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道了声谢,转身顺着墙边的通道走了一段,然后沿着席位拐向中央通道,并在通道旁找了个座位坐下。来都来了,不如看看他们彩排吧。虽然不太可能有参考价值,但他还是可以凝视着舞台专心思索。
舞台上的人开始演奏钲和太鼓,随后三味线的音色加了进去,演员们站成一列,开始走台,一边奏乐一边在舞台上围成大圈。接着又走了一圈。回到中央,他们又开始念台词。吉敷定定地看着。
“孝子路过啦,孝子路过!”
一个男人身披黄色背袄,戴着黑框眼镜,背着一个老人,弓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上了舞台。
“哎哟,这不是太郎嘛。”
舞台上的艺人说着,纷纷迎了上去。
背着老太太的男人表情异常死板。他左右变换方向,瞪大了双眼,保持面无表情的样子,穿过了舞台上喧闹的艺人群体。
男人身子又弯了一些,故意踉跄几步,然后说:
“喂,老妈今天好重啊,昨晚吃啥了?”
每次他一踉跄,背袄底下露出的两条腿就跟着摇晃。
“太郎,你背着你的老娘,很孝顺嘛。”
同伴们说着,把那对母子围在中间,拍着肩膀犒劳男人。
就在那个瞬间,舞台上演了惊人的光景。背着老太太的眼镜男竟带着老母亲跳起来,做了个后空翻。
他的动作像体操运动员一般华丽完美,连翻了两三次。
围在旁边的同伴中,有三个人吓得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说:
“哇,吓死人了。你老娘还活着吗?”
背着母亲后空翻的男人缓缓走回舞台中央,面上表情依旧不变。就在这时,戴着眼镜的面孔突然滑落,老太太猛地直起身子。原来是把裹在身体前方的道具脱掉了。
那人原来在表演背负老太太的杂耍,真正的脸化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太太的模样,然后用布绳把年轻人的上半身系在了身体前方。那个青年身体上方那张戴眼镜的呆板面孔,实际是一颗假人头。因为是假人,表情自然呆板。接着,演员又在身上套了一件背袄。
看了同伴的倾情演出,舞台上爆发出阵阵笑声。再看演员脱下来的道具,原来儿子的上半身和垂在后面的老母亲的双腿都是假的。老太太的脸和儿子的下半身则是演员本人。换言之,这场戏完全是一个人在演出。
吉敷坐在观众席上,也笑了起来。这杂耍可真巧妙,连他也被骗了。
这一瞬间,他仿佛受到了电击一般呆住了,大张着嘴坐在那里。
“什么?!”
他在一瞬间明白了一切。又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脑子已经把所有谜题都解开了。
这就是答案!毫无征兆的冲击宛如电流蹿过全身。
他愣了一会儿,站在那里等待心情平静下来。在这段时间里,他把突如其来的灵感做了一番整理,令其完善起来。
片刻之后,双目终于聚焦,前方的光景变清晰了。此时他才发现,台上的演员都停下了动作,所有眼睛都在看着他。原来,他们也听到了刚才吉敷发出的动静。
他吃了一惊,慌忙朝着舞台摆手,示意这里没什么事情,请演员们不要在意。
接着,他走上中央通道,背向舞台,奔跑着寻找出口。
怎么会这样!他边跑边想。那人怎么会这样!他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答案。
他一路跑到通道尽头,用力顶开沉重的门扉,接着又跑到了正门。那里依旧锁着。
他开始往回跑,一股脑儿穿过通道,奔跑着寻找后台出口。他可能走了些弯路,但思维完全不在这上面,因此没有察觉。等他回过神来,后台出口已经出现在前方。
他推开门,来到明亮的室外,继而朝大路狂奔,然后在人行道上边跑边寻找后方的出租车。
跑了好久都没找到,好不容易发现了显示红色空车文字的车辆,他立刻跳上车道抬起右手。出租车马上亮起转向灯朝路边靠了过来。吉敷等不及车门打开,飞快地钻了进去,让司机带他去东茶屋街。出租车马上开动了,想必是司机察觉到吉敷在赶时间。
他从怀里掏出记事本,报出了江原盆次居住的老人院地址。
“到这里去。”
司机闻言,点了点头。
“您知道地方吗?”
司机又点了点头。
出租车绕着金泽的城池转了一圈,顺着浅野川开出了北上的大路。虽然从这里看不见河川,不过他在这一带散步过许多次,已经熟知道路情况。此时,内袋的手机响了。他连忙掏出来,接了电话。
“刑警先生?”
一个遥远的男声问道。
“是的。桐田先生吗?出什么事了?”
他匆忙问了一句。对方果然是桐田,也就是江原盆次居住的老人院的管理者。吉敷之所以如此慌忙,怕的就是这个消息。因为他预感到,盆次可能会出事。
“我今早刚到这边来,之前一直都拜托做饭的阿姨帮忙照管。”
吉敷无言以对。是啊,早知道当时应该跟做饭的阿姨也说一声。他满心后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祈祷别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江原盆次先生不见了。”
“不见了?!”
他忍不住放大了音量。
“对,人不在床上了。”
吉敷闷哼一声。果然如此。
“我们整座房子都找过了,不在厕所也不在浴室,就是不见了。”
“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以前经常发生这种事吗?”
“一次都没有过。”
“那他有没有留言?”
“没有呢。做饭阿姨也没听他说什么。还有……”
“嗯,还有什么?”
吉敷着急地追问。
“轮椅没了。”
“轮椅?!”
他其实也早有预料。既然轮椅没了,那肯定是出远门了。他怕的就是这个。太大意了,竟然晚了一步。
“是的,轮椅一直放在玄关门口,现在没了。”
他记得昨晚过去时,的确在门口看见了轮椅。
“那台轮椅是电动的吧?”
“是电动的,靠电池行驶。我觉得盆次先生应该是坐着轮椅出去了。”
“盆次先生能走路吗?”
“嗯,也就是拄着拐杖上厕所还行,长距离肯定不行。”
桐田回答。
“电池能撑多久?”
“这个嘛……顶多两千米左右。”
“您能猜到他去了什么地方吗?”
吉敷又问。
“猜不到。本来盆次先生也不是喜欢独自出门的人,这可能是他过来以后第一次这么做吧。鹰科女士来看他的时候,倒是一起出去过几次,除此之外就没有了。”
“嗯。”
“真的猜不到啊。会不会是去了鹰科女士那里……”
肯定不是,吉敷马上想。他不是去艳子那里,事态比这个更严重。“盆次先生没有手机对吧?”
他已经听艳子说过盆次没有手机,只是再确认一下。“没有。”
桐田说。
“知道了。”
吉敷回答。
“要是还发现什么异常,无论什么都可以,请您立刻联系我好吗?”
“嗯,知道了。”
听到他的回答,吉敷挂了电话。
如果他没有手机,就只能打公共电话或托管电话。公共电话也能打给传呼机,若是托管电话,可以报上号码,等那边打过来。
他立刻打给了艳子,确认盆次是否联系过她。艳子说没有。
他很快就挂了电话,并没有告诉她盆次离开了老人院。要是艳子再倒下,只能平添烦恼。
吉敷收起手机,对司机说:
“我要换个目的地,请送我去卯辰山的卯辰八幡社。”
吉敷知道老人在想什么。他肯定是坐着轮椅独自去了那里。
13
盆次操纵着老人院唯一的轮椅,走在通往卯辰八幡社的道路上。他右手握着操纵杆,见到人行道上没人,就全速前进。
一碰到前面有人,他就会放慢速度,但还是想办法从人缝里转过去。若是不小心碰到了行人的衣服或手,他就连连点头哈腰,拼命道歉,然后提速。
道路朝着卯辰山方向,变成平缓的坡道,人行道也没了。这反倒让他更轻松。只要绕到机动车道,他就能轻易超过行人。虽然会妨碍到后方车辆,但那也没办法。因为他别无选择。
他进入了卯辰八幡社的参道。路上满是前来参拜的人,不过门口设有路障,禁止机动车进入。这对盆次来说更加有利,因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路中央了。
可是道路坡度开始变陡,轮椅速度猛地降了下来,而且越往前开就越缓慢,因为车子没电了。他拼命祈祷轮椅能开到前面的石阶底下,但是很遗憾,还差一点距离,轮椅彻底不动了。无论他怎么扳动操纵杆,轮椅就是纹丝不动。让人为难的是,车轮不知是被锁死了还是坏掉了,用手也推不动。
盆次抽出拐杖,撑着地面,费尽力气从轮椅上走了下来。路是石板铺的,倒也还算平坦。他缓缓撑起身子,但是膝盖一软,跌倒在地。
周围正好没人,盆次用拐杖支撑着身体,咬牙站了起来。接着,他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拼命向前挪动。左右两端都是成片的红叶,他在树荫底下好不容易走到了石阶,小路往右拐去。
他走向左边的房子,伸出左手撑着木板墙,同时右手拄着拐杖,支撑着身体一点点前进。他咬着牙,奋力抬起不听使唤的脚,迈到前方。就这样,他用比爬行还慢的速度向前挪动着。
巷子只有短短五十米,可他花了将近一小时才走完。等到盆次看见卯辰酒造仓库的招牌时,已经用尽了全力,颓然倒在没有铺装的土路上,好长时间都没有动弹。因为他太久没有走路,疲劳已经超过极限。
他早已没有继续行走的体力,只能趴在路上,喘着粗气休息。所幸这里是参道分支出来的小路,没什么人经过,应该不会被人看到。可是他刚想到这里,头上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老爷爷,您没事吧?”
说着,那个女人把他抱了起来,让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她可能是碰巧路过这里的附近居民吧。
盆次磕磕巴巴地向她道了谢。
“您没事吧?要不要叫救护车?”
盆次听了用力摇头,接着又磕磕巴巴地说,只要在这儿休息片刻就好,请她不必在意。
等到女人离开,盆次又一次试图向前移动,但是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他又倒在了地上。他静静地待了一会儿,强忍着磕碰膝盖的疼痛,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爬着前进。因为他必须去,不能请人帮忙。如果轮椅不管用,走路也不管用,那就爬过去便是。他朝着前方模糊不清的卯辰酒造几个字,奋力挪动着身体。
不一会儿,又有一个男人路过,把他抱了起来。盆次心想他多管闲事,但那人还是热心地扶着他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也像刚才那个女人一样问:
“需要叫救护车吗?”
盆次奋力摇头,坚称休息一会儿就好,拒绝了他的好意,还磕磕巴巴地说,请让他一个人待着。
现如今,恐怕没有人会在路上爬行了吧。他这样在别人眼里肯定很奇怪。可是,现在他必须做这件事。他活过了漫长的人生,从未给人帮上什么忙,而这,将是他最后的工作。所以,不管自己的样子多么奇怪、多么可悲,盆次还是希望别人别来管他。
此时,盆次听见了不可思议的动静。那个声音仿佛来自世界的尽头,缓缓向他逼近。就像远处山脚的树木发出低吟,又像遥远的潮骚。那声音太不可思议了,整座卯辰山似乎都在震颤。盆次眼神不好,一时间不理解周围的情况,不过空气突然湿润起来,天色突然转暗,这下他明白了。
一滴冰凉的液体打在脸颊上。下雨了。意识到这点,盆次不由得感谢老天。太好了,这一定是老天爷的恩赐。只要下起雨来,路上就不会有人了。
世界顿时暗了下来。明明还是上午,天色已经阴沉得如同傍晚。全世界都被水滴敲打,盆次感到很舒服。他静静地闭着眼,坐在石头上,一直待到衣服被完全打湿。他听着雨水打在旁边那块石头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心想应该可以了,便奋力挪动腰腿,试图站起来。
可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他无法站立,也无法行走。就像轮椅的电池一样,盆次的身体也耗尽了生命的能量。
他缓缓前倾,双手撑在道路上,身体贴向地面。除此以外,他想不到该如何前进,只能任凭雨水打在背上。接着,他一点点向前爬了起来。这条路没有铺装,盆次就像在泥水中游泳一般向前爬动。无论如何,他都要完成自己决心做的事情后,再与这个世界告别。
就这样,盆次爬进了卯辰酒造仓库正门,来到石阶底下。他花了好长好长时间,撑起被雨淋透的上半身,拖着再也不听使唤的麻烦双腿,拼死爬上了石阶,然后推开大木门上的小门,从门缝里奋力爬了进去。昏暗的仓库里有一条夯实的土路。因为鼻子离地面很近,盆次闻到了潮湿的泥土气息。多么熟悉的气味啊,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从战前到现在,这条通道都没有变过。年轻时,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那个街头艺人的时代,如今已是遥远的往事。忆起往昔,盆次感到自己有了些力量。
他抬起头,左右都是装着酒桶和日本酒瓶、堆得老高的木箱。以前这里没有这些东西。他翻过身来,看了看高高的天花板和下面的光景。但他处在一片充斥着雨声的黑暗空间内,看不清周围的东西。
接着,盆次又一次趴在地上,缓缓爬行起来。他爬向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巨大酒桶,到达之后,艰难地喘了几口气,觉得自己再也动弹不得。
“正、正、正、正贤。”
盆次大声呼唤。
“你、你、你在哪儿。我、我、我来了,是盆、盆次啊,鸡、鸡、鸡公啊。快出来。”
就在那一刻,周围突然亮了起来,原来是一个裸露的灯泡接通了电源。
昏暗的仓库内,浮现出一个男人雪白的脸。
他没有剃月代头,一副浪人模样。他长着一张眉眼端正,如同演员的脸。旁边还飘着一把日本刀,像是他手握之物。但是,这人并没有身体。
昏暗中突然响起一阵笑声。声音越来越大,一开始宛如嘲笑,继而变成了哄笑。浪人的头在朝他笑。
盆次听着笑声,奋力撑起身子,全力翻转过来,背靠酒桶坐在了地上。
“你好狼狈啊盆次,怎么都湿透了,还老成这样啦。你是一路爬过来的吗?”
那个男人说。
吉敷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外面突然下起的雨。雨点越来越密集,打在吉敷面前的车玻璃上,甚至能听见啪嗒啪嗒的声音。
快速摇摆的雨刷另一头,被骤雨笼罩的浅野川突然开阔起来。原来是出租车拐了个弯,驶上了钢铁结构的天神桥。他隔着钢架看了一会儿雨打河面。过完河便是路的尽头,出租车先向右拐,再向左拐。路越来越曲折,开始往卯辰山上延伸。
前方出现一片湿漉漉的绿色,很快就遮蔽了道路左右,其中也混着醒目的红叶。朱红色迅速蔓延,宛如火焰般的色彩在他眼中如同盆次的生命灯火。被雨水拍打,浑身湿透,反倒燃烧得更红更艳。就像一条渐渐冷却,即将消失的生命。
吉敷坐在车里,控制着呼吸的节奏。他已经焦急到了极限,满心想着生命之火即将燃尽的盆次。
出租车爬完山道,停了下来。周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这里是参道的入口,车只能开到这儿。”司机抱歉地说。
“是吗,那我就在这里下吧。”
吉敷说完,支付了事先准备的车钱。
“客人,外面下雨,您有伞吗?”
司机关心地问。
“不用了。”
吉敷短促地回答。
“请开门。”
车门打开,雨声传了进来,还有泥土的气味。吉敷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
他走上参道,一路飞奔,顶着不断拍打在脸上的雨水,速度越来越快。
前方出现了打着伞前往卯辰八幡社的人群。他左右躲闪,超过了那些人。头发、脸、脖子,全都被淋得湿透,但他顾不上在意。不管气息如何急促,他都不打算停下来。他扭动着身子,从人群中穿了出来,接着便继续加速,全力奔跑。
飘浮在黑暗中的人头与大刀随着暗幕滑落在地。浪人的脑袋顺着夯实的地面,滚到了墙角。
眼前出现了梯子和酒桶。一个身材健硕的年长男子缓缓爬了下来。
“鸡公,好久不见啦。”男人语气轻浮地对他开口道,“我总算发现了,那是人偶戏吧?你说是不是啊,鸡公?”
“没、没、没错。”
盆次靠在酒桶旁,闭着眼睛点头。
“没想到竟是你啊。这么多年了,我压根儿没发现。就你这副模样,真没想到竟有那么好的身手啊。”
“人、人、人不可、貌、貌、貌相啊。”
盆次自嘲地喃喃道。
“金森老大知道吗?”
“那、那、那当然。”盆次说,“所、所、所以我去、去了盲、盲剑楼之后,你、你大哥他们的护卫就、不、不、不需要了。因、因、因为我、我跟着阿、阿染夫人。”
“啊?”
男人脸色一变。
“我还真不知道你在盲剑楼呢。莫非你也喜欢阿染吗?”
盆次脸上浮现出一丝嘲笑。
“随、随便你怎、怎么说。我、我、我不在乎。她、她是我唯、唯一在乎的女、女人,我、我不后悔,一、一点都不。”
两人陷入沉默,外面的雨声充斥了整个仓库。
“不过昭和二十年那会儿,我们都在楼里看见你了,但完全没认出来你就是金森宣传广告部那个鸡公。因为我压根儿不知道你离开金森后去了什么地方。再说那时你已经老了,长相都变了,头发也没了,腰也弯了啊。吃了不少苦吧?”
“我、我一眼就、就认出来、来了,你是正、正贤。”
“那你为啥不说?”
“没、没、没说成。你、你到军队里,变、变成了恶棍。原、原本是个挺、挺正派的人,后、后来成了黑、黑道。”
“那可不怪我,都怪这个国家的浑蛋!”
“别、别推给别人,正、正贤。”
“哼,要是没有那件事,我啊,早就是成功人士,是大富翁了。”
“你、你这个人,充、充其量也就这、这种水平了,少、少做梦。”
“胡说八道!鸡公你少说漂亮话!瞧瞧你自己这个样子,死心塌地伺候别人,结果那帮人,还有阿染,有人理睬你吗?!”
“这、这是、是我自、自己选的。”
“鸡公,老好人也有个限度,多为自己想想啊。”
盆次闭上眼,并不回答。雨声再次充斥了室内。
“鸡公,你当时怎么没直接以鸡公的身份冲进去?为什么要顶着人偶隐瞒身份?”
男人问。
“够、够了,不、不说了。”
盆次痛苦地说。
“回答我,鸡公。”
“跟、跟你说、说了也、也没用。够、够了,那、那不重要。”
“一点都不够!”
“你、你、你要报、报、报仇吗,正、正贤?”
“没错。”
“那、那、那就快、快点,我、我要撑、撑不住了。”
盆次说。
“你不打算跟我同归于尽吗?没带长刀来吗?”
“我、我、我没那、那玩意儿,大、大火全、全烧了。”
“空着手啊,太蠢了,你怎么会……”
男人一时语塞,雨声卷土重来。
“你那时的刀法,就像闪光一样啊。”
“没、没有那、那东西了。都、都没了。”
“是吗,都没了啊。”
“所、所、所以啊,我、我的命、命给你,孩、孩子在、在哪?”
“仓库的东北角有地下室,孩子就在里面。我给她买了点心、玩具、绘本,还给她看电视。那是个好孩子,都不怎么哭,我俩还挺好的。鸡公,你为什么不跟我同归于尽?”
“跟、跟你同、同归于尽,就、就没有人照、照顾孩、孩子了。我、我的命给你,孩、孩子要好、好好还回去,给赖子妈妈。拜、拜托你了,好、好吗?这、这是我、我最后的请求,你、你要守、守信用。”
“好,我知道了。”
“那、那就行,快、快点吧。你、你不快点,我、我就要死了。”
“是吗?”
男人转过身,从酒桶缝隙里取出事先藏好的大刀,拔出来,然后说:
“鸡公啊,我做梦都想着这一天。我要亲手砍死杀了兄姆尼的人。”
“少、少啰唆了,快、快动手。”
“你太狡猾了,趁大哥他们喝醉了才动手。我要替大哥报仇雪恨。”
“有、有什么好、好狡猾的。你、你们占了楼,欺、欺负无力的女、女人小孩,还、还有阿染夫人。胡、胡闹了整、整整三天三夜。你、你们随心所欲,大、大吃大喝,谁、谁也没求你、你们这样。”
“是你毁了我的人生。”刀尖指向盆次的胸膛,男人说道,“我要送你下地狱,替大家报仇!”
他大喊一声。
“你、你们啊,真、真喜欢怨恨。”
“少啰唆!”
他高声喊着,扑了过去。
“住手!”
不知何处传来吼声,男人没有停下。
那个瞬间,枪声响彻四周。男人扑倒在地,脱手的大刀在空中打转,“咚”地插到了盆次头顶。盆次缓缓抬起头,看着上方的刀刃。
一个男人喘着粗气拉开库门,冒着大雨走了进来,然后喃喃道:
“我都叫你住手了。”
他缓缓走向倒地的男人,蹲下来,伸手到他脖颈处试探。那人一直在喘气,呼哧呼哧的声音在仓库里回荡。莫非他是在雨中一路跑来的吗?
鲜血在他脚尖蔓延开来。
他站起来,走向盆次。
“你没事吧?”
“不、不、不、不行。我、我、我要死啊。”盆次说,“警、警、警察先生,你、你救我干啥?反、反正我都快、快死了。也活、活不了几天了。”
“你叫我帮绑匪吗?”
吉敷说着,把手枪插回外套底下的枪套里。
“那可不行。”
他边说还边喘着气。
盆次静静地叹了一声。
“警、警、警察先生,好、好枪法啊,一、一枪命中。”
“我还是第一次开枪打人。”吉敷说,“要是再早一点,就不用开枪了。”
盆次听了,便说:
“就、就、就是啊,要、要是再晚、晚一点,我、我也能、能死成了。”
“你啊,死到临头了还要开那种玩笑吗?孩子呢?”
“他、他说在仓库东、东北角的地、地下。”
“我去找找。”
说完,吉敷把堆在房间一角的幕布拖过来,盖住了男人的尸体。
等吉敷抱着孩子回来,盆次微微睁开了眼。吉敷把孩子放下,她立刻就跑向了盆次。
“爷爷!”
孩子叫了他一声。
“啊、啊、希、希美呀,太、太好了,不、不、不行啊,别、别碰爷、爷爷,我身、身上、手、手上都脏。”
说着,他缓缓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希美愣在了原地。
吉敷拿出手机叫救护车,接着又把希美抱了起来。
“小希美也要去医院吗?你累不累?身上痛不痛?会不会难受?”
“没有,我想妈妈了。”
孩子说完,吉敷点点头。
“是吗,那我们坐车去找妈妈吧。”
“嗯。”孩子应了一声。
注释:
[1]前者是日本战国时代、江户时代乃至明治初期对国内天主教徒的称呼,后者是这一时期对传教士的称呼。
第6章 尾声
鹰科一家来到了金泽县立医院的单人病房,围着病床上的盆次。吉敷和通子也来了。盆次反复提出单人间太贵了,想赶紧换到六人间,或是住回老人院。艳子叫他不要多想,好好养病。
病房位于一楼,窗外就是红叶,住起来很舒服。
“爷爷!”
希美喊了一声,跑过去抱住盆次。可能事先被母亲提醒过,她还对他说了句:“谢谢爷爷。”
孩子说完,赖子和艳子也走到床边,跪坐在油布毡地板上,低头说道:
“盆爷,太感谢您了。”
“要是没有盆爷,这孩子肯定回不来。”艳子说,“从母亲那一代起,盆爷真的很照顾我们三代,不,四代人。”
“不、不是我,是、是这位警、警察先生,是、是他救、救了孩子。”
众人转向吉敷。
“也要感谢吉敷先生,真是谢谢你了。”
说着,母女俩又低头行礼。
“不,我这次没派上什么用场。”吉敷说完,看了一眼窗外的红叶,又说,“盆次先生,你还要长命百岁啊。”
接着,吉敷又说:
“我在现场救下盆次先生,反倒被抱怨了一通。幸亏当时没死在那里——要是盆次先生一直这么想的话,那我可尴尬了。”
“那就交给我们吧。”艳子安静地说,“盆爷,等你出院了就到家里住,睡在我家屋里。”
“不、不行,那、那可不行,我、我会添、添麻烦。要、要是死、死在了榻榻米上,我、我要遭、遭天谴啦,我、我、不、不值得。我、我、我要是死、死在了榻榻米上,可、可不行啊。”
盆次争辩道。
“不,您就是应该死在榻榻米上的人。”
吉敷断言道。
“总之,您要先好好活下去。”
赖子也说。
“那、那、那可,有、有点为、为难啊。”盆次说,“下、下周就该办、办葬礼了。”
“您怎么又说这种话。”
“等、等、等火葬完、完了,把、把骨灰带到梅、梅桥上,撒、撒进浅、浅野川就行,不、不用立、立坟。”
“您又来了。”
“要是不立坟,我们怎么去祭拜呢。”
“对、对着河拜、拜拜就行。”
“盆爷,吉敷先生,大战结束那年九月,我在楼里看到的剑客,那是人偶吗?”
艳子问。
“不、不、不对,那、那、那是真、真的盲、盲剑大人。”
盆次立刻严肃地说道。
吉敷看他的神色,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啊?”
艳子露出含糊的表情说。
“真的吗?”
“是、是、是真的。”
“当时女人们都疲惫困顿不堪,再加上被灌了酒,也没怎么睡觉,个个都意识蒙眬。而且因为害怕,全都低着头,只有我这个十岁小孩儿认真看了整个过程,那时也在场的母亲现在也去世了……那是人偶吗?可若是人偶,怎么做到的?”
没有人回答,病房里陷入了沉默。
“盲剑大人的传说恰好讲了一个背负婴儿的奇怪剑客吧。”
吉敷暗道。
“巧合的是,那跟江户时期传承下来的传统演艺形式相同。于是盆次先生就想到了……吗?”
吉敷不禁想,这恐怕就是老天爷的安排吧。否则,又怎么会如此凑巧。
“总之,那不是机器人对吧?”
“肯定不是。”
吉敷笑着,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盆次。
“要不,现在姑且认为那个时候真的是盲剑大人显灵了吧。”
他帮忙打着圆场。
“芭菲。”希美说道。
她们似乎约好一起去吃芭菲。
“那盆爷,我们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艳子说。
“到时候我再带点儿盆爷喜欢的甜食过来。”
“家里已经给您铺好床了。”
赖子也说。
祖孙三人低头行礼,转身走了出去。通子好像犹豫了片刻,也跟了出去。她走之前看了一眼吉敷,吉敷也跟上去了。
“竹史,谢谢你。”
一直保持沉默的通子说着,双手握住了吉敷的右手。
“竹史果然是我的骄傲。”
她飞快地说完,便跟上了艳子一行。
只剩下吉敷一人,他拿了把折叠椅回到盆次床边,坐了下来。
“对了,那个在身上系人偶的杂耍,那是……”
“啊,那、那个叫助、助六,是、是京都的人偶师做、做的脸。那、那真是天、天才,没、没错,那、那老爷子就、就是天才。没、没人能做出那、那么漂亮的男、男人和女、女人的脸。今、今后再、再也见不到那、那样的人偶师啦。我、我之所以喜、喜欢人偶戏,也、也是因为那、那张脸。我、我可喜欢那、那张脸了,恨、恨不得把人、人偶的头带、带进坟墓里。可、可惜在大火里烧、烧掉了。”
“盆次先生,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直接冲进二楼宴会厅,而是先穿戴上了人偶戏的行头?若是直接冲进去,阿染夫人可能也会更感谢你啊。”
“那、那不会。”盆次立刻否定,然后苦笑道,“警、警察先生也、也问了跟正、正贤一样的问、问题啊。”
吉敷连连点了几下头。
盆次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不过,他最后还是缓缓开口了。
“我、我一直想把这、这种无聊的事也带、带进棺材里。我、我有、有一次真、真的被阿、阿染夫人抱住,大、大哭了一场。她、她其实很、很不愿意被金、金森老大睡,她、她对我这、这样说,抱、抱着我哭、哭了好久。
“可、可是不、不让老大睡,就养、养活不了家、家乡的父母,也补、补贴不了弟、弟弟妹妹,她、她这样说着,哭、哭了好久。
“当、当时我真、真的好、好幸福。现、现在都忘、忘不了。我真、真的太、太喜欢阿染夫人了。我、我也跟她一、一起哭了。然、然后我、我就决心,要、要一辈子守、守护这个人。我在、在心里深、深深发誓,发、发了重誓。我、我今后要为、为了这个人活、活着。
“我、我不带一、一点疑问,片、片刻也不、不休息,不、不想偷懒,也不、不需要谁、谁来感谢,而是付、付出了全部身心,决、决心要侍、侍奉这个人。我、我不惜性、性命,发誓、誓要一、一辈子跟、跟着她,还要给她送、送终。
“那、那个人是我唯、唯一的女、女人。我、我们什么都没做,只、只有那一次,握、握了手,她、她抱着我,亲、亲了我。然、然后就没、没什么了。可、可是我把她当作了一、一辈子唯、唯一的女人……比我自己,比、比我的命更、更重要。为、为了那个人,我、我愿意高、高高兴兴地舍弃性、性命。直、直到现在,这、这种心情也没、没有改变。真、真的,一、一点都没有。
“所、所以那、那个时候,我、我只能这么做。虽、虽说是东、东街第一的老、老店盲剑楼,也、也已经不、不行了。没、没有穿衣的平、平女,也没、没有饭婆,没、没有牛、牛太郎,没、没人做饭,只、只有几个艺、艺伎姑娘回、回来了。那、那些姑、姑娘都不会做、做饭。
“再、再加上打、打仗时,只有阿、阿染夫人不愿作陪、陪睡的生意,家、家底都掏、掏空了。还、还欠了钱。要、要是没了我,阿、阿染夫人就只、只能把楼关、关了,自己去、去上吊。要、要不是我在楼、楼里干、干白工,身兼数、数职,肯定是撑不、不下去的。”
“嗯。”
吉敷听了,缓缓点头。
“所、所以啊,我、我绝对不、不能坐、坐牢。要、要是没、没了我,楼、楼里就只、只剩女人。只有那、那些姑娘,连到哪儿去买、买吃的都、都不知道,一、一个人也不、不懂穿、穿行头,又、又不会做、做饭。对世道一、一无所知。搬、搬不了重、重东西,没人保、保护,太、太危险。我对楼、楼里的事情一、一清二楚,要是没、没了我,那、那楼肯、肯定不行。”
“原来如此。”
“要、要是我,要、要是盆次杀、杀进去,就、就算再、再怎么说为了救、救女人孩子,我、我也不能轻、轻易被放过。因为我杀、杀了五个人。再、再怎么酌、酌情考虑,也、也要判、判上好几、几年。到、到时候楼、楼就要倒闭了,绝、绝对撑不过、过去。那、那个时代,没、没人会像我一样啥、啥都能做。我、我比阿染夫、夫人还、还了解楼、楼里的账目。”
“哦。”
吉敷又点点头。
“所、所以我、我就装成了盲、盲剑大人。人、人偶戏是我最、最拿手的杂耍。我、我还会演孝、孝子背母,过、过去还能翻、翻跟头,啥、啥都会。不、不过我最、最拿手的还、还是人偶戏。我、我过去身在江、江湖,以剑、剑术闻名。我尽、尽量不夺、夺人性命,但是会、会伤、伤人,也、也把人整、整成过残、残废。
“后、后来不、不知咋的,每、每次伤人,我、我的口吃就变、变得更严重,越、越来越说不、不出话来。真、真是天、天谴啊。于、于是我就、就洗手不、不干了。因、因为帮、帮派也没、没了,老、老大主、主动赶我走,我、我也就没、没砍掉小、小指头。
“那已、已经是好、好久以前的事,又、又是那种时、时代。那、那个时候,乡、乡下警察也、也没什么人、人手,我、我就想,让、让盲剑大、大人出马,应、应该能、能行,结、结果真、真的行了。警、警察到楼、楼里来,虽、虽然不像我现、现在这样,但都、都是些老、老头,眼、眼神也不、不好,都上、上了年纪,最、最后事、事情就不了了之了。于、于是我也能、能继续待在盲剑、剑楼了。
“盲、盲剑楼顺、顺利交给了后、后面的人,阿染夫、夫人也洗、洗手不干了。我就一、一直帮她照顾女、女儿小艳,也给阿、阿染夫人送、送了终。
“后、后来孙、孙女赖子出生了,又长、长大了,还生、生下了曾、曾孙女,虽然希、希美被绑架了,好、好在有警、警察先生出、出马,让她平、平安回来了。
“我、我已经没、没啥想说的,也没、没啥念、念想了,这、这辈子真、真的很幸福。老、老实说,我很想死、死在那个酒、酒库里,结、结果被你救、救下来,葬、葬礼也得延、延期啦。
“不、不过我不怨、怨恨你。警、警察先生,那、那时我虽、虽然这么说,可是刚、刚才看着阿、阿染夫人子、子孙三代对、对我说谢、谢谢,我真、真的想哭啊。真、真的很高、高兴,我、我很感谢、谢你,刑警先、先生。真、真的,我、我虽然是、是个没、没用的老头,但真、真的感谢你。”
盆次说完,对吉敷深深低下了头。
听完那段长长的自白,吉敷心中已经没有想说的话了,只感觉似一阵狂风吹过,找不到任何词句。他唯有呆呆地望向窗外。
红叶如同重重叠叠的火焰,在微风中轻轻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