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夕阳西下,海光寺。
相传康熙四十四年一位法名叫成衡的高僧,见这一带风水绝佳,遂于南门三里的官道东侧修建起一座宝刹,名普陀寺。次年,康熙帝南巡,驻跸天津,工于诗画的成衡迎于西淀。康熙兴起,手书两副对联赐给了海光寺,一副是“香塔鱼山下,禅堂雁水滨”;另一副是“水月应从空法相,天花散落映星龛”。山门上的前一联毁于咸丰八年,英法联军炮轰天津卫,仅存后一联还挂在卧佛殿上。
此刻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儿正攥着一块抹布细细地擦拭着佛龛上的红漆。
那老头儿生得高瘦,前额刮得雪亮,后脑勺上的头发披在颈上,活似个瓜皮!
“请问您是?”宋翊问。
老头儿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扭过头来,抽动了一下鼻翼,两片薄唇战抖了一下,苦笑着说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宋翊一怔,张口问道:“您知道我是谁?”
瓜叔叹了口气,徐徐说道:“我虽不知你是谁,却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来找我。”
宋翊一晃神的工夫,瓜叔已经转身走进了一间小屋,坐在一只小竹凳上,看着宋翊的眼睛说道:“死了怕是不止一个了吧?”
“您怎么知道?”宋翊问道。
“也罢,我也不卖关子了,老头子干了一辈子的捕快,这鼻子灵得很,女娃娃,你身上染了不少死尸味,这股味道洋香水是盖不住的,你得用艾草熏才行!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吧,老头子的时间不多了……”
宋翊思索了一阵,张口问道:“您知道过龙灯是怎么回事吗?”
瓜叔的眼中闪过一抹惊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彩霓虹还不是西式歌舞厅,而是叫作‘第一楼’,乃是天津卫最大的风月场,彼时的当家花魁名唤玉红绡,不但人生得风雅清丽、艳冠群芳,更弹得一手好琵琶,端的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在第一楼坐场三年,红遍了海河两岸。隐退之前,每年的元宵灯会,玉红绡都会在河上最大的凤楼画舫上拨弦唱念。十五年前的那个元宵灯会,海河上人声鼎沸、万人攒动,只因为隐退三年的玉红绡将于今夜重登画舫,再弹琵琶。
“是夜,海河两岸,花灯如昼,三声鼓响,玉红绡一身大红罗裳,抱着琵琶掀起了画舫的珠帘,一曲《十面埋伏》后,玉红绡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拔下了头上的罗钗,划断了琵琶弦,取过桌旁的酒壶,将壶中烈酒一饮而尽,翻身跳进了海河之中,两岸的青壮连同巡逻的兵丁连忙潜入水中,拨开水面上飘着的花灯,想去救起玉红绡,结果赶上水下暗流湍急,一行人打捞了半宿,也没捞到人……后半夜,人潮散去。本应向东漂的花灯,偏有一片逆流而上。众人好奇,驾船过去查看,发现玉红绡的尸身正双目圆睁,藏于灯下!多亏巡河的河工胆大,下去了五六个汉子,将玉红绡用渔网子兜了上来。那玉红绡的尸身面目极为狰狞,又一身红衣,看热闹的人皆大骇,三五个体弱的少年人,当晚便害了场大病,梦中惊见玉红绡索魂害命,故而流传出了‘挂红袍,过龙灯,人出海,鬼还生’的童谣。
“津门南北,人心惶惶,五城兵马司的官老爷不敢轻视,命我限期侦缉,我领命查探,发现玉红绡早在四年前就脱了娼籍,此番重登画舫,与第一楼的老板乐寒衫干系极大,我连夜带人锁拿了乐寒衫,既然玉红绡已经不是卖身于乐寒衫的娼奴,那么,如若玉红绡的人命案子真与乐寒衫有关,他便需要入罪抵偿,偏偏乐寒衫这厮严刑拷打也抵死不认!三天后,上司传令,命我释放乐寒衫,我心疑之下,多方打听,也没个结果。后来,有个神秘人留书于我,告诉我是有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出面,保了乐寒衫一命!而玉红绡的死,也与这位大人物干系极大!”
“这位大人物是谁?”宋翊急忙问道。
“聂——宝——琛!”瓜叔叩着手指,一字一顿地说道。
“聂宝琛?天津商会的聂会长?”宋翊追问道。
瓜叔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十五年前,他还不是什么商会的会长,而是天津码头的大混混头子!他还有另一个身份——瘦马营六品统带!”
“瘦马营统带,是个什么官位?”宋翊皱了皱眉头。
瓜叔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所谓瘦马营,乃是前清专门捕杀革命党的一个组织,聂宝琛往北京的宫里头使了不少银子,捐了个瘦马营六品统带,彼时,革命党遍起于京、津、河北,瘦马营不受地方节制,有先捕后奏之权,说白了,姓聂的想搞谁,就给谁扣革命党的帽子,先抓再杀,在天津可以说是呼风唤雨!别说是我,就是我上头的那些老爷们,也没谁敢触聂宝琛的眉头!案子查到了这里,便再难前进寸步,那个匿名传书给我的神秘人,又连续留了好几封信给我,催促我拘捕聂宝琛,只要我抓了人,他便愿意出堂做证,将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可惜……这案子我也是有心无力,没过多久,我再次收到了神秘人的来信,上面只有十六个字——官匪勾结,蛇鼠一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看来这个神秘人将您也看成了仇人——此人和玉红绡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宋翊沉思着说道。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瓜叔疲惫地揉了揉眼睛,从桌子底下的抽屉里拿出来一个信封,递到了宋翊的手里,一脸疲惫地说道,“我太累了,这个是当年神秘人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你拿着吧,兴许有用!老了,腿脚不便,就不送你了!”
眼看瓜叔一脸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宋翊微笑着点了点头,掩上了门,转身向山门外走去。
就在宋翊离开不久,脑袋枕在椅背上的瓜叔猛地睁开了双眼,耳朵尖微微一颤,笑着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躲躲藏藏了,我等你很多年了……”
一声手枪上膛的脆响传来,经幡后面,一个头戴花脸面具的身影左跨了一步,缓缓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不是你!你不是留书给我的那个人。”
瓜叔猛地抽动了一下鼻翼,手腕一翻,一柄一寸长的飞刀落在了掌中。
“你怎么知道?”面具人冷声一笑。
“信纸上有脂粉气,字迹笔锋柔婉,是标准的簪花小楷,写信给我的是个女人,而你,是个男人!”瓜叔眯起了眼睛,神色凝重地盯着面具人的咽喉。
“我虽不是她,但杀你是为了同一件事!”
“砰——”面具人扣动了扳机,同时滚地一跃,从窗户蹿出,瓜叔的手腕也动了,一道寒光闪过,半空中,一抹鲜血洒落在地!
脚步声渐行渐远,瓜叔抹着胸口的血渍,自语道:“终究是老了……”
“咣当——”一声脆响,门被宋翊撞了开来!
“瓜叔,我刚才在外面听到枪声——瓜叔!”宋翊一回头,正看到瘫在椅子上的瓜叔,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宋翊手忙脚乱地撕下一片布条,伸手去解瓜叔的扣子,要帮他止血,却被瓜叔一把扣住了手!
“听我的,不要再查了……”说完这话,瓜叔脖子一歪,再没了气息。
半个小时后,龙王庙。
白九清理好了瓜叔的血渍,轻手轻脚地给瓜叔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缓缓地盖上了一块白布。
宋翊沉着脸,拎起随身的皮包就要出门。
“干嘛去啊?”白九一边低头洗手一边喊道。
“去找聂宝琛,当年的事,他是重要的参与者,连环凶手肯定和他有关,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聂宝琛不比旁人,那可是堂堂的商会会长,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白九不屑地笑道。
宋翊收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展颜一笑,轻声说道:“我若说我想见便见、想问便问呢?”
“吹牛皮!”白九咧着嘴,晃了晃脑袋。
“敢不敢赌?”宋翊伸脚踢了踢蹲在地上的白九!
“有什么不敢的?赌什么?”白九站了起来。
“五十个大洋!”宋翊伸出纤白的右手,在白九眼前一晃。
“赌就赌!”白九脖子一梗,与宋翊击了一掌。
伍
当天晚上,起士林餐厅二楼。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椅背上读着报纸,那中年男人生得威严儒雅、肩宽臂阔、两鬓微白,一双精细的眼睛极具官威。
“叮——”中年男子一手捻着报纸,另一只手轻轻地弹了弹手边的咖啡杯。
中年男子的对面此刻正坐着一脸乖巧的宋翊,看到中年男子弹了一下咖啡杯,宋翊微微一笑,向站在身后穿着跟班服样的白九瞥了一眼。
白九一脸茫然地挤了挤眉头。
中年男人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又轻轻地弹了一下杯子,宋翊瞟了一眼白九,又瞥了一眼杯子,白九挤了挤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宋翊。
中年男子咳了一下嗓子,放下了手里的报纸,指着白九向宋翊问道:“这是你新雇的跟班?”
宋翊连忙点头答道:“他刚做事,没有眼色,爸爸你别怪他!”宋翊端起了桌上的咖啡壶,给中年男人的杯里斟上了咖啡。
原来这男子就是现任天津市市长宋时林。
宋时林端起桌上的咖啡,笑着说道:“警察厅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动了去商会做事的想法?可是曹敏德怠慢了你?”
宋翊走到宋时林的身后,趴在他的肩上,小声说道:“才不是呢。我不过是想着自己毕竟是个女孩子,虽说在国外学的是法医,但在警察厅平日里净看到些死人啊、尸体啊之类的,看得多了,有些害怕!现在想想,还是去商会工作最好!”
宋时林闻言,很是高兴,拍手说道:“我就说你不该学这些东西,当年拗不过你,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吧!哈哈哈,不妨事,一会儿见了聂宝琛,我和他说一声,让他的管事好好带带你,等海运的事弄熟了,爸爸再送你去英国学商学!”
宋翊微微一笑,向白九抛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威武高大的汉子,穿着一身考究的胡绸长衫,外白内红,推门而入。
那汉子左手戴了一只翠玉的扳指,右手提了一柄黑纸扇,四方脸、三白眼!来人正是天津商会的会长聂宝琛。
“想不到这人虽是官面上的人物,却偏好一身江湖打扮!”白九瞥了一眼聂宝琛,暗自思忖道。
“宋市长!”聂宝琛抱了一拳,微微欠身,向宋时林施了一礼。
“坐!”
宋时林一抬手,将聂宝琛迎到了席间。
“不知这位小姐是……”
“小女宋翊,刚从法国回来!”
“原来是宋小姐,聂宝琛有礼了!”
“聂会长客气了,小女自小喜欢商贸,我正想着送她去你那里做事,锻炼一番,不知聂会长……”宋时林笑着问道。
“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聂某荣幸之至!”
酒过三巡,宋翊一拍手,打断了一旁弹钢琴的侍者,笑着说道:“我在欧洲听腻了钢琴,既然回了国,总要听些民乐乡音。我前几日寻到了一个好乐师,今日带来,正好给聂会长表演一番!”说完,宋翊又一拍手,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子从门外走来,抱着琵琶坐在了廊下,手腕一抖,清脆的乐曲从弦上跳跃而出!
《十面埋伏》!玉红绡死前的最后一曲!
聂宝琛怔了一下,眼中一抹慌乱一闪而逝,半个时辰后,几轮推杯换盏下来,聂宝琛摇晃着站了起来,看着已经瘫在椅子上的宋时林笑着说道:“宋市长,小弟我今日不胜酒力,改日在寒舍设宴,还请市长与令千金赏脸光临!”
宋时林扶着桌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红着脸拍手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为兄酒量浅薄,那个……女儿,替我送聂会长!”
宋翊向白九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搀起了聂宝琛,连同门外等候的两名随从一起下了楼。楼下马路对面的阴影里,聂宝琛的车子正在等候,白九拉开了车门,扶着聂宝琛的手臂,若有若无地说道:“聂会长,听说这天津城里弹琵琶的,有个名叫玉红绡的乃是第一魁首,您记得吗?”
聂宝琛身子一僵,瞳孔猛地收缩,瞬间又恢复了惺惺醉态,在长衫的下摆上擦了擦手,浪荡一笑,拍了拍白九的脸,豪声说道:“聂某人游戏风月二十年,捧红的大小名角儿几十个,哪能个个记得?小兄弟,记住一句话,当忘则忘,当断则断,不该问的别乱问,别给自己找麻烦,哈哈哈!”
聂宝琛一声大笑,关上了车门,看着缓缓而去的车子,白九皱着眉头摸了摸脸,嗅着车内飘出的一股淡淡的香味,渐渐愣在了原地。
送完聂宝琛,宋翊提了一壶醒酒汤走进包间,一抬头,看到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的宋时林正在翻阅报纸。
“爸,你不是喝……”
“爸知道,以你的性子,就算是我不帮你,你也会自己找到聂宝琛的头上。爸多嘴说一句,案子可以查,但不要过火,把握分寸别胡闹!”宋时林一摆手打断了宋翊的话。
宋翊怔在原地,机械地点了点头。回身正要出门,只听宋时林自顾自地说道:“绿指玉、黑白扇、水火衫,聂宝琛明面上是商会的会长,暗地里还兼着漕帮的掌舵,今夜这身打扮,怕是从这儿走后,还有江湖人物要会面!他那两个随从身上别着长短枪炮,脚下沾着草泥洋灰,布鞋面上还沾有几粒糠麸子,应当是从码头粮库而来,且看那聂宝琛,鞋帮上有香灰,脚跟儿侧面沾上了一点儿和你裙角一样颜色的红漆,他和你去过同一间正在修缮的寺庙,据我所知,天津城里只有一家寺庙正在修——海光寺!你查的事情,也许和他正有关!”
宋翊猛地一拍手,来不及夸赞宋时林,一扭头跑出了饭店,刚出门,就被白九一把抓住了手腕,拉上了一辆黄包车,飞也似的往龙王庙而去。
“你知不知道,聂宝琛去了哪儿?”宋翊急忙说道。
“码头粮库!”白九答道。
“你怎么知道?”宋翊惊奇地说道。
“衣着、打扮、鞋上的痕迹、随从脚面上的麦麸子……你别烦我!我需要验证一件事。”
白九的神色出奇地严肃!
到了龙王庙,白九穿过前殿,闪身跑到水缸边上,战抖着将右手伸到了水缸中。
“哗啦——”周围静得可怕,缸内游鱼的甩尾声出奇的清亮。
白九的手指在水缸中左右摇晃,缸内的游鱼宛若癫狂了一般疯狂地绕着白九的手指乱窜,撞得水缸晃动不止!
“这是……怎么回事?”宋翊惊呼道。
“扑通——”白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扭过头去,涩声说道:“原来这就是人入海、鬼还生的秘密,是那个司机!递给聂宝琛手帕的那个司机!聂宝琛危险了!”
陆
月上中天,码头粮库,聂宝琛的车缓缓停在了仓库门前,七八个大汉上前看了看斜靠在后座、面沉如水的聂宝琛!
“将那人带来,我要带回府上!”聂宝琛摇下车窗说道。
“是!”为首的大汉一拱手,转身从仓库里拎出了一个五花大绑、头上罩着黑色面罩的人。大汉将那人塞进了车里,正要跟着上车,却被聂宝琛抬手推了下去。
“聂爷……”大汉一愣。
“你就别跟着了,车子小,挤得很,绑成这个样子,害怕他跑了不成?”
大汉一怔,点了点头,带上了车门。
司机缓缓发动了车子,驶出了码头。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了河滩边上。
聂宝琛微闭的眼睛缓缓张开,笑着说道:“朋友!你交代我的事,我已经全部照办了,求财还是寻仇,你划个道吧?”
那司机冷声一笑,猛地转过身来,掀开了外套,露出了腰上缠着的烈性炸药,一只手轻轻抓住了引线,一只手抽出了一把匕首,挑开了那个头戴黑色面罩的人身上的绳索!
那人双手一脱困,立即掀开了头上的黑色面罩!
“是你!”聂宝琛看着那人的脸,脸色一片惨白!
司机冷声一笑,摘下了头上的帽子,撕掉了脸上的胡须……
“你是?”聂宝琛歪着脑袋,想将眼前这人的容貌看清。
“啊——”司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号叫,扑上去,一刀扎进了聂宝琛的胸膛……
半个小时后!
白九领着宋翊顺着河沿飞奔而来,喘着粗气开了车门,结果发现车上空无一人。
“车里的人呢?”宋翊喘着气问道。
“海河穿街过市,这周边都是天津商会的码头,能抛尸的地方不多,这里是最合适的地方!车子还有余温,说明刚熄火不久!”白九绕着车子转了一圈,在驾驶座的靠背上摸到了一摊血迹,在后排的座位底下发现了半截被割断的绳子。
“看出手的方位,坐在这里的那位真正的司机,在不设防的情况下,被熟人从窗外探手勒住了脖子,一刀毙命!如果所料不差,凶手下手的地点应该是在饭店楼下,下手的时间应该就是在等候聂宝琛的过程中!”
白九嘬了嘬牙花子,转身坐在了驾驶位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皱着眉头道:“假如我是凶手,扮成司机,接上了聂宝琛。很快,坐在副驾驶的随从就会发现我的面貌不对,但是车内却没有搏斗厮打的痕迹,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有足以震慑聂宝琛一行三人的东西!让他们不敢乱动!”
白九睁开眼,拾起了那半截绳子,放在鼻尖嗅了嗅,小声说道:“绳子上有淡淡的脂粉味儿,曾经绑着的是个女人,这绳子不是用来捆聂宝琛的,而是凶手通过绑聂宝琛来救这个女人!女人、码头、海光寺……一定是近几日过龙灯的新闻弄得天津卫沸沸扬扬,聂宝琛坐立难安,尾随追查此案的宋翊去了海光寺,无意间发现了两个尾随宋翊的人——杀死瓜叔的杀手!他趁着凶手被瓜叔重伤之际,动手抓人,却只抓住了一个,另一个凶手逃掉了,随即那名逃掉的凶手安排了一场陷阱,擒住了聂宝琛,挟持他到码头粮库,救出了同伙!”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聂宝琛的两名随从哪里去了?”宋翊出声打断了白九的推理。
“车上只有两摊血迹,一摊在驾驶位,是司机的;一摊在后座右边,是聂宝琛的!凶手只有一人,无法同时杀死两名随从,在挟持聂宝琛之后,最好的办法就是……”
“让他们跳车!”宋翊灵光一闪,抢先答道。
突然,河面上亮起了一点灯火,一只河灯逆着海河缓缓向上漂去。
“那是……是聂宝琛?”宋翊猛地瞪大了双眼。
“还用问吗,快走!”白九拉起宋翊转身就跑。
“跑什么呀?咱们得想办法把尸体捞上来验尸啊!”宋翊使劲儿挣着白九的手腕。
“验个屁啊!那两个跳车的随从一回到商会,聂宝琛被劫持的消息就漏了,大批漕帮的弟子必定沿着车追来,你我留在此地,百口难辩,劫杀漕帮掌舵,你爹都保不住你!”
白九虎着脸一阵大喊,拎着宋翊的脖子,矮着身子沿着河岸飞奔,没跑多久,河滩上突然火光大盛,百十号持刀斧的漕帮弟子举着火把向这边包围过来。
白九一把按住了宋翊,缩身在一片石堆后头。
“在那里!”为首的汉子一声暴喝,引着几十号人直奔白九藏身的地方跑来。
“快跑!”宋翊吓了一跳,就要往外蹿,却被白九一把按住。
“你缩在这儿别动,我向东跑,窜进河里往东游,待人群被我引走之后,你再出来,直奔城南的九眼桥,我会从那里上岸!两个时辰,要是还没等到我,就别等了。多花点儿钱,找个正经道士,给我做场法事!”
“要死一起死!”宋翊犯了倔劲儿,一把拉住了白九的衣角。
白九怒上心头,一把将宋翊搡到了地上,咧着嘴骂道:“犯人命的营生,几时轮到你这娘们儿出头!”
说完,白九一个箭步蹿出了石堆,飞一般向河边跑去。
“嘟——”警哨声大作。
“警察来了!赶在警察前面弄死这小子!”漕帮的帮众大喊。
呼喝、枪声、水响,而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时辰后,大雨淋漓,九眼桥。
宋翊撑了一把纸伞,蹲在桥底下的石头墩子下面,一边看着腕上的手表,一边瞪着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漆黑的水面!
三个时辰过去了,水面上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宋翊咬着嘴唇,战抖着肩膀,开始低声啜泣,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这是哪家的小娘皮在这儿伤春啊?怎么?想情郎了吗?”一阵熟悉的笑声从桥头传来,宋翊一回头,正看到一脸蜡黄的白九蹲坐在桥头的栏杆上,手捏着两套煎饼,看着她咧嘴大笑。
宋翊破涕为笑,站起身来跑上桥,给白九遮上了伞。
“你没死?”
白九拉了拉衣领,掀了掀上衣,露出了肩头和腰背上的两处已经缝合好的刀伤,涩声说道:“差一点儿淹死,只可惜九爷命硬,龙王不收,让我接着给他老人家看庙!”
“吹牛!”宋翊展颜一笑,拢了拢耳后的头发,这一瞬间的风情竟看呆了白九。
“你怎么了?”宋翊问道。
“没……没什么。走,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人入海,鬼还生。”白九神色一冷,幽幽吐出来六个字。
龙王庙后殿,白九从水缸里捞起了一尾游鱼,沉声说道:“你可知为何每次过龙灯都发生在正月十五左右?”
“为何?”宋翊问道。
“这种鱼名叫‘鲀’,习称‘河鲀’,有洄游之习性,春季由海逆河产卵,幼鱼在江河、湖泊中肥育,翌年入海,在这海河之地,河鲀由海逆河而上的时间,就是正月十五前后!海中水族有逐光之性,喜爱一切发光之物,最爱绕着光亮游动。”
“光亮?难道说是河灯!”宋翊眼前一亮,抢先说道。
白九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那河中的尸体,根本就不是为了寻冤,自己逆流回来的,而是被鲀鱼群裹挟,顶着过来的。”
“那鲀鱼为何要裹挟着尸身?难不成这鲀鱼食腐肉不成?可我在验尸中并未发现尸身有啃噬过的痕迹啊?”宋翊沉思着说道。
“因为这个!”白九手腕一翻,亮出了一朵银圆大小的淡紫色小花。
“这是什么?”
“醉鱼草!”白九撇了撇嘴,徐徐说道,“醉鱼草,也叫闭鱼花、樚木、五霸蔷、阳包树、鱼鳞子、药鱼子、红鱼皂、毒鱼草,名头不少,各地的叫法不一,全株有小毒,捣碎投入河中能使活鱼麻醉,便于捕捉,故有‘醉鱼草’之称。冷水煎服可入药,治外伤出血、风寒牙痛,花香浓烈,高浓度的汁液入酒,能麻痹心脑、衰竭心肺!但是却查不出一点儿中毒的痕迹!”
宋翊猛地跳了起来,高声呼道:“也就是说,当年的玉红绡在画舫船头喝的那壶酒里溶入了高浓度的醉鱼草汁,麻痹了自己的心肺,跳到水里活活淹死了自己,尸身浸泡在水中,水中逆流产卵的鲀鱼受醉鱼草的气味吸引,围绕着玉红绡漂浮在河面上的尸身游动,无法远走。在醉鱼草的药力和花灯的吸引下,鱼群裹挟着玉红绡的尸体和河面上的花灯,在产卵本能的驱使下,逆流而上!凶手杀人前,给死者灌下了大量泡过醉鱼草的烈酒,吸引鲀鱼,制造和玉红绡一样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