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这里很危险,晚上可是要遭贼的。”
对于这点,鲇之进嗤之以鼻。
“夜盗算不得什么,我已经早有觉悟。”
“哦,那您真是厉害。”
鲇之进闻言沉默了。他本就不打算自夸。不为话语所动也是一种修行。
“夜里很冷,您还是快进屋吧……”
“恕在下失礼,我不打算进去。”
“为何?”
“因为不明所以。您为何对我如此亲切?在下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又是一副乞丐打扮的流浪武士,在城中道场也受到了不少冷嘲热讽。在下浑身汗水污垢,师父对我这种肮脏的人再怎么亲切,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您为何如此逞强……想必见识了许多世间冷漠吧。太可怜了。”
尼师的声音又颤抖起来。
“哼,区区小事,在下早已习惯了。”
“那您真是太可靠了。身为礼佛之人,这种善举也算是一项功德,您无须多虑。我也跟您一样,同是修行之身。好了,请您跟我来吧。”
说着,她便走进门去,灯笼的亮光也消失了,周围重新被黑暗笼罩。
“来呀。”
细细的声音在黑暗中催促着他,鲇之进没办法,只好站了起来。他走到破门板前,悄然跨了进去。眼前是一座寺庙,纸窗里透出一片黄光,门前长满杂草,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着灯笼,静悄悄地站在那里。
她是魔物?鲇之进心想。若是跟了过去,会不会连魂魄也被吃掉?若是如此,他倒是想挑战一番。见到鲇之进走出来,灯笼缓缓移动起来。鲇之进只好跟了过去。
尼师顺着房子外廊行走,鲇之进跟在后面。她在后门脱下木屐,行至走廊上。在她的催促下,鲇之进也脱鞋走了进去。
顺着外廊走了一会儿,两人又来到一间地板与地面相交的房间。这里貌似后厨,搭了两个灶台,旁边有个大水缸,还有水槽。另一头摆着萝卜长葱等几样蔬菜,再打开角落的门,里面有个简陋的浴室。
冲水的地方有块石头,上面点着一根蜡烛。在残留着雾气的浴室里,鲇之进总算看清了尼师的面容。
此人眼角和嘴角带有几丝细细的皱纹,显然已经不再年轻。然而,她的五官异常深邃,透着艳丽的风情,显然与一般人家的妇人气质不同。看她的模样已经有五十多岁,但完全能以美丽来形容。不知她是何来历,为何住在这偏僻山中的破庙里。如此想来,似乎颇有一些内情。
“水已经烧好了,应该还热着。虽然我已经用过,如若不嫌弃,请您在这里冲洗身子吧。我在前面那间房等着,就是点了蜡烛的屋子。您洗好了请叫我一声。”
“师父,在下实在不好意思……”鲇之进说,“这已经是得寸进尺了。”
“这里有浴衣和褞袍,请您随便用。”
“可是这……”
“您若要进屋,得先把身子洗干净。我去准备好饭菜,等您出来。”
说完,尼师便离开鲇之进,朝后厨走去。与她擦肩而过时,鲇之进闻到一股香味。
他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只能走进浴室关上门,解开了身上的衣物。刀则放在了伸手可及的地方。
他冲洗了身体,洗了把脸,用丝瓜瓤搓了搓身子,又用糠搓掉了身上的污垢。随后,他掀开浴缸盖子,泡进热水里,不动声色地待了一会儿,外面的虫鸣声便传了进来。他没有泡很久,马上就出来了。
尽管犹豫了一会儿,鲇之进还是穿上了尼师拿出来的浴衣,系好腰带,插上长短双刀,又套上了褞袍。他打开门,穿过后厨,登上地板,来到了外廊。顺着通廊走了一会儿,便能看到右手边透着黄色烛光的纸门。
“我洗好了,可以进去吗?”
他朝里面问了一声。
“请进。”
一个声音回答了他。
鲇之进缓缓拉开了纸门。榻榻米上摆着黑漆小膳台,上面放着汤碗,还有盛了玄米的饭碗。旁边的小碟子里盛着煮萝卜。尼师从火盆上取下铁壶,在茶杯里倒上热水,大号的茶壶冒出了蒸汽。
“来,请用膳吧。”
尼师说着,以手示意盛着玄米的饭碗。
“只可惜没什么能招待的。”
“我泡了澡。”鲇之进说,“很是舒爽。”
说着,他双手撑在膝前,低下了头。
“然而在下不懂得这种场合的礼数,也不知该如何表示谢意。毕竟天生粗俗,可能有失礼节,请您见谅。”
“没有那种事,您无须在意礼数,请用膳吧。”
“感激不尽。可在下还是想不明白,直到现在都摸不着头脑。敢问您为何要这样善待在下?莫非是需要一名保镖?”
“边吃边说吧……”尼师说道。
于是,鲇之进夹了一筷玄米饭。许久没有吃到正经饭菜,肠胃似乎非常受用。屋外又响起了虫鸣。
他默默地吃着,听见尼师说:
“虫鸣声……”
“是啊。”
鲇之进喝了一口汤说。
“真安静。”
“您在这座山寺独自生活了很久吗?”鲇之进边吃边问。
尼僧点点头。
“您有兴趣听吗?”
她问了一句,鲇之进摇摇头。
“不。”
他瞥了一眼尼师的脸。她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插足他人之事实属无礼,在下绝不会妄加打探……”
“您从我的话中听不出来吗?”
鲇之进露出略显讶异的表情。
“不能。”
他说。
“若是此地之人……我在此地出生长大,因为种种事由,年过三十落饰为尼,拜佛修行,处于某种因缘来到此地。此处与我甚为相合,虽说多少有些寂寞,所幸还有上门帮忙干活的姑娘聊以解闷,如此一来,倒也无须烦恼与人来往。”
“想必也是。”
鲇之进说着,心中升起了一丝艳羡。
“您在做剑术修习之旅吗?”
鲇之进闻言点点头。
“出来多久了?”
“十七岁那年春天,在下已无法继续待在故乡,从那以后,便是四处漂泊。”
“您四处旅行,是为了寻找剑术高手吗?”
嗯?鲇之进心中一惊,抬起头来。
“我在城里听说了。您一击便打败了铃木道场十余名高徒。”
“变成这种传闻了吗?”
鲇之进吃惊地问,他还以为那只是道场之间的传闻。
“恐怕是的,毕竟连我这种人都有所耳闻。”
“在下不想多做解释,但那并非本意,绝非我有意为之。正因为有了那种传闻,在下才被当成了踢馆的人。”
“原来您不是吗?”
“当然不是。在下对踢馆这种事毫无兴趣。”
“那为何去道场?”
“因为没有别处可去……您把在下叫进来,就是为了问这些吗?”
尼师摇了摇头。
“不是。若您不想回答,大可以不谈此事。我只是见您心事重重。”
鲇之进放下筷子,定定地看着尼师。
“在下是那种样子吗?”
“是的。”
鲇之进沉默了。虫鸣又一次飘入耳中,他便听了一会儿。
“在下的确有些迷茫。”
“为何迷茫?”
“迷茫于今后应该走的道路。在下一直追求的目标,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是的,已经不复存在。不,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
“哦,您是说……”
尼师说了句奇怪的话。
“我也对此有所记忆。”
“师父也是?”
鲇之进感到意外。
“是的。我因为这个有过不少苦恼,因此也……有了答案。”
“答案?”
“是的。”
“您还有答案吗?”
“恐怕是的。”
“请告诉在下。我今后该怎么办?”
鲇之进双手撑在地上,低下了头。
尼师说:“铃木道场号称金泽第一的道场,这一带无人能胜过他。因此,道场的门徒也都甚为自信。”
鲇之进听了,感到很意外。那种程度的人,竟是本地头号高手?
“在您看来,那些人恐怕不值一提吧,对不对?”
鲇之进缓缓点了一下头。
“若要直言,确实如此。他们都不是在下的对手。”
“换言之,您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们。”
“超越?”
尼师点点头。
“您如同一头正值巅峰的猛兽,毛色鲜亮。”
“啊?”
鲇之进万分疑惑,不知她在说什么。
“您的意思是……”
“您一直过着野兽般的生活,对不对?我能看出来,因为您全身散发着强烈的杀气。”
鲇之进默默地听着,他早已猜到是这样。
“这是城中任何一名武士都不可能有的气息。我曾帮许多人走上过觅死之旅,一直与人的生死相伴,所以能看出来。您那把刀吸了不少人血吧?方才那身衣服也是。”
鲇之进茫然注视着眼前的虚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在下无心辩解,只是本意不想杀人。在下一直在拼命躲避杀生之事。只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不得已而为之,而且所杀之人必定是为害世间的恶棍。”他用极小的声音回答了。
尼师又说:
“我相信您的确是这样的人。可是这在佛祖面前,并不存在差别。”
她静静地说着。鲇之进备受打击,不由得想:真的吗?
“如今这一带的道场中,年轻人已经没有杀人的经验,甚至没有人拔出过真剑。他们今后的漫长生涯,肯定也无须拔刀,就能平安度过。”
“真的吗?”
鲇之进问。
“是的。”
尼师点头道。
“若是拔刀,唯有切腹之时。除非碰巧遇上杀害妇孺的夜盗,否则必然如此。城中供职就是这么回事。”
“城中供职就是……那要武士究竟有何用?”
“武士乃治世的镇石,牢不可破的镇石。合战时代已经过去,武士们主动封印了刀剑。他们收敛了自身,也收敛了腰间的刀剑,决心再也不将其拔出。正因为武士最清楚刀剑相残的悲惨,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鲇之进一脸茫然。
“您想必是从深渊中挣扎着走到了这一步。我深知那是一个痛苦而悲惨的世界。我身为女人,也熟知一个与之相似的世界。”
“师父也是?”
尼师掩嘴笑了笑。
“我的经历与您相比,肯定是贻笑大方了。虽说如此,我也曾有过赌命的时刻。总而言之,您在那个世界中一路厮杀出来,与那些从未经历过战事与对决的年轻人不可同日而语。您的剑真正吸过鲜血,他们不可能胜过您。”
鲇之进无言以对。
“现如今,这座城中恐怕没有一名武士能胜过您。我很清楚,毕竟看透男人的真实面貌,可是我曾经的维生之道。”
鲇之进继续沉默不语。
“您今后还要造访城中道场吗?”
鲇之进摇摇头。
“方才在下也在想这件事。可是,恐怕已经不行了。消息已经传遍全城,我在门口便要被赶走,连道场都进不去。”
“您的目的是出仕吗?”尼师问,“在知名道场展示身手,等名声传入城中,然后得到城主青睐,获赐家宅俸禄?”
“是的……”
鲇之进犹豫了片刻,还是老实承认了。既然被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已经无法隐瞒。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
“生为武士,在下自幼便被灌输了这种想法。然而如今已经没有合战,也就没有了立功的机会。既然如此,除了不断挑战城中有名的道场,便没有别的办法。”
“不。”
尼师摇摇头。
“当今世道,您的做法已经行不通了。”
她断言道。
“与人竞争,敢当天下先,这都是自身与他人力量相差无几之时方能完成的事情。若是力量悬殊,已然成为天下第一,您只会招来众人嫉妒,成为争端的导火索。时代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
鲇之进叹息一声。
“那我该如何是好?”
“明日早晨请坐禅冥想。我来教您。然后,您要聆听佛祖的教诲,雕刻佛像。只要持续一段这样的生活,想必能有所发现。我认为,现在的您就需要这个。”
尼师说。
“我是剑客,不是雕刻师。”
“可是您会用木刀或竹刀与人比试,对不对?绝不使用真剑,两者道理相同。”
尼师说完,鲇之进觉得她的话莫名有些道理。确实,真剑与竹刀的拟战截然不同。但是他身在道场,仍然不得不使用竹刀。
“漫长的合战时代已经结束,百姓正在寻求救赎。他们寻求的,就是如何在这个世上生存,这个难题的解答和引导。”
“您要在下向百姓传达那个答案吗?那不是在下的使命。”
“那不是任何人的使命。学堂的老师和僧侣都不行。那个答案并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出。只能通过一幅画、一幅字,或是一个故事,让百姓亲眼看到,亲自寻觅,自然理解。”
鲇之进静静沉思,试图理解尼师的话。
“答案就在空中。我常年参禅,痛悔年少时的业障,也一直在努力参透那个答案。”
尼师凝视着虚空,低声说道。
17
那天夜里,鲇之进睡在了寺庙后院的用人小屋。空气虽然充满水汽,但雨终究是没有下下来。
翌日早晨,尼师拿出了吴服店施主施舍给寺里的,供用人使用的男子衣裤,鲇之进照她的吩咐穿上。彼时,尼师告诉他自己法号叫寂莲。
鲇之进吃了一个饭团当早饭,随后走进寺院后山的灌木林中跑了几圈,做做伸展运动拉伸肌肉。这些都是他平时的日课。随后,他走下山来,在寺院外围挥舞真剑练习了一阵。院内乃是佛门圣地,鲇之进不想在里面拔剑。
回到寺内,他按照寂莲的吩咐将正殿背后堆积的圆木劈成木柴,又将木柴搬到浴室的炉子旁堆起来。其间,寂莲清洗了鲇之进的衣物。他本想自己洗,但尼师说他来砍柴更能帮上忙。
砍好柴,他就走进正殿,在佛像前开始打坐。寂莲教会他结跏趺坐的方法与法界定印的手印,还教了冥想呼吸法,包括舌在口中的位置、视线的方向等细节。
打坐时视线与下巴的角度有详细规定,若姿势过于扭曲,或是睡了过去,就会被名为警策的棍子敲打肩部。按照尼师的说法,这不是惩罚,而是佛祖鼓励继续冥想的手段。
对鲇之进来说,坐禅竟意外地神清气爽。至少在开始那段时间是如此。若说神清气爽可能有些奇怪,但这种脑中空白的半入定感觉并非头一次体验。这不是睡眠,但也不是惊醒,丝毫没有紧张感。在合战的杀戮中,若是胜负久拖不决,耐心等待敌人现身同时屏气凝神的感觉跟这个很相似。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坐禅变得越来越痛苦。痛苦的闷哼就在嘴边,他却一直忍住了。鲇之进只感到心绪纷乱,对以往杀戮的悔恨如同旋风般肆虐,眼前不断流过鲜血淋漓、行将死去的人的身影,让他不得安宁。这与身处佛门清净日常的人相比,恐怕远远算不上清澈的冥想境界。随着坐禅时间的延长,血腥的光景也纷纷涌出。不仅是视觉,还伴随着血腥气侵袭鲇之进的大脑。不快与痛苦渐渐变得强烈,听到寂莲宣告结束的声音时,他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通过坐禅,鲇之进深深意识到自己此前的生活过得多么残酷。
“您怎么了?”寂莲问道。
鲇之进眼中的疲劳、不快与恐惧,还有额头的汗水,都被她看在了眼里。
“在下想到一些痛苦的回忆。”
鲇之进自认瞒不过去,便如实说了。
“我看到了很多东西,多数都很痛苦。这就是佛陀的力量吗?”
他边说边抬头看着佛像。
“太不可思议了。我明明不会梦到这些事,却在打坐时看见了。”
他半是感叹,半是无奈地说。
“那便是空,是缘起之姿。”
寂莲说。
“空?缘起?那是什么?”
“有烦恼则有苦,无烦恼则无苦。烦恼生则苦生,烦恼灭则苦灭,就是这个意思。是名缘性缘起。是佛的教诲。空很难解释,那是无我无相的境地。如同夜空,通透清澄,无一物之地。”
“禅就是通往那个境地的东西吗?”
“我是这样理解的。”
“既然如此痛苦,那我可能要改变以往的活法。”鲇之进说,“能让我参透这一点,已经……”
“您参透了吗?”
鲇之进用力点头。
“这并非易事,而且我听闻,若要开悟,弟子必须出家修行。”鲇之进说,“遁入佛门需要进行那种修行吗?”
“不。”寂莲马上摇头道,“净土真宗不做这种要求。亲鸾上人不要求弟子出家,只要我们这些与烦恼同生的人保持原状,没有任何要求。”
“什么?”
鲇之进大吃一惊。
“因为真正的开悟唯有佛陀一人能够达到,常人是不行的。”
“那禅是什么?”
“禅大可以坐,为了观照自己心中的缘起,坐禅是必需的。可是不强制。在经营人世方面,也不做任何禁止。对金钱的执着,成为夫妇的愿望,传宗接代的愿望,都不禁止。因此男女之间的情事,只要不过分,便也不禁止。可谓大方超然。”
“哦,那就是亲鸾上人的教诲吗?”
“是的。因为这个,我才得以信奉亲鸾上人。其实,我年轻时曾在花街游廓里生活,也曾有花街第一的美誉,被各种宴席争抢过。说来惭愧,我也因此做了许多罪孽深重的羞耻之事……不知为何,身在花街之中,想法也被其左右,无论什么样的羞耻之事,身体都轻易接受了,甚至主动去追求那种事,这让我开始害怕自己。您是男人,想必不了解这种心情。”
因为实在听不懂,鲇之进便沉默不语。
“我曾经确信自己是身心坚定异于常人的女人,后来才恍然大悟,惊觉这样下去会自我毁灭,便在完成奉公年限之后,没有选择嫁人,而是遁入了佛门。在此之前,我从十四岁起就一直在廓中度过。”
鲇之进点点头。
“亲鸾上人连我这种人也欣然接纳了。上人说,佛陀从一开始接纳了像我这种人,所以只需时刻诵唱南无阿弥陀佛即可。”
“这样就够了吗?”
“是的,这样就够了。只需有这般谦逊即可。”
“如此一来,我的杀生罪孽也能得到原谅吗?”
“是的,能够得到原谅。可是,您今后再也不能杀生。”
鲇之进叹着气点了点头。他扪心自问是否能过得了那种生活,可他自己也不知道。
随后,鲇之进又按照寂莲的吩咐去井边打水,倒进水槽底下的大缸里。接着他主动切了萝卜,又问了如何化开味噌。鲇之进早就想学习烹调技能,因此向尼师请教了不少。此前的旅途中,他就算弄到食材,也不知如何烹调,虽然常常想做些简单的饭菜,但一直未能如愿。
他先淘米,然后在灶台底下生火,将饭锅放在上面煮了米饭。正忙着,突然听见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打扰了”,转头一看,发现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啊。”
女子也叫了一声。她就是百间堀旁摆糯米团子摊的阿园。此时她手上还有一捧蔬菜。
“武家的,你怎么在这儿?”
阿园把蔬菜放在水槽里说。
“嗯,我在这里歇几天脚。你专程把这些东西送来了?”
“是的。这些可好吃了,你尝尝吧。”
鲇之进见寂莲还在远处,便压低声音问道:
“我不能一直叨扰住持,你知道城中有什么便宜的长屋吗?”
“嗯,我知道呀。”
“那等我离开这里,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好,我带你去看。”阿园干脆地应道,“到时候你到团子摊去找我,我一直在那儿。”
随后,阿园也加入进来,三人一起准备了晚饭。原来阿园一直在帮寂莲采买每天的食材和用品,同时还在寺里做些杂务。寂莲则教她各种学问和技艺,如修禅、礼仪、料理、裁缝、书法、歌咏和茶道等知识。
阿园帮忙做好晚饭,分得一些鱼干和泡菜,便拿着回家了。她还说明天可以再来。
做好晚饭,鲇之进把饭菜盛好放在两个膳台上,端到了昨夜的房间。就在此时,外面下起雨来。尼师问他要不要喝点酒,鲇之进说自己是修行之身,拒绝了她的邀请。尼师笑了笑,表情有些意外,然后说:
“我是在想,如果您要喝,我可以陪您喝上几杯。”
“师父请自便。”
鲇之进说。
“在下不喜饮酒。”
他又补充道。
尼师犹豫了许久,还是热了一壶酒拿进屋里。
离开后厨走上正殿外廊时要淋一小段雨。冰冷的雨水滴在脖子上,寂莲忍不住发出尖细的叫声。鲇之进不知她会发出这种声音,心里有些吃惊。
听着雨声,两人相对而坐,吃起了简单的晚膳。
“这一下雨,虫子也不叫了呀。”
寂莲说。
“是啊。”
鲇之进一边扒拉玄米饭一边说。
“啊,好开心。”
尼师小声说着,露出好似羞怯的笑容。
“好久没喝酒了。”
她从火盆上的小锅里拿起酒壶,往大酒杯里斟了一些。
“与鲇之进阁下相识之后,我久违地想饮上两杯了。在此之前,我已经几年未有饮酒。一是因为遁入佛门,再者,孤身一人也生不出喝酒的兴致来。”
“在下来为您斟酒吧?”
鲇之进问。
“哦,真的吗?”
“您如此关照在下,还教会在下许多事情,实在是感激不尽。斟酒而已,小事一桩。”
说完,鲇之进拿起了酒壶。
“我好高兴。”
寂莲说着,低头道谢。
放了许多蔬菜的汤和咸菜,一条鱼干,另外便只有玄米饭。这顿晚膳虽然简陋,但鲇之进想到自己也参与了烹调,便觉得分外美味。
“您吃过野兽的肉吗?”
鲇之进尚沉浸在惊讶中,尼师又问道。
“吃过山鲸,还有雉子……”
鲇之进回答。
“山鲸?那是什么?”
“野猪。京城也有吃那种肉的店。”
“哎呀!”
尼师表情扭曲了,似乎十分恐惧。
“那种东西好吃吗?”
“很好吃。还有炖狸猫肉也很不错……”
“我一点都不想吃那种生腥之物。鲇之进阁下,给我斟酒好吗?”
“哦,好。”
鲇之进给她斟了酒,尼师缓缓把酒杯举到嘴边。她没碰饭菜,而是一直喝酒。
“啊,好酒。”
尼师脸颊绯红,已经有了醉意。
“鲇之进阁下,您不能喝酒吗?”
“那倒不会,在下只是不喜欢酒醉的感觉,加之喝醉了剑法就会有疏漏。”
“哦,原来如此。我以前在廓里是出了名的爱喝酒,也因为这个,遭受过不可告人的失败。”
“哦,是嘛。”
“您不想问吗?”
“不想问。”
“这样啊……鲇之进阁下。”
“嗯?”
“您能一直住在这里吗?”
“哈?呃……”
鲇之进有些困惑,不知如何回答。
“知道我以前在廓里待过的男人偶尔会到这里来,有时还试图对我出手。我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