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勒街,这里是戈姆。”一个疲惫的声音说道。
“露易斯·安德森。”约克西姆说道。只说了这个,他数了数,对方有三秒的沉默。
“是谁在打电话?”电话另一端的人有些粗暴地问道。
“她在哪儿?”约克西姆说道。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见鬼,你到底打电话过来做什么?”
“她失踪了,我想要找她,我发现你的电话号码写在了她的私人物品上。”
“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戈姆打断了约克西姆的话。约克西姆知道电话对面的人在说谎,戈姆,艾勒街,沉默的那三秒钟揭示了一切。


Chapter 14
海琳娜在床上转了个身,看着埃蒙德,他还在睡着,所以海琳娜尽可能轻地起身。床边有一把靠背椅,靠背上挂着件浴袍,她穿上浴袍,走到与卧室相连的淋浴间。起居区域,她应该这么称呼这个地方,毕竟连穿衣柜都有单独的房间。她想约克西姆了,她的整个身体都想念着他,想念他的手臂环抱着自己,想念他的嘴唇,想念他的眼睛。海琳娜打开淋浴开关,略带匆忙地淋浴着,涂好沐浴液,冲洗头发,同时一直想着埃蒙德最好不要醒来并出现在门口。当她再一次穿好浴袍后,感到如释重负,埃蒙德还没有醒。海琳娜走进穿衣间,看着挂在里面的一排排裙子和西服,她犹豫不决地翻找着自己想穿的衣服,最后试了件与蓝色夹克搭配的丝制裙子。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仍然光着腿,只穿了裙子和夹克衫,也许这身还可以。海琳娜试着把手放在夹克衫的兜里,这样显得非常有职业女性风格。兜里有个东西,她掏出一张小纸片,是张停车收费机的收据。
“这是什么?”
她抬头一看,埃蒙德正站在门口看着她。
“我不知道,一张收据,停车缴费机上的,5克朗。”
“你总是留着所有收据。”埃蒙德说着,并走进了淋浴间。
“为什么?”
“为什么?”埃蒙德没好气地探出头来,喊道,“你总是捣鼓会计那点事儿,你特别地抠门。”
“是吗?”
“绝对的。所有的消费你都要再拿去抵税,一张5克朗的停车收据能抵一块两毛五的税款。这个收据是哪儿来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当然还留着它了,我是说,五年前的收据你都还留着。”埃蒙德在淋浴间喊道。海琳娜看着手机,这是对原来的自己的第一印象——一个守财奴。这日期……3月23日,这纸的材料,3月23日……海琳娜知道,这是她失踪的三天前。跟着,海琳娜把收据扔进床头柜的抽屉里,也许她很快就能找回过去的自己,并为错失这一块两毛五的抵税悔青了肠子。她走回自己的衣柜,拿出一条裤子,举起来打量着,骑马装,也许她能记起自己上马的动作。
“我并不觉得你现在需要这条裤子。”埃蒙德在她身后说道。
“我只是看看。”海琳娜把衣服挂回到衣柜里,当售货员满怀期待看着走进商店的顾客,这种话总能打击到她们。
“我觉得我们应该和孩子们做点什么。”海琳娜说。
“卡洛琳已经送他们去学校了。我们觉得让孩子们尽可能保持日常生活的状态是最好的。”埃蒙德平静地回答道,就好像自己与保姆而不是妻子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是再正常不过的。海琳娜感到很失望,她本期待着自己与孩子们待在一起。
“我本想着我们可以共度一整日的时光,只有你和我,找回……”埃蒙德停住了,感到有些尴尬。
海琳娜理解,尽管他没有直接说,性,这是他想说的。这种想法让她不安,甚至有点生气。他把她当成什么了?他真正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然后她意识到,他思念着她,这是可以理解的。他并没有忘记,在她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思念着她,三年了。
“我还是觉得我应该试着骑一段。”她带有歉意地耸了耸肩膀,“我需要做些出事之前常做的事,也许能唤起我的记忆。”
埃蒙德感到失望,这是显然的,但是他并没有反对:“我这就让马厩姑娘给马装上马鞍。”
卡缇卡在马厩前的庭院等候,手里牵着上了马鞍的马。马厩姑娘像一天前一样安静。海琳娜走到萨米尔身旁,马儿轻声哼哼着,毫无疑问,它认识自己。海琳娜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马的脖子,感受到一股暖流在马如丝绸般柔顺的夏季短毛中流淌。她不害怕马,但是她能骑马吗?也许这就像骑自行车,如果曾经学会,技能就会留在身体里。海琳娜将双手放在马鞍上,触摸着光滑、保养得宜的皮革,小心翼翼地朝马靠了过去,闭上双眼。她知道她要做什么吗?她记得什么吗?她睁开了眼睛,一切都是符合逻辑的,她要将一只脚踩在马镫上,并用力向上,直到整个身体跨上马背。埃蒙德慢慢地走了过来,他也穿着骑马装。
“需要我帮你吗?”他从卡缇卡手中接过马缰。
海琳娜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看埃蒙德的眼神是多么不同,崇拜的、着迷的。这是当然的了,她想,马厩女孩正处于对这类男人充满完美幻想的年华,这也是为什么她对海琳娜充满戒备。埃蒙德伸手想将她扶上马,但就在这时,海琳娜想着马厩女孩和埃蒙德的时候,她的脚已经无意识地蹬上马镫,跃上了马背。坐在马上的她意识到,她能骑马,如果她能做什么,那一定包括骑马。
“我特别想自己一个人先骑一段。”她一边说着,一边拉动马缰。
埃蒙德松开了马缰:“我明白。”
海琳娜轻轻踩了下脚镫,稳稳地坐在马鞍上,她能够意识到这有多么适合自己。出发前,她最后看了眼埃蒙德与卡缇卡,他们肩并肩地站着。他们也曾肩并肩躺在一起吗?或许吧,埃蒙德在自己最有魅力的年纪,以及马厩女孩显然在嫉妒着海琳娜。萨米尔离开了围场,朝着森林方向走去。
山毛榉树、石楠花和钟叶树,以及在它们之间的交织分布的宽敞马道,海琳娜的左手边是湖,宽敞的湛蓝色湖面一直伴随着她。海琳娜感觉到一直有个记忆围绕着她,但她就是想不透这是什么,她看不透这一切,潜藏着的一切。
海琳娜对自己能骑得如此好感到惊讶。她本能地意识到对马的指令要潜移默化,这涉及如何将身体的重量压在马上,涉及如何把重心从一边移动到另一边,这就好像她的身体与马在用一种绝密语言交流。海琳娜很放松,整个身体呼吸顺畅,释放着这些天憋在体内的压力。
逐渐地,海琳娜意识到萨米尔一直朝特定的方向走:朝着东边,远离湖面。萨米尔变得越来越迫切,加快着节奏,节拍由踱步逐渐变为快马加奔。海琳娜疑惑地随着萨米尔的步调,她稍稍松开马镫,膝盖紧紧地夹着马,身体向前倾,马加快了速度,她的身体更向前倾了,膝盖也夹得更紧了。海琳娜的身体里蔓延着一种感受,自由,她并不害怕,即使马的速度是在降低的重心中晃来晃去。伴着剧烈的摆动,他们突然转向,随后马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海琳娜在一瞬间被推出马鞍,但很快重新获得了平衡,马气喘吁吁地停在原地,她也上气不接下气。
他们在一片森林空地中,前面有一条小溪,海琳娜爬下马背,松开马缰,萨米尔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草。她蹲在小溪旁,用手捧起一把水并放到嘴中。海琳娜享受着喉咙中冰凉而顺畅的感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之前来过这里,她对此毫不犹豫。她曾梦见过这里,梦见过这条小溪,这片森林,就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梦中是夜里,也许这不是一个梦,而是一段记忆。她的眼神锁定小溪的另一侧,看着茂密的森林。
“一条路。”她小声说道,她记得这条切开森林的路。海琳娜小心地向小溪走了一步,萨米尔不安地看着她。
“别紧张。”她说道,然后又走了几步,到达了小溪的另一侧。她能听见萨米尔不安的叫声,也许当时的事件就是这样发生的,她是从这里消失的,动物还记得这一切。
针叶林茂密地生长着,长得如此地靠近彼此,以至于很多都死了,稍有风吹草动树枝便会发出很干的响声,像夏天蝴蝶翅膀一样干燥。海琳娜谨慎地走着,身后的空气中扬起灰尘,然后她站在了那里,路边,一辆卡车摇晃着驶过,司机按喇叭示意她离开道路边缘。这里……她当初就是在自己所站的位置消失的。逃走?她想去找埃蒙德,然后告诉他发生的事,告诉他,自己能记得小溪、森林、道路,问题是所有她记起的这一切都难以与埃蒙德分享,她对自己想要逃离产生了奇怪的感觉。海琳娜穿过森林,跨过小溪走了回去,同时很多问题追随着她。她当初为什么会离开马?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她从马上摔了下来,撞到了头?为什么她会走到那条路并……难道……她曾经搭了一辆车,去哥本哈根?但这没有道理,至少和她摔下来撞到头的故事不相符。
萨米尔抬起头朝道路望去,海琳娜听到了脚步声、马蹄声,然后埃蒙德出现在了这片森林空地,他从自己那匹浅棕色的马上下来,并没有放开马缰,而是将马拉到干燥的森林边缘,朝她走了过来。
“我有点担心你,我觉得你走了太久了。”他的脸上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某种阴影,似乎这个地方令他充满不安全感。
“没事儿……我其实也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海琳娜说。她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看起来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埃蒙德几乎要走到她的身边了,海琳娜快速走过他的身边,回到萨米尔身旁,飞快地骑了上去。
“我们可以骑回家了吗?”海琳娜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下马的侧面。


Chapter 15
去旧日世界寻找一星半点的认可是多么地令人绝望,约克西姆走上那间大出版社的楼梯,走过忙碌的编辑和年轻而收入极低的实习学生——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想今后在出版界谋得职位。这一切都是他已经逃离的,艾琳的世界,一个充斥着独特的语言与密码的世界——一个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谁在众人瞩目的核心,而谁又已黯然出局的世界。约克西姆朝其中一个老编辑笑了笑,这个编辑并没有回以微笑,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完全只是走个过场。约克西姆不够融入,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一员……不过已经无所谓了。艾琳就比他更擅长这个,她简直是个大师,懂得如何在这种场合“加密”并破译“密码”。记忆回溯到他和艾琳一起在出版社的时光,他当时根本看不出她什么时候说的是实话,而什么时候在说谎,但在他们在一起几年后,约克西姆发现了一个小细节:艾琳说谎时语速会慢一些。一般来说艾琳说话很快,反应敏捷,回答直截了当,经常带有攻击性,只有当她说谎时,才会把节奏放慢,也并没有慢很多,只有百分之几,但这也足以让约克西姆判断出她是否在说真话。
约克西姆见到了越来越多的熟悉面孔,没人和他打招呼,他的胃都能充分感受到这一点,并打了个大大的结。约克西姆并不理解这种处事方式,然而这种处事方式似乎与销量存在某种出人意料的微妙关系。销售量成千上万的书通常都有什么问题,约克西姆对此深信不疑,这与一个非常简单的数学公式原理相同: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国家少数最聪明且感觉最敏锐的人之一,那么你一定不会青睐大多数人喜欢的东西,否则就意味着你与多数人的品位相同,那么你就不再是少数精英中的一员了。打招呼的原理非常简单,但从某种程度上看也很复杂,因为这里面的门道太多了,谁该和谁打招呼,谁又该对谁不屑一顾,谁说了谁的坏话,谁又能站在前台的旁边,度假该去哪里——简单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有大学问。
他走进办公室,顾韵拿着一摞纸站在屋子正中,那是他的作品。顾韵看起来和多年前一点变化也没有,身材好、自信、黑色头发。
“我最爱的作家!”她带着笑容喊道。
他们给了彼此一个大大的、温暖的拥抱,已经相熟太久了,顾韵询问着公寓状况以及他是否已经安顿好。她的人生从那间公寓开始,当时的她十分年轻且充满潜力,那时的约克西姆还处在鼎盛时期,现在,编辑们又该怎么称呼他呢?顾韵依然相信他,但是他为何这样写着电子邮件:“我终于有进展了!”约克西姆站在顾韵面前,感到十分惭愧,他是孤独的、失去爱情的可怜虫,并且没在周刊上写一个有用的字,他用那台电脑唯一做的,就是搜索海琳娜·苏贝格的照片并找到啤酒杯垫背后电话的地址,一个位于艾勒街的店铺。他将这一切告诉了警察,告诉了伊本·汉森·汉森,告诉他们这电话通向的不是社会与内政部的皮特,而是艾勒街的戈姆。约克西姆谷歌搜索了电话号码,发现了一个简陋的网页,网页上有各种20世纪二手照相器材的促销,伊本说会给他反馈,但约克西姆能听出她在说谎,她对此并不感兴趣,警察觉得他疯了。此外,美丽的海琳娜·苏贝格已经被找到,但除了约克西姆,没人关心露易斯·安德森——约克西姆是唯一想念露易斯的人。
顾韵放开了他:“我们来谈谈书怎么样,我实在太激动了。”
顾韵在靠窗角落的一把酒红色靠背椅上坐好,约克西姆坐在对面,手放在大腿上,一种绝望的感觉在体内蔓延,即使看着书架也没什么帮助,书架上摆的全是顾韵今年出版的书。当顾韵在倒咖啡时,约克西姆盯着其中一本新书,看得出神。《体系》,一本500页的书,它是瑞典出版在世界上的一次成功范例,这本书是关于著名瑞典植物学家卡尔·冯·林纳的。约克西姆翻开书,读到林纳在1735年到荷兰哈雷对自然系统的描述,13页的论述改变了人类对世界的认知,书本讲述了知识的力量与传播,叙述从1666年林纳的祖父母在巫术运动中被烧死开始,一直写到欧洲启蒙运动的核心,宗教的力量逐渐被弱化,新时代孕育而生。看着评论的星级打分,约克西姆一度怀疑它们是不是仅仅是一张展现南方夜空的图片,并想着一本书怎么能得到如此高的星级评价。
约克西姆抬头看着顾韵,她笑了。约克西姆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可写的,没有13页,没有500页,也没有别的什么。不过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他有破产,而且被抛弃了。现在约克西姆坐在这里,不得不承认在自己体内的一小部分有个声音在喊着“实在不行,你和顾韵也还有机会”。过去顾韵追求过约克西姆,他在好多年前出版社的一次聚会上拒绝了她,温和地、委婉地,事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很幸福地结婚了,而且据他所知,她现在还和同一个男人在一起。但有一次顾韵也曾考虑抛开一切和约克西姆在一起。约克西姆看着自己,每时每刻,每一天,他都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无奈,没有海琳娜的约克西姆,什么都不是。顾韵的眼神开始移动到写字台上的一摞文件,他现在应该交点儿什么了,只有他交出点什么,才能留住这个职位。
“这是段浪漫的、轰轰烈烈的、不幸的爱情,我已经一点一点贪婪地放开了整个底线。”他说着,顾韵笑了,“情节包括消失的计划、秘密,”他解释道,“一个女人,露易斯·安德森,消失多年又出现了,但以另一种身份……”约克西姆停住了,他坐在这里所说的这些实在太愚蠢了。
顾韵看起来真的对此感兴趣:“再多说些!你给我的这几页,实在是太棒了,我能感觉到,你找对了灵感。”
“嗯……”约克西姆试着回忆起那几页写了什么,他给顾韵发了所有自己来得及写的,埃蒙德出现在咖啡馆那个下午之前的事情。这些他没有删减过,他不记得自己写了多少页,他唯一记得的就是,那天海琳娜在餐馆门口和他告别时,她脸上的表情。
顾韵又翻了翻这些纸并满怀期待地说:“这听起来像是一本轻松的夏季读物。要不在六月出版?如果我们都抓紧时间,这可以实现。”
顾韵理解地看着约克西姆,他们两人是熟悉整个行业的最好合作伙伴。夏季读物意味着这本书是轻松的,可以让人带到海滩上,即使跳过一小段也能跟上情节的书。
“好,但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能那么快写完。我希望能写好这本书。”约克西姆谦虚地说。
“约克西姆,你经手的所有东西,都是好的,你只要放心写就好了。创作、创作、创作!就是这样,如果你非要问我会有什么问题,那就是你想得太多而写得太少。”
约克西姆站在街上,这次会面浪费了他们两人的时间。在海琳娜从他的生活消失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孤独,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准确来说,有个大表哥、老姨母他还有点接触,剩下的就是零零星星几个老朋友——几个不年轻、有点肥胖、有点秃头并对生活彻底失望的男人。他们会坐在一起,不醉不归,然后为生活不像他们想的那样进展,或是他们之中谁的妻子病危,或是谁的工作岌岌可危而抱头痛哭。约克西姆实在没什么多余的力气了,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和海琳娜说话,他试着告诉自己,他要写她的故事,关于失去海琳娜的时光,但约克西姆更想要她回到自己身边。
约克西姆开始躁动不安地在街上走,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走,朝着那间店铺。约克西姆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也许他应该假装自己是警察。他知道自己不能没有海琳娜,但海琳娜和消失的露易斯·安德森绑在一起。他脑海中一直有个想法:要想让海琳娜回到自己身边,就必须找到露易斯·安德森,找到海琳娜突然带着露易斯的身份出现的原因,啤酒杯垫上的那组电话号码是他唯一的线索。约克西姆加快脚步,想要跑起来,想感受自己的脉搏、自己的呼吸与汗水,但这在哥本哈根满是身着夏装的行人的步行道上显得很傻,所有人为了带着野餐篮子席地而坐都蜂拥到了公园。所有他身边的各色生活,他都没能参与。
到了艾勒街,约克西姆停了下来,他以前从不觉得21世纪还能有这种类型的店铺。窗户里面是各式老式录影设备,一个超8型号的老式电影投影仪、小而灰的轮轴、可拆卸镜头,都是旧日世界的物件,约克西姆这样想着,站在窗前犹豫着。他努力积攒走进去的勇气,更希望自己能对旧时代加以思考,他思考着,当自己年轻时,人类依旧可以解释这个世界。如果人可以穿越到一千年以前,或者两千年以前,可以向凯撒大帝解释未来世界;也可以穿越到1985年,解释驱动汽车的内燃机,介绍在胶片上曝光的照相机,电瓶车……但如今呢?如今的一切都无法被解释,脸书、推特以及三年后就变成另一个人的女人?不,凯撒大帝是不会买账的。
他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进了商店,一个年长的男子身体前倾,俯卧在装有照相机的柜台上,他抬起头:“您需要点儿什么?”
约克西姆向男人展示了手机里海琳娜的照片,想看看能否得到什么回应。在男子研究着照片时,约克西姆回想着拍摄照片的那天,那是基督岛北侧的礁石旁,他们一起在水中拍的。
“我没办法把它打印得很清晰。”男子说,无法从男子的声音中判断出什么。
“你认识她吗?”
男子摇摇头:“我认不认识她……当时是你打的电话吗?你可以滚了。”
“海琳娜·苏贝格,你对这个名字有什么想说的?”
男子眯起眼,狐疑地看着他:“用我送你出去吗?”
约克希姆感到脖子有些泛红,就好像一个犯错的小男孩。“我在调查一起失踪案,这关乎我爱的一个女人。”约克西姆说道,并感觉很好,头一次说出实话的愉悦感。一整天都像这样……就好像在热粥里来回搅动,在顾韵的出版社也是一样,不敢说出一点事实真相,这是关于爱情的,无关其他。
约克西姆捕捉着老家伙的小眼睛,它们带有些情感了吗?“这是关于两个女人的。”他解释道,“照片里的海琳娜·苏贝格和另一个女人,露易斯·安德森。你认识她们吗?或者她们之中的一个?”
“不,而且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再次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照相机上。约克西姆愣在那里,他该做点儿什么呢?
“你刚刚接管的这家店吗?会不会是之前的老板和她们有联系?”他问道。
“不,我拥有这家店30年了,并且打算继续开30年。”
男子说话时一直低头盯着柜台,约克西姆走到一个放着相机包和相框的架子旁,再走到装着闪闪发光相机的柜子那里,然后转身,发现有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商店的后部站着一个年轻的瘦高男人,他一直盯着约克西姆。约克西姆朝他走了一步,但这个年轻男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并朝他摇了摇头。约克西姆迟疑着,老家伙全神贯注地在柜台干着自己的工作。年轻男人继续盯着约克西姆,盯得如此紧,以至于约克西姆确认无疑:他知道什么,他想要告诉自己,但不能让这个老男人听见。于是约克西姆向出口走去。
“那么,很抱歉打扰您了。”约克西姆说。
“没关系,没关系,希望你早日找到想找的人。”男子说话的时候,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约克西姆觉得他看到了一瞥,具有攻击性的、不愉快的一瞥。
约克西姆在咖啡馆等着,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这样能盯着照相馆的门。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并没有太多的顾客光顾这家照相馆。老男人和年轻男子同时走了出来,当老男人关店、锁门时,年轻男子走到了街上,升降铁门缓缓地、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似的一点一点落在了门前。约克西姆尽可能远地盯着那个年轻人,终于那个老男人弄完了,并万幸地消失在另一个方向。约克西姆沿着步行道小跑着,一百米后,他看到年轻男子拐进了一条小道,约克西姆追上他,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你知道什么吧?”约克西姆气喘吁吁地说。
“不,我真的不知道。”年轻男子犹豫地回答,他左脚运动鞋的鞋带开了,并且又脏又湿,显然是在水坑或城市里的泥地泡过。
“我能看出你想要和我说些什么,你知道什么?”
“就只是关于那个你找的,叫露易斯的人。”
“哦?”
“有的时候,不同的女人会打来电话。”年轻人低头说道。
“打电话过来?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应该和戈姆聊聊。”
“他们说了什么?”约克西姆急切地问道,想要挤压这个青年,挤尽所有的答案,就像用力地、一滴不漏地榨果汁一样。
年轻人耸了耸肩膀:“他总是关着门,有个叫黛西小姐的人会打过来。”
约克西姆困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黛西小姐是谁?”
“她只是经常打电话过来跟戈姆交谈。”年轻人又一次漠不关心地耸了耸肩。
“尽管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约克西姆带有煽动性地说,“没人会知道是你告诉我的,我保证。”
“别的我也不知道了。也许她们之间有联系,就是你找的那个人和黛西小姐。”
约克西姆叹了口气,他无法再从年轻男人口中得知什么了,这是很明显的,但是他也是有收获的——得到了一个名字:黛西小姐。约克西姆可以去找她,如果这是个女人。此外,他现在确定那个老家伙戈姆在说谎,所以现在还有更多需要调查的。对,约克西姆有了新的线索,一个值得追踪的线索,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他依然有机会赢回海琳娜,如果他找到露易斯,如果他查出海琳娜为何假装自己是她,这其中一定存在一个解释,一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