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听的名字。”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离我如此之近,以至于我的皮肤都能感受到说话人的呼吸。我打了个寒战,几乎是跳起般转过身去。
“我叫拉米罗•奥利巴斯。”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不太习惯,从没有人这么正式地跟我打过招呼,又或许是因为我还没从他突然出现引起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这个人是谁?他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盯着我的双眼,主动回答了我心中的疑问。
“我是这家商店的经理。很抱歉刚才没能接待你们,当时正准备开 会。”
还在透过大厅和办公室之间的百叶窗偷偷地观察我,我心想。他没说,但是从那探遼的眼神、稳重的嗓音里,我能清晰地感觉出来。他先来找我而不是伊格纳西奥,握手的时候把我的手捧在掌心里半天,所以我知道他一直在偷看我,看我闲逛,看我在玻璃柜门前整理自己:梳好发髻,调好衣襟,双手滑过腿面整理长筒袜。他躲在办公室里欣赏我扭动的身体和每一个动作的韵律,仔细掂量我的身形轮廓和面容线条,也一定在心里给了我一个评价。他用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研究我,这双眼睛的主人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惯于在表达愿望的同时直接命中目标。现在,他的目标就是我。我从来没有从其他男人身上接收过这样的信息,也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能力对别人产生如此赤裸裸的肉欲吸引力。但是就像动物能嗅到食物或危险一样,与生倶来的本能令我感觉到,这个拉米罗•奥利巴斯,像一头狼一样,冲着我来了。
“这是你的丈夫?”他指着伊格纳西奥问。
“男朋友。”我说。
也许只是我的想象,但我觉得自己从他的唇间捕捉到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满足的微笑。
“很好,请跟我到这边来。”
他一边侧身让我过去,一边很自然地把手放在我的腰上,好像一辈子就在等待这一刻。他友善地向伊格纳西奥问好,把店员打发走,轻而易举地掌握了牵引整件事情方向的缰绳,这对他来说就像驯鸽人击掌让鸽子飞翔一样,小菜一碟。他像一个魔术师,头发用发蜡打理得整整齐齐,脸部轮廓鲜明,带着深深的笑意,有力的脖颈,挺拔的身躯,果断潇洒,具有男人气概。站在他旁边,我可怜的伊格纳西奥看起来好像再长一百年也长不成男子汉。
当他知道我们买打字机是为了让我练习打字时,便对这个主意大加赞赏,好像由衷地认为这是一个绝妙的想法。•伊格纳西奥来说,他只是一个称职的专业人员,如数家珍般介绍这些机器的技术细节,以及各种付款方式的利弊。但对我来说,他像一块神秘的磁铁,散发着自信和魅力,牢牢地吸引着我,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籐动。
我们的交易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完成。在这段时间里,拉米罗•奥利巴斯•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给我的信号。有意无意的身体接触、一个笑话、一个微笑、不时的一语双关,还有那像箭一样射中我内心的深不可测的目光。伊格纳西奥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最后他决定购买型号为雷特拉35的便携式打字机,白色的圆形键盘,仿如雕刻的字母,优雅秀气。
“非常明智的决定!”拉米罗•奥利巴斯不遗余力地奉承伊格纳西奥的明智,就好像这是伊格纳西奥自己的决定,而不是他用炉火纯青的推销技巧暗地里操纵伊格纳西奥选择的一样。“对您未婚妻这样美丽灵巧的手指来说,这一款是最好的选择。小姐,请允许我看一下您的手指。”
我害羞地伸出一只手。伸手之前我迅速地看了一眼伊格纳西奥,希望能看到他欣赏的眼神。但是我没有找到。伊格纳西奥的注意力已经回到机器上去了。拉米罗•奥利巴斯大胆地抚摸着我的手指,充满了性感的挑逗,让我毛孔紧张,两腿像夏日风中的树叶一样发抖。直到伊格纳西奥从雷特拉35打字机上收回目光,询问如何付款时,他才放开我的手。两人商定当天下午先交一半货款,另外的一半第二天上午现金交付。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提货?”伊格纳西奥问。
拉米罗•奥利巴斯看了下手表。
“仓库理货员出去办事了,今天下午应该无法回来。恐怕明天上午才能从库房提出货来。”
“那这个呢?我们不能直接要这个样品吗?”伊格纳西奥坚持道,他希望尽快完成这笔交易。一旦决定了购买型号,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尽快完成其他一切的繁琐手续。
“那怎么行,先生。我可不同意希拉小姐使用别的顾客都摆弄过的机器。明天一早,我第一时间就给你们准备好~台新的,包括套子和包装箱。不过,”他转向我,“如果您愿意留下地址,我可以负责在明天中午前把新机器送到您家。”
“不不,还是我们来取吧。”我赶紧打断他。我隐隐觉得这个男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想到他有可能找到我家向母亲打听我,就感到一阵恐惧。
“我傍晚之前来不了,我得上班。”伊格纳西奥说。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条无形的绳子慢慢勒住了他的咽喉,不久便会让他窒息,他却浑然不觉。拉米罗几乎不需要亲手去拉紧绳子。
“您呢,小姐?”“我不用上班。”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您可以来交款提货吧?”他假装不经意地提议。
我找不到理由反对,伊格纳西奥更是做梦也没想到看上去如此简单的一个提议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拉米罗•奥利巴斯把我们送到门口,亲热地跟我们告别,好像我们是这个商店接待过的最好的顾客。他左手用力拍着我未婚夫的背,右手搂住我的腰,一语双关地说:
“相信我,伊格纳西奥先生,来到好利获得西班牙专卖店是您最明智的选择。我向您保证,您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然后他转向我说,“希拉小姐,麻烦您明天中午十一点左右过来,我会在这里等您。”
那天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虽然脑海里盘旋着疯狂的想法,但我还有时间逃离,只要决定再也不去那家店就行。我可以跟母亲一起待在家里,和她-同收拾房间,用亚麻籽油刷地板,在广场上跟邻居们聊聊天,然后去粮食市场买半斤鹰嘴豆或一块鳕鱼。我可以等到伊格纳西奥从部里下班,然后随便编个谎话解释为什么我没去提货,比如有点头痛,或是觉得会下雨便没敢出门。吃完饭还可以小睡一会儿,继续假装身体不适。这样伊格纳西奥就会一个人去交款提货,与那个经理完成交易,带着我们的打字机回来,然后一切就结束了。我们再也不会听到拉米罗•奥利巴斯的任何消息,他再也不会与我们的生活有任何交集。我会慢慢忘掉他的名字,跟伊格纳西奥一起继续波澜不惊的小日子。就好像那个人从来没有充满挑逗地抚摸过我的手指,从来没有躲在百叶窗后面几乎要用眼睛把我吃掉。这很容易,很简单。我知道。
我很清楚,但是我假装不知道。第二天我一直等着母亲出去买东西,因为不想让她看到我如何精心打扮。如果她看到我一大早起来就打扮得这么漂亮,一定会产生怀疑,猜测我的心事。一听到她关门的声音,我立刻匆匆忙忙地准备起来:打了满满一盆水洗了澡,用薰衣草水擦拭身体,在火炉上加热熨斗,把唯一的真丝衬衫熨平,收回头天晚上晾在外面的长筒袜。就是前一天穿的那双,我只有这一双。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穿上它们,生怕自己因为着急而手忙脚乱。这些我在过去的日子里每天都重复的机械动作,第一次有了明确的目标:拉米罗•奥利巴斯。因为他,我穿上最美的衣服,把自己熏香。为了让他看到我,闻到我,再次抚摸我,再次迷失在我的眼中。因为他,我决定就这样把头发披散着,尽情展示闪耀着光泽的过肩长发。为了让他紧紧搂住我的腰,我使劲束紧裙子的腰身直到几乎无法呼吸。因为他,一切都是因为他。
我步伐坚定地穿过大街小巷,消失在一片或渴望或谄媚的无耻目光里,强迫自己不去思考,不去想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也+愿意停下来仔细辨认一下脚下的路会把我带往天堂还是地狱。我路过圣安德雷斯小教堂,穿过卡罗斯广场,经过下街角,往大广场走去。二十分钟后我已经到了太阳门,不到半小时我就到了目的地。
拉米罗在等我。一看到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马上中断了同一位雇员的交谈,拿起礼帽和华达呢大衣,向我迎来。看他来到我身边,我想告诉他我包里带着剩下的货款,伊格纳西奥让我向他问好,也许当天下午我就要开始学习打字。但他根本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甚至都没有跟我打招呼。只是在嘴里叼着一支烟,微笑着轻抚我的后背说:“我们走!”我就跟着他走了。
他带我去的地方纯洁得不能再纯洁:瑞士咖啡馆。当确定所处的环境相当安全后,我放松了下来,想着也许还有时间自我救赎。当他找到座位并邀请我坐下时,我甚至想,也许这次见面不过是一个推销员为了向他的顾客表示特殊关照,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些殷勤都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但是我错了。虽然环境并不暧昧,这第二次见面却把 我推向了万丈深渊。
还没坐稳,他就在我耳边低声说道:“昨天你走了以后,•我一分钟都没停止过想你。”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张口结舌,脑子里一片空白。语言,就像砂糖倒入水中,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溶解了。他又捧起我的一只手,一边像前一天那样轻轻摩挲着,一边仔细观察。
“你的手指很粗糙。告诉我,在认识我之前,你是做什么的?”
他的嗓音如此亲昵而性感,与我们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身边充斥着玻璃和陶瓷器皿与大理石台面的碰撞声,上午茶时间的闲聊声,还有侍者向吧台点餐的叫喊声。
“缝纫。”我低声说,深深地埋着头。
“哦,这么说你是个时装师。”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终于抬起目光,“最近时装店里没什么生意。”我补充道。
“所以你打算学打字?”
他的语调充满了私密和亲近,好像我们相识已久,又好像我们两个人的灵魂从生命的最初就一直在等待这次相逢。
“我未婚夫想让我参加一些部委的录用考试,像他一样当个公务员。”我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羞愧。
我们要的饮品来了,交谈暂时中止。他为我点了热巧克力,自己则要了一杯像夜一样浓的黑咖啡。趁他跟侍者交谈的工夫,我偷偷打量了他几眼。他穿了件不同于昨日款式的外套,里面是一件无可挑剔的衬衫。他彬彬有礼,举止斯文,带着跟我生活中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的精致优雅,与此同时,又似乎浑身都散发着男性魅力:吸烟的姿势,整理领结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皮夹的样子,还有端起杯子喝咖啡的神态,都那么迷人。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刻意去一个官僚机构待一辈子呢?”他抿了一口咖啡,问道。
我耸了耸肩膀。
“我想,是为了让我们生活得更宽裕些吧。”
他再次缓缓向我靠近,再次用他炙热的声音烧灼着我的耳朵。
“你真的想生活得更好一些吗,希拉?”
我喝了一口巧克力,避开这个问题。
“你弄脏了,我给你擦擦。”他说。
说着他把手放到我脸上,在我下颌周围移动,用手掌紧紧包住我的脸颊,仿佛我的面容是由他的手雕刻出来的。然后他把拇指放在所谓有巧克力污溃的地方,靠近嘴角处。他缓缓地、轻柔地抚摸我。我听任他这样做,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满足的情感让我一动也不能动。
“这儿也脏了。”他边用沙哑的嗓音嘟嚷着,边慢慢往另一处滑动手 指。
他把手指放到我下唇的另一端,继续轻抚着,更加缓慢,更加柔情。我背上升起•一股凉气,打了个寒战,手指紧紧抓住坐椅的丝绒坐套。
“还有这儿。”他又说。然后他开始抚摸我的整个嘴唇,一寸一寸,从这边的嘴角到那边的嘴角,像是和着节奏,并且越来越慢。我仿佛掉入了一口深深的井,心里有说不出的柔软。我不在乎这一切是否都是谎言,不在乎我的嘴唇上是不是真的有巧克力污渍。我顾不得旁边桌上三个大惊小怪的老头中断了交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这激情澎湃的一幕,恨不得让时光倒流三十年。
—群七嘴八舌的学生呼啦一下涌进了咖啡馆,他们的交谈和大笑打破了那个神话般的时刻,就像有人无情地戳破了五彩的肥皂泡。我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样,一下子意识到脚下的地面没有融化,意识到我差点吮到一个陌生人的手指,意识到有一只充满渴望的手正在我左腿上一寸寸地移动,意识到我正要纵身跳进万丈深渊。这一点点幸存的清醒让我一下子跳起来,惊慌地抓起随身带的小包,把侍者送来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这是那台打字机的另一半货款。今天下午我未婚夫会来取货的。”我边说边把一沓钞票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要走,希拉,不要生我的气。”
我一下子挣脱了。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告别。我只是转过身去,强作镇定,努力寻找逃离的路。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刚才那杯水大部分都洒在身上了,左脚的鞋子也湿透了。他没有来追我,也许是因为猜到追了也没用。他只是静静地在那儿坐着,当我快要走远时,射出了最后一箭:
“请回来找我,你知道我在哪儿!”
我假装没听见,在嘈杂的学生中加快了脚步,很快消失在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八天,每一天夜里我都抱着天亮时一切都会改变的愿望入睡,但每天早上都绝望地带着同一种痴迷醒来:拉米罗•奥利巴斯。白天不管做什么事情眼前都会闪现他的影子,片刻都不能将他从脑海中赶走:收拾床铺时也好,擤鼻子时也好,剝桔子时也好,甚至在下楼梯的时候,步下一级级的阶梯,关于他的回忆也一幕幕地在眼前掠过。
这期间,伊格纳西奥和母亲仍在热情高涨地策划婚礼,但我始终无法被他们的情绪感染。没有什么能让我快乐。我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他们觉得这也许是婚前紧张所致。而我,拼命地想把拉米罗从心里拔掉,努力让自己不再想起他在我耳边的低语,他抚过我双唇的手指,他摩挲我大腿的手,还有当我以为自己可以断绝一切疯狂的念头决然离去时,他那句让我刻骨铭心的最后告别:请回来找我!
我拼尽全力去抵御这种魔力。我努力了,却失败了。我对自己无能为力,这个男人的吸引力如此之大,让我的思念泛滥决堤,让我丧尽理智。我绝望地在周围寻找,却找不到任何救命稻草可以将我拖出深渊。不论是即将在一个月内与我成婚的未婚夫,还是含辛茹苦用一辈子心血把我养育成正派规矩女人的母亲。而我既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跟他在一起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是这样完全未知的未来也没能阻止我的疯狂行径。
在第一次拜访好利获得西班牙专卖店后的第九天,我又去了。跟前几次一样,迎接我的是门上的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声。这次没有胖雇员,没有仓库伙计,也没有任何其他职员来接待我。只有拉米罗。
我缓缓走近,强迫自己的脚步不要显得那么轻飘。虽然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我却什么也没说出n,因为他根本没有给我机会。当我走 到他身边时,他突然用手搂住我的脖子,给了我深深的一吻。这一吻如此热烈,充满了欲望,让我全身都在收缩融化,好像马上就要化成一摊蜜糖水。
拉米罗•奥利巴斯三十四岁,阅历丰富,他勾引和挑逗的本事如此强大,就算是水泥墙也不能不动情。我被他深深地吸引了,开始还带着犹疑和焦虑,然后便奋不顾身地跳下,被汹涌的激情淹没。我紧紧地跟在他身边,走在小石子路上,与他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只要拉米罗在我身边,哪怕江河泛滥、楼宇崩塌、我们行走的街道瞬间从地图上消失,哪怕天崩地裂、全世界都在脚下陷落,我也愿与他一起承担。
伊格纳西奥和母亲开始怀疑我的不正常不只是因为近在眼前的婚礼引起的紧张,但是他们没能查出我情绪激动的原因,也找不到理由来解释我为什么一天到晚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他们不理解我频繁的出门和时不时难以抑制的大笑。这样的双重生活没过几天就难以维持了,我明显地感觉到内心的天平一点点地失衡,伊格纳西奥那边越来越轻,拉米罗那边越来越重。不到一星期,我就明白必须放弃一切,纵身扑向未知的前程。到了该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时候了,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伊格纳西奥下午下班回家的时候,我把门打开一条小缝,低声说去广场上等我吧!”
母亲已经在吃饭的时候知道了详情,所以不可能再瞒着他了。五分钟后我下楼了,涂着口红,一手拿着新提包,一手拿着那台雷特拉35打字机。他在我们约会的老地方等我,在那张冰冷的石凳上,我们曾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盘算着永远也不会有的将来。
“你跟别人好了,是吗?”当我在他身边坐下时,他间。他没有抬眼看我,只是把目光集中在地面上,鞋尖在地上不停地蹭着,扬起一片尘土。
我没说话,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沉默却坚决。他问,是谁?我告诉了他。周围还是一如既往的嘈杂:嬉戏的儿童、狗、自行车铃,圣安德雷斯小教堂的钟声在召唤着最后一遍弥撒、车轮在小石子路上拐弯、疲倦的骡子缓缓走过傍晚的小路。伊格纳西奥沉默了很久。也许他从我的语气中推测出了我的坚决,所以没有流露出任何茫然。既没有夸张的反应,也没有要求我作出解释。既没有斥责我,也没有请我再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只是缓缓地,像水滴一样给我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他永远不会像我一样爱你。”
然后他站起来,拿着那台打字机,带着它一起走向空荡荡的远处。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在路边模糊浑浊的灯光下,似乎强忍着没有把打字机狠狠摔到地上。
我呆呆地注视着他,看着他从广场上离开,直到他的身影被秋日的薄暮吞噬。我很希望自己能因为他的离去大哭一场,为这场如此仓促又如此悲伤的告别感到痛心,责备自己亲手葬送了我们美好的未来和人生规划。但是没有。我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自责。他的身影刚刚消失,我就从石凳上站起来走了,就此永远抛弃了我生活的街区、我的故人和我的小小世界。那里留存着我所有的过去,而我即将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一段我以为会是光明大道的人生。对当时的我来说,没有比投入拉米罗的怀抱更美好的事了。
跟拉米罗在一起,我接触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学会了离开母亲跟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而且有了一个用人,也学会了在任何时候都尽力满足他,我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他感到幸福。同时,我也认识了另一个马德里,那些充满小资情调的地方,时尚会所、剧院影院、饭店和夜生活场所。我们在内格雷斯科、荷纳尔和巴卡尼克等酒吧喝鸡尾酒,在皇家影院观看电影首映礼,一边欣赏管弦乐队的现场演奏,一边观看大屏幕上玛丽•碧克複[4]的表演。拉米罗往我嘴里塞糖果,而我则用双唇轻吻他的指尖,快乐得要被爱融化。我们在冯达尔巴剧院看卡门•阿玛雅[5]在马拉维亚剧场看里克尔•梅耶尔[6]在玫瑰谷欣赏弗拉明戈,在冰宫夜总会流连忘返。总之,这是一个嘈杂而沸腾的马德里。在这个世界,拉米罗和我每天都醉生梦死,生活中似乎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好像我们必须每时每刻享受整个世界,不然下一秒钟就不会来临。
拉米罗到底有什么魅力?他凭什么在相识不到两星期就彻底改变我的生活?一直到今天,这么多年以后,我仍可以闭着眼睛重演他勾引我的每一幕,我也相信就算重来一百次,我仍会一百次地像当年那样情不自禁地坠入爱河。拉米罗英俊逼人的外表,玩世不恭的姿态,让他的魅力无可抵挡:那向后梳得整整齐齐的栗色短发,那散发着男子汉气概、令人心驰神往的挺拔身躯,还有无时无刻不在的乐观和自信。
他诙谐而感性,完全不受当时辛辣刻薄的政治环境影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离尘出世。交友甚广却不把任何人真正放在心上,总是怀抱宏图大志,任何时候都能说出最合适的话,做出最到位的表情。精力充沛、神釆飞扬、坚定果敢。今天是一家意大利打字机公司的经理,以前是一家德国汽车公司的代表,再以前和以后谁知道会是什么。
而拉米罗在我身上又看到了什么呢?为什么他会心血来潮,要从一个安分守己的公务员手中抢下他马上就要成婚的新娘,一个卑微的裁缝?他曾经向我发誓,我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真爱。他以前当然有过其他女人。有过几个?我问。没几个,不过没有任何人能跟你比。然后他会亲吻我,直到我幸福得快要昏厥。今k回想起来,我也不难列出他当时宠我的方式,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他说过,我是一处具有爆发力的宝藏,有着女神般的身体和婴儿一样纯洁天真的心性,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钻石。有时候他把我当作小女孩对待,这种时候我们之间相差的十年就好像是几个世纪。他能预测到我的任性,用最出人意料的点子让我永远充满惊喜。他在莱昂丝绸店给我买长筒袜,送我乳液、香水、古巴冰淇淋,荔枝味的、芒果味的和巧克力味的。他教我很多事情:如何使用整套餐具,如何驾驶他的莫里斯汽车,如何在餐厅点餐,如何在吸烟时把烟雾吞下。他给我讲他过去遇到的一些人、结识的一些艺术家。他总是回忆起一些老朋友,还会畅想也许未来的某一时刻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有光辉的岁月在等待着我们。他会画世界地图,并教我成长。但有时候那个小女孩消失不见了,我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他不在乎我知识和人生经验的匮乏,他需要我,崇拜我的肉体,总是紧紧地抱住我,就好像在剧烈的运动中我的身体是他存在的唯一理由。
从一开始,我就跟他一起住在他那栋位于萨雷萨广场旁的单身公寓里。我几乎什么都没带,仿佛人生重新开始,又好像脱胎换骨,重新托生。唯一带去他家的就是那颗被俘获的心和身上穿着的一套衣裳。有时候我会回去看看母亲,那时候她在家里接一些零活,非常少,挣的钱都不够糊口。她不肯接受拉米罗,很反感他对待我的方式,痛恨他利用年龄和金钱欺骗我,把我推向人生的边缘,强迫我放弃美好的前途。她不喜欢我们俩未婚同居,恨我抛弃了伊格纳西奥,我也不再是原来的我。虽然努力过很多次,我却始终不能让她相信并不是拉米罗强迫我作出的选择,也不能让她相信只是单纯的不可抑制的爱情让我走到了这一步。我们之间的争论越来越激烈,一次又一次地用最刻薄最恶毒的语言互相伤害。她的每一次责备都令我报以越来越粗暴的回击,她的每一句咒骂都加深了我的轻蔑与不屑。几乎没有哪次见面不以眼泪、大喊大叫和摔门而去收场。每次见面的时间越来越短,拜访的间隔越来越长,我和母亲,一天比一天疏远。
直到有一天她主动来找我,为了带来我父亲的口信。这件简单的事情再次改变了我们的命运航向。
那天她来到拉米罗家,那是上午十一点钟左右,拉米罗已经走了,我还在睡觉。前一天晚上我们先去克梅地亚剧院看玛格丽特•希尔古的演出,然后去了库克酒吧,大约凌晨四点才回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连卸妆的力气都没有,当然,我是最近才开始学着化妆的。十点钟左右,半梦半醒的我听见拉米罗出门的声音,然后听见普鲁登西亚来了。她每天负责收拾我们凌乱的房子。我迷迷糊糊听见她出去买面包和牛奶,不久又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开始很轻柔,而后很坚决。我以为又是普鲁登西亚忘带钥匙了,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我气急败坏地仓皇起身,对着坚持不懈的敲门声大喊:来啦来啦!甚至都没想过穿上点衣服,这个蠢货不值得我这么费事。我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但门口站着的不是普鲁登西亚,而是母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也不知道。我们就这样 沉默地对峙了一会儿。她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盯着我披散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