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回忆起大高藐视我的眼神一点都不生气,我感觉非常滑稽。我时常想起这眼神,偷偷地笑出声来。
所谓的有钱与贫穷、成功与平庸,都是相对而言,那天的大高完全有资格以那样的眼神来藐视我,因为从“资产”上而言,他比我成功得多。人的眼神总会在无意间给他人留下某种藐视的信号,理解了这种信号就是动力,不理解的就会当做侮辱。在经商的路上,我一次次遇到过这种眼神,好在我都把它看成了一种动力,驱使我一次次地埋头向前,即使前面是坑,我也埋头跳下去了,因为只有跳下去后,才会切身感受到坑的深度与那种痛楚感。
“那你们要多少把?我现在就去取来。”我问。
“先来个三十把好了。”大高说。
“三十把太少了,要不先来个五十把吧?”我庆幸他们说的数字没突破五十。
“那就五十把吧。”大高说。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这里有五把伞,大哥,你给个十五元钱,我好坐个摩的去取另外四十五把过来,路有点儿远。”我说。
“他妈的,你真穷!怎么混的?!”大高边数落我,边从口袋中摸出十五元给我。
我放下伞,接了钱快步溜烟下了楼。
那一刻我心花怒放,那一刻晴空万里!
我终于有钱打电话回家了!我对自己说,不要高兴,沉住气,还有钱进账。我把钱藏在鞋垫下,这样才安稳。我往最坏的想,即使他们等会儿不给我钱,我也有十五元了,完全可以打个电话、吃碗牛肉面了。
我当然没有坐摩的,只是小跑了十分钟就到我藏伞的破院了,边跑我还不忘边在路边捡了几个蛇皮袋。
取了伞,我火速往回赶。
我对自己说,要快,不能不快,否则他们要是反悔我就白费劲了。古人说夜长梦多是很有道理的,我相信古人的学问。
接下来的交易很顺利,我得到了一百五十元。这笔钱对当天的我来说简直是巨额财产。让我更加欣慰的是,那两家伙并没有扣下我欠小姐的盒饭钱。可能他们是着了我的套,想要下批伞;也有可能是他们认为自己赚大了,无所谓这五十元了;还有可能就是我洗衣服抵消掉了。反正我是被宰得很舒心、很舒服、很心花怒放!我还不忘记讨了他们的BP机号,不要小看这传呼号,作用会很大。

第四章 亲人在家拮据度日,我在外贫困挣扎

虽然现在有一百五十元了,但我还是不舍得坐摩的,我走着回到那个破院子取了我的行李(一个旅行包),按计划好的步骤行事:第一件事:找个便宜旅馆住下,先洗个澡。
第二件事:解决肚子饥荒。快餐店那两碗没吃的白米饭就当是送给胖老板娘了,不会再去吃了。我得找家拉面馆,吃碗牛肉拉面。这些天来,我肚子里太缺少油水了。我还年轻,才二十六岁,不能把身体搞垮了,身体可是本钱。
第三件事要等到晚上才能办。我知道老婆现在上班去了,不会在家,我必须等到晚上才能给她打电话。老婆在燃料公司上班,企业也很不景气,勉强发出工资,我理解老婆一个人上班、带孩子的辛苦。
我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吹着电风扇,感觉就像在天堂。
我舒服地享受着天堂的时光,在享受中睡去…
我睡得太沉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我有些头疼,可能是中暑了,我想问题不大,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买药吃。虽然我现在有钱了,但这钱得省着花,再也不能过流浪狗的日子了,那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我起床下楼,走到院子的水池边冲了个头,感觉头疼稍稍缓解了些。我抬头看看天,太阳依旧斜挂在天边,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
我耐心地等待天黑,等待听到老婆孩子的声音。我太想他们了,我的亲人们!
亲人们在家中拮据度日!
我在外边贫困挣扎!
我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从来没有!
难捱的两小时!
八点一过,我走出旅馆的大门,在街上找到一家小超市。小超市里有几部公用电话,生意很好,挤满了往家打电话的民工。我候了十几分钟才抢到一部电话,赶紧拨了起来。
嘟、嘟、嘟…几声过后,我听到电话那头“喂”了一声,我立马说:“你好,我是你对门的(我家里还没安装电话,打电话都是打到邻居家),麻烦你叫我老婆金子接个电话好吗?”电话那头让我稍等。我居然有些激动起来,可能是这电话费来得太不容易了。
“谁呀?”过了一会儿,传来我老婆金子的声音。
“是我呀。”我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激动。
“你在外面还好吧?半个多月了也没来个电话,我都急死了,以为你出了什么事!”金子急切切地说。
“没事,我好着呢。厂里忙,天天晚上加班,我抽不出时间出来给你打电话。”我撒谎说。我不可能将我已经被老板开除的事儿说出来,那样的话老婆更着急了。
“哦,你发工资了没有?女儿生病了,家里钱不多了,不敢乱花,只买了些药回来给她吃。你要是发工资了,就先寄些回来吧。”
老婆的话像根刺一样扎入我的耳膜,虽然我很清楚家里的情况,但还是很难受。
“发了,今天发的,我明天就给你汇些过去。”我又撒了个谎。我不想让老婆失望。
“明天你不上班吗?”
“上的,我中午会请假出来给你汇钱。如果请不到假,我就后天给你汇。”
我努力地为自己多争取一天的时间,虽然我知道,这一天对我而言没什么作用,我没有工资可领,但我必须忍着难受鼓励老婆,“我没事的,很好。你和女儿在家要舍得吃,不要不舍得,我会寄钱回去的,你放心。”
“嗯,你也要保重身体,天太热,晚上睡觉不要贪凉。电话费很贵的,就这样吧,你抽空再打过来。”
“那我挂了?”
“挂吧。”
“我真挂了?”
“嗯。”
挂了电话,我突然变得精神恍惚起来,满脑子雾水。我木木地朝门外走。超市老板追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还没给钱呢!”我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
回到小旅馆,我没有出去吃晚饭,一是我没胃口,二是我感觉到了每一分钱的珍贵!我满脑子都是我两岁大的女儿可爱的脸,和她生病时痛苦的眼神。
想完女儿,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钱。我答应给老婆寄钱的,不能不寄啊。可我口袋中只有一百三十六元。我感到胸口一阵阵闷得慌,喘不过气来。我摸出无过滤嘴的平头香烟抽了起来,一根接一根,仿佛抽的不是烟,是罪孽。
我现在能搞钱的事情就是偷伞,但我已经偷过一次了,这种耻辱的事,做过一次,对我来说,就已经超越底线了。难道我还要再干一次?况且,再去危险性很大。我恨我自己,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在心里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带着一份不安,我在内心苦苦挣扎。
我从口袋中摸出一枚硬币,扔到空中…
是正面!
老天爷为我做出了选择,我必须去冒这个险。老天爷也不想我让老婆失望。老婆是家的希望,有老婆才有家,老婆失望,家也就没希望了。我流下了两行热泪,内心一阵一阵颤栗。
为了家,为了女儿,为了希望,我一定要去冒这个险!!!
我还是选择夜里两点多钟出发,冥冥之中仿佛真有老天爷相助,一切顺利得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一百把伞真实地摆在了小旅馆的床上,摆在了我的面前,五颜六色的,特别好看,像春天的颜色,一种生机色。
有了这一百把伞,明天我就可以给家里寄钱了。钱的数目我都想好了,就寄四百元。这些伞可以卖三百,我身上还可以挤一百出来,这样合在一起就有四百了。我老婆知道我一个月有五百多的工资,寄四百刚好让她满意。老婆过得不容易,老婆的满意,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我去超市打了个传呼给小矮与大高。这次我显得比上次慎重很多,不光是伞多了,而且是第二次所为。人们常说夜路走多了难免碰上鬼,我当然得谨慎。我打传呼是要弄清楚两件事:一是那五十把伞他们脱手了没有;二是那两个家伙是否安全。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电话回过来了,大高问是哪位。我说是昨天卖伞的那位,大高就跳了起来朝我嚷嚷:“你这孙子死了呀?昨天走后也不打我传呼联系联系!我有个朋友要买下你所有的伞,老子又联系不上你,急死老子了!”
我一听很兴奋,赶紧说:“那我现在就给你送过去,你在家吧?”
大高也很兴奋:“快点儿,老子等你!”
这次我没省钱,带上伞直接叫了辆摩的,直奔大高他们那个小院子。一路上我只祈祷上苍不要跟我开玩笑,让我顺利地越过这个坎,让我的家挺过这个艰难的日子。我不喜欢“前途未卜”这个词,太不仁义,太不厚道。我想,不管穷人还是富人,我们都应当想象一个美好的明天,有阳光,有黄瓜、白菜,也有BP机和家人。我们过日子,紧点儿没关系,不放弃就OK;我们努力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尽力就好。我们不需要“前途未卜”这个生硬的词来误导我们的生活。
大高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我带了多少伞过来。我撒谎说带不动,只带了一百把。大高说行,一百就一百,明天再多送些过去也行。大高给钱很爽快,三百块一分不少全付清。大高付钱的爽快劲儿,让我轻易地看出他赚得不少,否则就他们这些人能这么爽快不欠账,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有就是,大高还指望我剩下的那批伞让他发点儿小财,岂不知我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收了钱,我一阵快跑回到小旅馆,拿了行李赶紧出门。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我很清楚自己必须离开这里,离开廿三里镇,离开这个屈辱的现场。我和伞厂两清了,我和大高两清了,我和这个地方两清了。我的前途还有光明,我的家庭充满希望,我不能因这破事儿透支我的一辈子。
我坐上中巴车直接往西,到了义乌佛堂镇。这里是义乌的西边,而廿三里镇是义乌的东边,一东一西,够远了。
下了车,我满大街打听邮局,我必须将四百元寄出,寄出才是最安全的。我觉得四百元钱放在口袋里太沉了,沉甸甸地让人恐慌。把钱递给邮局工作人员的那一瞬间,我轻松了,我把这种恐慌与负疚转化成了幸福与希望,转化成了家的温暖。
走出邮局摸摸口袋,我知道里面还装着三十二元钱。我要靠这三十二元在义乌生存下去,给家里寄钱。我相信我能做到!
我要尽快找到一份新工作。
现在是七月底,离过年还有六个月的时间,每个月按五百五十元的工资算,我可以节约四百五十元,这样就是二千七。先寄一千元回家,剩下的自己过年回去时再带回去。
我盘算了一番,感觉就是这个账了。

第五章 我没忘,我是来义乌挣钱的

以前,我喜欢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
现在,我喜欢张雨生的《大海》。
以前买六十元一台的录音机放磁带听,现在在电脑上用酷狗听。
我的未来不会是梦一场,这是一个草根男儿的信念。我纠结的贫困过去已在大海的潮起潮落中远去。没有太多的人会在意我的过去和未来,他们只看我的现在,但我自己不能忘记过去的一幕一幕,哪怕是猥琐的、丢人现眼的,它们都时常揪着我的心。
张雨生走了,而我活着,活在过去与现在。我现在要再一次回到过去,回到一九九八年时义乌的佛堂镇,我在那里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工厂做杂工。所谓的杂工就是搬运工,将材料、半成品、成品在几个车间与仓库间来回搬运。工资一般,每月五百六十元,但这达到了我的要求——五百五十元的月工资。
总算是安顿下来了,我舒了一口气。接下来,就是好好利用我口袋中的三十二元钱度过两个月了。那时的义乌工厂都心照不宣地定了一个规矩:进厂押一个月工资。也就是说,我要等干满两个月后才能拿到工资。好在吃饭可以先领饭菜票然后在工资中扣。我后来注意到,不光是我,很多刚进厂的民工,身上都没有多少钱的,有的身无分文,全靠在同一个厂的老乡支持。而我孤身一人,没有老乡,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每用一元钱前都要细细算一下,这一元钱能不能不用或是少用,能省我都尽量省。但这样省还是不行,因为我每两天还得买包一元的香烟。
前面说过,我这辈子对烟的依赖性太大了,无可奈何。想来想去,我这些钱支持不了两个月,后来我就帮别人洗衣服,五毛钱一件;帮别人跑腿买香烟,五毛钱一次;帮别人去食堂打饭打水,也是五毛钱一次…只要能来钱,我啥都能替别人干。我一次次地收起尊严委屈自己,我要活得好好的,努力地寄钱回家,这比什么都重要。家才是我的全部。
那时我想,只要我离开了这个厂,离开了义乌,你们谁都不认识我。在这里,尊严远远不如人民币重要,二者我只能选其一,因为我是来义乌挣钱的,不是来争取人权的。
这个厂子里的人不算多,大概七八十号人,主要以河南人和四川人为多。各地来的人以“同乡”为群体,经常性与其他群体发生摩擦,动不动就出手打架。
现在有个词叫“低调”,那时的我不是低调,是根本不可能高调得起来。我的家乡就我一人在这家厂子里,我属于“前不挨村后不着店”,无依无靠那类。我遇事只能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就装。我只想平安工作,顺利拿工资。在这个指导思想下,我顺利又安全地度过了五十多天。我没事就看书,满宿舍都是书,有的看。你一定好奇,民工宿舍哪来那么多书?确实有,只不过全是盗版的杂志、小报,比如《知音》、《婚姻与家庭》、《故事会》等等,合订本、单本都有。眼看就捱到了发工资的日子,说不开心那是假的。我日夜都在掰着手指算日期,能不开心?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公元一九九八年,我诸事不利,百般不顺,这是我后来总结的一句话。我都在夹着尾巴做人了,但还是有鸟屎从天上掉落在我的头上。
宿舍里经常有人赌博,玩一种叫“诈金花”的扑克牌(现在网上也有,比较刺激,很多年轻人爱玩)。我没钱,当然只是偶尔看看。
那晚,我回宿舍,看到我主管也在玩牌,于是我走到他身后叫了一声:“好牌!”其实我根本没看到牌,原本只是想拍下马屁,没想到我主管拿的是少有的三个K。
会玩“诈金花”的人都知道,这牌可不得了。其他几家也不知道是没牌跟,还是因为我主管下注太大了些,纷纷弃牌。事情就这么简单,谁知那位主管气量非常小,看自己一手好牌没人跟钱,气得不行,转过身来就恶狠狠地抽了我一个大嘴巴子,打得我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完之后,鸟主管还不解气,朝我骂道:“叫你多嘴,他们不跟,你给我钱啊!”我辩解说:“我刚从外面进来,你的牌是盖在桌上的,我根本就看不到。”
“你他妈还嘴硬!”主管又举起手抽过来。这次我有防备,一转身躲掉了。躲过第二巴掌之后,我转身出了门。我知道此时此地我无道理可讲,能做的只能是躲,躲得远远的,撒尿也隔着他们三条江。
平白无故挨了一嘴巴的我,虽然怒火中烧,但也只能作罢。原以为我作罢这事就了了,哪想,有好事者(也有可能是与我主管敌对者)将这事告诉了厂长。厂长开了一张一百元的罚单给我主管(厂里有规定,出手打人者罚款一百元)。这下我主管又恼了,他气汹汹地找到我,要我给他一百元,理由是因为我暴露了他的牌,他才打了我。
这叫什么理由?!但人家嘴大,他说是理由就得算理由,就像现在的世界贸易,美国人说这是“游戏规则”,全世界就得按这个“游戏规则”玩,否则你就出局。
我当然不能出局,我同那鸟主管说:“我没钱。”
主管跟我说:“没钱我随时叫你滚蛋,滚出这个厂,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即使不真信,也要当真的来信。我珍惜这份工作如同珍惜我的生命。
于是我说:“我现在真没钱,过几天发工资再给你行不?”
“可以,如果你骗老子,小心打爆你的头!”主管丢下一句狠话,昂着头走了。
几天后,我拿到了来义乌四个多月后的第一笔工资,五百二十二元六角。因为差两天不够一个月,所以不是五百六十元。按道理还要扣生活费的,我骗老板说家里人生病急需钱用,生活费就等下个月一并扣好了,老板这才开恩。
这笔工资距我在单位上拿的最后一笔工资也有十几个月了,多多少少内心还是有点儿激动。以前在单位上拿工资习惯了,每次发工资都显得很平淡。那天才知,原来领工资让人的感觉如此美好。
现在,我自己每个月给员工们发工资了,因为亲历过,所以我从不拖欠员工一天工资,每月都让财务很准时地发放工资,如果有特殊原因不能按时发放,必须事先张榜通知。
那天领了工资,我主动给了主管一百元,因为我不想惹事,我习惯了躲事。余下的四百二十二元六角,我想都没想就跑到邮局往家里寄了四百。因为我有两个月没给家里寄钱了,我必须寄,而且不能低于四百,这是我给自己定的标准。我自己在外边苦一点儿没关系,没人认识,老婆孩子在家中左右都是熟悉的邻居,不能过得太苦,这个尊严是万万丢不得的。
我不能让邻居们在背后指着我老婆说,这女人的男人成年在外就是挣不来钱,这样老婆会抬不起头来。我可以想象,当邮递员一次次上门送汇款单时邻居们投来的羡慕表情,那种幸福,老婆会知道,我也知道。
我原以为,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我会规规矩矩地在这个厂子里干活、拿工资,然后年底回家过年,但是,不顺的事再次来临。
这家工厂是内销与外贸业务都做的,那段时间,工厂接了一个外贸大单,全厂加班加点地干。做过外贸生意或是在外贸工厂待过的人都知道,外贸订单在交货时间上要求比较严,一般不会给你宽裕的时间去完成一个订单,时间上很紧凑。
说句内心话,我很盼望工厂单子多得做不完,不是我品德多么高尚,而是我很想加班。加班工资按小时算,两块五一小时,很划算。对于我这么一个很缺钱的年轻人来说,别说两块五,就算是一块五我也乐意干,反正晚上睡觉也睡不来钱,而且也无事可干,很无聊。
一般来说,杂工下班是厂里最迟的一批,因为我们要等工人们下班了,才能去车间把货拉到仓库去交给仓管。
仓库总管陈师傅是老板的老爸,没什么文化,不过负责仓库是把好手,事事俱细,生怕哪个仓管偷了他家东西,盯得很牢。那几个仓管员被他盯得喘不过气来,工作稍不到位就得挨骂。这就是初期家族式的义乌工厂,现在改观了很多,但仍然有为数不少的家族式工厂存在。因为这些工厂不想把企业做得多大,说白了就是赚点儿钱,赚多赚少没目标。这样的工厂风险小,很实用,也很实惠。义乌这片市场能成今天这么大的气候,与这些急功近利的工厂是分不开的。没有成千上万的小工厂为后盾,再大的国际商城也是一纸空谈。急功近利者有利则图,不在乎利的大小。大家一起图小利聚大利,全世界的眼光就往这儿聚了。先不管质量怎么样、工艺怎么样,人家便宜是明摆着的,你不要便宜货,大有人要便宜货,全世界毕竟还是穷人多。
事后我才知道,出事的那晚,有个仓管请病假了,让陈师傅代管一下仓库。我送货去时比较迟,全厂人都下班了,我是最后一个。不是我想混时间多拿点儿加班费,确实是那天货比较多,我整理了好长时间才弄完。
我拖着货去仓库时,门是关上的,我使劲敲了敲门,门才开。我没想到陈师傅从里面走了出来,更没想到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像是做贼的那种表情。我心想,整个厂都是你儿子的,你躲在里面有啥好偷的?这么想着,我当然就不会怀疑陈师傅有何不轨行为了。当我拉着货进入仓库里面时,才发现有个女人的长发露在仓库角落纸箱的后面。
陈师傅发现我的眼神中露出了疑惑,赶紧用身体拦在了我的前面,说:“乱看什么?时间不早了,赶紧下货回去睡觉吧。”我“哦”了一声,就匆匆下完货离开了。
我不笨,我能完完全全滴水不漏地猜到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如何保持沉默。我还是那句实在话:我还想在这个厂继续讨生活。
过了两天,厂里出事了,一个江西的工人将老婆打得头破血流住进了医院。本来这事儿与我无关,事实上这事儿也确实与我无关,但是它就与我有关了,不说你们也知道是咋回事了。老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里,问我这两天看到了什么又说了什么。我当然得说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说。老板说我很不老实。
我想了半天,也为了能留下来,鼓足勇气实话实说了,希望能争得老板的共识。我粗略地说了那天晚上仓库的事,特别强调说只看到了像女人头发一样黑乎乎的东西,不能确认就是个人躲在那里。
老板问:“你真没同别人说过此事?”
我说:“我连那是不是个人都没敢确定,又怎么能同别人说呢?”
老板还是不相信我的话,继续问道:“你觉得那人是齐芳吗?”我问谁是齐芳时,老板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没有回答我。老板越是沉默不语,我心里越是没底,不知道他要出什么牌,我能做的只是等,等老板出牌。
我的心里七上八下。
我的感觉稀里糊涂。
老板想了又想,说:“你得走了,今天就离开。”
我问:“去哪?”
老板说:“只要你离开厂子,去哪儿我管不着。”
我懵了…就为这让我离厂?这种结局果真很强悍,强悍得让人无语。
我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厂里干,我喜欢这个厂。”
老板说:“那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
我说:“我没钱,我身无分文,您要我去哪儿啊?我出了这个大门将寸步难行。”
老板问:“前几天不是刚发的工资吗?”
我说:“家里人病了,全汇回家了,这事儿您知道。”
老板看了我一眼,从口袋中掏出五百元钱,放在办公桌上,说:“拿去吧,抵你的工钱应该够了。”
我央求老板说:“这事儿可不可以再考虑考虑?”
老板回答比喝口水的速度还快:“没得商量。”
既然没得商量,我只好灰溜溜地准备滚蛋。那一刻,谁也读不懂我眼里的沮丧与无助。
当我转身离去时,老板说:“小伙子,我相信你是无辜的,但是你要理解我。”我心里骂了一声,去你妈的假惺惺,我理解你,谁又来理解我、给我工作、给我家的希望?!

第六章 夜市卖袜子,我居然血本无归

我又失业了!
如果说上次失业是我不知深浅自找的,那么这次,我是完完全全被牵连的。好在,这次我身揣五百大洋,可以从容地生存下去。
我离开佛堂镇到了城西。那时的城西与现在所指的城西不同,现在的城西范围很广了,甚至与北苑工业区都容易混淆了。现在的大批工业厂房占据了城西的绝大多数土地,除了拥挤还是拥挤。义乌最有名的好几家企业都在城西建了自己的一期、二期甚至是三期厂房,比如浪莎、三鼎、王宾、伟海等等,都是世界上数得上的同行业龙头企业。
这次我之所以选择在城西落脚,是因为离义乌的劳务市场红楼宾馆近些。其实也不算是劳务市场,只是招工的、找工的都在那条街上汇集。那时义乌还没有正规的劳务市场,现在香山路上的劳务市场和人才中心是后来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