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
鲇之进摇摇头。
“你懂得经商吗?”
“不懂。”
“你能给领地绘图吗?”
“那是什么玩意儿?”
“你会画屏风画吗?会写书法吗?如果会倒是可以商量。”
“我是剑客,不是画师。”
“能乐呢?”
“那是啥?不知道。”
“你啥都不懂,就敢到城里来吗?现在城里要的就是那些人。剑术的教头已经足够了。前田家中有传承柳生血统的尊贵一族,你不知道吗?更何况像你这种打架剑法,早就过时三十年啦。”
道场主说完又笑了起来,道场再次陷入哄笑的旋涡。
“回去吧。”佐佐木咧嘴笑着,来到鲇之进身边说,“竹刀还给我。”
他归还了竹刀。
“山县,这种事干多少次都没用。别怪我说话不好听,你这人身手还不错,倒不如别这么心高气盛,找找其他活计吧。我见你也不像有钱的模样,二朱就免了。”
说完,他用竹刀指着门口。
鲇之进老老实实地朝那边走了过去,但转念一想,决定再说上句话。
“你也醒醒吧,佐佐木。世上还有强者。要是你被武士道这种嘴上功夫蒙蔽,觉得自己是个高手,今后可是要吃苦头的。”
随后,他又对众门徒说:
“你们也是,别光顾着磨炼嘴上功夫。要是真的想钻研剑道,就别玩儿这种女人过家家的东西,把手上的竹条扔了,拿起真剑试试。”
“什么?!”
一个人气得站了起来,从他那边开始,陆续有大半的人站了起来。
“这话可不能听完就算了!”
他们嚷嚷着,拿起竹刀跑了过来。
“区区乞丐竟敢大言不惭,不教训你,我铃木道场颜面何在!”
“别跟他客气,教训他!”
大多数人都加入了行动,顿时呈现出暴徒之态。再看佐佐木,他一言不发地站着,毫无阻止的意图。
鲇之进重新转向朝他拥来的门徒,扎起马步,连刀带鞘拔出了腰间的大刀。他先架开第一个人的竹刀,以鞘尖直刺那人面门。在他喷着鼻血倒下时,鲇之进转而击打旁边那人的脖颈,继而用力砸向另一个人的天灵盖。
他主动冲进人群,飞快戳刺人们的胸腹和膝盖,不时扫上一腿,对准倒地之人的腹部狠狠践踏,同时刺向前方敌人的面门,继而击打旁边那人的头。
道场地上转眼便多了十几个门徒,个个都在打滚惨叫。留在原地的门徒都愣了,一言不发地看着这副光景。道场主似乎也说不出话来了。
“佐佐木,看到了吗,这就是实战。如果是真剑,场面还会更加惨烈。那些大道理就交给女人去讲,你们对待剑术得再认真一点。”
说完,鲇之进便走了出去。
15
那天晚上,鲇之进在郊外山脚那座孤零零的寿经寺山门下过了一夜。那是一座几近荒废的小破庙,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还有没有住持,不过简陋的山门上有两扇破门板,打开进去就有一小块空间,可以遮风挡雨,着实难得。
翌日早晨,他在犀川钓了几条鱼烤来果腹。红叶屋的千代母亲给他的吃食早已见了底。稍微吃了点东西,鲇之进又坐在大树底下冥想了一会儿。昨日他去了两座道场要求比武,全都被人冷眼相看,他也忍不住大放厥词了。身为修行之人,或许应该注意自身的言行,然而对方如此嚣张,他若一直唯唯诺诺,只能学会圆滑处事,却无法当作剑道的修行。若不刀锋相向,就学不到东西。他可不是专门跑过去听那些愚蠢说教的。鲇之进虽然有几分反省,却想不到别的办法。
他站起来,再次朝城里走去。今天还要继续寻找道场。之前那些道场之所以是那般反应,可能因为他看起来显年轻。若今后还是这样,再去别的道场可能只是浪费时间而已,然而他也没别的事情可做。现在改行修习书画,恐怕也来不及了。
他选择了与昨日相反的城北方向。本以为这边道场数量较少,但很快就找到了一间。那是一座大房子,比昨天那两间都大,因此练习的吆喝声也更大。这里的门徒人数可能很多。声音还是从小窗传到了街道上,不过这里倒是没有看热闹的人。
他走进门去,先与坐在台上的道场主对上了目光。这道场主不知为何脸色大变,立刻撑起了身子。那人表情如同见了鬼,说不清是愤怒还是胆怯,于是鲇之进朝他低头行了一礼。道场主嘴巴动了动,像是喊了一声旁边的人。因为道场内充斥着挥舞竹刀的声音和吆喝声,他听不见道场主在说什么。
被他呼唤的年轻男子朝道场主看了一眼,又循着他的视线转过头来,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鲇之进。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与道场主相似的表情。
喂——他对周围大喊一声。近处的五六个徒弟停下了竹刀。只见他表情扭曲,朝几个徒弟努努嘴,示意了门口的鲇之进,随后大步朝他走了过来。那五六个徒弟也面带愠色,快步跟了过来。
与此同时,道场主似乎放心了些,又一次缓缓坐在了榻榻米上。他那副样子一看就胆小如鼠,鲇之进感到有些失望。
“喂,你在那儿干什么!”
貌似代师傅的男人走到入口边缘,一上来就声如雷霆。
“什么都没干。”鲇之进安静地回答,“在下正在参观练习。如能赏脸,还望指教一二。”
“少说漂亮话!”
这人也很喜欢毫无意义地提高音量。周围的门徒个个都扬起眉毛俯视着他,纷纷点头称是。
“我们早有准备,你这恶棍,果然现身了!”他说。
“何等卑劣,简直不配武士的称呼!”旁边那人也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鲇之进满心疑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恶语相向。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花言巧语混进神圣的道场,说白了就是个砸招牌的吧。”
“砸招牌?”
鲇之进有些惊讶。
“那是什么意思?我一点都不想砸招牌,再说门外也没有招牌可砸。”
“那就是来索要钱财吗?”
“你有什么目的!”
旁边那个人大声质问。
“就是,坦白交代。你为何要四处危害善良的人!”
一个略微年长的人也说。
善良?鲇之进不禁想。善良的人会不由分说把别人当成乞丐,为自己的羸弱找借口,还大放厥词吗?
“我没有那种俗念。”
鲇之进不耐烦地说道。他开始想到,这里也跟昨天那些道场一样啊。
“我不要钱。在下正在修行,若贵道场有高手,希望能过上两招,请他指教一二,仅此而已。”
“高手当然有,我们可是加贺的并木道场!”貌似代师傅的男人嚷嚷道。
可鲇之进并没有听过这个道场。
“既然如此,请与我过招。”
“不行!”
他又大喊一声,脸已经涨得通红,额头还暴起了青筋。
“你的事情已经在城里传开了,不就是不入流的打架剑法吗?你想靠这种剑法羞辱代师傅,毁了道场名声,还威胁要四处说道,以此敲诈金钱吧。一旦进入太平盛世,总会有你这种人冒出来为非作歹!”
“喂,你这么说我可听不下去了。你亲耳听到我在铃木道场敲诈钱财了?”
鲇之进问。
“我清楚得很。到处都在说,有个像小孩耍棍棒的下流乞丐剑浪人在捣乱,绝对不能理睬他。”
“嗯,若是明知会输,还是不要理睬为好。”
鲇之进说。
“什么?”
“如果我只会打架剑法,不过是孩童耍棍棒,下流乞丐剑,那应该很容易攻破吧。难道不是吗?”
闻言,貌似代师傅的人沉默了。
“那当然。”
另一个人这样说道。
鲇之进转过去对他说:“那你跟我过两招吧,用竹刀就行,看能不能攻破我。何不亲眼看看这究竟是不是打架剑法呢。”
代师傅又开口道:“再怎么精于剑术,只凭一把剑也挡不住扬沙障眼、投石暗算。”
“这道场里有沙吗?”
鲇之进惊问。
“蠢材,这只是打比方。若是用了不入流的招数,入流的剑士会被打乱动作,就算身手强悍的剑豪,若是遇见意想不到的动作,也会措手不及。你靠这种投机取巧之术在城内四处捣乱,只会给道场制造麻烦。”
“对,给道场添麻烦了。”
另一个人说。
“麻烦到什么了,生意吗?”
鲇之进问。
“不准说那种卑劣言辞。你这种人,想必满脑子都是铜臭味吧,我劝你有点廉耻之心。总而言之,流派是必需的,胜负只能以既定的动作来决出……不说了,总之剑法就是这样。”
“你有资格说剑法吗?”鲇之进咕哝道,“我何时在城里捣乱了?又向什么人索要钱财了?”
他越来越气。到底是谁卑劣?这世道究竟怎么了!进入德川的治世,无论去哪儿都只能碰见这种大嘴武士。莫非真正的剑法已从世上消失了?真正有本事的人,已从世上消失了?
“我一文未取,是铃木道场的佐佐木自己说要出一朱的。”鲇之进说,“这里也不讲比剑,只讲究女人的歪理吗……”
“你说什么?”
男人语气凌厉起来。不过是弱犬善吠,这种人只知道靠气势掩饰自己的无能。
“你在合战和决斗时,也要向对手说这些大道理吗,还是只能在既定的动作范围内砍我?”
“当今世道已经禁止私斗,早已不是合战的年代,说那种过时的话有什么用。”
“我说东你就说西啊。那你告诉我,既然没有战争,也没有对决,还要武士做什么?”
“什么?若没有我等武士,如何治理天下?到时候贼人强盗不就跋扈于世了?没有武士,你要谁来对付那种恶人?”
“哦,那么强盗就会遵守剑术的规矩了?”
“少给我讲歪理!”
“你讲的才是歪理。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们用真剑对付过那种登门入室的强盗吗?”
“滚出去。你这种不净之人,不准踏足神圣的场所!”
“我对付过无数次了。别把剑道扭曲成歪理,少说这些废话,先跟我比试一场吧。要是能胜过我,说多少我都愿意听。”
“废话少说,滚出去!”
一众门徒跳到地上,纷纷伸手推搡鲇之进,把他给推了出去。门板擦着他的鼻尖轰然关闭,里面还传来棍棒顶门的声音。
鲇之进伸手去推门,但是放弃了。他知道自己留在这儿也没用,便转身走了。那些人不配当他的对手。
莫非是他生不逢时?如果现在还是乱世,他肯定大有用武之地。昨日那些事情似乎已经在城里的道场传开了,还真够快的。而且还被人添油加醋,歪曲得认不出来了。在这个钻研剑道的道场世界中,竟然弥漫着女人似的自保和抱团心理,实在太不自然。不过如今已是太平世道,这恐怕也是无奈之举吧。鲇之进想,光顾着做这种事,剑道可就要彻底毁掉了。
他走了一会儿,在护城河的石头上坐下来休息,同时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无用功。既然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就没有人会与他过招。就算去找别的道场,要是对方不愿意过招,那也没有意义。
他站起来,又走了一会儿,思索今后该怎么办,却一点主意都没有。等他回过神来,目光已经在不自觉地寻找道场了。就在这时,不知何处飘来一股香味。那是烤糯米团子和酱油浇汁的香味。只见两个小孩儿拿着串子边走边吃,与他擦身而过。
他似乎好几年没吃过糯米团子了。鲇之进突然有点怀念那个味道,便扭过头去寻找传出香味的地方。只见房屋中间有个狭窄的间隙,里面撑起了小小的糯米团子摊。小摊前面摆着一张歇脚的台子,上面铺着红布,两个青年坐在上面,正在吃团子。
鲇之进走进挂着灯笼的小摊,点了一串糯米团子。脸颊绯红的姑娘见到他似乎吃了一惊,接着便应了一声,拿起刷子刷了两道酱汁,然后递给他。鲇之进照她说的金额给了钱,接过团子,离开小摊,边吃边顺着百间堀[2]悠悠地走着。
“武家的。”
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便回过头去。只见刚才那个红脸蛋的姑娘追了上来。
“你要再来一串吗?”
说完,她又递过来一串糯米团子。
“男人吃一串肯定不够吧。”
鲇之进觉得有道理,便接了过来,伸手进衣袖里翻找铜钱。
“不要你钱。”那姑娘说,“我正好多了一串,就拿过来了。反正烤太久只会变硬。”
“你真是有心了,不过……”
鲇之进说到一半,姑娘就摇了摇头。
“下次再来。”
说着,她便转身一路小跑回去了。鲇之进扔掉吃完的木扦子,开始吃第二串。
他靠在一棵柳树上,边吃边眺望尾山城。外墙雪白崭新,看起来的确漂亮,却见不到能够俯瞰百姓生活的阔气天守阁。听说庆长七年一道落雷把天守阁给烧毁了,现在改成了高约三层的瞭望楼,城也改叫了金泽城。与名称相比,这座城池倒显得挺朴素。
他刚才一路走来,感觉与金泽城相比,反倒是城下的街道更加规整漂亮,体现出藩内商业的兴隆。那些没胆子的武士和城里的小姑娘都充满了活力。鲇之进感到,这里不是一座武士之城,而是平民之城。
吃完休息了一会儿,他又漫无目的地走了起来。现在他已经不想寻找道场,却也想不出要做些什么,只能百无聊赖地走着。由于实在不想再看见那些只会虚张声势、实际没什么本事的武士,他尽量朝远离金泽城的方向走。然而没走一会儿,竹刀的声音就越来越大,他又来到了一间道场附近。许多平民围在道场的小窗外,看里面的人练武。
他往里一瞅,心里有些吃惊。这只是一座比普通门面稍大一些的房子,没想到竟是个道场,比红叶村坂上的道场还要小一些。这种规模的道场挑不起鲇之进的兴致,他准备径直走过去,却听见围观的人一阵惊叹,又折回去再往里面看,只见一个头发全白的小个子老人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他的模样让鲇之进突然想起了红叶村,便一时兴起走了进去。
他站在通往场内的土间向内张望,这里比他想象的还小,可能因为这样,里面没有道场主专用的高台。不知是不是来得凑巧,人们没有吆喝着挥舞竹刀,而是沿着墙壁站成一圈,看中央的两组人比试剑术。周围的人和中间的人年龄普遍都挺高,就算是年轻的,看起来也像城里的平民。这显然跟他之前看到的道场很不一样。
“啊。”
正在看比试的老人喊了一声,朝鲇之进一路小跑,反倒把他给吓了一跳。紧接着,他大声说:
“我猜您就是山县阁下!”说完,老人便在内室的地板边上端坐下来,朝鲇之进深深低下了头,又把他吓了一跳。
见此情景,正在比试的四个人也停下来,还有五六个站在墙边的人也加入进来,全都跑到门口朝他跪拜,齐声喊道:“我等乃横山道场门下弟子。”
“这、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快请起吧。”鲇之进惊讶地说,“我可配不上这等大礼,请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直在等您。”
打头那个貌似道场主的老人代表众人回答。鲇之进听了,心中不免有些苦涩。
“你是不是听了外面那些不好的传闻?”
老人保持着跪拜的姿势说:
“绝非什么不好的传闻……听闻您与藩内有名的铃木道场十几名高徒对阵,一击就把他们打倒了。”
他们才不是高徒。鲇之进内心嗤笑一声。那只是一帮嘴上功夫了得,连真剑都没碰过的小人物。
“在下是这间道场的师傅,名叫横山克彬家信。”
第一个跑过来的老人说。
“幸会。在下山县,名鲇之进。”
鲇之进说。
“鄙人虽号称道场师傅,实际只是表面称呼,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夫。我家代代只是足轻[3],并非什么大人物,堪比蝼蚁,实在惭愧。”
说着,他又咚的一声把头磕到了地上。
“这间道场也远远比不上城下的铃木和市川等师傅掌管的道场,只是平民玩闹,聚集起来有样学样地学着挥舞竹刀,与孩童玩耍没有两样,实在是惭愧至极。”
“哦。”
鲇之进应了一声,心说那又如何。
“门下弟子多为平民,还有城外耕田的农民。”
“哦。”
这个一看就知道了。
“无须对决,凭阁下高超的踢馆身手,注定是一击即溃。然则我们这种乡下道场的招牌,您要来又有何……”
“等等。”鲇之进说,“虽不知道你从铃木和市川的道场那边听到了什么,可是在下并不是来踢馆的。”
“您太客气了。”
“不是,我没跟你客气,真的不是。我只是一名修行的剑客,若有高手,希望能请他指教一二……”
“是,小小道场承蒙您的青睐,实在光荣之至,然而此处并没有您要寻找的高手。我等与铃木和市川不一样,并非山县阁下这般高手能看得上的地方……那个,请您……喂。”
他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声,后方传过来一个给神龛上供时用的白木三方台,师傅将其接过,又从怀中掏出白纸包的东西放在上面,恭恭敬敬地朝他呈了过来。
“还请阁下收下这个……”师傅拘谨地说,“今日且放过本道场,我等将不胜……”
仔细一看,包在白纸里的东西显然是一枚小判。
“阁下怎么回事!为何拿出这种东西?”
鲇之进大吃一惊。
“区区一枚一定不合您心意,在下实在是羞愧不已。然而在下经营这家道场,实属捉襟见肘,又狠不下心收取贫苦百姓的钱财,还请您——请阁下多多谅解。”
师傅把三方台放在地板上,再次朝他跪拜,闷着声音恳求道。
鲇之进无言以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既然如此,就不能轻易拿出这么一大笔钱啊。”他说,“道场需要修缮吧,道具和防具需要配齐吧?我见阁下似乎有所误解。我既不是踢馆的,也不是来勒索钱财的。我没有那种俗心,所以不要这东西!”
他说到后面,声音已经有点不受控制了。自己纯粹的指向竟被扭曲成了奸邪之举,令他气不打一处来。即便战国时代已经结束,但也还没过去几十上百年。人们至今还铭记着关原之战。然而,武士的心竟然腐朽到了这种境地?实在是太快了。这些人全都舍弃了剑道吗?他们都忘却了剑心吗?因为身在治世,就不再渴求自身的强悍了吗?
“啊?”
听了鲇之进的话,道场主抬起头,表情宛如受了惊的鸽子。
“那、那个,阁下的意思是……”
“我已经说过了,你没听见吗?在下乃修行的剑客,不是打家劫舍的山贼。我只是想与高手过上两招。贸然前来让您受惊,实在是对不住。请原谅我,告辞了!”
说完,他原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16
鲇之进意气消沉,又回到了寿经寺的山门下。他已经彻底虚脱,实在不知道今后该如何是好。之所以会到这里,是因为他喜欢这个栖身之地,然而无论他喜欢与否,反正别处也找不到不要钱的落脚地吧。
快要入冬了,听闻金泽会下雪。要是下了雪,就算能遮风挡雨,这座山门也不能再供他过夜。一个搞不好还会冻死。待到凛冬到来,他只能进城找一家廉价的长屋栖身了。
鲇之进找来枯枝野草,捆在一起做了枕头。随后,他躺在冰冷的石板上,枕着草枝试图展开思索,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只能想到一句话——这个世界不需要自己。像他这种乞丐武士,恐怕只有红叶村的千代能看得上了。然而虽说如此,他就是不想回到那个村里去。因为他始终认为,既然自己生在世上,必然有一份天职等着他去完成。
虫鸣声消失了,一阵脚步声悄然接近。鲇之进察觉到气息,便在黑暗中凝神倾听。破门板突然嘎吱一声动了,那个声音在一片静寂中显得十分突兀。鲇之进撑起身子,抱住大刀,一直退到墙边。
接着又是一阵动静,门板终于被打开了。一道提灯的光亮透进来,照亮了鲇之进简陋的落脚之处。灯光背后是个盖着白色东西的小个子身影。鲇之进拇指顶住刀镡,右手握住刀柄,绷紧了身子。
“您睡在这里不冷吗?”
一个尖细而柔和的女性声音突然响起。
“请到寺里去吧,里面有火盆。您一定饿了,里面也有吃的,虽然只是粗茶淡饭。”
鲇之进紧握刀柄的右手稍稍松懈下来,犹豫了片刻是否应该发出声音,然后这样回答:
“不麻烦您了。放一个陌生人走进住处,想必您也心有不安。请不要在意在下。”
“您不是陌生人。早上我远远看见您好几次,而且白天在城里也见过您了。就在阿园的糯米团子摊旁边。”
“哦。”
鲇之进应了一声,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已经被旁人观察了许久。
“原来是这样。未经您允许就使用山门,实在是失礼了。”
鲇之进郑重地说。
“没关系,您无须介怀,快请进吧。”
尼师说。
“在下感激不尽,但是不能进去。”
鲇之进恭敬地拒绝了。
“为何不能进?”
“您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乃修行之身,只求您暂借此处栖身便已足够。这里能够遮风避雨,也无须给住持师父增添麻烦。”
“不会麻烦,我希望您进来。”
尼师说着沉默下来,似乎在等他回应。
“敢问为何?”
“我想请您帮我劈柴,房子也有几处地方需要修缮。另外,打水和除草都需要男人的气力。当然,若是您愿意的话。”
鲇之进默不作声,心中还是犹豫不决。他自然是有些客气之意,关键在于这种无来由的善意让他毛骨悚然。
“不行吗?这种破庙对一个女人来说未免太大了。里面有客人落脚的偏房,还有被褥。”
鲇之进闻言,依旧保持着沉默。他心中的警惕迟迟无法消除。
“天空无星无月,空气潮湿沉重,今夜可能有雨。您若是待在这种地方,恐怕要得病。请进来吧……”
“只要您说一声,劈柴的事情由我来做。若是您需要男人的气力,我愿意帮忙。挑水、搬运、修缮墙壁,我都会做。不过睡觉的地方,我只要这里就足够了。请您不必劳心,我不会给寺里添麻烦。”
“我已经说了不会麻烦呀。”
“您说不会麻烦,然而在下是个落魄武士,一副流浪汉的模样,每日风餐露宿,许久没有洗过澡。一个形同野兽的人,又怎会不给您添麻烦呢。”
“洗澡水也烧好了,请进去洗洗身子吧。”
“骗人……”
鲇之进忍不住咕哝。
“为何说骗人?”
“啊,没什么。”鲇之进慌忙说,“在下不是说师父您。只是自从来到这座城中,到处都对在下恶语相向,从未有人如此亲切,因而吃了一惊。”
“唉,您也是个可怜人。”
貌似尼师的人如此说道,鲇之进不禁苦笑起来。
“您饿不饿?”
这又是个让他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嗯?”
“老实说,其实在下挺饿的,但已经习以为常。毕竟饥饿亦是修行的一环。”
“唉,多可怜呀。”
尼师又叹了一声,嗓音竟有些颤抖,没有提着灯笼的手抬起来,用袖口擦了擦眼睑。鲇之进在黑暗中看着那副光景,内心不禁疑惑。他甚至怀疑自己被妖狐缠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