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吃晚饭时,父亲居然也没问我为什么又回家了。我想是母亲已经告诉过他了。这第二道关也算顺利度过。我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能包几时算几时,容我慢慢给他们解释。如果突然说出来,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八级大地震,到时地动山摇不可收拾。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唉!
在腊月,乡下人无农事可操劳,会聚在一起打麻将。以往我也是个喜欢玩牌的主儿,但眼下我没那个心思。我白天在楼上看小说,晚上早早入睡。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宅男,一个农村的土宅男。我感觉到有根无形的绳子拴住了我,使我羞于见人,偶尔走出家门也是去上厕所,低着头,见人都躲躲闪闪。
我早已习惯先前村民们同我打招呼时的话,“大勇,回家来过年了?城里的媳妇也回来了吧?”现在,我已经不再是城里人,我又回到了乡下。我一事无成,吃父母的,花父母的,连村里最没用的吴老实都比不过,人家吴老实还知道给别人放放牛,挣点儿钱给他妈妈贴补家用。
直到有一天,我上厕所时被村支书看见了,他喊我去他家打牌。村支书算是村里有身份的人了,同我父亲的关系也非常好,我不能不给他面子。于是,我就开戒了,没日没夜地从支书家玩到别人家,只要有赌局我都会去凑手。我沉浸在了麻将中,白天忘却了烦恼。可是到了夜里,我就想金子,想我的女儿,想我们的家,想那种贴心窝的温暖。我很担心即将爆发的家庭战争,因为父亲迟早会知道我离婚的事实。
父亲对我一天到晚不着家只顾玩牌很反感,他训斥我说:“虽然你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是做父亲的人了,但你还是我的儿子,如果你再继续这样赌下去,就给我滚回城里去!”
于是,我停了三天没有玩牌,但不玩牌,我又心烦意乱、坐卧不安。有时一篇小说我看了三分之一还不知半点儿意思,心思全不在书上,也不知在哪里。我用双手发狠地掐自己的脖子,直至面色苍白才放手,我不是想自杀,只是虐待自己。
烦,真他妈烦!
有人借酒消愁,我借赌消愁。我不能不赌,只有赌才能让我过剩的精力不放在想“未来”上。我没有听父亲的话,又去赌了。
其间,我上师专的妹妹小梅放寒假回家了,她也劝我别再赌了,我却冲她吼,让她少管闲事。
我妹小梅虽然书比我读得多,上了大专院校,但在家里的地位始终不如我,就因为我是男的,她是女的,她续不了家里的香火。但是小梅后来帮了我很大的忙,没有她,我就没有今天的成就,可能最多也就是个小打小闹的类似加工厂的小老板。

第十章 我让全家人在村子里抬不起头

腊月二十九,父亲一早就催我进城去接金子回来过年,我支支吾吾地答应着,转身出了门。我没有进城,我已经没有了老婆,父亲也没有了儿媳,这个年不会安分,要死要活的时刻就要来了。
腊月二十九,心情坏到极点的我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傍晚时分,赌局结束,我没有回家,我无法面对父母。我沿着村里的河边走,漫无目的地走,不着边际地走。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接下来要干什么。
冬天的河边很荒凉,但我的心比它们还要荒凉;冬天的河水很冰冷,我的心比它们还要冰冷。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想哭,但没有眼泪,我想挤一滴出来都不行,眼球是干涩的。我朝着河对面的山峰大喊了几声,声音很快被寒风吹走了。我伸出手来捏了一下地上的河卵石,口中莫名其妙地喊了声兄弟。
我就是河边遍地河卵石中的一颗,在寒风中缩着身子呜咽。
我很后悔自己把所有的钱都输光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到早上,我肯定选择离开家去别的地方而不是继续去赌。去哪里不知道,反正得走。现在,我没钱了,寸步难移。
我在一个枯萎的草丛中躺了下来,眼望着天空铅色的气流在涌动,越涌越黑。
天越来越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我躺在枯草堆中,感觉时间在刀锋上游移,缓慢,缓慢,艰难,艰难。我一度神经错乱,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只有河水,费劲而傻乎乎的河水,在弄出没必要的声响。后来,我在寒冷中缓过劲来了,人生都有一死,大不了让父亲劈了,就当杀了一头自己养的年猪。我站起身来,借着打火机的微光往家走。我不饿,但我冷,身上冷,心冷。
回到家时已经是九点多钟了,父母和妹妹在看电视。
父亲见我推开家门,就腾地站了起来,怒视着我不说话。我想父亲是愤怒得说不出话来,显然他已经知道我没有进城去接金子还输了很多钱的事。村子比不得城里,就那上百户人家,有点儿风吹草动,一炷香的工夫全村就都晓得了。
父亲用手指着我的鼻子,过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厉声问我去哪了,为什么这么晚了才回家。
我低着头不说话。不用我回答,父亲都知道了,不说还代表我没有狡辩与还嘴的意思。我只希望老父亲能平安度过此夜,不要因为我气坏了身子。
“你这个孽子!你怎么不说话?!”父亲几乎要跳了起来。
我说:“爸,你打我吧,往死里打。我不怨你,我是你儿子…”
“你以为我不敢呀?”父亲说完,狠狠地给了我一耳刮子。
我奇怪自己并没有疼痛的感觉,可能是我麻木了,四肢麻木、大脑麻木、神经麻木…我哪儿都麻木了。
我接着说:“爸,儿子对不起你。你再打,不疼,真的不疼。”
父亲吼道:“滚!你给老子滚,老子没有你这种儿子!”
我转身就朝门口走。我无处可去也要走,否则刚强的父亲今夜肯定非气坏身子不可。
母亲拉住了我,母亲说:“大勇,这么晚了你上哪儿?”
我说:“妈,我没事,我哪儿都可以去,只要爸不焦心就行。”
我妈拉住我就是不放手,我拽了几次都没挣脱。我是真心要走的,为父亲而走。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妹妹开口了:“哥,你就给爸跪下认个错吧。”
我妹小梅的话提醒了我,我觉得这话很在理,于是“扑通”一下就给父亲跪下了。
父亲看我跪下了,果然没再打我,也没再让我滚。
父亲说:“我问你个问题,你必须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否则我就真不认你这个儿子,我们父子从此一刀两断。”父亲是个倔强的人,在家里说一不二,我信他说的是真的。
我点点头,目光零乱地垂向地板。
父亲双手叉腰问:“你为什么没去接金子回家过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难过的时刻终于到来…
刚才在河边躺了几个小时,冻了几个小时,我已经想好了。我说:“金子要和我离婚。”
父亲问:“为什么?”
我说:“岳母和金子都嫌我穷,没本事,挣不来钱养家。”
父亲不信,在他潜意识里没钱不能成为离婚的理由,夫妻之间平时埋怨一下是可以,真为这事儿离婚讲不过去,所以父亲又说了一句:“就为这事?”
我“嗯”了一声。
父亲问我怎么想的,我随即说:“还能怎么想?真要离就离呗。”
父亲又大怒了:“你这个没出息的,离了婚你还有家呀?你住哪儿?在哪儿生活?你想过你父母没有?这么多年来为了你就白白辛苦一场了?”
我的头埋得很低了,我知道接下来我会更难过。
真相一步步地在向父亲揭开。
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能有办法不离吗?只要你们不离,老子就是砸锅卖铁也替你们养大孩子,我和你妈还干得动。你们要是离了,老子以后在村子里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这个,可能,没商量了。”我的声音低得只有我自己听得清楚。
父亲怒道:“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听不见!”
我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从我的语气中警觉到了什么,所以他逼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已经离了?”
这下我真的语塞了,我没想到父亲年龄大了反应还这么敏捷。我沉默,只能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我听到父亲长叹一声之后,紧接着一记重拳砸在八仙桌上…
我没敢抬头。
我不是怕挨打,我是从内心深处惧怕目光与父亲的目光相碰撞,那会像尖刀一样扎得我体无完肤。我知道父亲决堤了,洪水泄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袭击了他。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母亲,她被我妹搀扶着一言不发。同样,我不敢看我母亲的表情,我猜测她心里一定如父亲一般难受,只是她没有通过语言与动作表现出来。
今夜,我是罪人。
今夜,我让全家人毫无喜庆的气氛可言。
父亲长叹了几声之后语气软了下来,他朝我低低地说了一声:“起来吧,水已下闸,我杀了你也没用。”
父亲毕竟是个聪明人,是个读过私塾的地主后代,不是个大老粗,他晓得自己儿子时运不济下了岗,到处谋生哪有那么容易,所以他在无奈中原谅了儿子。
媳妇没了没关系,儿子还是自己的,孙女也是自己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第十一章 我发誓,我要发财!

年三十的气氛很硬、很僵!
大年初一一大早,母亲就装做满面春风地同家里人个个温和地打招呼,没话找话说。母亲是慈善的母亲,也是明白人。新年新气象,不能愁眉苦脸。但是父亲乐不起来,依旧板着脸,阴沉沉的。
为了舒缓一下父亲的纠结,我同父亲说:“爸,我岳母说了,金子会等我两年,两年内她不会嫁人。”我说完瞅了一眼父亲,我看见父亲的眉毛扬了一下,又扬了一下。
父亲问:“等你两年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岳母的意思就是说,两年内我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养老婆孩子,就让金子与我复婚。”
父亲刚刚有点儿盼头的心又往下一沉,他说:“足够的能力可是个无底洞,一年挣一两万叫养老婆孩子,挣十万也叫养老婆孩子,这个能有个准头吗?你那丈母娘只是拿话塞塞你吧?”
我没有接话,我也吃不准岳母的话是不是真心话。我只是希望我的岳母也是张雨生的歌迷,她也听过《我的未来不是梦》。
父亲分析说:“接下来你靠什么挣钱?在家跟着我种地还是进城找工作?种地肯定没钱,找工作也没钱,就我们这地方的工资,能养活你自己就不错了。”
母亲接过话说:“大过年的不说这个了,安心过年吧。”
母亲说完,父亲就起身出门了。我没出门,上楼到了我的房间里。我要干两件事情:一是写“发财”两个大字贴在我的床头;二是在手上刺青。
我想好了,我必须富起来,为老婆、孩子,为父母双亲。古人说三十而立,我二十七了,还有三年时间,我能立得起来吗?我想我能,只要去想就能。有句广告语叫“一切皆有可能”,我那时想的是“一切必有可能”,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我的理由是:我什么都经历过了,尊严都不要了还惧怕什么?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说,放下自尊,立地成富。
我准备好了两枚缝衣针,一瓶蓝墨水。我先用笔在手腕上画了条蛇,蛇身缠绕成个“忍”字。这个图案意味着,遇事要忍,行事要狠。
双针深深扎在肉中很痛,我忍着,这种痛都不能忍的话,我还谈什么发财?谈什么未来?一针、两针…无数针下去,血冒出来,擦去再扎…整整扎了一小时,我刺好了那个图案。这是一九九九年春节的第一天,我让自己出了血,痛在深处。
我原来没有刺过青,只是见别人刺过,所以刺得不好看。我们那时代的人,刺青都是用针扎或是用女人美容的眉针刺。眉针的疼痛比缝衣针要轻缓很多,只是一般美容师不会给你扎。因为当时刺青不是时尚,是混子的象征。
我把“发财”二字贴在床头,提示自己每天早晚在心中默念一百遍,必须拿出和尚念经的信念坚持到底。
精神上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行动上我还在想,我还没想到如何开始行动。我在等待老天给我一个契机。
住我家隔壁的是吴老实家。
吴老实的父母是近亲结婚,所以生的吴老实和他妹妹吴绿叶都有点儿轻微智障。这兄妹俩还算是正常人,只是脑瓜子不机灵,有点儿笨笨的,遇事不如他人想得周到,人也单纯。哥哥憨态,妹妹倒好些。吴老实的父母长相都不错,所以生了吴老实兄妹俩也长得不错。特别是吴绿叶,出落得水灵灵的,不听她说话做事,你根本感觉不到她是个脑袋时常缺根筋的姑娘。
吴老实因为太憨一直娶不上媳妇,哥哥娶不上媳妇,妹妹吴绿叶一时半会儿就不能嫁出去。吴绿叶必须要等哥哥先娶嫂子回来才能许配人家,否则哥哥就更难找了。这不光是吴老实一家的规矩,那时的农村普遍就是这个风俗。
我觉得吴绿叶一直很喜欢我,在她十五六岁情窦初开时就喜欢上了我。坦白说,我进城前对绿叶还有点儿意思,毕竟绿叶长得不错。进城之后,我的想法就由不得我一个人说了算了,尤其是在那个“非农户口”与“农村户口”相对立的年岁里,人们眼中的差距相当大。
我没有和绿叶睡过觉,我毕竟读过高中,年轻时想法还纯洁,知道不能害人。我天真地以为,如果我睡过绿叶那么她就没人要了,很难嫁出去,而我自己是不能娶她的,我父亲也不会同意。我父亲先是盼望我上大学,后来给我买户口进城,都是同一个目的,让我变成城里人,娶城里媳妇。父亲一直有个心结,家族的心结。父亲就像《天龙八部》中慕容复的父亲,想重新恢复家族的辉煌。新中国都成立了哪儿还能有地主,于是父亲就想让我进城,以此显示地主的后代与众不同。
我理解父亲。
很快,村里人都知道我与城里的媳妇离婚了,他们当面不说我,对我还是象征性友好地打招呼,但我不难猜测他们背地里的话会有多难听。我不管了,也管不了,谁叫我自己不争气呢?
我的心态进一步发生变化,准确地说是恶化,像癌细胞扩散。我不再是郁闷而是焦急,我急于发财。
正月,我没有去任何人家里串门或是打牌,除了蜗在自己家楼上的房间里就是去河边走路,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听河水的声音,让冷风吹吹。我希望冷风可着劲地把我吹清醒,也为我吹出一条阳光大道来。
正月初十。
我在河埠头看见了绿叶,她一个人在洗衣服。我原本想避开而走的,因为我不想让一个爱自己的姑娘看见自己成了一只狗熊。
“大勇哥。”绿叶远远地喊了我。
这一声喊得真真的、柔柔的,不带半点儿虚情假意,喊得我居然想哭。这就是“缺心眼儿”的绿叶,没有像村里其他娘们一样的势利目光。
“绿叶,你洗衣服啊。”我走过去说。
“是呀,大勇哥,你去哪?”绿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仰着脖子问我。
“随便走走。”我说。
“听说你离婚了是吗?大勇哥。”绿叶问得很直接,可能在她身上就没有婉转这个词,想到哪就说到哪,永远不会转弯抹角,否则她就不会“缺心眼儿”了。
“是的,离了。”我说。
“你老婆真没良心哦,大勇哥,是吧?她怎么就同你离婚了呢?城里女人就是坏。”
我白了绿叶一眼没说话,准备离开,这种事儿我能同她讨论出个啥结果来?
“大勇,你还回城里吗?”绿叶说这话时,把“哥”字去掉直呼我的名字了。
“不知道。”我嫌她问得太多了,打算尽快离开,懒得理她。
“你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洗洗吧。”绿叶没话找话。
“我衣服又不脏,洗什么?”我说。
“那我洗衣服了,你在边上陪我玩会儿,可以不?”绿叶的话让我感觉她还在喜欢我,可我哪儿有这心情?我愁得都快青丝变白发了。
“我有事。”
“大过年你跑河边能有什么事?”
“你话真多。”
“你陪我玩会儿,我就不话多了。”
我没再理她,一个人沿河边走了。走了一小段路,我停了下来,坐在河边的枯草上晒着久违的太阳。我的状态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外表丝毫没有心烦意乱的迹象。只有我自己知道,天不是我的,地不是我的,只有屁股底下这堆乱草是我的。我可以任意处置它们,就像上帝可以任意处置我一样。
回过头四下张望,我依旧可以看到绿叶蹲在那里捶衣的身影。我无心思看任何风景,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属于我。现在除了我的父母亲,谁也不会收留我。
我闭上双眼躺着,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在太阳暖暖的光芒的照耀下,我居然睡着了。
迷糊间,我感觉鼻子很痒。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绿叶,她正蹲在我的跟前用根枯草逗我玩。我问她:“绿叶,你不洗衣服在这儿干吗?”
绿叶说:“我洗完了呀。”
“洗完了你还不赶紧拎回家晒呀?这太阳多好。”我说。
“不急,我一会儿再回家,我想陪你玩下。”
“玩什么?”
“说话呀。”
“我不想说话,只想睡觉,你还是赶紧回家吧。”
“可是我想和你说话。”
“那好那好,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大勇,听说你在浙江那边打工?”
“你知道的还蛮多的嘛,你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
“我听你爸说的。”绿叶边说边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那你还去义乌不?”
“不知道。”
“你要是去的话可以带我去不?我也想出去打工,我妈说我在家里挣不来钱。”
“你和我去打工?”
“不可以吗?”
“嗯,我想想。”

第十二章 逮着机遇就是财路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我妹小梅也上学去了,临走时她跟我说:“哥,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是个男人,我相信你能挺过去,你能好起来的。”我没理她,我不想理任何人。我除了吃饭就是发呆,像只猫,天亮起床,天黑睡觉。
二十七岁,风华正茂,吃父母的喝父母的,有香有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个中滋味自己清楚。父母外出干活,我就守着房子,与耗子为伍,和苍蝇做伴。我一天说不到五句话,我本疯狂,发财未果,却落得个疯狂自闭。
我没有见到绿叶,后来听说正月二十几她就出去打工了,跟着村子里另几个女孩子走的,具体方位不知,我也懒得知。我懒得吃饭,懒得看书,懒得做梦,我像傻子一样活着,舒坦地活着,活在外人看不见的世界里。
后来,我又慢慢不懒了,我读书,读卡夫卡。读这个神经病的作品,很费力,我喜欢这种费劲的感觉,有时读得我楼都懒得下了。每次进城去图书馆借书,我都戴着一顶很大的草帽,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遇上了金子,街上无洞,我也不是耗子,我躲不进去。
再后来,我又勤快了,我不光看书,还看上了电视,整天等着看农村科教片,梦想着在农村广大的土地上做做文章。无心插柳柳成荫,致富经没给我带来好运,新闻中关于假学历的报道倒让我鬼迷心窍。我那颗发财的心再次剧烈地抖动不已。
我进城了,不是看孩子,也不是看前妻,更不是借那些不抵用的破书。我是去找我中学同学的,我知道他在县政府工作。我找到同学后,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借他的毕业证用用。同学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开始还有点儿担心。我说我只是要复印件,不要原件,我拿到外面找工作去。同学还是有点儿担心,毕竟他在政府里工作,要事事小心,犯不着为我这点儿破事闪失了影响仕途。我说你同我一道吧,我做假给你看,你就知道对你不会有影响了。
好说歹说,同学才同意带上毕业证与我一起到了步行街上的一家打字复印部。我先将毕业证原件扫描下来,然后将自己的相片贴上去覆盖住同学的相片,最后又让打字员打了一串毕业证号,我剪下来贴在原毕业证号上面。复印完了,但复印出来的还是不能直接用,因为贴的地方复印之后会有明显痕迹。于是我用橡皮擦轻轻擦去痕迹,再复印了一次,总算OK了。
同学看完整个过程后,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他这下完全放心了。但我知道我干的事真的挺垃圾。没办法,先这样吧。我原谅了自己的猥琐。
当我与同学走出打字复印部准备分手时,同学说:“你这样还是不行,你跟我走。”我问去哪里,同学说去他家。我不知同学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感觉应该是对我有所帮助的。
到了同学家,他翻出了几本书,对我说:“这些是我读大学时的专业课本,你拿回家好好看看,凭你的聪明劲,要不了多久就能全学完。”我高兴地握了一下同学的手,那种感觉很好,很踏实,一种久违的温暖。
临别时,我当然没有忘记豪言壮语一番。我对同学说:“等兄弟我在外面发了财,一定回来请你吃大餐。”同学笑了笑,没说话,那笑容中包含着很多种意思。
我想好了,既然我在外做普工挣不到钱,那我就做管理、做销售,这样不但工资高、待遇好,最关键的是有发展的机遇。逮着机遇就是财路,除非是老天永远不给我这个机会,如果那样,我也就认了。
我就无怨无悔终老一生!

第十三章 完了,老家也没法待下去了!

那年的春夏之交,我发奋图强自学那些专业课,我不知这些将来有无用处,但我知道学了总比没学强万倍。我记忆中有企业管理、统计、财务等等。父亲看我成天看这些书还不停地做着笔记,很是纳闷。因为在他心目中,我自从上了高中后根本就不爱学习了。
一个连高考都漠视的人会去看大学专业课本?父亲不理解,但他不说。他对我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是亲生子,另一方面是浪子,再怎么恨铁不成钢,这块铁也是自己的铁。所以父亲与我就像同租一个房屋的两个陌生房客,互不言语,互不干涉。我能想象父亲对我的失望之情。
原本以为我躲在楼上两耳不闻窗外事,静心学习,慢慢化解心魔,就避开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但是我错了。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儿,纯属意外中的意外。
那天,我在楼上最里边的房间看书,听见楼下有人争吵。起先,我没在意,因为农村里争争吵吵是常有的事。鸡毛蒜皮的事都爱喊破嗓子,好像谁的嗓门大,谁就有理。后来听她们越吵声越大,我不用竖起耳朵就听出了一个是我母亲的声音,另一个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吴某。
我是这样想的,虽说我妈同这个吴某争吵肯定讨不得便宜,但是两个女人吵架我出面总不合适。再说了,我混成那样子,也没什么脸出去同人家理论,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自卑。
我又听了一会儿,听出个大概来了:我家的鸡跑到吴某的菜地里吃了她家的菜,吴某上门来讨赔偿。我母亲让她上我家菜园里去摘点儿菜,算是补偿了。
就是这么芝麻点儿大小的事情,可吴某死活不干。我母亲口气也不软。两人就越吵越凶,越吵话越多。吴某就拿出了自己惯用的伎俩破口大骂,从我家祖上是地主欺压村民,骂到我父亲是村长贪污腐败,再骂到我是个废物,城里待不下去,只好灰溜溜地滚回乡下来了…
这下我坐不住了,我自己都受够了自己,所以我躲着,不见你们,离你们远点儿,可你们还是上门来欺负我,这也太过分了吧?
我冲下楼…
吴某见我突然冲到了她的面前,顿时愣了一下,憋住了气没吱声。可能她以为大白天,我一个大男人不可能窝在家里,所以肆无忌惮地骂我家八辈子祖宗,我的突然出现实在是带给她太大的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