音来了,自然抢着去接。不料又出我的意外,这电话的来源又是莫名其妙。不过因这一次电话,才引出了这案中的一大线索。
二、我的冒险
我先前第一次接得的电话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有一个姓吴的太太正等待罗维基会。这是不是出诊的一家,我不知道,有没有嫌疑,也完全没有端倪。但这第二次的电话更是觉得奇怪。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操着不很纯粹的上海话,语气又很急促不耐。
他劈头第一句就问我:“你是维基?”
我一转念间,便定意暂且冒一冒。“是。你是谁?”我防他听出声音,故意咳了两声嗽。
那人答道“我是虎臣啊。我等你好久了。怎么还不动身?你得知道,这件事耽搁不得呢!
他听不出我的声音,第一重难关总算达过了;他又说耽搁不得。什么事耽搁不得?我看不像是医务上的事。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我心中不禁暗暗地欢喜。
我又故意低着声音,答道:“唉!对不起!我马上就出来了。你…”
那人忽作疑问声道:“你的喉咙怎么样?怎么声音这样低?”
我不禁微微一震。他不是已瞧出我的破绽来了吗?但我仍保持着定力,索性再咳一声嗽,再放胆答话。
“我刚才喝了几口风,忽而咳起嗽来,故而声音有些儿哑。喂,你此刻在哪里呀?”
那人道:“什么!你忘了?昨天我不是和你的定的?”
可恶!他不肯说!可是我倒难回答立但这是个紧急关头,除了冒险试一试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
我又含混地答道:“那怎么会得忘记?我只怕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故,另换地点。
那人道:“不,眼前外面还没有风声。你赶快就来。
唔,“外面还没有风声”,这句话显示了我的料想没有错、我一边答应着,一边着急万分。这显然是一条重要线索,这个人明明和死者约定了干什么秘密勾当。但我不知道这人在什么地方,事势上又不容我发问;如果再一问他,难免立即穿破。一刹那间,我又想出了一个救急的方法。
我忙答道:“喂,我此刻就要出门了。但还有一个辞不掉的急症,有一个人在这里坐等,我不能不先跟他去走一遭。我到那边后,如果能够立刻脱身,决不耽搁。可是万一有什么留难,我可以打电话通知你。你那边的电话号数是多少?
那人停了一停,才答道:“一九O四八。
我的心头突突地乱跳,神经上受了连带影响,竟也不能安定。我竭力镇持着,早把那挂在电话箱旁的号数簿取在手里,急忙忙检查一九O四八号,才知是大江旅馆。
我乘机再冒一冒。“好,别的事我们见了面再谈。喂!你仍住在五十六号房间里吗?
那人忽抱怨地道:“不,七十一号啊。你怎么也忘了?
我急道:“唉!不错,我弄错了。刚才有个朋友在东方旅馆五十六号打电话来,故而我记错哩。再谈。”
我正要把电话挂断,听筒中忽又有急促的声音。
“喂,慢。你不是说还要去看病吗?那东西又怎么样?
僵!那东西?什么东西呢?我可能问一声吗?不!绝对不能!这一问也许会全功尽弃,我万万不能冒险。我还是采取含糊其词的策略。
“那不妨事。我有方法,你放心。”
我说完了这句,再不等他发话,突的将听筒挂好,顺手摇了一摇。我回进诊室里时,我的心房还是跳动得厉害。这一次电话显然大有关系。从这条路进行,也许可以立刻揭破这件凶案。据情势而论,这个被杀的罗维基,显见和那个叫虎臣的人有什么秘密勾当。这件事他们本约定当晚在大江旅馆七十一号里解决。我听他的口气,分明情势很急,不能耽搁。他所问的“东西”,我虽不知道是什么,但凭臆想推测,一定是什么秘密的违法东西。这东西本在死者罗维基的手中,约会时似乎要带着去的;因此那人一听我说还要出诊,便关心着它。照此推想,刚才罗维基带出去而被人劫夫的皮包,所装的也许不是诊病器械,却就是那人所说的“东西”!
经过了这一度推测,我越觉得这条线路的重要。这时候警署里还没有人来。霍桑也毫无消息,我一个人真有些进泥两难。不过这一着棋子万万不能错过,并且又不能耽搁下去,我不如就单身进行。我的主意已定,重新打一个电话到霍桑寓里,他仍旧没有回寓。我又向施桂说明了一声,等他一回来后,立刻赶到大江旅馆七十一号里去。接着我叮嘱那仆人曹福海,叫他去把楼上的老妈子唤醒了,一同看守着,警署里不久会有人来。我说完了就匆匆出来,向大江旅馆进行。
我知道那旅馆的地点在爱河路中部。那时路上没有车子,直走到了国华路转角,我方才雇着一辆黄包车。橡漾的细雨还没有停。我在车篷中默自寻念。这个叫做虎臣的人是一个什么样人物?假使我和他谈不投机,动起武来,我身上却绝无准备。我瞧那罗维基的诊室中的设备简陋,出门也没有包车,料想他的行医业务未必见佳。他的行医谅必只是虚幌,暗底里一定另有秘密的企图。不过我此刻毫无线索,想不出他们的企图是什么性质。
车子到了大江旅馆,我下车一瞧,门前停着鸥辆汽车。楼上楼下许多靠马路房间的窗上,电灯还一大半亮着。这原是一爿中等旅馆,共有三层楼,约有一百多号房间。
我在进旅馆以前,先把身上泥污的雨衣脱下了,反折了挟在臂上,随即走到里面。我先向旅客一览表上瞧瞧,看见七十一号在二层楼上,写着的姓名叫金汉成。我暗忖刚才他自称虎臣,现在却写着汉成,可会得弄错?但这种人既然干着秘密勾当,必不止一个名字。那虎臣的名字也许就是金汉成的真名。
我先走进旅馆的账房间里去探问。看见内中有一个姓江的职员,我本来和他有些相识。经过了简短的招呼,我就问他七十一号的旅客几时来的,有什么职业。
那姓江的给我在簿子上查了一查,答道:“这人是昨天来的,福建籍,他的职业只写一个商字,我不知道底细。”
“有家眷吗?
“没有。只有他一个人。
“他可是常住在这里的?
“这也不仔细。这里的旅客进出很多,我记不清楚,但他决不是这里的老主雇。
我觉得问不出什么,就谢了一声,定意直接上楼去见一见那个人再说。我上了楼梯,走到了七十一号的室前,忽又迟疑起来。我见了他说些什么话?他若使瞧破了我的真相,立即动蛮,那又怎么样?既而我又壮了壮胆。我此刻酒意既消,脑子已完全清醒,一个对一个,当然不必多所顾虑。我引手在室门上叩了一下,觉得里面正有一个人在案台走动。那人听得了我的桥声音,似乎立即停步。我乘势把门钮一旋,室门便应手推开。
一股浓烈的烟雾挟着蒸汽管的热气,直扑我的鼻管。我定睛一瞧,见有一个瘦长的人站在室门近旁。那人约摸高出我一二寸,肩膊瘦削,虽穿着胡桃色团花缎子的羊皮饱子,仍掩不住他身子的瘦细。他的颈项特别长,从他嘴里衔着的雪茄的烟雾镣绕中,瞧见他的颧骨突出,眉毛稀淡,脸色枯黄没血,好像重病新愈的样子。但他那一双黑圆的眼睛却张得很大。我看见他的眼光正和他的身子一般地静止不动,分明正在全神贯注地打量我是什么样人,并且在寻究我有什么来意。我反身把房门小心地推上了,重新旋转来。
我向他点了点头,问道:“你是虎臣先生?”
那人仍呆瞧着我不答,略停一停,才向我反问。“你要找哪一个?”
“唉,是罗先生叫我来的。”
“罗先生?”
“是。罗维基医生。你刚才不是和他在电话中接洽过的吗?”
那人缓缓举起手来,把嘴里的雪茄烟取下,他的乌黑的眼睛在流转,但仍盯住在我的脸上。
他冷然地答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一句都不懂。你这样冒冒失失地闯到人家房间里来干什么?”
我仍保持着镇静态度,婉声问道:“你是不是姓金?”
他点头道:“是!”
“那末,你的大名不是叫虎臣吗?”
“那却错了。但你是谁?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事?请你先说个明白。不然,我要不客气了。”
他的态度并不慌张,却很镇定。我真误会了吗?不!我不相信。不过我一时也找不出攻击的方式。
我又说:“那罗维基医上你不是认识的吗?我就是他派来的代表,特地来和你商量一件事…”
他忽而举起右手,厉声阻止我道:“喂,先生,你弄错了。我不认识什么罗维基,更不知道你代表的是什么事。请你回去弄弄清楚,再来找你所要找的人。对不起,我这里不便屈留你!”
嗜,他居然下逐客令了,我势不能再捱在里面。但我究竟是误会吗?我敢说一定不是!因为我听了他的不纯粹的上海方言,和我刚才在电话中所听得的完全相同。但他此刻既然不肯承认,我也没有权力强制他承认。况且他的勾当是什么性质,我还没有知道。我毫无依凭,当然不便卤莽从事地就叫警察把他拘起来。
那时我将计就计地道了一声歉,退了出来,打算另谋对付的方法。我重新到那账房里去找那姓江的职员。
我问道:“那七十一号的旅客有些可疑。你们可知道他的来历?”
姓江的答道:“包先生,我们委实不知道。他进来时就预付两天房金,别的都不知道。”
“有没有人来访过他?”
“这要问楼上的条房们,我们这里并不留意。包先生,你要查究这个人,可是他犯了什么案子…”
我正待答话,偶一回头,忽见这个瘦长的人正从楼梯上匆匆走下来。他的身上已罩着一件棕色雨衣,头上戴一顶淡灰色的呢帽,帽边沿压得很低。但他的高颧瘦顿的面孔却逃不掉我的眼光。我急忙把身子闪在一根柱子的后面,避去他的眼目。他下了楼梯,头都不报,便匆匆地向外。他准备逃走了!
我忽见胀柜外面有一辆旅馆中送信用的脚踏车。我情急没法,使低声向那姓江的职员商量。
“对不起,这车子我借用一用,回头就可以奉还。”
我不等他的许可,急忙取了那辆车子走出旅馆。那金汉成早已出了门口。我先站在门口,里面向外一望,果真不出所料,他正在跨进一辆汽车。那汽车是白牌黑字。分明是出租的,号码是六三三。我暗暗地记着,心中不免担忧,就急急地将污泥的雨衣穿上,撩起了长袍,把脚踏车推上马路,等到汽车一动,我也就鼓轮跟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