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探案集 作者:程小青【42部完结】

霍桑探案集,侦探小说,程小青著, 群众出版社出版。其文笔的明洁流畅,叙事的清楚,分析推理的缜密周致,在同时代的作者里更是不作第二人想。

世界上现在在物质和精神文明方面走在前面的国家,侦探小说在出版界的继续蓬勃,是不争的事实。它们在文学的领域究竟有怎样的价值,可能因每一个作者的作品而异,我们自然不大容易立刻做出公平的衡量。但是做一个特殊的风派自成一格的品类(genre),它们能够获得广大的读者们的欣赏和支持,是无疑的。程先生这些作品,有的已经是半个世纪以前的文字了,有的也有四十多年的历史。然而,只要读过它们的人,就会同意它们今天仍然能够吸引大量的读者。若以情节的精彩取胜来说,它们的故事绝不亚于今天在各处流行的侦探小说家像Agatha Christie,Dorothy Sayer,Josephine Tey,Rex Stout,Ngaio Marsh等人的著作,可是它们的情节却是中国的,其文笔的明洁流畅,叙事的清楚,分析推理的缜密周致,在同时代的作者里更是不作第二人想。可惜程先生现在逝世已有多年,来不及看到他自己的这些著作的重印了。但是我们相信这些作品的流传,广义地固然可以说是今天的中国读者们也正和世界上爱读推理小说的人能够沆瀣一气,大家共同去追求科学的客观真理,拥护人与人之间的和平相亲和正义。狭义地来说,现代化的理想,也应该从先有现代化的头脑开始。


程小青(1893.6.21…1976.10.12)又名程青心,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文化艺术工作者联合会委员、中国民主促进会江苏省委员、江苏省政协委员。苏州人。出身贫苦,幼年丧父,靠母亲做手工维持生计。在私塾读了几年书,十余岁到上海亨达利钟表店当学徒,平时喜爱文学书籍,经常练习写作,十六岁开始写文章,同时在夜校补习英语,1915年开始翻译《福尔摩斯探案》。1917年从上海迁到苏州,在东吴大学附属中学担任中文教员,着力创作中国自己的侦探小说。他的代表作为《霍桑探案》。1920年到1937年是霍桑探案发表的主要创作阶段,在这期间内他和严独鹤等合编《侦探世界》等专业性文艺杂志。1930年左右又翻译美国侦探小说名著《斐洛凡士探案》、《陈查理探案》及《柯柯探案》。程小青的创作有多方面的发展,抗战前夕曾为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和上海国华影片公司编写电影剧本,题材除侦探案件外,主要有古典历史剧,如曾轰动一时的由当时著名演员周璇、舒适主演的《董小宛》。包括影片主题歌、由周璇演唱的《缥缈曲》也是程小青创作。

目录:
黑地牢
黑脸鬼
狐裘女
灰衣人
江南燕
酒后
两粒珠
楼头人面
轮痕与血迹
猫儿眼
矛盾圈
迷宫
魔力
青春之火
犬吠声

试卷
双殉
霜刃碧血
嗣子之死
逃犯
王冕珠
乌骨鸡
无头案
无罪之凶手
毋宁死
项圈的变幻
血匕首
一个绅士
一只鞋
紫信笺
白衣怪
别墅之怪
催眠术
催命符
第二张照片
断指团
断指余波
古钢表
怪房客
海船客
舞后的归宿

正文 黑地牢


一、疑真疑假
那时期上海社会可算是“多事之秋”。绑票、暗杀、惊骇离奇的盗劫案、神秘莫测的失踪案等等,可说是“应有尽有,层出不穷”!在这个时期,霍桑的工作自然也特别忙碌。我的日记中记着,在短短的十五天中,他竟连接地破了三件绑票案,一件盗案和两件谋杀案。我在这六件案子里面,竟也参与半数。这还不算,最近霍桑竟单枪匹马地又破了一件江南燕案。
江南燕是什么样人,大概不用我再详细介绍了罢?他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侠盗,又是盗窃学的专家,智能和技巧都有过“与众不同”的表演。假使盗窃学上也可以有学位的荣衔,他尽够得上博士的资格。他已和霍桑交手过好几次,所以在霍桑的心目中,也认他是一个唯一的劲敌。那时候上海社会正自纷扰不宁,无论官家私家侦探,个个都闹得焦头烂额,他老人家偏又出来凑闹热。那自然要使上海社会的一般资产阶级谈虎色变,寝食不安了。
他这一次犯的案子,说来也很可惊,就是大华银行的第二号保管库忽而被盗。
库中保存的,有前任财政次长刘伯蓉夫人的一副钻镯,价值二十二万元;还有刘次长负责保管的,民众教育基金团的基金,有价证券十八万五千,竟然都不翼而飞。
被盗的情由很离奇。银行的后门被人烧断了铁闩,看门人也被盗匪捆绑起来,塞住了嘴,不能声张。那保管库本是美国卡尔登厂制造的,库门的厚度在十英寸以上,原是保证避火避盗的,并月—还有两重密码的暗锁,确实不容易开发。案发以后,库门上烧成了铜元大小的一个小洞,库门里面另有一只白粉画的燕子似的飞鸟。
因此大家都说这一件惊人的案子一定是江南燕的成绩。因为在这保管库案发生的前三天,报纸上曾宣传过这一位神秘性的巨盗已经到了上海。
这消息的来由也很奇怪,据说是一位声名狼藉的某侦探手下的一个小伙计传出来的。有一天,那位探员曾经接到自称江南燕的电话,要向他借两万元盘费。
那侦探似乎为着留个交情起见,当夜便恭恭敬敬地如数把两万元送去。这消息在某一张小型报上披露以后,有一位新闻记者特地去见过那位大侦探,问他有没有这一回事。
那探员轻描淡写地答道:“你这话问得有趣极了!江南燕竟敢向我要钱?我又向那个去要呢?我等侯他好几年了。他如果胆敢到上海来,那真是我求之不得的。”
否认尽管否认,但是外界的传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后来恰巧又出了这一件大华银行的案子,加上了一次印证。于是江南燕的名字一时间便成了茶坊酒肆中唯一的谈话资料。
可是这案子经过了霍桑的勘查以后,却又独创一议。
他曾向大华方面的负责者说:“这案子不是江南燕干的,只是什么人假借名义,目的在偷丁东西,使人家不敢追究。”
大华当局自然很诧异,要求他提出他的否定的理由。
他当时曾指出三种证据:第一,保管库门上的一个洞是用电流烧化之后,另用钢锥凿成的。不过这个洞,库门内外虽然都有很深的洞口,中间却没有穿通,显见是从两面分凿而成。实际上并不能够开锁。这可见这库门的开发,并不实在和凿洞有什么关系。第二,那号码锁上有两个很清楚的指印。这也不消说得,这坚厚的库门既不是凿洞弄开的,当然只有对准了号码开发的一法。但号码的构造非常灵巧,不知道的人休想明白;而知道号码的只有经理一个人。假使不是经理监守自盗,势必有什么人偷知了密码,悄悄地开了,做一个内线。第三,那一排的大号保管库共有四号。第一第二号库中存的都是公债票,只有第三号中的钻石最容易变钱。这也是有内线的明证。此外那燕子的形象,霍桑已经见过几次,这一次却画得不成样子,也可以做别的人假冒的一证。
霍桑凭了这个推想,经过了细密的侦查,果然破获了真相。原来有一个经理室中的书记,串通了两个外面的人,合伙儿干这把戏。这书记当场被霍桑捉破,一经询问,便完全吐实。
据那书记说,这事的起意并不是他;他只是受了人家的利用。有一个著名的匪徒,不知怎样探知了刘伯蓉夫人的钻镯藏在银行里面;又知道那书记在经理室内办事,可以,有偷窥密码的机会。因此那匪徒便强迫这书记做一个内线。他的责任,只须把铁箱的暗锁开了,别的都由他们自己动手。书记勉强应允了,当下收了他们一千元的定洋,约定得手以后,彼此平分。可是案发以后,那动手的匪徒拿了钻镯和证券,悄悄地逃跑了。那书记虽也曾说出约定的会晤地点,但警探们按址缉访,扑了一个空,四处侦缉,也不知道匪徒和赃物的下落。
案子虽说是破获了,但是真贼未得,并且惟想那个动手的匪徒,敏捷干练,也是一个好手,故而实际上还不能算圆满了结。据霍桑的意见,这一着至少打破了一个疑团,就是这案子既然出于假冒,可见江南燕已到上海的话完全是一种无稽的谣传。
谁知事出意外,隔了两天,竟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恰当“正是江南好风景”的暖洋洋的三月天气。一阵阵的细雨东风,霎时间把那沉沉深眠的大地唤醒了,像一个梦回的美人倦眼惺松地张开眼睛来。近郊的野外,柳眉舒绿,桃腮吐红,水田漠漠,碧草芋芋,还有那一群群的峡蝶流莺,帮助酿作一番春意。不料在这当儿,那一股破坏社会安宁的匪徒,竟也像青草一般地蠢动起来。
我记得江南燕到上海的消息是在三月十四那天披露的。十六日便发生了大华银行的盗案。这案子在十七日就被霍桑查明,不过真贼和主盗一时还都没有着落。
到了十九日的早上,一件怪事突然来临了。
二、蜜蜂与燕子
十八日那天傍晚,我因报纸上都载着霍桑破获了一件假江南燕案,特地到他的寓里去,听他讲发案的经过。他留我吃了晚饭,又谈到深夜,就叫我宿在他那里。
我从结婚以后,虽已和霍桑分居,但是他的爱文路七十七号寓所中,依旧安置着我的床铺,我也仍不时和他同住。
十九日清早我起身走进楼下办事室时,他的数十年如一日的清晨户外运动已经完毕回来,正坐在靠窗口的一只藤椅上,在静穆地看报。他只向我含笑点一点头,并不中断他的读报工作。我也默默地坐在他对面的一只沙发上,同样从书桌上取起一张报纸。
窗开着,消释了寒意的微风断续地溜进来。时间还早,远处的市声还很稀疏,室中显得很静谧。壁炉沿上的一只小瓷钟正指着八点零七分。钟的右边有一个装着红木底座的手榴弹壳,那是“活尸”案中的成绩;左边是一只雨过天晴的古瓶,插着两三枝浅红的杏花。壁炉外边的壁上挂着一副五言联,“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下款是沈筠章,笔致有颜鲁公气息。读者们的记忆力如果不大坏,也许还记得这位太史公所以和霍桑发生关系,有过一段小小的因缘,我曾写过一篇《反抗者》。
单就这当儿的柔和宁静的空气…物质的和抽象的…看,这像是一个文人的书室,谁也不相信这里是一个专跟巨匪、恶棍、奸蠢、劣绅,斗智角力的侦探家的办事室。要是说这地方不久又将欣起一个惊人的轩然巨浪,更是谁也梦想不到。
嗡…嗡…嗡…
一个蜜蜂飞进窗口来;接着的又是一个,两个…目的地都是古瓶中的杏花。
我的注意力给搅散了,目光从报纸上抬起来,看这一小群蜜蜂工作。真不能看轻这小动物。它有着优越的性能…分工、互助、守纪律、耐劳苦,就是这几点,有些号称万物之灵的人对它也不免惭愧。
我不知不觉地低吟哦。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包朗,你真雅兴不浅!你做诗?”
霍桑的听觉真敏锐,我的低低的微吟也逃不过他的耳官。
我笑一笑。“不是做诗,是吟诗。诗是罗隐做的。”
“喔,罗隐?”他放下了报纸。“这名字很生疏。他是唐朝人还是宋朝人?”
“都不是。他是五代人,字昭谏,是吴越的新城人,气节高尚,文章多魄力,诗也很好。”
霍桑点点头,不接口。他的心智因集中在科学和有关侦探学的其他学科方面,对于文学原没有深切的研究,我也用不着为朋友讳饰。不过他并不太机械,对于文学的鉴赏和爱好也不在一般水准之下。
他又说:“包朗,你的记忆力真不坏。你念过的诗都背得出?”
我答道:“那也不。好的诗才容易记,尤其是绝句。这首七绝是我心爱的,所以连作者的小史也牢记着。”
“那末这是一首好诗?”
“自然。”
“晤,好在什么地方?你说说看。”
“你听清楚没有?要不要我再念一遍?”
“不必,我每一句都听清楚。我要听听你的评语。”
我说:“你总知道诗的主要条件是情感。这首诗有寄托,有感慨。所谓寄托感慨也就是情感的流露。你说是不是?”
他垂着目光,沉吟了一下,才说:“你所说的感慨是不是指结末两句?”
“是。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要是我引用一句成语,就是寄概遥深。”
霍桑忽皱紧了眉峰,不回答。他抽出一支白金龙,慢地擦火点着。
室中暂时静默,嗡嗡声又响起来。我看见他皱眉,心中有些纳闷,好像他对于我的批评不满意。
我问道:“霍桑,我也喜欢听听你的见解。你看这首诗好在那里?”
他吐了一口烟,突然摇摇头。
他说:“我的意思恰正和你相反。我以为要是改两个字,才能称为好诗!”
这是大胆的批评!我不能不暗暗惊异。因为霍桑对于事物虽常有独特的见解,也能言之成理,但是文学并不在他的研究的领域之内,怎么竟也有这突冗的表示?
我问道:“什么?你说这首诗不好?”
他爽直地答道:“是,不改不算好。”
“要改?你也能够改?”
“当然!”
我楞住了!我不是轻视他,但是霍桑不是诗人。他这话就算不是厚诬古人,也未免近于冒失。
我再问:“那末你说应该改那个字?”
他应道:“简单得很,把两个‘谁”改做两个’人‘就行。“
我默默地不答,脑子里暗暗念着:“为人辛苦为人甜。”
霍桑又吐出了一长串烟,说:“包朗,怎么样?你赞成不赞成?”
我疑滞地答道:“我…我看不出它的好处…”
他插口道:“你还不借我的意思?照原句的含意,分怜悯蜜蜂酿成了蜜,不能自己享受,却给不知何人享受故而对蜜蜂在表示悼惜的慨叹。它的含义在鼓励自私,跟俗谚所说的‘前人种树,后人吃果’的教训恰正相反。这是颓废的观念,在这个新的时代,不但不足为训,简直要不得!现在我给它改一改,而且加以正面积极的解释,就显出这小生命的伟大性。它采花,它酿蜜,为的是人,不是为自己。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谁也应得有这‘为人’的观念,那末民族才得滋长繁荣,人类才得团契睦洽,世界才得安宁和平!包朗,你平心说一句,我改得好不好?”
我怎么样回答他?不,我说不出,因为他的理论是根据时代意识,在逻辑上当然是成立的。不过他拿这个准绳来衡量古人的诗,在我总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唉!奇怪…怎么?…”
静穆的空气打破了!我陡的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端,才使霍桑这样子惊惶。他喊了一声,从藤椅中跳起来,丢了烟,把身子靠着书桌,两眼圆睁着,他的头不住地旋来旋去。我一时还莫名其妙,我的眼光也不由不跟着他的视线。
“唉,一只燕子!”我脱口喊一声。
他喘息地应道:“是!你也瞧见了…唉!…唉!飞出去了!…奇怪!

太奇怪!“
我说:“一只燕子有什么奇怪?蜜蜂可以飞进来,燕子怎么就不能飞进来?
现在是春天啊。“
霍桑不回答,突的奔到靠马路的窗口,又把身子一侧,避在一边。他露着半面,慢慢地向外面察看。我正想跟到窗口去瞧瞧,霍桑忽向我摇摇手。我只得止步。我觉得他的紧张似乎近于过度郑重。
他回身过来,他的脸上带着惊恐的神气。
我问道:“你可曾瞧见什么?”
霍桑微微摇摇头。“没有,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末你何必如此慌乱?可就是为着那只燕子吗?我已经说过,春天是蜂蝶莺燕活跃的季节…”
“不,不!蜜蜂是昆虫,燕子是鸟类,不能一概而论。”他像在解释动物的分类,显然文不对题。他仍站在窗边,眼光还射在窗外。三个蜜蜂采饱了蜜,仍旧结队地飞出去。霍桑绝不注意蜜蜂,仿佛在呆呆地发怔。
我说:“霍桑,到底什么意思?偶然飞一只鸟进来,也不见得一定是…—”
他又阻住我。“不,你总瞧清楚。那不是一种寻常鸟,是一只燕子啊!你知道这件假江南燕的案子还没有结束,不先不后,偏偏在这当儿飞进一只燕子来,未免太凑巧。不,你别轻视!我不相信那燕子是自己飞进来的。”
他说完了立即奔出办事室,绕到窗外的小天井里去。我从窗口中看见他先从短墙上端向马路的左方瞧了一瞧,又向窗槛下面的一方小草地上仔细观察。接着他嘴里低低地呼了一声,急忙偻下身去。
天井里有什么隐匿的人吗?但我也向窗下一瞧,仍是静悄悄地毫无异象。霍桑已站直了身子,从天井里回进来,手中拿着一张棕黄色的包皮纸,约有八寸见方,两边有些绉,还卷成卷筒形状。
他向我说:“包朗,我的话证实了。燕子跟蜜蜂不一样,它不是自动飞进来,而是裹在这张纸中给掷进来的。”
我惊异道:“谁掷进来的?”
霍桑道:“这何须问得?但看那丢掷的手法,便可知这个人是谁!”
他将纸抛在书桌上,脸色庄重地坐下来。我没有话回答,但微微点了点头。
紧张的意念开始袭击我。方才我们论诗的暇豫空气完全给吹散了。因为我一想到那个人把纸裹着燕子,丢进了我们的窗口,转瞬间便逃匿无踪,的确可以相信这种身手,除了真正的江南燕之外,找不出第二个人!
我又问:“那末你想他这种举动有什么意思?”
霍桑默然不语答。
“是不是算一种警告?”
霍桑仍低垂着头,交握着手,默默在那里寻思。他隔了好久,才缓缓地答话。
“这话我不能回答。你等着瞧罢。”
这是十九日清早发生的事,离本案的发作还早三天。
霍桑在戒备方面本来已很严密,一到晚上,寓所中便安排着小小的机关,出门时自然也常带武器。自从那只燕子飞进他的办事室以后,他就更加谨慎,而且叫我也随时防备,没事还是少出门为宜。我寻思那只燕子的用意,明明表示大华银行的案子果真是江南燕干的,霍桑的否定已成了问题。现在这案子虽已被查破,但是真贼未得,主谋人特地下一种警告,叫霍桑不必再深究。这是我个人的理想,合不合还难说。但从他方面看来,那飞燕的来由虽奇突,但究竟还不能确实证明放燕的是真江南燕。
当本案开端的一天是三月二十二日,时间是清早。我住在自己的家里,一看见送报的把报纸投了进来,急急接过了翻开,先向本埠新闻里寻瞧,希望或者可以发见什么关于江南燕的新消息。不料消息太骇人。
霍桑竟失踪了!
三、破题儿第一遭
新闻很简短,只说上一天二十一日傍晚,副探长倪金寿特地到霍桑的寓所里去访问,却没有会面。据他的仆人施桂说,霍桑在二十那天的一清早出门以后,至今还不曾回寓,并且毫无消息。这自然是非常可怪。因为平日他如果在外面耽搁,总得送一个消息回去。因这一来,外面便纷纷议论,宣传这一位智慧过人的侦探分明已经失踪。
这新闻给我的刺激相当严重。我在惊诧之余,对于这新闻的推测很表同情。
因为霍桑如果有什么远地旅行,或是有别的勾当,总要给我了个信息,至少也得打一个电话给我。现在我也毫无所知,可见失踪的假定,确有成为事实的可能。
他往那里去了?可是已遭了江南燕的暗算?或是他已不幸落进了什么恶匪的手中?
我想了一想,就把报纸丢过一旁,先打一个电话问问施桂,但施桂的答话不大清楚。
他说:“霍先生是前天清早出去的,临走时并没说明往那里去。我以为他是照常出去运动的,还预备好了早餐,等他回来。可是他一去就不回来。”
我问道:“他可曾带行李走?”
“没有。不过他出门时我没有看见。”
“怎么,他溜走的?”
“晤…晤…那时候我在厨房里。”
“喔。你还有什么话告诉我?”
“上夜他在房里忙了半夜。”
“忙什么?”
“我不知道—一…晤,昨天我看见有几只箱子都像开动过。”
“你也不知道他开箱子做什么?”
“我不知道;”
“还有别的事吗?”
他顿一顿,才说:“包先生,上一天夜里,我…我好像还听得一两声枪响!”
我吃惊地问道:“喔,你可知道谁开的枪?”
“我…我不知道。”
我觉得施桂的答语有些吞吐,“不知道”也太多,就亲自到爱文路寓所里去走一道,查一查开箱的原因,和枪声的来由。这几天我的笔墨事务虽有几处预约催得很急,但霍桑既有失踪的消息,而且情节离奇,自然比较重要,我不得不暂时搁一搁笔。我向我的妻子佩芹说明了几句,便匆匆地出门。
这时候已近八点钟光景。西门路上正当菜市上市,肩接通,喧闹异常。当我向人丛中穿过的时候,有一副菜担忽而钩住了我外衣的袋口,幸亏我赶紧立定,没有把我的衣袋钩破。衣袋中我藏着一支手枪,要是落了出来,未免惊动人家。
我因着霍桑的叮嘱,出门时也常佩武器,以备万一的意外。
历年来我们所破获的案子,内中剧盗巨凶,什么人物都有,难免没有衔根我们的仇敌。不过我虽和霍桑连手办事,并不居于主要的地位,他们的目光也并不注意在我的身上。故而我在外面走来走去,还没有经历过什么意外危险。
我走出了西门路,向北转弯,到了吉祥路口,刚才停了脚步,想招呼一辆停着的黄包车,忽听得背后有人叫我。
“包先生,那里去?”
我突的回过头去,瞧瞧是什么人。我看见一个身材结实而短小的男子,穿一件糙米色西装外衣,下面露出的裤脚管却是棕色的。他的头上戴一顶花呢鸭舌帽,帽檐罩住了他的脸的上半部。我仔细一瞧,不认识他。那人却在向我招手。我正站住了等他走近来,忽觉我的右侧里另有一个大汉靠近我的身体。我觉得有些突冗,回转头来,还没有瞧清楚这第二个是什么样人,猛觉那后面招呼我的一个早也快奔几步,靠近身来。我才觉局势不妙,我的右手刚伸进大衣袋去,忽然有一种东西已经抵住在我的腰部。我的右手同时被那右边的人拉住了。
“喂,什么意思?”我仍镇静地问一句。
那戴鸭舌帽的人从背后低声说:“包先生,你是个明白人,漂亮些罢!”
右边的人也接口道:“包先生,你打算雇黄包车?我们有汽车等着,落得省几个车钱。”
这个人是不中不西的打扮,不过外衣是黑呢的,铜盆帽也是黑色的。他的黑脸上满是粗麻子,形状很可怕。
笛笛笛一阵喇叭声音带来了一辆轿式黑漆的惠而卡客司车。汽车驶近了,停在我的面前。黑麻子马上打开车门。我的背后腰部的东西仍没有移动。我的手足虽已失了一部分自由,心中仍很了了。
我已经落在绑匪的手中!
往日我曾帮助霍桑破获了好几起绑案,想不到今天竟亲自尝尝这个味儿。我的外衣袋中本藏着手枪,此刻可能冒一冒险,挣脱了匪徒的抓握,把手枪掏出来,和这两个人拼一拼?不,在这情势之下,我若是轻举妄动,除了我的腰肋里穿进一粒枪弹以外,决没有别的侥幸的希望。为权宜之计,我只有暂时屈服,静待局势的变化。否则徒然牺牲,不但算不得勇,霍桑知道了,也许要说我单凭血气之勇,缺乏深沉的思考,结论是“愚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