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呸。”钱加多直接呸了一声,“所有的大人物都有光鲜和龌龊两面,何况咱爸这小人物乎?老子爱啥?爱酒,爱骗,那还不就和咱们爱钱、爱妞一样?那能让人得到满足感啊。”
“啊……好像也对。”斗十方张着大嘴,被钱加多惊到了。
钱加多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点着斗十方说:“都点拨你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我爸成这样,我一准去夜总会包个场,让他爽死。”
这点拨把斗十方点得快哭了,交友不慎也不见得能交到如此损友。钱加多见斗十方不长进,干脆打开手机,拨通了,安排道:“喂,酒乐乐吗?噢,订两瓶飞天茅台,送到三院,1508病房……快点啊。”
说完,他看着斗十方。斗十方愣着看了他好久,又看看父亲,突然有种感觉,似乎……似乎自己确实不了解父亲,从记事起他就酗酒,当儿子的这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父亲有什么样的苦楚、愤懑以及不甘,才会几十年来一直用酒精麻醉自己。
“去吧,也许你是对的。”斗十方对钱加多道。得到认可的钱加多一溜烟地窜出了病房。
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一直等在走廊的娜日丽和向小园追着钱加多下楼,远远看着他从快递员手里接了东西。两个人急急把这货拦住,一瞅,两瓶酒,气得娜日丽“啪”就是一巴掌,骂道:“你白痴啊,他爸肝病你买酒?”
“都快不行了,也不让老头爽一把,你们不觉得很过分吗?”钱加多怒怼。娜日丽要夺,钱加多不给,两个人就地开撕。还是向小园拦住了,好奇地问:“十方让你买的?”
“他懂个屁,还是我提醒的。”钱加多得意地说,趁着两个人不备跑了。娜日丽急得要追,被向小园拽下,向小园无奈道:“让他去吧,没法子的事就认命吧。”
娜日丽纳闷地看着向小园,从来没见她这么悲观过,而且奇怪的是,连她也开始不循常理了,不但自己不去,连组织同事代表单位慰问都只字不提。不过她没敢问,这种白事也就钱加多不知深浅敢乱掺和……
“说说什么情况。”
俞骏端坐在椅子上,连接着视频通话,手机里陆虎反向自拍着,屏幕上是廉三旺在建安大酒店长租的包房。那是一个套间,办公室套休息室,足有一百多平方。这个廉老板颇懂享受,整个房间被他折腾成新中式风格,派头十足。
画面里传来了陆虎的声音:“我们刚刚对房间的线路进行了一次检测,可以排除潜入酒店作案的可能。这是几年前的综合布线,没有动过。嫌疑人给廉三旺提供的网址已经检测过了,现在这个IP已经下线,服务器在境外,就是个非法链接……房间的环境我们也检查过,在四楼,地势不算高,可以看到这里的藏身点有数个,正在排查……至于接入号码的分析,巫老师,您说吧。”
巫茜的声音响起:“几通电话都是通过同一个基站接入,但号码是虚拟的,我们判断犯罪分子应该是使用了语音网关GOIP、VOIP等设备。这种针对性极强的诈骗,如果他们预先布置的话,线索应该在外围。现在长南警方正在配合我们查找附近3公里内的监控设备。”
俞骏皱着眉头问:“VOIP是总局重点打击对象,各地均有发现,这种设备可以让至少一百多部手机通过语音网关同时通话,但本案可只针对一个目标啊,也可以这么用?”
“除了这个,我想不出其他可能。VOIP还有一个特点是人机分离,可以远程保证高质量语音传输。我想他们作案安排得这么细致,那就肯定得人机分离,您不会觉得嫌疑人也在长南市,就在附近作案吧?”巫茜问。
现在骗子掌握的技术几乎是和运营商同步的,理论上要高过警方的反侦查手段。俞骏想了想,道:“如果按照你的思路,有一个VOIP网关在,从案发到报案足足二十个小时,他们完全有时间拆除设备,怎么应对?”
“我们会把以建安大酒店为中心的3公里内的区域找个遍,无论是人员、车辆还是住地,一旦发现可疑情况马上深入。至于人员,我们准备把这里的影像比对全国的反欺诈大数据,搞诈骗都是蛇鼠一窝,我觉得不可能是新手头一遭就办这么大的事。碰碰运气,说不定哪个有前科的出现就会给我们提供新的线索。”巫茜道。
这是正常的侦破思路。俞骏说:“好,随时联系,案情会随时跟你们沟通,追赃的事登阳警方已经介入了,我们查源头和人员,辛苦了。”
“等等。”
正说着,巫茜凑上来了。俞骏问:“怎么了?”
“我问句题外话,十方回去了吧?”巫茜问。
“嗯。”俞骏道。
“别嗯呀,什么情况?跟我们说说,我们现在都挺担心他的。”巫茜道。
俞骏抚了抚下巴,半晌才道:“没啥情况,我还没见着人呢,有什么随时告诉你们,别分心。”
俞骏不容分说,伸手一摁,把视频关闭了。拿着手机,俞骏捋着思路,电脑上不断增加的数据是程一丁记录的问询廉三旺的内容,以及追赃小组查到的账户信息。账户信息没看头,只要从受害人的账户出去,资金分割划转涉及的账户几乎是以裂变的速度增加,现在已经查到了四百多个账户。他知道,等查清这些账户,肯定是有户没钱,资金早被那些骗子用眼花缭乱的手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化了。
这个没看头,他在看廉三旺提供的信息。有时候办案遇上那种一屁股烂事的受害人,甚至比嫌疑人还让人感到麻烦,这个廉三旺就是了。他去过的能数得上名来的娱乐场所有二十多家,都是高档会所。能记起的女人也有那么几十个,而且都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场所。赌博次数也不少,赌友有十几个。他们经常相约到几个城市玩上几把,或者干脆到澳门去玩,次数呢……廉老板实在记不清。
这些在警务人员看来都算得上是高危接触,如果有别有用心的人对你设局下套,那就防不胜防了。原本想通过这种方式找出是否有人接触盗取信息的可能,现在看来要泡汤了。廉老板的社交范围不确定性实在太多,想从众多的接触者中找出嫌疑人恐怕不可能了。
丁零零……手机响了,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一看是向小园的,赶紧接起来,急急问道:“怎么样了?”
寥寥数语给了俞骏一次暴击,他叹了口气,安排道:“尽人事,听天命吧,你就在医院盯着,案子的事别操心了,有情况马上告诉我。”
“嗯……主任,他是个什么情况?我接他时,老感觉他的情绪好像不对。”向小园道。
“不明朗,但也不悲观,不管总局还是省厅,不会把做出这么大贡献的同志拒之门外的,哪怕他有什么毛病。”俞骏道。
“我知道,我就是……就是……”
“就是觉得他像变了一个人?”
“好像是。”
“他要一点没变你才应该奇怪。亲身经历了生死一线,我想谁都会变,总得给他点时间去治愈。”
“我知道,可我担心他变成的样子不是我们期待的。”
“你是指什么?”
“心灰意懒,一蹶不振……甚至,和我们形同陌路,我们队伍里抱着这种受伤心态离开的同志太多了。”
“那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个职业终归得有点信仰,如果留不住心,人迟早还是会离开的。”
“……知道了。”
那声黯然的结束语后,手机已成忙音,怔着的俞骏好久才放下电话。片刻后,他做了一件有悖职业道德的事,扔下了这里刻不容缓的案情,扔下了这里心急如焚的上下级,带着程一丁和邹喜男离开了登阳,直奔中州三院……


第二章 穷追不舍歪打正着
其人虽恶,其情却哀
半个小时前,护士火急火燎地从病房里出来冲向主任的办公室,边推门边喊着:“主任!主任,08床那位肝病患者,家属给他喂酒。”
护士推开门却愣住了,主任医师,还有两位不认识的,都那么淡定地看着她,仿佛是她大惊小怪,那可是位下了病危通知书的患者,家属这么做是巴不得他早死?好像也不对,总不能内科这么多医生,都抱这个心态吧?
“知道了,别去打扰他们。”向妈摆摆手,把护士打发走了。护士轻轻掩上门,主任的办公室又恢复了沉闷。好一会儿,向妈看看执拗的女儿,无奈地说道:“他是急性肝衰竭,患者会在发病两三周内出来Ⅱ度及以上肝性脑病,表现为性格改变、行为异常、精神错乱、意识模糊、定向力和理解力降低等,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们也不会放弃治疗的。”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作为医生,向妈通常是对患者家属解释,现在要对自己的家属解释了,偏偏自己的家属还不领情。向小园愤愤地看了母亲一眼,脸转到一边去。那几位来解释的医生互相使着眼色,慢慢起身遁走。向妈倒了杯水放到女儿面前,凝视女儿良久,却突然粲然一笑。
“怎么了?”向小园虎着脸问。
“难得见你这么关心一个人,我都有点嫉妒他了。”向妈笑道。
“别转移话题。能让他清醒过来吗?哪怕一小会儿,这对半路父子要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会留下终身遗憾的。”向小园道。
虽然要求急剧降低,不过哪怕是这个最低的要求恐怕也是奢望了。向妈想了想,摇了摇头,道:“送来时已经出现意识混乱了。在大部人的濒死时刻,清醒是个奢求……而且清醒,也是一种痛苦,毕竟无知觉地赴死,总比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消失要人道得多啊。”
“你别给我讲道理,就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都满足不了吗?”向小园生气地说。
“家属所求无非尽心,其实已经满足了。”向妈示意她看屏幕。
重症监护室里,斗十方和钱加多正不时地把酒瓶子凑到病人鼻间给他嗅嗅。对这番胡闹选择无视,本身就是医生尽心了。向小园看了母亲一眼,母亲慈爱地拍拍她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轻轻关上门后,娜日丽坐到了向小园旁边,轻声问道:“向组,别这么郁闷了,阿姨说得对,清醒肯定要比无知觉痛苦很多,这未尝不是好事。”
向小园看着娜日丽,想说什么却只余一声叹息。她自己都觉得心里解不开这个疙瘩,真不知道斗十方怎么扛得过去……
钱加多有点混账,可也不是真傻,他先是将开瓶的酒凑到老爷子鼻间,端了一会儿发现不管用,又找个棉签蘸上,在老爷子鼻间涂点,连涂几次也不奏效。小心翼翼地折腾了好大一会儿,一点效果都没有,钱加多傻眼了。他看着拉着老爷子的手一直在发呆的斗十方,有点尴尬了。
“谢谢啊。”斗十方轻声道。
“咱不是兄弟吗?谢啥?也不管用啊。”钱加多不好意思地说。
“谢谢你有这份心啊,比我强。”斗十方轻轻摩挲着父亲瘦骨嶙峋的大手,看着脸色蜡黄、已经没有知觉的父亲,心里很是难受,却还显得如此平静。
这平静被钱加多误解了,他小声说道:“反正不是亲爹,我看你也不咋难过,其实,咱心也尽到了,这么些年你穷得连个女朋友都没敢谈,心还不都在老爷子身上?”
斗十方难堪地笑了,把父亲的手贴到面颊上,像自言自语一样说道:“是啊,我爸也一样,这么多年没找个伴,其实心思还不都在儿子身上?我上学的时候,我爸在看守所当勤杂工,每月全勤出满才一千多块钱,他一分不留全塞给我,自己就靠收破烂挣零花钱。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羞于承认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前半生那么可恶,后半生又如此可怜,说实话,我可能能一眼看穿一个陌生人,可这么多年,我都看不明白我的父亲。”
“你是说,他明明可以凭本事活得很好,却不靠本事,结果混得这么惨,就像你一样?”钱加多瞪大了眼睛,一语中的。
斗十方点点头,想想又觉得似乎不太对,摇了摇头道:“也不是,我不一样,我从小就喜欢那身威风凛凛的警服,那些招摇撞骗的伎俩我见得多了,只是不屑于去做。我爸不一样,他早年是以此为生、以此为乐的,而且他的理想是把我培养成张口吃八方的接班人。你知道我的启蒙是什么?”
“什么?”钱加多问。
“偈语。比如,一入江湖深似海,学得绝技把命改……五湖四海任我行,四面八方都来财……时来运转喜悠悠,一切烦恼从此休……万般通达皆如意,往后诸事不犯愁……苦瓜地里睡过觉,甜瓜地里安过眠,先有苦来后有甜,荣华富贵在晚年……江湖人也是普通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无非也是无忧无虑、喜乐一生。”斗十方轻声道,抚着父亲有点冰凉的大手,看着他消瘦的面庞,若有所思地说,“可惜事不如愿十之八九,子欲养而亲不待啊……爸,要是没有我这个拖累,这些年你肯定会过得很好,对不起。”
钱加多看到斗十方难受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他看看老爷子,又看看斗十方,胡乱安慰着:“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每次见到老爷子,他都挺好的,他活得不比谁都通透呀!”
“他是个骗子,怎么可能让人看出他的心事?”斗十方道。
有这么评价自己父亲的吗?钱加多一愣,怎么看着斗十方的表情里还带着些许骄傲?他不明白了。这爷儿俩怪不得姓斗,似乎爷儿俩还在斗着心眼。这种难题明显是他解决不了的,他郁闷地一挪椅子,却不料把床头柜上的酒瓶子给撞翻了,一下没接住,那瓶酒啪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屋子里迅速弥漫起一股酒香。
“哎哟……这瓶咱俩喝了吧。”钱加多有点心疼地拿起另一瓶,开盖说道,“你闻闻,这多香啊。”
斗十方正想骂他一句,却不料他握着的手蓦地动了一下。他愣住,旋即满脸欢喜,惊声道:“多多,我爸似乎动了一下。”
“真的?”钱加多兴奋了。
“好像是……”斗十方抚着父亲的手,却又没动静了。
钱加多出大招了,看着斗十方正色道:“看来刺激不够,要不,灌点?”他举了举手里的小瓶盖。
斗十方点点头。钱加多手有点抖了,干脆递上来:“你爸你来,我怕万一整过去了说不清楚。”
斗十方接过酒瓶,往瓶盖里倒了点,小心翼翼地倒在父亲唇上点了点,剩下的一点,顺着唇齿给滴进去了。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等着老爷子的反应。只见老爷子嘴唇慢慢动了,还轻轻嗯了一声,两个人兴奋了,钱加多连说再来点,再来点。
又是一小盖子给滴进嘴里,老爷子居然抿着嘴,长长地嗯了一声。斗十方焦急地喊着:“爸!爸,醒醒,醒醒,我陪你喝两盅。”
老爷子慢慢地睁开了眼,虚弱地说了句:“嗯啊,我这是在哪儿?是不是归位了?”
“什么归位了,要回家了,都治好了,老爷子,你看他是谁?”钱加多道。
“十方……你回来了?”老爷子神志逐渐清醒,激动了。
“是啊,爸,我回来了,等天亮咱们回家啊。”斗十方鼻子一酸,颤声道。
老爷子的神志此时意外地更清醒了。他虚弱地笑了,淡淡地说:“两个小骗子,我明明是不行了,还骗我。”
“没有,没有……这不,给您弄的好酒,要病着谁敢让您喝啊。”钱加多说道。
“爸,对不起……你病了咋都不告诉我?”斗十方拉着父亲的手,心里感到一丝不祥。父亲的精神太好了,脸色似乎都在回转,变得红润。
“告诉你有啥用,你又不是医生……呵呵,没白养,给我买的茅台,又乱花钱。”老爷子的目光落在了酒瓶上。
斗十方会意,赶紧让钱加多倒了浅浅一杯。钱加多把活动床摇起。半坐着的老爷子精神越来越好,居然伸手接住了杯子。此时,向小园和娜日丽也来了,见到老爷子拿着杯子,两个人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这可真是饮鸩止渴,一个肝衰竭的病人,这杯酒下去怕是催命了。
奇怪的是谁也没拦。老斗一饮而尽,大喘着气,把杯子又递给斗十方。斗十方怔了下,然后又倒上了。老斗此时精神恢复得像痊愈一样,笑道:“好酒,都几十年没喝到这么好的酒了……儿啊,还是你理解爸。”
“爸,我早该给您多买几瓶,这么多年,您都喝的几块钱的高粱白。”斗十方眼睛红红的,扶着父亲的胳膊。颤巍巍的老斗又抿了一杯。
这酒喝下去老斗连咳都不咳,红光满面,笑着安慰儿子:“说什么呢,是爸没本事让你过上好日子……这些年我心里老有个疙瘩解不开,这个事我得告诉你。”
“那个不重要,不是您说的吗?养儿如养狗,谁喂跟谁走,您都养了我这么多年,咱俩就算不是亲的也成亲的了。”斗十方勉强笑着。
“不,我是说,你不是我收养的,也不是我捡来的,我一直在骗你。”老爷子正色道。斗十方一愣,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说。就听他继续说道:“你是我拐来的。当千子都知道不得好死,所以这一脉都不传给自己后人。如果找衣钵传人,都是拐个小孩从小养着,老了好有个倚仗……”
拐来的?钱加多同情地看着斗十方。这剧情突变得连他那异常奇葩的思维也想不通。向小园和娜日丽愕然相视,大气也不敢出了。
斗十方却无所谓地笑了笑,握着父亲的手轻声道:“那您现在一定很后悔,拐的儿子没传承衣钵,还成了拖累。要是没有我,您后半辈子都不会这么苦了。”
“不,这是我做过的……唯一不后悔的事。”斗老头慈祥地看着儿子,用力抬着手。斗十方把他的手扶起来。他轻轻抚着儿子的短发,那股子慈爱和自豪溢于言表。老头看不够似的打量着,悠悠地说道:“我总在担心,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会耻于有我这样一个父亲,幸好,我看不到了。”
“爸,您胡说什么呀!”斗十方轻声埋怨道。
老爷子的目光却扫向其他人,话风又转了,问道:“你没告诉过你的官差同事,你爸就是金瘸子吧?”
钱加多呃的一声抽了一下。娜日丽和向小园惊呆了,难道几十年来传说中的诈骗奇人就是病床上这位奄奄一息的老人?两个人瞬间冒出个念头:不可能!
他在看守所当勤杂工,一干就是十几年,那个封闭的环境不可能是诈骗奇人的栖身之地,更何况他还连续犯了多起大案。他们看向斗十方,斗十方却说:“您当的那个金瘸子,是为生活所迫的江湖草根;警察在追的金瘸子,是为利所驱,巧取豪夺的骗枭,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但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只要是扛起过‘金瘸子’这个大名的人,怎么可能没犯过大事?二十多年前,我在中原市设过一次局,那是我最成功的一次。用了两年时间设的局,一次骗到了两大卡车的丝绸,出手卖了二十多万,是笔那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巨款,当时这笔钱在中州都可以买好几套房子了。”
老爷子说着,平静而淡定。斗十方同样平静地问:“设局两年,用到的人会很多,怎么可能不露馅儿啊?而且这么大的案子,有违您的原则。”
“没有露馅儿是因为被骗的是邻省山源县一家集体企业,我记得那个销售员叫牛宏伟,回去没多久就因为被人怀疑是贼喊捉贼,受不了刺激上吊了……那个厂子也因为这个倒闭了,这是后话。我当时一直在得意和狂喜中,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我在想着谋别人的财,也有别人想着害我的命。”老爷子脸上的表情愤怒了,泛着异样的、病态的酡红,他喘着粗气继续说道,“那年我都40多岁了,捞这么大一票之后,其实都动了退隐的心思。我们在外地销完货,躲在沿途的一个镇上避风头,我算计好了第一步,可偏偏没有算到,在一大笔唾手可得的财富面前,人心能恶到什么程度。一个是和我同床共枕的女人,剩下几个还是被我带上道的穷光蛋,居然合伙算计我,想在酒里下药害死我。被我发现后,他们翻脸翻得毫不客气,一凳子就把我敲翻了……我醒来的时候躺在河岸边,那是镇边的一条河。可能是冥冥中的天意,那么深的河都没淹死我,反而把我冲到了岸边。”
斗老爷子说着,拿起杯子。钱加多赶紧拿起瓶子又给他斟了半杯,老头一饮而尽,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在宣泄几十年的愤懑。可仅仅是一瞬间,他又转眼慈爱地看着斗十方,微眯着眼笑着说道:
“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我在一个叫董龙湾的地方拐走了你,带着你走南闯北。我们这一脉都是这么过来的,行万里路,识千种人,只要稍加点拨,那些江湖上的伎俩便会融会贯通。其实我那时候一直活在仇恨中,期待着有一天和他们撞上,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弟子,都能骗到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呵呵,人脑子里有了执念很可怕,我都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斗老爷子自嘲地笑了笑。他像是有点尴尬,有点紧张地看着儿子。
斗十方却一边给父亲温柔地摩挲着手背,一边说道:“有些病是病入膏肓,可有些是蚌病成珠,没那些年的行万里路,识千种人,我都当不好这个官差……爸,别自责了,这说起来都是该自豪的事。”
“是,仇恨毁了我,可也成全了我,你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和自豪……还记得那年我带着你到高桥镇赶集市,你一下子病了,烧糊涂了,好几天醒不过来吗?”老爷子问。
“都烧糊涂了,我怎么记得。”斗十方讪笑道。
这时候,娜日丽悄悄把手机查到的积案信息亮到了向小园眼前。那是中原市冠名为“特大丝绸诈骗案”的一起积案,状态显示在办,而内容信息里,受害人一栏所填,正和斗老爷子所讲相符:牛宏伟!
这是那个铁警讲过的奇案,向小园隐隐记得。可案子已经过去二十多年,哪怕是接触过案件的警员都未必记得清具体的细节了。向小园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就是真相了,可恰恰这个真相让她无所适从。她看着娜日丽,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都别问。
斗本初没有觉察到这些,顺着儿子的话说道:“小时候你很捣蛋,我老揍你,你经常骂我老不死的,那次烧得感觉都不行了,其实我都想扔下你。不过那时候我才发现,毕竟两个人处了这么多年,又不是两根草木,哪能没一点感情?我居然下不了决心。可那时我一贫如洗,吃饭都勉强……后来我还是咬着牙准备扔下你,给你买了份饺子放在租的小旅馆里,叫醒你让你吃。你说呀,爸,你先吃吧;我笑着说爸吃过了;你呢又说,骗人,你都舍不得吃好的,爸,等我长大了,挣钱了,天天给你买好吃的……我那时候一下子哭得自己都控制不住,这么多年我日日夜夜活在仇恨中,日思夜想的是怎么把一个小孩子养成心思恶毒的骗子,可我一直抹不去他心里的善良。他在心底一直把我这个骗子当成最亲的人,当成父亲……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毁了孩子你的一辈子啊,我死都没法闭眼啊……”
斗本初一下子失控了,他号啕大哭,捶着自己的胸膛,扇着自己耳光,然后剧烈地咳着,哇的一声吐了一口,不是酒,是血。被子上顿时殷红一片,把斗十方和钱加多吓傻了。向小园摁响呼叫铃,娜日丽奔出来喊医生,已经抱着父亲的斗十方两眼扑簌簌掉着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