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斯伟恩和弗莉都上楼去了,看来拜佐尔·威灵医生要亲自向她,介绍自己和吉塞拉了,但还没有等他开口,坐在烟囱和厅门间的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就抢先一步开了口。
“这是弗兰克·斯伟恩的千金——露辛达小姐。”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转身面向拜佐尔·威灵医生介绍说,“这是威灵夫人和威灵医生。”
女孩儿只是转了转眼珠——一双灰绿色的眸子躲闪着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凝视,随后就垂下了眼帘。条件反射般的回避退缩。她为什么要躲闪逃避?
她以一种苍白无力的声音说道:“威灵医生?拜佐尔·威灵医生?”
“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拜佐尔·威灵医生身子前倾,仔细审视着她脸上变幻的表情,“我真是受宠若惊啊!……”
露辛达像一片飘落的单薄树叶,在壁炉前的地毯上俯身坐下,轻轻地撩起了长发,又用手将发丝抚平。有这样一头松散长发的女孩子,总会抚弄头发,她们对秀发呵护有加。
她凝望着炉火,答道:“去年夏天,万雅和我读过您的一本书。”
“就是刚才离开的那个男孩儿吗?”
“是的。”
所以那男孩儿才脱口而出“威灵医生”的称呼。这两个孩子可不一般。否则他们不会利用暑假,去读犯罪心理学的书籍。
“万雅和他的妈妈,就住在这条路的那头,”露辛达接着说道,“她家的图书室里藏书很多。今年夏天的时候,他们哪儿也不让我们去,我们就在那儿看了很多书。当时正流行疫病——是脊髓灰质炎,虽然我们接种了疫苗,但是,有些接种了疫苗的人也被传染了。他们不让我们出去冒险。”
拜佐尔·威灵医生注意到,当露辛达说到“他们”这个词的时候,有个奇怪的变调。听起来这个词的首字母被大写了。她的世界好像仍然处于简单原始的宗族社会,只分为“我们”和“他们”。他猜测任何二十五岁以上的人,在她心里都属于“他们”。
“你们还读过什么书?”吉塞拉·霍恩埃姆斯问道。
“哦……各种各样的。”她并没有回避,而她原本可以说:我不告诉你。她急急忙忙地继续说话,仿佛要把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和拜佐尔·威灵医生从其他书籍的话题上引开,“是您很早以前写的一本书。我想是1938年前后。内容是有关精神病理学和政治的。”
烟囱的角落里,传出了一阵沙沙的丝织物的摩擦声,金妮维拉开口填补了沉默的空档。
“露辛达,那间从不住人的卧室,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父亲总是闭口不谈。”
女孩儿的眼神透出了机警。
“爸爸以为:如果大家都闭口不谈,就能够瞒过我。这想法很愚蠢,因为我已经知道了。”
“他为什么不想让你知道?”
“他觉得我会害怕。这也很愚蠢。就凭这个还吓不到我。”
“但你确实害怕。”拜佐尔·威灵医生心想,“你正在害怕着什么东西……”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春天的时候,那次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万雅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有些事情连爸爸也不知道。”
“难道你不觉得,应该把秘密告诉我们吗?”
听过露辛达空洞而尖锐的嗓音后,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的嗓音显得格外柔美。她的声音和她的身材一样,满是棱角。
“为什么我要告诉给你们?”
“我也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女儿。如果她对我隐瞒这种事,我会很担忧的。”
露辛达大笑着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缺少与其他人的沟通?我觉得父母和子女之间,根本就没有真正的沟通。不过,我想等我有了孩子,我的想法会有所改变的。”
金妮维拉对这种想法毫无兴趣,她焦急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露辛达?你父亲一个字都不说。”
露辛达望着壁炉中的火焰说:“他都告诉你什么了?”
“告诉给我?……噢,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告诉威灵医生夫妇,今天晚上,他们只能在客厅过夜,因为这里没有空卧室了。我很自然地提醒他,楼梯对面的那间房子还空着。他的回答很唐突无礼:‘那间卧室从来都没有住过人!……’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原因,克劳夫妇就到了。他们上楼前,我再也没有找到机会,和你父亲说话。”
“噢,他从来没有那样做过。”露辛达说。
“做什么?”拜佐尔·威灵医生稀罕地问。
“告诉别人,家里没有空卧室了,让他们睡在客厅里,但其实是有的。当然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所房子里,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人。但仍然……我想他自己是不是相信了?”
“相信什么?”
“关于那个房间的故事。他真的不像会相信鬼故事的人。”
“没有人相信鬼魂的存在,但是,所有人却都对鬼魂之说心存敬畏。”金妮维拉反驳道,“就像杜德芳夫人 那样。”然后,她立刻鼓动起来,“快点儿,露西!说吧!……除非你父亲明确禁止,让你谈论这件事情!……”
“我想那只有一种解释。”露辛达忧心忡忡地说,“他自己对此也是半信半疑。就像是夏天的那场疫病,当时他说:‘不会有事的,宝贝儿。你接种了疫苗。’但是,他仍然哪儿都不让我去。”
金妮维拉叹了口气:“我们还在等着你的故事呢,露西。”
“好吧,这个故事要从1870年开始。”
“什么故事从1870年开始?”
拜佐尔·威灵医生从来没有听过,比这更加疲惫的声音。一个男人站在金妮维拉之前站立的门廊处。他对金妮维拉说话的口吻,明确表明了他是她的丈夫,虽然他的年纪看起来要大得多。他那双浑沌、暗淡的眼睛,总是空洞无神,好像在诉说生命中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它们为之聚焦了。他无声地张着嘴巴,好像喘不上气来,却不会给人慌张或不安的印象,反倒是一种接近筋疲力尽的感觉。
为什么要呼吸?不值得费那个力气,真的……
然而,在他这层顽固不化的百无聊赖之下,却透出一丝傲慢、自大。每个倦怠的语调,每个懒散的姿势,都好像在说:“嘿,值得看的我都看过了,值得做的我都做过了,值得认识的人我也都认识了,我为什么还要在你这儿浪费工夫?”
拜佐尔·威灵医生猜想,他是否意识到:这样一种明显排斥地球上的其他居住者的行为,并不能够令他在这个主张万物平等的世界上,博得大家的欢迎。
他绝望了。但原因呢?显然不是财务失败。身上那件苔藓灰色的粗花呢外套与其他穿戴,都经过了精心搭配,显得高贵典雅。一个男人如此奢侈地取悦眼睛,却又如此吝啬于愉悦心灵,这委实让人匪夷所思。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我的丈夫。”金妮维拉向客人介绍道。拜佐尔·威灵想了起来,艾尔科特和布莱尔都是弗朗西斯·斯伟恩的出版商。
如此看来,他并不是因失败而绝望。一定是因为成功而绝望,也许上了年纪以后,这种绝望更加难以承受。失败可以用许多假设来慰藉……假设我丰衣足食……假设我抱得佳人……但是成功却无所慰藉。我已经衣锦食肉……我已经抱得佳人,也许还不止一位……那现在呢……这就是全部?
拜佐尔·威灵医生将视线转向金妮维拉。在炉火的光晕下,你能够窥得多年之前,她年轻时的面容。如今的丝丝银发曾经黑如檀木,凋零的脸庞也曾如蜜桃般圆润柔软。在这样的光线下,你看不到蛛网般的皱纹,只有那双埋在厚重眼皮下,光彩熠熠的眼睛,犹如紫罗兰一般浓重深邃。举手投足之间,她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千。身上一件爱德华时期风格的淡紫色茶会礼服,显得优雅别致,水晶串珠和毛皮腰带,同她的双眸一样浓重。
“拜佐尔·威灵医生?”艾尔科特重复着拜佐尔的名字,因挑起兴致而上扬的语调,却只透出了他的疲惫,“你是一位犯罪学家?”
“犯罪心理学家。”拜佐尔·威灵摇头说道,“我偶尔给纽约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工作。”
“我猜得没错。”艾尔科特走到一把椅子旁边,重重地瘫坐下去,“你曾经牵扯进了一些古怪的案件。几年前布莱瑞顿学校的那宗案子,就是其中之一吧?”
金妮维拉·艾尔科特坐直了身子:“布莱瑞顿学校?福斯蒂娜·克莱尔那件有趣的案子?我记得。贝斯·蔡——我的一个表姐——当时在场。布莱德!威灵医生就可以驱走这里的鬼魂。”
“我没有听说这里有鬼。”话语不情不愿地从艾尔科特口中吐出,好像他没有足够的气力,将它们送出来似的。
“哦,亲爱的,无论房子里多么人满为患,都有一间卧室上着锁,从来不用,大家都心知肚明,那里面一定闹鬼。”
布莱德福德?艾尔科特尚未回答,走廊门口又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以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品味而言,她的滑雪后休闲服,装饰得过于浮华了——黑色的天鹅绒长裤,白色的貂皮上衣,珍珠发卡别在漂染过的麻花辫上。她的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仿佛浅水洼里,两枚毫无光泽的灰色玛瑙。她走到摆在中央桌子上的台灯旁边,忽然停住了脚步。向上射出的灯光,毫无顾忌地在不甚恰当的地方投下了阴影,令那些隐藏在柔和光晕下的皱纹无所遁形,不仅是皱纹——还有分布在嘴角、鼻子、眼睛周围和耳朵上的细小的疤痕。
这不是美容手术留下来的疤痕,因为数量太多也过于显眼。这些疤痕不是因为追求美丽而留,而是因为需要,而不得不留下来的。她的整张面孔,犹如一张精心重建的面具,很难猜测她的年龄、或是想象她手术之前的模样。不管她是在十六还是六十岁上毁了容,最终效果都是一样的。
“有鬼吗?……”她的声音高亢刺耳,“不要告诉我,这幢房子里闹鬼!……简直太可怕了!这一趙真是来对了!……”
金妮维拉尖声说道:“塞丽娜,你们进来时,见到拜佐尔·威灵医生和夫人了吗?”
“我们一进屋就匆匆忙忙上楼了。我是塞丽娜·克劳。”她朝着吉塞拉的方向淡淡一笑。
塞丽娜 ,这是她父母给她起的名字吗?还是她觉得这个名字比玛丽、简、苏珊之类的更加浪漫,才给自己改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真是选错了名字。塞丽娜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平静,好像一只焦虑不安的小动物,因为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那片森林,而不知道要躲避哪些捕食者。这种情形就像一位秘书,嫁给了老板或老板的儿子,却发现自己在陌生的环境中,孤独无依。
金妮维拉努力使谈话继续下去。
“威灵医生夫妇在风雪里遇到了事故。他们的车子抛锚了,威灵太太扭伤了脚,所以他们要在这里过夜。弗兰克说,他们只能睡在客厅里。我想搞清楚,他们为何不能使用楼梯对面的那个卧室,我知道那间房子没人住。难道有闹鬼的传闻吗?你得弄清楚。毕竟,弗兰克和弗莉只是租用这所房子。它是属于你丈夫的,而且,它还是他家祖传下来的,不是吗?”
“话是没错,但关于闹鬼的事,你得自己去问他。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还没有下来。”
“可是他已经下来了,刚才和我一起下来的。”
“我们可没有看到他。”
“他肯定就在这儿。戴维?”塞丽娜的眼睛,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圏儿。
“怎么了,亲爱的?”
戴维·克劳从厅门外走进来,好像他一直就站在外面。偷听?他面带微笑。
仿佛有人忽然将电灯拧亮。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显得更加明亮清晰、激动人心。一双黑色的眼珠子,愉快地雀跃、舞动着。但是,在这笑容背后,脸上流露出的绝对不是快乐。
拜佐尔·威灵医生又望向塞丽娜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不禁奇怪——他常常在第一次与一对夫妇见面时觉得奇怪——最初是什么原因,将两个如此截然不同的人,带到了一起。
“怎么了,亲爱的?”
“你能够回答金妮维拉的问题吗?还是你刚才没有听见?她想知道乌鸦航班是不是闹鬼。”
“乌鸦航班?”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重复道。
“是这幢房子的名字。”戴维·克劳再次露出笑容,“总比鸦老窝要好听一些,你不这么认为吗?”
“当然好听得多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我猜大概是在很久以前,我们克劳(乌鸦)家族中的一位飞行至此,就像一只乌鸦一样横越全国。”
“那么,你家的姓又是从何而来呢?”金妮维拉问道。
“天知道!……从历史角度而言,姓氐的出现毕竟不太遥远。英语姓氏有许多都来源于鸟名:皮考克(孔雀)、多芬(鸽子)、豪克(鹰)、南丁格尔(夜莺)、巴罗特(鹦鸦)、瑞克(公鸭)、帕翠吉(鹧鸪)……有些学者推断,斯伟恩来源于斯万(天鹅)。在乔叟的《百鸟会议》中,一共出现了三十四种鸟。除了四种,其他都流传了下来,成了今天的姓氏。克劳也有很多姓氏——克博、克白特、克比恩、克雷克、克艾。听起来都像在‘哭’ 。或许正是这种哭一般的发音,才会令‘乌鸦’这种鸟,成为了不祥的象征吧。”
“嘿,别这么变态!……”金妮维拉轻快地笑着说,“别把我从原来的问题上引开。那间房子里究竟有没有鬼?”
“我自己从来没有在这所房子里住过,所以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过……一些恐怖的传闻。”
“关于楼梯对面那个卧室的?”金妮维拉兴致勃勃,穷追不舍地问。
“是的。那个房间被锁了大约五十年了。”
“可是为什么呢?”
“哦,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原因。凡是睡在那间卧室里的人,第二天早上都会命丧黄泉。”


第五章
显然,这间餐厅是在原本老房子的基础上加建的,而且,还是有意脱离原本的主调和风格。也许这原本是个阳台,后来封闭加顶。这正好解释了地板用砖石铺建的原因。三面墙壁是玻璃的,此时被原色的生丝窗帘遮蔽着。剩下的一面墙壁上,被某位画家以中国画的笔触手法,绘制了一幅充满神秘气息的风景画。寥寥几笔,敏锐精准地勾勒出山水的神韵:山峰耸立不见山,枝叶繁茂不见树。画面之中,一个极小的人,在隐而无形的水面上,荡着一叶扁舟。一人一舟如此渺小,整个画面看起来异常辽阔,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想空间。
餐具柜是一个老旧的朝鲜式立柜,黑漆表面,黄铜把手,经历数个世纪的使用,被磨得光滑发亮。每个黄铜把手样式不同,却都显得抽象深奥,将不可见的虚无化为有形,柜面上看似即兴而为的中国书法,却是精品杰作。
“这是1950年我在汉城 买的,”弗朗西斯·斯伟恩注意到拜佐尔·威灵医生欣赏的目光,说道,“当时为了它,春天的时候,我将整个房间重新设计了。这是我对这所房子,在建筑构造方面,做出的唯一改动。”
“对一所租来的房子而言,这种改动很大啊。”拜佐尔·威灵医生点头说道。
弗朗西斯·斯伟恩笑了笑:“我打算买下它。”
“就算这里传说闹鬼,你也要买下它吗?”戴维·克劳隔着长长的餐桌,询问主人,“很抱歉,我说起了这个。我不知道你试图保密。”
弗朗西斯·斯伟恩微笑道:“试图保密没错。显然,我没有成功。”他看向他的女儿。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血液上涌,嗓子、脸颊、前额都泛起了潮红。
拜佐尔·威灵医生很久没有看到女孩子脸红了。这种令人脸红的场合,好像很少出现。她一定非常紧张。晚饭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但好像一直在留意观察,尤其是对塞丽娜·克劳。
拜佐尔·威灵医生认为:对这个女孩儿来说,现在最好换个较轻松的话题。一想到这儿,他就坦率发问:“睡在楼上房间里的人,是怎么死的?”
“噢,其实没有人知道。”戴维·克劳的目光转向拜佐尔·威灵医生,但是,拜佐尔无法从所处角度,研读他的表情,“可怜的冤死鬼,没有办法将真相告诉任何人。他们死了。”
“医生怎么说呢?”
“哦,他们说是‘惊吓’。就和‘病毒’这个词一样,意思就是:我……不……知……道。”
“当时死了几个人?”
“一共三个。”
“哦……我们非得说这个吗?”是弗莉那拿腔拿调的声音。
“你们不用顾忌我,”露辛达开口道,“大部分我都听过了。”
“哦?如果是这样……”弗莉叹了一口气。
之前拜佐尔·威灵医生觉得,她似乎过于阳刚了,弗莉好像读到了他的想法,便换上了一身女人味儿十足的衣服,来吃晚饭——一条伊斯兰式的翡翠色塔夫绸缎的裤子,配上一件天蓝色天鹅绒短上衣,符合时下潮流地露出腰部的一截小麦色的皮肤。她穿着金色的鞋子——一双前面翘起、小巧玲珑的土耳其拖鞋。耳朵和手指上,带着碧绿华丽的翡翠饰品,大概也是来自韩国。她就像是一个浪漫的梦境,一个没有恶臭饥荒、鲜血泪水的近东国家。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名叫杜拉、罗蒂、马奈特或者弗莱克的中东侍女。她有着典型的西方人外貌,身材高大健壮,一头金色的头发,英气十足的面孔像个男孩子。有着这样的一副外形,她却选择扮演这样的角色。
“我们最好还是直说了吧,总比故作神秘要好。”斯伟恩道,“越是神秘,相信的人就越多。让戴维把故事讲出来,然后,我们所有人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它抛到脑后。如果他不讲出来,我们会想得更加糟糕。要相信这个人类的思维特性。”
戴维·克劳喝了一小口放在餐盘旁边的杯子里的白葡萄酒,向后靠在椅背上。
“我得从这幢房子讲起。这座房子最古老的部分,建造于1840年。那时候,这里是一片农场,但并不仅是农民住在这里。乔纳森·克劳是一位羊毛制品制造商,他后来向联军提供军装布料,却没有借机发财,这令我们家族感到骄傲。有些制造商以次充好,将劣等布料卖给军队,一些战士因此暴露了,被敌军发现而丧了命。但乔纳森赚的钱,足够他丰衣足食,所以,他不到六十岁便退了休,在那个年代,如果可以的话,人们都乐意如此。经营农场只是他晚年的一个消遣。
“在我的祖辈中,他是第一个有书信留传后世的人,所以,他不仅仅是族谱中一个名字。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有着自己性格的、三维立体的真实人物。他总是走在时代的前端。美国内战开始之前,他就帮助奴隶们逃往加拿大,白天让他们藏在酒窖里,只在晚上赶路。他们管这个叫做‘秘密火车站’。达尔文学说仍被视做歪理邪说的时候,他便拥护、推崇了它。在图书室里,你可以找到一本名叫《创造的痕迹》的书,它比达尔文和华莱士的学说,还要早上几年,书页边角上写满了他的批注。他似乎拥护、推崇一切新鲜的事物。他的房子是当时乡下,第一所安装了中央暖气的,他还涉足心灵心理学领域——这在十九世纪,被称为灵魂研究,而十八世纪则叫做催眠术。也是他给这个地方,取了这么浪漫的名字——乌鸦航班。在这以前,人们只是叫它克劳农场或克劳家。”
“他有家室吗?”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感兴趣的问道。
“美国内战结束时,他还是一个鳏夫,有三个女儿,她们的名字很怪。你们猜猜看?”
“信仰、希望和仁慈?”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胡乱猜道。
“哦,不是。我说了他是个异类,他曾经和周边所有的牧师争吵。我想大概是出自一种挑衅心理,乔纳森·克劳给他的三个女儿起了完全脱离基督的教名——克洛索、莱凯西斯、阿特洛波斯 。”
“唉呀,我应该想到的!……”金妮维拉专注地叹了一口气,“优雅三女神没有名字,是吧;但是,命运三女神是有的,如果我们相信米开朗基罗,我们甚至想象得到,她们的样貌是什么。她们三个有没有在克劳家族史上,扮演宿命的角色?”
戴维·克劳隔着餐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你很小心地使用了‘宿命’,而不是使用‘致命’一词。许多表示‘死亡’的词,都是从‘命运’一词衍生而来,实在太奇怪了。”
“一点儿都不奇怪。”弗莉反驳道,“命运是难以逃脱的,爱和死亡也是。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说‘他的命运’,就是暗指‘他的爱情’或是‘他的死亡’。那么,与这三个女孩儿相关的,究竟是爱情还是死亡?”
“两者都有。”戴维·克劳停顿了一下,品了一口酒,继续说了下去,“只有阿特洛波斯高寿而终。她把自己的财产看得很紧,有很大一笔积蓄。她的继承人年轻时,以为能富足一生,却很快便意识到,他们必须自力更生地熬过中年。”
“克洛索和莱凯西斯呢?”艾尔科特整晚都显示出浓厚的兴趣。
“当时有个年轻人……”
“总会有一个的。”
“他曾经在巴黎大学学医,所以,在她们两个姐妹的眼中,他大概就是时尚和浪漫的化身。我曾经听说,他教她们跳新歌剧《茶花女》中的华尔兹。忘了在什么地方,还有一张他的画像,他相貌英俊,皮肤黝黑,有些忧郁,额头很高,眼睛里傲气十足。就是那种在任何时代,姑娘们都会为之倾心的相貌。很可惜,人类的性本能,如此依赖于视觉印象,但也有些生物学家说,视觉原本是男性的第二性征。”
“是哪个爱上他了?”弗莉激动地问。
戴维·克劳大笑道:“你们猜是哪一位?”
“一定是最小的。”露辛达说。
“不,是那个最大的。”弗莉说,“她等的时间最长。”
“有人说排行中间的孩子最孤独。”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忽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们三个和她们的父亲一起,居住在这里很多年,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十英里。”拜佐尔·威灵医生沉思着说道,“那时候还没有汽车,只有马匹。”
“你赢了!……”戴维·克劳说,“毫无疑问,她们都爱上了他。”
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他做出选择了吗?”
“她选了最小的,莱凯西斯。”
“那她为何没嫁给他?”
“他死了。”戴维·克劳遗憾地说,“他是第一个死在,我们说的那个房间里的人。”
“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在他们婚礼前的一个星期。他家住在镇上,我所说的‘镇子’,是指帕拉特码头上的那个沉寂的哈德逊河村,现在已经是帕拉特维尔地区热闹的哈德逊河镇了。他骑马过来,待上了一天,我猜,是要为婚礼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