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地将餐具放下,摆在盘子两侧,然后再次喝了一小口酒。我能感受到酒精作用于我的大脑,让我感到松弛而自由,让我的双颊变得滚烫。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几乎从未有过。
“我很高兴能帮到你。”我说。
他叮当一声放下叉子,抓住了我的手,仿佛一阵电流闪过。“你最可靠了,莫莉。”他说。
罗德尼的夸赞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早已沉溺在那深蓝色的湖水中。
“还有一件事,你得记住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好吗?尤其是你今天看到的。一个字都不要提,尤其是对斯诺,还有普莱斯顿,甚至是切莉尔。”
“这是自然的,罗德尼。你是出于正义感而行善,让糟糕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我理解的。就像罗宾汉劫富济贫。”
“没错,我就是罗宾汉。”他拿起叉子,又往嘴里送了一颗肉丸,“我真想亲你一口,莫莉,真的!”
“好呀,但是我们可以等你把食物咽下去再说吗?”
他笑了笑,快速吃完了盘子里的意面。我甚至不用问就知道,他不是在笑话我,而是在和我一起笑。
我还期待着也许可以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吃个甜点再走。但是他吃完盘子里的意面后,就招呼服务员来结账了。
离开餐厅的时候,他帮我扶着门,就像一位完美的绅士。走出餐厅后,他问我:“所以我们说好了?作为朋友,互相帮助?”
“当然。我会在早上告诉胡安他能用哪间房,给他一个房门钥匙。然后第二天早上提前去打扫他和朋友住过的房间。切莉尔出了名的懒散,她肯定不会注意到的。”
“简直完美,莫莉。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
我看过《卡萨布兰卡》和《乱世佳人》,所以知道现在就是关键的时刻。他会在这时倾身向前吻上我。他似乎是要吻我的脸颊,于是我动了动,暗示他我并不介意吻在唇上。遗憾的是,我们还是有点错位,但我并不讨厌最后那个落在鼻尖的吻。
在那个瞬间,罗德尼吻了我。他吻了哪里并不重要。事实上,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无论是他衣领上的红色肉酱,还是他之后立刻掏出手机的模样,甚至是卡在他牙缝里的罗勒叶。
8
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回忆那天的约会让时间过得很快,同时也让我更加期待今晚的约会。当然,这也帮我避免了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大部分时候我都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但布莱克先生躺在床上死去的景象还是在某个时刻钻进了我的脑海。突然之间,他的脸变成了罗德尼的脸,两人的样子逐渐变得模糊不清,纠缠在了一起。
这怎么可能!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联想?罗德尼和布莱克先生完全不同。罗德尼年轻,布莱克年迈。罗德尼善良,布莱克邪恶。我摇摇头,将这幅可恶的画面赶出脑海。就像擦画板一样把思绪擦干净。
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了吉赛尔。我知道她住在酒店里,却不知道具体在哪儿。应该是在二楼的某个房间。布莱克先生去世,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会开心吗?还是难过?她是感到松了一口气,还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忧虑?她会继承遗产吗?会的话,又能得到多少?如果新闻里说得没错,她就是布莱克家族的遗产继承人,但布莱克先生的妻儿肯定不会同意。而我知道,金钱总是眷顾那些生来富有的人,抛弃那些更需要它的人。
我很担心吉赛尔,不知她会面临怎样的未来。
友情就是这样。你会得知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抱有其他人的秘密,而有些时候,这些重负会压得你喘不过气。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距离和罗德尼约见的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了。我们的第二次约会。总算有点进展了!
我推车穿过走廊,告诉桑莎恩我已经打扫完了所有负责的房间,包括昨天胡安住的那间房。
“你可真快!莫莉小姐。”桑莎恩说,“我还剩下好多呢。”
于是我和桑莎恩告别,在去往电梯的路上再次偶遇了来调查的警官,但是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我。我乘电梯到地下室,脱下女仆制服,换上自己的衣服——牛仔裤和一件印花衬衫。这并不是约会的理想装扮,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钱花在猫跟鞋和波点上了。再说了,罗德尼是个真正的好人,不会以貌取人。
五点过五分的时候,我准时出现在了苏谢尔酒吧门口,在“请入座”的标识牌前等候。罗德尼看到了我,从吧台后面出来走到了我身旁。
“时间刚好。”他说。
“准时是我的一大优点。”我回道。
“我们去后面找个地方吧。”
“找个私密的地方,是的,听起来不错。”
我们穿过餐吧,找到了后面角落里一个隐蔽而浪漫的卡座。
“这里真安静。”我说着在空椅子上坐下。服务台前的两名女服务员正在小声聊天,因为现在几乎没有客人。
“是啊,刚才可不是这样。来了好多警察,还有记者。”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目光转向了我。他眼周的瘀青看起来比早上好了些,但还是有点肿。
“昨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太糟糕了,莫莉。你发现了布莱克先生的尸体,还被带到警察局,一定很难受吧?”
“昨天确实是混乱的一天。但是今天好多了,尤其是现在。”我补充道。
“所以,你昨天在警察局的时候,没有提到胡安的事情吧?”
这个问题真奇怪。“没有,”我说,“胡安和布莱克先生没有关系呀。”
“嗯,对。当然了。但是你知道,警察有时很多事,我只是想确保胡安不会受到牵连。”他一只手插进浓密的卷发里,“你能告诉我昨天发生了什么吗?你在那间房里都看到了什么?”他问,“我是说,你肯定很害怕,但是如果能……呃,和朋友说说,可能会让你好受点。”
他握住了我的手,温暖得不可思议。我很想念肢体接触,尤其是在外婆去世之后。她以前也会这样做:握住我的手,让我和她聊聊天,告诉我没事的,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谢谢你。”我对罗德尼说。毫无由来地,我竟然有些想哭。我努力抑制住这种冲动,对他说了昨天发生的事。“昨天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我打扫完布莱克夫妇的房间。我去清理浴室,进门后却发现客厅十分凌乱。于是我去卧室检查,发现那里也乱成了一团。而他就躺在床上,我以为他在睡觉……但其实他已经死了,死透了。”
这时罗德尼的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捧住我的手。“天哪,莫莉。”他说,“这简直太可怕了……你在房间里还看见了什么吗?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我和他说了保险柜的事情,说里面的钱不见了。还有那天早些时候在布莱克先生的口袋里看到的那张写着“契约”的纸。
“只有这些吗?没有其他不寻常的事情?”
“其实还真的有。”我说,然后告诉他吉赛尔的药落在了地板上。
“什么药?”他问。
“吉赛尔有个小药瓶,那个瓶子里的药就落在布莱克先生床边的地板上。”
“见鬼,不会吧。”
“是真的。”
“吉赛尔当时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她不在房间里。她早上似乎很伤心,我知道她计划出行,因为她的钱包里有机票。”我换了换坐姿,像老电影里的女明星那样用手撑住脸颊。
“你和警察说了吗?药和机票的事情?”
面对罗德尼步步紧逼的追问,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了。但耐心是一项美德,我希望在罗德尼眼里我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我说了药的事情。”我说,“但其他的没有说。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其实吉赛尔对我而言早已不只是一名客人,她……嗯,她已经是我的朋友了。我很担心她,而警察的询问让我觉得……”
“什么?觉得什么?”
“觉得他们可能在怀疑她。”
“但是布莱克不是自然死亡的吗?”
“虽然警察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也不能完全排除其他的可能性。”
“他们还问了什么吗?关于吉赛尔,或者我?”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像肚子里沉眠的巨龙被惊醒了一般。“罗德尼,”我的声音中有着难以隐藏的质问,“他们为什么会问起你?”
“哦,我犯傻了。”他说,“没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他将手移开了。我真希望他不要把手拿开。
“我只是有点担心吉赛尔,还有酒店。这件事让我很担心,就是这样。”
我发觉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每年圣诞节的时候,我和外婆都会在客厅一边听节日颂歌一边拼拼图。拼图的难度越高,我们拼得就越起劲。我现在就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面前摆了一幅高难度的拼图,而且哪里拼错位了。
然后我想到了。“你说过你和吉赛尔不熟,是吗?”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的问题惹恼了他,虽然我并无此意。
“我就不能单纯地关心她一下吗?”他反问道。他语气生硬,就像每次切莉尔打算干坏事的时候一样。
我当然不能让罗德尼讨厌我。“对不起,”我身体前倾,笑着说道,“你当然可以为她担心。你就是这样的人呀,你会关心身边的人。”
“没错。”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莫莉,你记一下我的号码。”
我感到一阵兴奋,先前的疑虑瞬间一扫而空。“你要我记下你的手机号?”我做到了,我弥补了我们之间的裂痕,约会回到了正轨。
“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如果警察再来烦你,或者问东问西,你就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我拿出手机,和他交换了号码,然后把自己的名字输入他的通讯录中。我觉得有必要给自己加一个备注,于是写上“莫莉,酒店女仆/朋友”。我甚至在最后加了一个桃心表情,象征我们两人的浪漫关系。
将手机还给他的时候,我的手微微打战。希望他能看到我加的桃心。但是他没有看。
然后斯诺先生来了。他走到吧台前,拿了一些文件离开。罗德尼缩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害羞。斯诺先生说过,下班时间还愿意留在岗位上的都是A++级别的优秀员工。
“听着,我得走了。”罗德尼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会打给我的吧?”
“当然。”我说,“我一定会电话联系的。”
他站起身来,我跟着他走出大堂和酒店大门。普莱斯顿先生就站在门口。
我向普莱斯顿先生招手,他抬了抬帽檐。
“这附近有出租车吗?”罗德尼问。
“当然。”普莱斯顿先生说。他走到街上,吹响口哨,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当车停下来时,普莱斯顿打开了后座的门。“请进吧,莫莉。”他说。
“不,不对。”罗德尼说,“这辆车是我要叫的,莫莉要去别的地方……对吧?”
“我去东边。”我说。
“对,而我要往西走。祝你们晚上愉快!”
罗德尼坐进车里,普莱斯顿先生关上车门。出租车开走了。罗德尼从车窗里朝我招手。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喊道。
普莱斯顿先生站在我身旁。“莫莉,”他说,“你要小心那个人。”
“罗德尼吗?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是一只青蛙,亲爱的。不是所有的青蛙都能变成王子。”
9
我满心欢喜、步伐轻快地走回家。刚才和罗德尼的约会让我倍感振奋。然后我又想到了刚才普莱斯顿先生对罗德尼的评价——青蛙和王子什么的,顿时无限感慨。人是多么容易误解另一个人啊!即便是普莱斯顿先生这样出色的人偶尔也会看走眼。除了光滑的胸膛之外,我看不出罗德尼和两栖动物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当然,虽然他不是青蛙,但我还是希望罗德尼能成为我故事中的王子。
我琢磨着应该何时打电话给罗德尼。我应该立刻打给他,感谢他邀请我约会吗?还是应该等到明天?也许我应该给他发短信?对于这种事情,我唯一的经验来自威尔伯,而他讨厌打电话,短信也只用于实际事务而非日常交流。比如“预计七点零三分到达”“香蕉打折五美分一斤,量少速购”。如果外婆还在的话,我还能询问她的建议,但如今这个选项也不复存在了。
回到公寓楼前,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走近之后才发现真的是她。她戴着巨大的太阳镜,拿着漂亮的黄色手包。
“吉赛尔?”我问道。
“谢天谢地,莫莉,见到你真好。”在我能答话之前,她就紧紧抱住了我。我哑口无言,主要是因为喘不过气。她松手后,稍稍扬起墨镜,我看到了镜片后哭红的双眼。“我能进去吗?”她问。
“当然了。”我说,“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来了。我……见到你很开心。”
“肯定不如我见到你开心。”她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请她进楼的时候手还有些颤抖。
她小心翼翼地踏入楼内,环顾四周。公寓大厅地面上落有传单、烟头,还有泥脚印。非常脏乱。看到这些,她忍不住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我能看得出来。
“糟透了,不是吗?真希望房东们都能保持大楼整洁。不过外婆的……我的公寓会干净很多。”我说。
我领她走向楼梯间。
她抬头向上看去:“你住在几楼?”
“五楼。”我说。
“有电梯吗?”
“抱歉,这里没有电梯。”
“哎呀。”她叹道,但还是穿着细高跟和我一起向上攀登。我们来到五层,我赶忙帮她推开老旧的防火门,门打开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声。她穿过门,来到走廊。霎时间,这里昏暗的灯光、烧坏的灯泡、斑驳的墙纸都仿佛变得更加破败不堪。房东罗索先生听到了动静,打开了门。
“莫莉,”他说,“看在你外婆的分上,你什么时候能给我交清欠下的房租?”
我的脸上一热。“请放心,这周一定可以。你会拿到房租的。”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装满肥皂水的红色大桶,将房东又圆又胖的脑袋按进去。
我和吉赛尔走过房东的公寓,她立刻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不由得松了口气,因为我本以为欠下房租这件事会让她对我印象不佳。显然,她并不是这么想的。
我拿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请进。”
吉赛尔进门,四处看了看。我跟在她身后,有些无所适从。我关上门,把生锈的门闩插好。她站在门口,看着外婆的一幅画。画里有几位女性,悠闲地卧在河边,正围在一个竹篮旁野餐。她又看到了那把老木椅,还有椅子上外婆绣的枕头。她拿起枕头,默读着上面的字。
“嗯,”她说,“有意思。”忽然间,吉赛尔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眼中溢满泪水。她抱住枕头,默默地哭了。
我大吃一惊,完全不知所措。吉赛尔为什么会在我家?为什么在哭?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把钥匙放在椅子上。
无论何时都要努力做到最好。我想起外婆这样对我说。
“吉赛尔,你为什么这么难过?是因为布莱克先生死了吗?”我问道,然后想起来人们一般不喜欢这么直白的表述。“抱歉,”我纠正道,“我是说,我很遗憾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遗憾?为什么?”她抽泣着问道,“我不遗憾,一点都不遗憾。”她把枕头放回原位,轻轻拍了一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我换下鞋子,用鞋柜上的布擦干净鞋底,然后收起来。
她看着我。“哦,”她说,“我也应该把鞋子脱掉吧。”然后将那双黑亮的高跟鞋脱下,鞋底是鲜红色的。那双鞋的鞋跟高到我都不敢相信她真的穿着它爬了五层楼。
她伸手向我要擦鞋的布。
“哦,不用。”我说,“你是客人。”我接过她造型精致的鞋子,放进鞋柜。她环顾着我的房间,看向墙皮脱落的天花板。那上面有从楼上渗下来的圆形印记。
“请不要太在意那些,”我说,“毕竟我也管不了楼上的人。”
她点点头,擦干了眼泪。
我冲到厨房,拿了一张餐巾纸给她。“需要纸巾帮你解决烦恼吗?”
“天哪,莫莉。”她回道,“你不能总是这样说话,尤其是在人们难过的时候,他们会误解的。”
“我只是——”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但其他人不会这么想。”
我沉默了片刻,仔细回想着她刚才说的话,把这堂课存入脑海。
我们还站在门口。我僵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外婆在的话……
“你应该请我进客厅了。”吉赛尔说,“让我随便找地方坐下之类的。”
我肚子里又出现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对不起,”我说,“我们……我很少有客人来。不,是几乎没有过。外婆偶尔会请人来做客,但她去世之后就没人再来过了。”我没有告诉她,她是九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客人,但这千真万确。她还是第一个“我的”客人。然后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外婆总说‘一杯热茶总能解决问题,如果不行的话就再喝一杯。’你想喝茶吗?”
“好啊。”她说,“都想不起来我上次喝茶是什么时候了。”
我连忙走向厨房开始烧水,吉赛尔在客厅里四处闲逛。好在今天是星期二,我昨天刚刚擦过地板。至少我知道地板是干净的。吉赛尔走向客厅另一端的窗户,轻轻抚摸着外婆的绣花窗帘。窗帘上的花是许多年前外婆亲手缝上去的。
我拿出茶壶,吉赛尔正蹲在一边研究外婆的收藏品。她看了看施华洛世奇的水晶动物,又拿起了一个相框。看到她在家里让我有些忐忑不安。虽然我知道公寓很干净,但这实在不是她这种身份的人会喜欢的地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她正惊诧于我的生活环境。这里和华丽的酒店完全不同,虽然我自己适应良好,但也许她并不这么想,这让我感到很焦虑。
我从厨房里探头出来:“请放心,这间公寓的卫生指标一向维持在最高水准。不幸的是,酒店女仆的工资无法支撑我购置奢侈的家具保证装潢品位。在你看来这间屋子一定很老气,甚至有点……破旧?”
“莫莉,你真的完全不了解我在想什么。你并不清楚我的过去,我也不是一直都过着那么奢华的生活。你知道我来自哪儿吗?”
“玛莎葡萄园。”我说。
“不,只是查尔斯会这么告诉别人。我来自底特律,而且不是治安最好的那片区域。这间屋子让我想起自己的家,很久以前的家——那时我还不是孤身一人,也还没有逃离一切。”
我在厨房门口看着她仔细端详一张我和外婆十五年前拍的合影。我当时十岁,和外婆一起报了烹饪课。照片里我们戴着大大的厨师帽,外婆开心地笑着,我则一脸严肃。我还记得当时面粉弄得桌子上到处都是,让我很不愉快。我的手上和围裙上也全是面粉。吉赛尔拿起了旁边的一张照片。
“哇,”她说,“这是你的姐姐吗?”
“不,”我说,“是我妈妈,很久以前的照片。”
“你们长得真像。”
我知道自己和妈妈长得很像,尤其是在这张照片里。照片里的女性一头黑发长及肩膀,勾勒出一张圆月般的脸庞。外婆很喜欢这张照片,她说这是她的“二合一宝藏”,因为它能让她想起逝去的女儿,也能让她想起身边的外孙女。
“你妈妈现在住在哪里?”
“她已经去世了,和我外婆一样。”
水烧开了,我连忙将热水倒进茶壶。
“我的亲人也是。”她说,“所以我才离开了底特律。”
我把茶壶放在家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银托盘上,放上两个陶瓷茶杯和汤匙一起端了过来。托盘上还有一只水晶糖碗,一小壶牛奶。这些都是充满回忆的物品,是我和外婆从二手市场或者科德维尔家丢弃的物品中收集的。富人会丢掉很多还可以使用的东西。
“对不起,我不该问起你妈妈的事情。”吉赛尔说,“还有你外婆。”
“不用觉得抱歉,这和你又没有关系。”
“我知道,但人们都会这么说的,就像你在门口对我说很遗憾查尔斯死了一样。”
“但是布莱克先生昨天才死,我妈妈很多年前就死了。”
“这不重要,”吉赛尔说,“大家还是会这么说。”
“谢谢你解释给我听。”
“当然,不客气。”
我确实很感激她的耐心说明。外婆死后,我总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地雷区的盲人,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社交雷点。但是吉赛尔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就像穿上了一副铠甲,或者被人护卫着前进。我喜爱丽晶大酒店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它的员工手册,我可以依据斯诺先生的教导来行动,知道何时该说什么话。有这样明确的行为指南会让我感到安心。
我把茶端到客厅,放下时发出了叮当声。吉赛尔坐在沙发上,旁边还有一根戳破坐垫的弹簧——虽然被外婆用编织毯盖住了。我在她身旁坐下。
我倒了两杯茶,拿起那只镶着金边、印着雏菊花纹的杯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抱歉,你想要哪个杯子?我一般都用这个,外婆喜欢那个英国乡村图案的,我都习惯了。”
“看出来了。”吉赛尔说着拿起了外婆的茶杯。她往杯子里加了两勺糖和一点牛奶,然后搅拌起来。她一定没怎么做过家务,那双手光滑无瑕,长长的指甲涂成了红色。
吉赛尔喝了一口茶。“我知道你在想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我很担心你,很高兴能见到你。”我说。
“昨天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莫莉。警察不停地盘问我,把我带到警察局,好像我是一个嫌疑犯。”
“我也在担心这样的事情,他们不该这么对你。”
“我知道。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他们问我是不是迫不及待想要继承查尔斯的遗产。我让他们去找我的律师聊,但我根本没有律师。这些事情都是查尔斯在处理。天哪,被这样指控真让人受不了。我一回到酒店,查尔斯的女儿维多利亚就给我打了电话。”
我拿起茶杯的时候手又抖了一下。“哦,对。那个拥有百分四十九股份的人。”
“那是之前了。现在她拥有一半——全部资产的一半,这也是她妈妈一直想要的。‘女人不能经商。’查尔斯曾经这么说过。他觉得女人做不来那些事。”
“这太荒谬了。”我脱口而出,然后马上纠正了自己,“抱歉,这样谈论一个去世的人很不礼貌。”
“没事,他活该。他女儿在电话里对我说了更过分的话。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她说我是她爸爸的寄生虫,是他人生中的错误,还说我是杀人凶手!她气坏了,然后她妈妈把电话从她手里接过,平静得可怕。布莱克夫人——第一任布莱克夫人对我说:‘很抱歉我的女儿这么激动,每个人表达悲伤的方式都不同。’你敢相信吗?她女儿当时还在后面喊,说让我注意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