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打过电话了。”莉娜说道。她站在吧台的另一边,看起来已经准备好在钟表旁堵住这个不速之客,如果有必要的话。
警察,约克西姆叹了一口气,也许有些夸张,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他们知道接下来应该联系谁,谁能够帮助他了。那个男人现在已经很平静了,双眼不再睁得那么大,只有伤心、绝望,但是他仍然看着露易斯,这令她感到不快,对约克西姆而言也是一样。警察一定已经从雷恩市出发了,他们的船很快,比渡轮要快,但是这仍然需要时间。他们仍然要控制住这个男人一段时间,试图让他保持正常,但是露易斯无须再忍受这一切了。
“莉娜,你留在这儿并等警察来。我和露易斯去厨房待会儿,她需要平静一下。”露易斯惊魂未定,就好像约克西姆的话语叫醒了她一样。
“不!我有责任留在这儿,在事情了结前我哪儿也不去。”
“露易斯,过来吧。”约克西姆说道,试图温柔地把她带到厨房,但是她并没有顺从。
“这是我的咖啡馆,我的责任。”她重复着这句话,非常平静。约克西姆观察着她,他想看到她的内心深处发生了什么,他思量着整件事,考虑她需要什么。露易斯从他的臂膀中挣脱开并直起腰来,深呼吸后恢复到往日自己的状态——有条理的、有活力的。然后,她开始整理:“把这个男的带到厨房来,给他一点水喝。你们有时间留在这里并和他待在厨房等警察来吗?”
“当然了。”几个熏制房的小伙子中年龄最大的那个回答道,同时挺了挺腰板。约克西姆能看到他有多闪耀,觉得自己很强大地完成了什么,将露易斯从一个疯子的攻击中拯救了出来。那个男人很明显已经放弃了,他的目光仰慕地注视着露易斯,并且他对她的决定没有任何抵抗,顺从地让自己被带出了房间。露易斯一点也没注意到他,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咖啡馆客人身上,他们已经开始来到店里了,岛上也没有其他供人饱餐的地方可去。约克西姆很佩服她,简直不能更爱她多一点。
“我对今天发生的事非常抱歉。”她说道,“如果大家愿意的话,尽管坐下来,我们很快就会把一切收拾好。”
约克西姆在咖啡馆和厨房之间来回走动,但没能找到一处他帮得上忙的地方。终于来了两个男警官,其中一个年轻有活力,令约克西姆下意识地排斥,他的胡子修剪得整齐,身上有文身,看起来好像完全可以站在法律与正义的对立面。约克西姆更喜欢年长一点的警官。警官们和他握手并介绍了自己。约克西姆没听清年长警官的名字,好像是库弗什么,就好像岛上很多其他人的名字一样。
“在那里。”约克西姆说道。他招呼警官们进来,他们奇怪地打量着咖啡馆里平静的客人,这好像不是警察通常会遇到的场景。
“这并不像我们在电话中得知的情况。”年轻的警官说道。
“我知道。”约克西姆说道,抱歉地摊开双手,朝打电话的女人看了一眼,“当时是莉娜打的电话,也许她有点反应过度了。”
“那么现在是什么情况?”
“现在他已经平静下来了,但是他好像有点问题。也许他喝醉了,或者病了。”
“他想要在这里做什么?他是对什么不满意吗?账单?服务?”
“不是,他就闯进了咖啡馆,把我女朋友当成了一个他认识的人了。”
约克西姆向警官们展示了通往厨房的过道,指了指三角椅上的仍在看着露易斯的男人。
“露易斯在哪里?”
莉娜朝着门的方向指了指后面的楼梯:“她刚刚上楼了,好像去拿什么东西。”
约克西姆快速地看了警官们一眼:“我这就上去告诉她,你们来了。”
约克西姆看到露易斯坐在床上。她屈膝坐着,双手抱膝,朝她最爱的舷窗望去,下巴抵在膝盖上,然而她依旧很不安。约克西姆在她旁边坐下来,用手臂搂着她的背,她将头靠在他的胸膛,轻轻地抽泣着。
“我好害怕。”
“我能理解,但现在一切都在掌握中了。”
“一切都太意外、太突然了,所有他说的。”
“他已经平静下来了,警察也已经到了,他们会把他带走的,并且他也能得到帮助。”
“他一定是脑子有问题。”
“这会和他的药物有关吗?我听说,如果有些人忘记吃药或者吃错了药,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我们下去吧,在把他带走前,警察想要和你聊聊。”
露易斯点点头,擦了擦眼睛底下的泪水并起身,别人很难看出她哭过了。露易斯实在是太漂亮了,也十分优雅,约克西姆觉得她比自己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也许正是因为她的缘故,他才会不知所措。他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了,一个作家是不能拥有这么美好的东西的,这也许是陈词滥调,但也许是事实。海明威、布利克森……所有那些有名的大作家,不幸的爱情是作家们文思泉涌的源泉。当约克西姆在创作上遇到困境时,当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时,他甚至考虑过放弃自己与露易斯的幸福。约克西姆将这种思绪赶走,这都是些胡言乱语,他当然可以一边写作一边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厨房里依然是平静的,其中一个警官在打电话,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一张照片?另一个警官和那个男人低声交谈着,他很平静且有条理地回答着警官的问题。很难区分他们所说的话,但眼前这一切的场景着实出乎约克西姆意料。露易斯也停了下来,充满戒备地看着他们。
“发生了什么?”
“我们必须请你们跟我们去雷恩的警察局走一趟。”其中一个警官平静地说道。
“去做什么?”
“只是了解情况。我们必须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坐下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约克西姆看了看露易斯,她的脸上充满疑惑,她摇了摇头。但是警察简单明了的眼神告诉他们事态很严重,拖延与抵抗是没有用的。约克西姆叹了叹气,又看了看露易斯,他把她拉到厨房的一角,与此同时那个男人在用渴望的眼神注视着露易斯。这让约克西姆感到厌烦,不论这个不速之客的脑子究竟出了多大的问题。
“我们需要跟他们走一趟。”约克西姆小声说道。
“但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他耸了耸肩膀,“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也许他们只是要写个报告。”
“但为什么他们要如此认真地对待一个疯子,为什么我要浪费更多时间在一个病人身上?”
“来吧,露易斯,和他们唱反调也没什么用。这不会耗费很长的时间。我们早去早回,莉娜和其他人可以把这里安排得很好。”
“玛丽亚。”
“什么?”
“她是玛丽亚,我说约克西姆,你是从来没认真听过我说话吗?”
“对不起。玛丽亚,我当然知道她。”
露易斯耸了耸肩膀,看起来很疲惫,但点了点头并拿起了她的夹克衫。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就在她朝门跨出了一步时,她身上的什么东西改变了,当时他也说不清具体是什么。


Chapter 4
为何她如此害怕?露易斯看着那个被警察扶上警船的男人。身边都是顾叶港兴高采烈的游客,她身在其中看起来有些困惑,也有些可怜。约克西姆的车停在距离港口不远处的出租停车位中,当约克西姆打开门时,车门链条发出尖锐的响声。露易斯在外面等着约克西姆上车并把车倒出停车位——这是辆老式橘黄色的沃尔沃,他几乎从来不清洗和整理这辆车。露易斯对此并不在意,她基本上不去博恩霍尔姆岛,因为她只要每天晚上在家预订好货物,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到港口等待货运船就好了。反而是约克西姆,因为要给别人诵读,所以时不时需要去博恩霍尔姆这个丹麦的大岛,或者日德兰半岛。他每次都要先前往雷恩市乘坐渡轮,然后在国家公路网中来回穿梭,小城市、图书馆、读书俱乐部、店铺。但距离他上一次出行也有一段时间了。
约克西姆为露易斯打开车门,她坐了进去,不得不强迫自己的身体移动,这一切对于她而言都太沉重了。玻璃上的灰尘在日光的照射下十分清晰,约克西姆尝试用喷水雨刷清洗一下,但是只喷出了几滴水后就不再有水了,结果灰尘被搅和成了泥,视线比以前更差了。露易斯注意到了他烦躁的情绪。这真是典型的约克西姆,没有什么实用的技能,经济、清扫、做饭……连喷水雨刷都搞不定。
“真的有必要这么做吗?”露易斯生气地说,她并不期待得到什么回应。
“这真是太烦人了。”约克西姆说道,嘴里还嘟囔着,他从来没真正走进过警察局,也许这可以作为他日后创作研究的素材。
“你就不能谷歌搜索下相关图片吗,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
“谷歌并不能为书籍提供多大帮助。”约克西姆说道,并谈论着细节,“叙述就像是恶魔,必须在细节中捕捉。”但是露易斯并没有兴趣听这个,只是看着窗外的风景,窗外的各类颜色快速移动着,距离她上次去博恩霍尔姆岛真是太久了。基督岛平静的生活很适合她,这就是她,在微观世界中拥有了一切。她深呼吸,试图去放松下来,没用,整个身体都紧绷着,自从那个奇怪的男人破门而入后就一直是这样。为什么这件事如此沉重地影响着她?
他们来到了警察局,约克西姆在一栋毫无新意的二层楼前停了下来。这也许是博恩霍尔姆岛最丑的地方,露易斯心中默默想道。只有些沿墙壁生长的植物常春藤或者爬山虎,试图去掩盖真相:这里并不处理岛上明快的事件,这里只有与之相反的、丑陋的、暴力、醉酒、不幸与麻烦。警车已经停了下来,警察和那个男人一起走进楼里时,露易斯和约克西姆还在车里坐着。约克西姆把手放在露易斯大腿上,捏了她一下——非常快地捏了一下。
一进门,他们就看见了一个长的、并不友好的桌子,桌子后面是个年轻男子——几乎可以说他只是个男孩,他的头上打了太多的发蜡。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有两个警官向露易斯和约克西姆走过来,并投来疑惑的目光,其中一个年轻男警官看起来好像是在外面抓人的。莫顿·拉斯科,他重复地介绍着自己,就好像他们是特别健忘的人,另一个警官是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她有着直而齐的棕色刘海和格外引人注目的鹰钩鼻。女警官伸出手,先和约克西姆握了握,然后和露易斯握了手:“伊本。”她介绍着并补充道,“我们可以单独和你们谈话吗,特别是一开始,我们想要分别聊聊。请你和我来一下。”她迅速扫了露易斯和约克西姆一眼。
“我要和露易斯待在一起。”约克西姆坚定地回答。
“我的同事会照顾好她的。”
“去吧,”露易斯说道,“我们赶紧弄完了回家。”
女警官站在走廊里等待着,她已经打开了一扇门并且看起来有些不耐烦。约克西姆叹了口气,耸耸肩膀,快速摸了下露易斯的脸颊并朝她笑了笑,然后他转过身向走廊走去。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走廊在露易斯面前显得空荡荡的。六扇门,每边三扇,她数道,天知道她要到哪里去。莫顿警官走在前面,带着有活力的、跃动的步伐,他在一扇门前停了下来。门上有白色的大字:2号问讯室。这排字非常醒目,但是看起来也只是个空房间,也许那个奇怪的不速之客正在1号问讯室。
她被带进了房间,这个房间比她想象的要大。房间里有两扇宽敞的窗户,配有宽窗台,房间一定是朝北的,内部并没有太多光线。在房间正中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两侧各有两把椅子,除此之外,房间几乎是空的。莫顿拉出桌子一侧的一把椅子,并指了指另一侧露易斯面前的椅子。
他在露易斯面前摆了一张照片,这张家庭夏季照是在一栋高贵的白色别墅前的露台拍摄的。照片中的桌子上摆着丹麦国旗,只有在生日场景中,国旗才这么摆放。照片正中坐着个高贵的、有些年纪的女性,腿上坐着个金发小女孩,两人都在朝摄影师微笑,有个比小女孩年龄稍大的黑发小男孩坐在旁边,他没有看镜头,而是转过了半边脸。在他们后面有个端着托盘的女人,托盘上有银灰色的咖啡壶、几个瓷杯以及一个奶油罐子。照片上所有的细节都清晰可见,可以看到瓷器上的裂缝,甚至包括瓷杯上小的、弯曲的破口以及精致的浅蓝色的花式图案,就连照片中女子那双保养得很好的手都清清楚楚。露易斯的目光聚焦在她手上的大绿松石戒指以及旁边几个小的金戒指上。她仔细打量着照片中的女子,头发盘起,穿着夏季象牙白色、带有线条纹饰的裙子,裙子上有细的腰带,这使得她的身材可以很好地凸显出来,又不显得过于紧身。
“你能告诉我照片里的人是谁吗?”莫顿·拉斯科警官问道。
“我不认识他们。”
“这个女人,你不认识她吗?”警官在照片上方移动着食指,指着拿着托盘的女人。这是个矮小的女人,但是身材很好,金发,厚实的嘴唇。蓝眼睛?很难盯着她看,露易斯很难集中注意力,再试试看,为什么盯着她看就这么难呢?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你看不出一点相似之处吗?”
“也许吧。”
“这是你吗?”
“不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对的,我也不认识这个地方,以前从没见过这栋别墅。”
“但是你们很像。”
“碰巧而已。”
“怎么会这么巧呢?”
“我不知道。”
“你有双胞胎姐妹吗?”
“我连兄弟姐妹都没有。”
“那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姐妹呢?”
“连表姐妹都没有,对的。”
“你确定吗?”
“你什么意思啊?我当然确定了。”
警官向后靠了靠椅背,两手交叉放在脑后,狐疑地打量着她。
他的眼神让她感到不舒服。
“你今年多大了,露易斯?”
“41。”
“你哪年出生的?”
“74年。”
他挺起身来,把一条腿放到另一条腿上:“跟我聊聊你的家庭吧。”
“为什么?”
他指了指照片中的女人,这次用食指重重地敲了敲照片,这种令露易斯感到不解的方式令她感到不安。
“这个女人叫海琳娜·苏贝格,这是你吗?”
“不,我已经明确告诉你了。”
“那么告诉我,你是谁?”
“露易斯·安德森,但这你明明知道啊,我们现在到底在做什么?”
“露易斯,你的父亲是谁?你为何能如此确定你没有姐妹?也许你有个你不知道的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姐妹,你怎么能肯定呢?”
露易斯吞咽了下口水,整个房间仿佛在旋转,她有点恶心。该死的头痛,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今天早上?还是昨天?
“好吧,露易斯,那我们聊聊别的。三年前你来到了岛上。跟我说说在那之前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我到处旅行。”露易斯说道。她的头又开始疼了,这次是额头,也许她快要病了。
“到处?”
“对,到处。”露易斯生气地回答道。
“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当时……没什么特别的。我在咖啡馆工作,旅行。”露易斯说道。她不是特别清楚地记得那些旅行,对孤儿院也印象不深了。在她搬到岛上之前,她曾经想忘掉这一切,她只想活在当下,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露易斯?”
“嗯?”
“你能告诉我几个你工作过的单位名称吗?也许我可以联系到他们……”
警官翻动着一摞文件。他的声音消失了,露易斯不能忍受这声音,也不能忍受纸张翻动所发出的刺耳声响,他食指前端的皮肤太粗糙了,她看着他的食指感到一阵眩晕,想要呕吐,她闭上了眼睛。整个房间都在晃动,就好像正在海中航行,就好像从基督岛到古耶城的航线,她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摇晃,黑暗,露易斯再一次快速地睁开双眼,她不想被拽进无边的黑暗中。警官还在翻动着文件,额头上有明显的抬头纹。他在找什么呢?至少此时他没有用控诉的眼神盯着她。她看着照片里那个穿浅色夏季裙的女人,看着那个年长的女人,看着孩子们,找不到一点认识他们的迹象。


Chapter 5
女警官先进入了房间,这是个长方形的房间,尽头摆着一张写字桌和一把办公椅,靠门的墙边摆着一张小圆沙发桌和两把红色软椅面的木制椅子。桌子上摆放着名牌“伊本·H.汉森”,约克西姆坐了下来。这个警官的中间名H.代表着什么?难道又是一个汉森?约克西姆对着面前的名字联想道。伊本·汉森·汉森,他一如既往地放飞着想象力,他想象也许女警官的父母都叫汉森,但他们无法对女儿的姓氏达成一致。多么荒谬的故事,他试着将注意力转回到当下他坐着的椅子上,虽然加了椅面,但依然又硬又不舒服。伊本·汉森·汉森转了下办公椅并坐了上去,她叉开腿坐着,把手肘放在膝盖上并向前朝他探身,眼睛流露出友好的神情:“关于你和露易斯,我们有些问题要问你。”她说道。
约克西姆犹豫地点了点头。
“埃蒙德·苏贝格。”
“谁?”
“那个找你女朋友的男人,他叫埃蒙德·苏贝格,他是苏贝格航运公司的主管,这是施克堡一家很大的航运公司。你一定听说过吧?”
“当然了。”约克西姆向后靠了靠,碰到了椅子坚硬的椅背,他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苏贝格家族,全国最有名望的显赫家族之一。
“我有必要知道你在哪里认识的露易斯。”
“但是她和苏贝格航运公司有什么关系?”
“我们先把重点放在我的问题上。”女警官坚定地说道,“你认识露易斯多久了?”
约克西姆做了个深呼吸,想要再一次抗议什么,但意识到这将是徒劳。“我已经认识露易斯两年半了,大概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无奈地摊开双臂,这里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这是审讯吗?
“你难道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遇到她的吗?”烦人的女警官问道。
“记得,真该死!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们什么时候第一次见面的,是在那个时候……让我想想,那是一个三月,我们现在是几月,七月?一共两年零四个月?”
伊本点点头,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约克西姆不喜欢和这种人说话,这类人与别人说话从不流露真情实感。他也开始像她那样坐着,两腿分开,把手肘放在膝盖上,模仿着她的说话方式。
“我在咖啡馆的诵读会上遇见了她,她现在已经是这家咖啡馆的主人了。我当时就意识到她是个特别的人,嗯,对,实际上从那天起我们就再也没分开过了,我几乎立刻就搬进了她的家。这些足够了吧?”
“你当时遇到她的时候住在哪里?”
“一间民宿,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
“一间民宿?”
“对,那个时候我刚刚离婚。”约克西姆说道,他看着伊本·汉森·汉森,看着她笨重的婚戒,实在是过大了,就像个螺丝帽。也许她也需要个闪电式离婚。
“你了解这样的场景吗?有的时候你必须逃离一个地方?”约克西姆说道,他很清楚自己对这样的场景再熟悉不过。他有点孩子气,这是一种反应——对警察,或者说对绝大多数的权威机构——他总是想挑衅。他是那么固执,不喜欢向权力低头。“我当时就想逃离哥本哈根,想往东走,越远越好。”他听自己这样说道。为什么他要和伊本分享这么多感受呢?为了激怒她,他这样想道,引导她换个话题,也许她有个无聊透顶用婚姻拴住她的老公。
“我前妻的家庭在西边,所以往东走显然是个好主意。我只是想逃离,到现在我还不能在经济上自给自足,然后,对,我们自然而然就搬到一起住了。另外,当一个男人遇到真爱时通常会这么做,伊本。”他说道,抬起眉毛,尝试着以讲师的姿态讲述这一切。
“露易斯以前结过婚吗?”
“没有。”
“你确定吗?”
“确定,不然她一定会告诉我的。”
“那她告诉过你什么?比如,她的家庭?”
“她和他们没有联系。”
“他们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
“那她的兄弟姐妹呢?”
“没有吧……我觉得没有。”
“你觉得?”
“不,没有,不然她会提到他们的。”
伊本直起身:“露易斯遇到你之前,她在做什么?”
“她经常旅行。”
“去哪里?”
“呃,也许就是背个背包四处逛逛。”
一片沉默。伊本看着他,约克西姆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就连他自己都能感觉有问题。突然之间,他自己甚至起了疑心,怎么会这样呢?他当初住在民宿的一个极小的房间里,刚刚从和艾琳拖了一整年的离婚大战中逃出来的他是那么精疲力尽。这场离婚纷争简直不能再复杂了,艾琳破坏着他所有想要重获自由的尝试。约克西姆想着孩子们,那些他们从来没得到的孩子们。艾琳说他们之所以没孩子都是为了他,为了让他能有安静的环境写作,她牺牲了自己的幸福。他当时是那么地漫无目标,对艾琳想要孩子的愿望也毫无察觉。后来她岁数太大了,没法再要孩子了,她暴怒着控诉约克西姆偷走了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控诉着他毁了她,像一个暴君一样总是要求太多。当她得知约克西姆想离开并找个年轻女人组建家庭时,她彻底崩溃了,这样的家庭生活明明是她过去所牺牲的。
当约克西姆离开艾琳时,他的举动就像他只是离开了一个孩子,而不是一个成年女人,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抑或是一个在艺术院校做讲师的女孩。约克西姆甚至在机场放了艾琳鸽子,他们原本计划去圣塞巴斯蒂安旅行几天,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艾琳安排了那次旅行。这原本能成为他们重新认识彼此、重拾久违爱情的旅程,但是约克西姆并没有出现,他逃离了,把她一个人留在了机场2号航站楼,一句话也没留下。这很伤人,但是他当时不得不这么做,即使他出现并做正式的告别,她也还是会崩溃。他并不能完成和她的告别,所以索性把小女孩遗留在了那里。
他逃了,远行、开车、坐船去到他能去到的丹麦王国内最远的地方。他在基督岛找了个地方,唯一能让他精神振奋的,就是写作。在悲剧的正中间,他感受到了一种新的、不真实的自由。他痴迷地、狂躁地创作着。也许喝了太多酒,约克西姆彻底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几乎不离开民宿的小房间,除了下一页该写什么之外,不考虑任何其他的事。
但就在他遇到露易斯的那个晚上,一切都变了,露易斯点亮了他的生活。他清楚地记得他是如何坐在咖啡馆里诵读着当天刚刚写好的手稿,然后抬头看到了她的脸,她站在最后面,靠近后厨的门,彻底被他的朗读吸引。当他们四目相对时,目光再没能离开彼此,他们除了彼此,哪里也不看。关于露易斯的一切都是公开的,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就好像她从来不会自我过滤什么,好像永远都在用纯净的双眼看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