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彼此彼此。”
鲇之进回应道。
“你们听好了,谁也别出手!”坂上对伙伴严厉地说,“就算我被砍了也别出手。还有猿田,要是我死了,你别对村里人动手,直接离开。这事本与你无关,没必要伤害村民。”
猿田一言不发。
“猿田,你答应我。只要你肯答应我,我就跟你决一胜负。”
猿田点点头。
“好,我答应你。”
“感激不尽。”
说着,坂上缓缓拔刀。
“爹!”
千代叫道。
“坂上兄。”
鲇之进说。
“鲇之进阁下,你就在一旁看着吧。若不打倒这个人,我的战斗就无法结束。在你眼中,我可能只是一介老朽,但我也有我的想法。我已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一时意气用事。让我上吧。若我死了,女儿就拜托你了。”
说完,坂上看了看鲇之进等人,随后转向猿田,摆好架势。鲇之进见状,后退了两步。
“来吧,猿田。”坂上喊道,“让你见识见识竹刀武士临死的觉悟。”
“爹,我不要你死!”
千代大叫。
猿田微微抬起刀尖,收至身侧。
“八相吗?”
坂上喃喃着,立刻从上段发起攻击。猿田轻松招架。坂上猛然抽刀,朝侧身砍了过去。猿田也面不改色地招架了。坂上继而从上段斜劈下去,猿田抽身躲避,他又从另一侧再砍一刀。
猿田也改为上段持刀的架势,用与坂上类似的刀法砍了下来。坂上以刀背招架,顺势凑到近前,两人隔刀对峙。
“我记得你不会主动攻击,对吧?”
坂上朝近在咫尺的猿田说。
“坂上,你倒是有了点功夫啊。”猿田好似在感叹,“杀了不少人吧?”
坂上没有回答。
“不过你这真剑的招式还差了点。这么大开大合,肯定砍不到我。”
猿田说完,又嘲讽了一句:
“竹刀武士。”
猿田刚一退开立刻刺出,坂上没有预料到这一招,慌忙以刀招架,勉强挡住。然而下一个瞬间,左肩竟被砍到了。
坂上一时茫然。为何会这样?猿田的刀势极快,但并没有显露出砍向肩膀的势头。他完全没有想到。若是凡庸之人,绝对无法完成这个动作。
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不知为何,膝盖径自软了下来。一旦露出空隙就会被干掉。脑中闪过这个想法,他慌忙撑起膝盖想站直身体,然而左半身竟渐渐麻痹,使不上力气。他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这就是被砍到的感觉。
坂上举起刀,但只有右手能使出力气,左手只能勉强扶住。猿田的力量比他大上几倍。他心里本就清楚,如今却用身体感知到了。
此时,他突然被意想不到的恐惧所侵袭。那阵恐惧伴随着麻痹,从脚尖迅速上涌,紧接着剧痛也涌了上来。坂上知道,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他拼尽全力,举起大刀。这刀如今竟变得无比沉重。他意识到,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血液渐渐流失,疲劳越来越强烈,连刀也举不起来了。
坂上挥刀砍下。猿田浅笑着躲了过去。他的刀势已经不再凌厉。他自己也很清楚。猿田此时肯定在想,胜负已定了。
坂上咬紧牙关,再次斜劈下去,然而力量不足,刀势中途断绝。于是,坂上便从那个位置连人带刀刺了出去。
猿田向后一仰躲过攻击,扭身试图直立起来。坂上瞅准那个瞬间,又往前跨出一大步,用二段刺径直撞向猿田的喉头。
猿田瞪大双眼,坂上的刀尖已经刺入他的右颈。瞬间,伤口像水枪似的喷出了鲜血。
猿田踉跄两步,大刀一挥,轰然栽倒在地。随后他翻过身来,右手捂住伤口,然而鲜血依旧从指缝间喷涌而出。
坂上也无法站立,跪倒在他身旁,随后倒在地上。
“爹!”
千代大喊着跑过去,伏在父亲身上。
猿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千代伸手夺过了他的刀。
“竟然是、二段刺……意想、不到啊……”
猿田断断续续地说。
“大意了……”
说完,他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你爹一开始故意大开大合,就是为了不让对手看出他要用二段刺决胜负。干得漂亮,快去给他包扎吧。”
严三郎对千代说。
12
在鲇之进、义达和严三郎等人的指挥下,红叶村的村民分头收集了大量门板,把散落在街头、河堤上下和桥面上的死者放在上面,抬到了村边的坟场。里面有西河屋的老大和所有成员,也有两名牺牲的村民。反过来说,他们这边的牺牲者只有两人。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的确是完胜。
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村民负伤,不少人还身受重伤,不得不像坂上那样卧床休息。医师菊庵把他们早早打发回家,完成治疗后,又令其家人好生照料。
村民又立刻进入西河组的旅舍,将老大及其心腹、猿田等人的尸体也放在门板上抬了出去。死者合计二十名,坟场成了一片合战结束后的战场光景。人们本想将所有人火葬并祭奠一番,无奈人数众多,怎么也要烧个一天一夜,烟会过于惹眼,于是村民们合力挖了个大坑,将他们土葬了。他们不想让路过的旅人看见吊唁死者的光景,把消息传到城里去。
将指挥吊唁的工作交给文佐卫门和时次郎后,义达、严三郎连同加平和正吉等人返回西河屋,又动员了红叶屋的女佣,将老大房间的血污清洗干净,收拾整齐,该洗的东西都拿去洗了。
没受伤的村民分头到街道、河堤和铃见桥上,提着水桶冲掉了血迹,然后盖上一层土,掩饰了战场痕迹。鲇之进、严三郎及坂上的指示来得迅速,只消一个时辰就完成了所有工作,旅人尚未走上街头,杀戮的痕迹就已经被抹去。
在西河的房子里一翻,头领房间的暗格里发现了疑似赌场收入的数百两巨款。人们给西河家的娼妓每人十两作为封口费和盘缠,将她们遣散,还劝告她们莫要再当什么娼妓,老老实实回乡成家。
有两个女人无家可归,也没有可投靠的亲人。因为她们能弹三味线,又会跳舞,人们准许她们先住在西河这边,过后再与经营旅社的坂上夫妇商量对策。
住在西河屋打杂的男女仆人和厨娘似乎没有组里的关系,便也各得了十两封口费,留下来继续做事。人们正在商量让西河屋也成为红叶屋那样不设赌场的旅舍,同样由坂上来打理。但是为了让艺伎有工作,可以将宴会厅与舞台保留下来。
千代也受了点伤,便遵照母亲的吩咐卧床休息,然而她很在意鲇之进的动向,没躺多久就爬了起来。她担心鲇之进会趁机跑了。
鲇之进借了磨刀石,几乎一整天都在保养卷了刃的爱刀。千代守在他身旁,帮忙拿这个递那个,也挺忙活。
“伤已经没事了吗?”
鲇之进问。
“没事了,本来就不是重伤。”
千代回答。
“哪儿受伤了?”
鲇之进问了一句千代不想回答的问题。她没有作答,过了好久才说:
“我很害怕,所以得了心病。不过躺了一会儿,已经好多了。”
说完,她便没再说下去。
“村里人已经把桥面和岸边的死人都搬走了,还说马上要在空地上埋掉。”
千代说完,鲇之进点点头。
“包括西河组的人。”
“是嘛。”
千代一边帮忙,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鲇之进今后打算怎么样。她很害怕鲇之进说要离开。
“战斗已经结束,村子重归安泰,你们已经不需要我了。我要按当初的计划,到城里去。”
鲇之进一边磨刀一边回答。
“我也要去。”
千代马上说。
“别说傻话了。带着女人修行,简直闻所未闻。”
“我可以照顾鲇之进大人,我做饭特别好吃。”
“你已经说过了。”
“我还会唱歌跳舞。”
“那种本事我要来没用。你父亲怎么样了?”
“有点发烧,不过好很多了,现在正安静休息呢。”
“我看那伤口不浅,搞不好连命都会丢掉。你就不担心吗?”
“娘在看着呢,我更担心鲇之进大人。要是您变成那样,又有谁能看护呢?”
“我不会变成那样,你少担心。”
“没人照顾您,对不对?那我来照顾您。谁能保证您一定不会受伤呢?说不定会中了别人的奸计。我听说,城里那种地方有好多可怕的人。”
“如果我中了别人的奸计,证明自己器量不足。那种人再修行也没用。”
“那您会回来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我的意思是就算死了也活该。”
鲇之进抬起头说。
“要是您受了伤,让别的姑娘照顾,我可受不了。”
“什么?”
鲇之进无可奈何地看着千代。
“你要跟过来?”
“我怕您被别人偷走了。”
“像那根萝卜一样吗?”鲇之进指着晾在屋檐下的干菜说,“我跟萝卜一样?”
“那倒不是。”
“所以你要监视我?”
“您不愿意吗?”
“那当然了,我拒绝。这又不是游山玩水。”
“可是……”
“别啰唆了,一切到此为止。”
“什么意思?”
“该道别了。”
“不要。”
千代死死盯着鲇之进。
“……真的吗?”
“没错,是真的。”
“您不会寂寞吗?”
“要是感到寂寞,还不如不要修行。剑道就是讲究内心的强悍。”
“您大可以不用如此努力呀。”
“是吗?要是不努力,现在这个村子会落到谁手里?”
千代沉默了一会儿。
“是啊,但是我希望鲇之进大人答应我,以后还会回来。您能答应我吗?”
鲇之进默不作声地磨着刀。
“您不要我了?可我要您啊。我们才刚开始呢。要是您不答应我,那我没办法,只好跟着去了。就算您不愿意,我也要跟着去,无论您到哪儿都跟着去。哪怕去京都、去江户我也不怕。谁叫您不答应我,我偏要跟在您后面。鲇之进大人,您选哪一个?”
“你别妄想了,我才不去那种好地方。”
“那您要去哪儿?”
“天涯海角,野熊出没的深山,狒狒出没的丛林,野兽的世界。还有鬼怪。这你也要跟来吗?”
“虽然很吓人,但我会忍着。”
“你还是待在村里吧。这是个好地方,风景好,吃的也好。你可以在这儿练练唱歌,平静生活。”
“那您会回来吗?您不怕我被别的男人偷走吗?”
“好吧,我以后会回来。”
“以后可不行。”
“你别太任性了。”
“您会来接我吗?”
“啊?嗯,会。”
“那请您与我结为夫妇。”
“又来!这次又要干什么?”
“办婚宴。”
“什么玩意儿?”
“我们只要用一只大杯子,一同喝下神酒就好了。”
“无聊。”
“您不答应吗?”
“不答应。我不喜欢那种女人的游戏。”
“婚宴不是女人的游戏,世上的人只要长大了都会这么做。”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您不愿意与我结为夫妻吗?”
“我从来没想过那个,也不需要那个。”
“莫非是因为我在桥头被那些混混儿糟蹋了?”
“什么,你被他们糟蹋了?”
“因为我被捆住了,跑也跑不掉。”
鲇之进默默地看着千代。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他们用力拧了木津桃,特别痛。”
“木津桃是什么?”
“能登木津产的桃子,长得很像姑娘家那个地方……”
“哦,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您讨厌我了吗?”
“没有。”
鲇之进摇摇头。
“我不是说那个。多亏千代当了诱饵,我们才能轻易解决掉老大。”
“对不起,我被男人轻薄了。他们的手好脏,真的好讨厌。我特别生气,又特别害怕。”
“也是啊。不过这都多亏了千代。”
“但我是鲇之进大人的女人,换作哪个男人都绝对不愿意,您明白吗?”
“嗯,我明白。”
“鲇之进大人,饭菜准备好了。”
旁边传来千代母亲的声音。
“吃饭了,快走吧。”
千代说道。
高远的天空中,传来了云雀的歌声。
那天夜里,鲇之进依旧没有喝酒。一半也是因为千代的父亲坂上一直在隔壁房间痛得直哼哼。
严三郎、义达、文佐卫门、时次郎、正吉、加平等人过来看望坂上,后来便开起了庆祝宴会,然而总是他们齐齐俯身低头道谢,劝鲇之进饮酒。鲇之进只是摇头,没有拿起酒杯。
“阁下不能饮酒吗?”
被人这么一问,鲇之进含糊地点了点头。
他并非不能饮酒,只是不喜欢宿醉的感觉,因此才拒绝。加之他也觉得别人劝酒甚为恼人,更何况酒席通常容易变为不分上下君臣的狂欢,着实无聊得很。一旦喝醉,搞不好有人突然反水,害了自己的性命。
鲇之进喜欢一个人待着,也决心在这充满敌人的世界随心所欲地生活。身在严酷的世界中,无论何时都要靠自己的判断保命。一旦被人砍了,就无处去喊冤。别人说的话听多了没什么好处,毕竟他们的身手都不如自己。
尤其在杀了很多人的夜晚,他更是滴酒不沾。因为他感觉横死者的亡灵就在眼前飘荡,不时朝他露出怨恨的表情,这叫人如何能喝得下去?他无意屠戮,而那些人想必也不想死去。
正吉喝醉了,这样说道:
“我劝了大家伙儿好几次,让他们赶紧把村子交出去,各自逃命。因为我感觉啊,一帮老头儿无论如何都胜不过西河的暴徒。”
“是啊,这种丧气话你说了不少。”
时次郎说。
“是我错了。西河那帮人只会吓唬弱者而已,剑术一点都不高明。”
“这能轮到你来说?”
义达调侃道。
“你得意个什么劲啊,人家至少比你高明。”
时次郎说。
“这还是多亏了我们的山县阁下。要是没有他,这会儿被埋在土里的,就变成我们啦。”
义达说。
“就是。”
大家说完,全都推开膳台,再次朝他深深跪拜,把额头都抵在了榻榻米上。接着,他们齐声说:
“感谢阁下!”
“行了。”鲇之进摆摆手说,“我不喜欢别人对我低头,因为低完头准没好事。现在村长受伤了,今后可要劳累你们了。这个村该怎么办?西河屋该怎么处理?”
大家陆续抬起头来,纷纷表示赞同。
“也对啊。”
时次郎说着,把背后的小膳台拿过来,往前一推。
“不过现在该做的事情是这个。”
小膳台上摆着三个纸包,看形状像是小判。
“这是啥?”
“钱袋。”
“什么钱袋?”
“这是在西河屋发现的小判。请您收下吧,一包有二十五两,反正都是赌场赚的赃钱,您就当作路上的盘缠吧。”
“我不要。”鲇之进说,“我是在修行,又不是出来游山玩水。”
“但这是村长的吩咐……”
“这玩意儿我用不上。到荞麦店吃面条,拿了小判别人也没钱找。而且带在身上太重了。”
“那您就寄放在我们这儿吧。”守在后方的千代母亲说,“今后,我们一家无论遇上什么事情,都不会动这笔钱。因此,请您一定要回来取。”
说着,阿米低下了头。
翌日早晨,鲇之进天未亮就起了床,准备离开。他正要踏出走廊,却见与旁边隔开的纸门被人拉开,千代与母亲阿米齐齐朝他低下了头。
“鲇之进大人。”
千代说。
“干什么啊。”
“请与我同饮神酒?”
“又来了。”
鲇之进厌烦地说。
“你怎么纠缠不休。我不是那种人,说不准哪一刻就被人从身后一刀砍了,哪里提得起心情跟女人喝酒作乐。”
“正因为这样才要做。”
黑暗中传来沙哑的声音。只见左半身裹着白布,左手还吊在胸前的坂上艰难地爬了过来。可能因为失血过多,他一夜之间消瘦了不少,而且面如死灰。
“坂上兄,你赶紧躺下。”
鲇之进说。
“不,鲇之进阁下,这是我身为父亲的请求。我不求什么婚宴,什么嫁娶,只求您做个形式,装装样子,跟小女喝一杯神酒……”
说完,坂上开始痛苦地呻吟。
“如此一来,小女就会安心,我和内人也能放心了。而且,今后阁下也有了一个归宿。小女不肖,我等夫妻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还是万望您听了这句老人的呓语,就当是陪我演一场戏。拜托了。”
鲇之进愣在当场。
“这边已经准备好酒杯,若今后时光流逝,世事难料,此事竟不能成,那也是天意,不可强求。我们绝不会有半句怨言,也不会强迫阁下做任何事情。我当着天地神明发誓,无论出什么事情,都不会连累到阁下。这只是我一介老朽的呓语,请您答应我这一次……”
说着,坂上颓然倒地,晕厥过去。阿米急忙凑过去,千代也扶起了父亲的身体。鲇之进上前帮忙,将坂上抬到被褥上躺好。
“我不懂规矩。”
千代换上华服,来到大厅与鲇之进并肩而坐后,鲇之进这样说道。他前方是昏睡的坂上,不时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不怪您。”
阿米说。
“请您放轻松。贸然提出这种不情之请,还请您见谅。”
鲇之进板着脸不说话。
“看见女儿这副模样,是愚母一生所愿。”
“哦,是嘛。”
鲇之进用她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
“鲇之进大人,我好高兴。”
千代兴奋地说。
“只是做个样子而已。”
“嗯。”
“搞快点,我喝完就走。”
“早饭呢?”
“不要。”
“我猜到您会这样说,已经准备好了饭团。”
阿米说完,往素陶大杯里斟了酒,递给鲇之进。
鲇之进右手接过来喝了一口,千代朝他伸出手,示意快把杯子给她。
“千代。”
母亲斥责了一句。
千代接过酒杯,喝了一口。
“真好喝。”
“好,结束了!”
鲇之进说着撑起了身子。
“还有两杯。”
阿米这样说,鲇之进只好又坐下来。
就这样,两人又喝了两杯神酒,仪式才算结束。
鲇之进站起来,大步走向玄关,下到地上穿起了草鞋。阿米拿着杯子走过来,砸在地上摔碎了。鲇之进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接着,阿米又拿出饭团,鲇之进道了声谢接过去。
“受你关照了。”
鲇之进留下一句话,低头致意,随后走到了已经大亮的街上。
此时,千代一路小跑追了过来,说要送送他。
“送得越远越舍不得。”鲇之进说,“还是就此分别吧。”
“我不在乎,就送一小会儿。”
千代说完,跟在鲇之进后面走了起来。
“就到桥头。”
听了鲇之进的话,千代点点头。
来到铃见桥上,千代从袖子里掏出几枚碎钱放在掌心里,递了过去。
“鲇之进大人,我拿碎钱来了。这不是小判,您可以带走吧?”
“这是四文钱[4]吗?那这是什么?”
鲇之进问。
“是豆板银。”
“豆板银是几文钱?”
“一粒差不多二百五十文。”
“那我拿一粒就好。”
鲇之进拿了一颗豆板银。
“你父亲疗伤还需要钱不是吗?”
“这个也拿着。”
千代又塞给他几枚四文钱。之后,她紧紧抱住鲇之进的手臂,嘤嘤哭了起来。
看见她这个样子,鲇之进吓了一跳。两人才相识几日,她竟能如此动情。
“这里是你被示众的地方啊。”
千代闻言,涨红了脸。
“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那种勇气。”
她低下头,然后抬起脸,看向河面。
“我想听到您的消息。”
她带着哭腔,说了一句。
“知道了。你要好生照顾父亲。”
“是。”
千代用力点了点头,目光里充满决意。
看到她的反应后,鲇之进转过身,一路朝金泽城而去。
注释:
[1]此处指日本战国时期从种子岛引进的火枪。
[2]此处的太夫指游女、艺伎中最高阶层的人物。
[3]江户时代流通的一种金币。
[4]指一枚可以算作四文的铜钱与精铁钱。


第4章 疾风无双剑(下)
13
他先后在两座寺庙的山门底下过夜,吃掉了饭团,在河里钓鱼来烤,走了两天两夜的路,最后来到金泽城中。因为没有赶路,而是慢悠悠地走,来到能看见城墙的距离时,太阳还高高挂着。
加贺藩不愧是出了名的富裕之藩,一走进城中便能看到许多新盖的房子,越往里走就越拥挤热闹,随处可见屋顶上挂着锃亮金字招牌的商家,还有传授技艺的格子窗房子,也有饭馆、糯米团子摊、使用了茶汤的点心铺,以及居酒屋。
基本上所有房子都很新,整座城散发着蒸蒸日上的活力,热闹程度媲美京城。但是越往城池的石墙边上走,房子就越老旧,可见这边便是老城区。
路上走着许多花枝招展的姑娘,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自一人。这种光景在别处可看不到。大店看起来生意兴隆,过半人家也呈现出富裕的模样。将脖颈涂得雪白的姑娘应该都是艺伎,看来城里开设了花街。
然而,这里不愧是武家之城,随处都能看见道场,应该都是加贺藩身手不错的下级武士开办的。透过道场的小窗,可以看见里面有好些个年轻男人正在习武,还传出了富有气势的喊声。鲇之进随意走进了其中一间。
他站在门口一看,几个徒弟正在里面高声发力,挥舞竹刀练习。外面的风已经有点凉,里面却充斥着让人流汗的热气和活力。道场一侧设有高台,上面铺着榻榻米,一个头发花白、貌似道场主人的男人正坐在上面看底下的年轻人练习。他旁边有一幅挂轴,还插着杨桐枝。
徒弟们以两人为一组,正在练习对战。动作虽然鲁莽,但是具有年轻的气势。他们比红叶村那帮老头好上一些,但是目光所及之处,似乎没有可圈可点之人。鲇之进看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
“喂!”
一个略微年长、看似代师傅的男人大步朝他走来,手上还提着竹刀。他刻意停在了鲇之进跟前,挡住他的视线。
“你是什么人,默不作声站在道场门口,太无礼了!”
他发出恫吓的声音,几个比试竹刀的人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快又转了回去,继续大声练习。
“那真是失礼了。”
鲇之进微微低下头。
“鄙人山县鲇之进,乃是修行之人,不知可否与阁下比试一番?”
男人闻言说道:
“什么?我们不与外流比试。”
随后,他又轻蔑地看着鲇之进,用毫无必要的大音量说:
“你快走吧!”
“阁下可是道场代师傅?还望指点一二。名目随意即可,若贵道场另有高手,请务必让在下见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