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行驶在一条沥青小路上,前方是一片松树林和橄榄林。奥蕾莉亚庄园建造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之所以声名在外,是因为开发商们重建了一座巨大的地中海式花园,在园内种满了热带稀有树种。他们的大手笔在当年频频见报,还在庄园内开凿了一条穿流而过的人工河。
庄园里一共只有三十多座别墅,彼此的间距非常大。我记得《观察家》杂志的那篇文章提到过,弗朗西斯家的门牌号是27。那座别墅位于庄园的最高处,周围密林遍布。夜色中,棕榈树和大木兰的身影依稀可辨。我把车停在了铸铁大门前,大门两侧是繁茂的柏树篱。
走近门扇时,我听到了一声解锁声,大门自动在我面前敞开了。原来,我身上的钥匙是一把智能电子钥匙,可以进入这座别墅的任何地方。走在石板路上时,我被流水声吓了一跳。这声音不是从远处传来的,水流仿佛就在我脚下流淌一般。我打开室外的电灯开关:花园和所有露台同时亮了起来——我也是接下来在别墅里走来走去时才发现这一点的。类似于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沿瀑布而建的杰作,弗朗西斯的别墅是沿水道而建的。
这座现代化的建筑丝毫没有普罗旺斯和地中海的色彩,反倒有些许美国建筑风格。悬挑的二层小楼同时使用了多种建材:玻璃、浅色石头、钢筋混凝土,与周围的绿地和石丘高原完美地融为了一体。
我刚一靠近门口,电子锁就自动解开了。我担心会有警报响起。墙上确实装有一个盒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这里也一样,只要打开一个总开关,整座房子的灯会全部亮起。我按下那个按钮,眼前出现了高雅壮观的室内装潢。
一层是客厅、饭厅和开放式厨房。和日式建筑相仿,整个一层都是打通的,隔开各个生活空间的,不过是一扇扇开放式屏风,屏风由轻木制成,不会阻挡光线。
我在里面走了走,扫视着整个房间。弗朗西斯的单身别墅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宽大的白石壁炉、黄橡木的梁垛、线条柔和的胡桃木家具——一切都那么雅致,那么有温度。鸡尾酒吧台上,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说明最近有人来过。在科罗娜啤酒旁,有一盒烟和一个漆壳打火机,机身上是一幅日本版画。
马克西姆的芝宝打火机……
显然,和我在安娜贝尔家聊过之后,他来了这里。而他所发现的事,令他心慌意乱,以至在匆忙离开时忘记了香烟和打火机。
走近内嵌观景窗时,我意识到,弗朗西斯就是在这儿被谋杀的。行凶者应该是在壁炉旁拷打了他,随后将其丢在那里等死。再之后,他顺着光滑的镶木地板,一直爬到了河面上的观景窗前。就是在这里,他拨通了我母亲的电话。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接听。
母亲……
我感受得到,她的存在遍布整座房子。我想象着她留存在每件家具、每个饰物上的印迹。这里,也是她的家。我被一个声响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发现她就在我面前。
准确地说,在我面前的是她的照片,就挂在客厅对面的墙上。我走向沙发一体书柜,看到了其他照片。随着我脚步的移近,模糊不清的往事渐渐清晰起来。十几张照片,重现了弗朗西斯和我母亲多年来的共同生活。他们曾一起周游世界。我随意看了看照片,就认出了那些标志性的地方:非洲沙漠、雪中的维也纳、里斯本的有轨电车、冰岛的古佛斯瀑布、托斯卡纳山野的柏树、苏格兰的爱莲·朵娜城堡、世贸中心倒塌前的纽约。
这些美丽的地方,还有他们平和的笑靥,令我战栗。母亲和弗朗西斯是恋人。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他们演绎着一段完整却隐秘的爱情故事。在世人的目光外,他们保持着一段真真切切、长长久久的恋人关系。
可这是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不公开彼此的恋情呢?
在内心深处,我是知道答案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我能够猜到个中缘由。理由很复杂,和他们独特的性格紧密相关。安娜贝尔和弗朗西斯个性鲜明、严酷凌厉,他们在彼此身上寻得了安慰,建造起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泡沫。作为两个强势的个体,他们始终在与世界对抗。对抗世界的平庸,对抗他人地狱般的生活,为了逃离这地狱,他们始终在抗争。美女与野兽。两个与众不同的灵魂,藐视世俗、藐视法规、藐视婚姻。
我发现自己哭了。也许是因为,在这些照片中,在母亲的笑脸中,我找到了儿时所熟识的那个人。那个人的柔情,偶尔会在奥地利丫头冰冷的面具下浮现出来。原来,我没疯。我没有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另一个女人曾真真切切地存在过,而今天,我找到了证据。
我擦了擦眼泪,可它们还在继续流淌。我感动于他们隐秘的生活,和那段只属于他们的别样爱情。说到底,真正的爱情难道不正是游离于一切世俗之外吗?这种纯粹的、接近于化学反应的爱情,弗朗西斯和我母亲曾真正经历过,而我,只是通过书籍幻想过而已。
墙上的最后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照片很小,颜色棕紫,是一张非常老旧的班级合影,拍摄于一座小镇的广场上。照片上还用羽毛笔记录着时间和地点:蒙达奇诺,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二日。孩子们坐成三排,看起来十几岁的模样。所有人的头发都像乌木一般黑,除了一个小女孩,她有一头金发,目光清亮,和大家的距离稍稍有些远。每个孩子都看着镜头,除了一个小男孩,他脸蛋滚圆,表情令人捉摸不透。就在摄影师按动快门时,弗朗西斯转过头去,眼里只有那个奥地利丫头。那个学校里最美的女生。他们的故事已然被这张照片诠释得淋漓尽致。在童年,在那座见证了他们成长的意大利小镇里,一切早已注定。
我走上原木悬梯,来到了卧室。我抬眼望去,二楼的格局尽收眼底:一间宽敞的主卧、几间次卧、书房、衣帽间、土耳其浴室。与一楼相比,二楼遍布的落地窗更是打破了室内与室外的界限。这里的视野堪称绝美。森林近在咫尺,小河流水与簌簌雨声融为一体。玻璃露台通向一座透明盖顶泳池,从泳池望去,可以看到蓝天和一座悬空花园,园内种有紫藤、含羞草和日本樱花。
有那么一会儿,由于害怕面对即将发现的秘密,我差点折返出去。但时间紧迫,容不得拖延了。我推开卧室的旋转门,走进一个更加私密的空间。又是照片,但这回全是我的照片。从小到大,每个年龄段都有。一天下来,我始终有种感觉,而且,随着调查的推进,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深刻:想要查明雯卡事件,首先需要调查的,是我自己。
最老的一张照片是张黑白照。贞德妇产医院,一九七四年十月八日,托马斯出生。一张超前的自拍。拿着相机的是弗朗西斯。他紧紧拥抱着我母亲,而母亲怀里则抱着刚刚产下的婴儿。那个婴儿,就是我。
令人惊愕,却不容置疑。真相好比一记耳光,重重打在我的脸上。我胸中顿时涌起一阵波涛。浪潮退去时留下的泡沫令我浑浑噩噩。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各归其位了,但个中代价却是残忍、痛苦的。我死死盯着那张照片。我看着弗朗西斯,觉得仿佛是在看镜中的自己。这么久了,我怎么能一无所知?现在,我什么都懂了。为什么我从没觉得自己是里夏尔的儿子,为什么我始终把马克西姆视为兄弟,为什么每次有人攻击弗朗西斯时,一种动物的本能都会让我与之针锋相对。
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我坐到了床边,擦拭泪水。知道自己是弗朗西斯的儿子让我如释重负;然而,想到我再也无法和他说话,心中不禁生出无限遗憾。我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里夏尔知道这个秘密和他妻子的双重生活吗?也许吧,但也不一定。也许,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只鸵鸟,并不清楚安娜贝尔对他数次出轨如此宽容的真正原因。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卧室,但又走了回去,想拿走那张在妇产医院拍的照片。我必须带走它,它能证明我来自何处。掀起相框时,我发现墙里嵌有一个小保险柜。数字键盘提示我输入六位数密码。难道是我的生日?我其实完全不相信这样就能打开保险柜,却忍不住想要试一下。有时,想当然不见得行不通……
咔嚓一声,保险柜门开了。钢材柜身并不是很深。我把手伸进去,掏出了一把手枪。就是那把弗朗西斯在受害时没来得及用上的枪。在一个小帆布袋里,我发现了十几颗三十八口径的子弹。对武器,我从未有过兴趣。一般来说,我比较反感这些东西。但为了给我的小说创作积累素材,我曾硬着头皮做过些研究。我掂了掂这把手枪。厚重、结实,应该是把老式的史密斯-韦森M36左轮手枪。就是那款家喻户晓的“警长特别版”,木质枪托、钢质枪身。
在这张照片后放一把手枪,寓意为何?说明幸福和真爱需要不择手段来保护?或者,想要得到它们,必须付出血泪代价?
我取出五颗子弹,把弹巢装满,将手枪别在腰间。我不知道自己懂不懂怎么开枪,但我知道,从此以后,危险无处不在。有人认为雯卡被人所害,正在清除他心目中的所有元凶。而我,定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走下楼梯时,我的电话响了。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接听。凌晨三点打来的隐藏号码来电,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最后,我按了接听键。是警察。昂蒂布警局的文森·德布鲁因局长在电话里告诉我,我母亲遇害身亡,我父亲承认,他是杀害她的凶手。
安娜贝尔
昂蒂布
2017年5月13日星期六
我叫安娜贝尔·德加莱。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我出生在意大利皮埃蒙特区的一个小镇里。接下来的几分钟,也许将是我生命中的最后时光。
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深夜,弗朗西斯在咽气前给我打来电话,用最后的气力说出了半句话:保护托马斯和马克西姆……
那天晚上,我明白,有人回来翻旧账了。随之而来的将是一系列的恐吓、危机与死亡。此后,通过报纸上的文章,我了解到弗朗西斯在离开前承受了怎样的痛苦,也随即明白,那桩旧事只能在鲜血和恐惧中结束,一如它的开始。
二十五年来,我们成功地隔离了过去。为了保护孩子们,我们紧紧反锁了每一道门,确定身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谨慎,早已成为我们的第二天性;即便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已告别了病态般的疑心重重。有时,我甚至觉得,多年来折磨我的焦虑感似乎烟消云散了。我放松了警惕。可我错了。
弗朗西斯的死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的心被撕碎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当坐在救护车里赶往医院时,我多么想就此放手,随弗朗西斯而去,然而,有股力量将我拽回了人间。
我必须继续战斗下去,为了保护我的儿子。威胁袭来,从我身边夺走了弗朗西斯,却无法夺走托马斯。
我的最后一场战斗,就是消灭那个将我儿子的未来置于险境的人,为我唯一爱过的男人报仇雪恨。
从医院回来后,我再次沉浸在回忆里,开始调查到底是谁,想在这么多年后实施报复。这报复,充满暴力、怨愤与决绝,令人心惊胆寒。我虽不再年轻,思维却仍然清晰。然而,即便我拿出了全部时间寻找答案,也没有查出丝毫线索。所有可能产生报复想法的人,如今都已死掉或是处于耄耋之年。某种不为人知的东西正在打破我们平静的生活,而且很有可能毁掉它。雯卡走了,带着一个秘密走了。从前,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个秘密的存在;如今,它再次现身,一路索命,马不停蹄。
我四处寻觅,却一无所获。直到刚刚,托马斯从地下室拿出了一些老物件,并把它们摊放在了厨房的桌子上。突然,答案跃然而出。我好想失声痛哭。真相就在那儿,一直以来就摆在我们眼前,只不过,一个细节遮蔽了它,而我们中却没有人注意过这个细节。
一个细节,改变了一切的细节。
当我来到昂蒂布海岬时,天还亮着。我停在一面白墙前,白墙正对着巴孔大道,从外面无从猜测房子的大小和占地面积。我随便把车停在路边,按响了对讲机。正在修剪树篱的园丁告诉我,我要找的人去提尔布瓦勒小径遛狗了。
我又驱车行驶了几公里,最后来到了凯勒海滩的小停车场,就在葛若普海滨路和安德雷-塞拉街的交叉口。那里空无一人。我打开后备厢,取出我从里夏尔那儿拿的猎枪。
为了给自己打气,我回想起小时候:每到星期日清晨,我都会陪继父去密林里狩猎。我喜欢跟他去打猎。虽然我们不怎么讲话,可如此共度的时光却比滔滔不绝的谈话更有意义。我想起了我们的爱尔兰猎犬布奇,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暖意。它是猎捕松鸡、山鹬和野兔的超级能手,不等我们开枪,就能接近猎物抓住它们。
我掂了掂猎枪,抚摸着它油胡桃木的枪托,出神地盯了一会儿雕刻在枪身上的精美花纹。咔嚓一声,我拨开钢柄,把两颗子弹装入枪膛。接着,我踏上了海岸边的小路。
走出五十米后,我看见了一个警示栅栏——“危险区域,禁止通行”。估计是上星期三的海啸引发了塌方。我翻过栅栏,跳上岩石继续前行。
海风吹得我很舒服,美丽的景色一直延展到阿尔卑斯,让我忆起了自己来自何方。在一片陡峭海岸的转角处,我发现了一个身影,高挑、挺拔,那就是杀死弗朗西斯的凶手。凶手身边的三只大狗同时向我跑来。
我把猎枪架上肩膀,看向目标。那人就在我的瞄准线上。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枪声响起,清脆、短促、迅速,往昔的一切扑面而来。
蒙达奇诺、意大利的风光、小小的学校、村庄的广场、辱骂、暴力、鲜血、倔强的骄傲、三岁的托马斯那融化人心的笑脸、和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间的绵长之爱。
我生命中所珍视的一切……
第16章 黑夜永远在等你
开始相信,黑夜永远在等你。
——勒内·夏尔,法国诗人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昂蒂布的街道泥泞不堪,那泥水仿佛是个蹩脚的画家洒在画布上的颜料,厚厚的、黏黏的。
现在是凌晨四点。在位于奥利维耶兄弟街的警局门前,我胡乱踱着步。我虽然身着雨衣,但头发却已被打湿,雨水顺着衣领流进衬衫里。由于担心父亲的拘留期被延长,我正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试图说服一位尼斯有名的律师出手相助。
悲剧一个接一个地发生,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一小时前,当我离开奥蕾莉亚庄园时,因为超速被警察逮捕了。由于情绪激动,我驾驶着那辆跑车在高速上飙到了一百八十多迈。警察让我吹了酒精检测仪,鸡尾酒和伏特加害得我被直接吊销了驾照。为了离开警局,我别无选择,只能给斯特凡纳·皮亚内利打电话求助。皮亚内利已经知道了我母亲遇害的事,对我说他马上过来。他过来找我时,开的是一辆达西亚越野车,小埃内斯托正攥着拳头在后排座位上睡觉。车里弥漫着香草蜜糖面包的味道,估计从来没有清洗过。在开往警局的路上,他给我讲述了大致案情,补充了一些德布鲁因局长没有告诉我的信息。我母亲的尸体是在昂蒂布海岬滨海小径的岩石上被发现的。最先发现尸体的是市政警署的警察。警察之所以去了那一带,是因为附近居民听到枪声后报了警。
“托马斯,很抱歉跟你讲这些,她死得太惨了,这种事在昂蒂布还是头一回。”
越野车的车顶灯一直开着。皮亚内利面色铁青,浑身战栗,记者圈里疯传的恐怖信息令他胆寒。毕竟,他和我父母也很熟。至于我,早已超越了疲惫、悲伤和痛苦,彻底麻木了。
“在犯罪现场附近有一把猎枪,但安娜贝尔并没有死于枪击。”他说。
他已经说不下去了,但我坚持要听到全部事实。
而刚刚离开警局的我,正在向律师陈诉这个事实:在枪托的数次重击下,母亲的面部已血肉模糊。显而易见,做这件事的肯定不是父亲。里夏尔之所以去了那个地方,是因为我给了他地址,他到达时,安娜贝尔已经死了。他靠在岩石上泪流不止,而他唯一犯的错,就是一边看着妻子的尸体,一边抽泣着说:“是我干的!”我向律师解释说,很明显,父亲的这句话是在表达未能避免这场悲剧的懊悔之情,而不是在认罪,所以不能当真。律师认可了我的说法,告诉我他一定会帮助我们。
当我挂断电话时,雨还是那么大。戴高乐广场的公交候车亭空无一人,我躲在亭子下,往太子港和巴黎打了两通沉痛的电话,把母亲去世的消息通报给哥哥和姐姐。热罗姆还是那个热罗姆,不管内心受到多大的打击,依旧表现得波澜不惊。和姐姐的对话就没那么简单了。我本以为她在巴黎十九区的家里睡觉,不想她正和男朋友在斯德哥尔摩过周末。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去年离了婚。她说她和丈夫分开了,我则跟她讲了家里刚出的大事,但没有谈及具体细节。她失声痛哭,我和睡在她身边的男人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
接着,我在暴风雨中待了好久,像只幽灵般游荡在广场中央。广场上全是水,大概是有管道破裂了,水面上漂着沥青。喷泉在黑夜里亮着灯,喷射出的金色水柱和雨水交织在一起,吐出一阵空灵缥缈的雾气。
我浑身湿透,被细雨包裹着,心如死灰,神经麻木,身体仿佛被掏空了。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广场的边界、人行道的边缘和路面上的标志,它淹没了我的脚步,同时也淹没了我的全部价值观和方向感。在这个折磨我多年的故事中,我已全然不知自己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我在坠落,坠向无底的深渊。我似乎走进了一部黑色电影,成了一个被动的受害者。
突然,两盏车灯划破了浓雾,离我越来越近:皮亚内利·斯特凡纳彪悍的越野车开了过来。
“上车,托马斯!”他摇下车窗对我说,“就知道你找不着回家的路。我送你回去。”
筋疲力尽的我接受了他的提议。副驾驶座位上仍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和刚才一样,我坐在了后排座位上,坐在了熟睡中的埃内斯托身旁。
皮亚内利对我说,他刚去了《尼斯早报》报社。报纸昨晚定版比较早,所以明天的首版刊面上不会报道我母亲遇害的消息。但他还是回了办公室,为报纸的官网写了一篇文章。
“文章里不会提到你爸被怀疑的事。”他向我保证说。
当我们沿着海边驶向芳多纳街区时,皮亚内利告诉我,晚上他去医院打听了马克西姆的病情,还在准备离开医院时碰见了范妮。
“她快崩溃了。我从没见过她那样。”
我的思绪虽然疲惫,但还是响起了警报。
“她对你讲了什么?”
我们停在了迪厅“午睡”的路口。世界上最长的红灯……
“她什么都跟我说了,托马斯。她告诉我,是她杀了雯卡,是你妈妈和弗朗西斯帮她掩盖了罪行。”
原来,皮亚内利方才之所以那般失魂落魄,是因为吓到他的不仅是我母亲的遇害,还有当年的那起杀人案。
“她跟你讲了克雷芒的事吗?”
“没有,”他说,“这是我唯一弄不懂的地方了。”
交通灯变绿了。越野车驶上了国道,开往康斯坦斯街区。我被彻底击垮了,思绪一片混乱。我有种感觉,似乎这一天永远都不会结束,似乎一拨海浪袭来,将会卷走一切。太多的发现,太多的悲剧,太多的死亡,太多的威胁,始终在我的至亲身边盘旋飘荡。接着,我做了一件永远不该做的事。我放松了警惕。我打破了二十五年来保持的缄默,因为我想去相信人性。我想去相信,皮亚内利是个好人,是个将我们的友情置于记者职业之上的好人。
我毫无保留地,将克雷芒的死,还有我今天查到的所有事情,全都告诉了他。行驶到我父母家时,皮亚内利把车停在了门口,没有熄火。我们在他的老越野车里继续坐了半小时,讨论事件经过,整理思路。他耐心地帮我梳理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我和马克西姆谈话时,母亲大概在一旁偷听到了。和我一样,她应该也发现了诗集题记和亚历克西斯·克雷芒作业评语间的笔记差别。但与我不同的是,通过这一点,她找出了杀死弗朗西斯的凶手。她要么是约了凶手在昂蒂布海岬见面,要么是一直跟踪他到那里,意图杀死他。总之,我们没能做到的事,她做到了:揭开杀人狂魔的面具。
可这个发现,却要了她的命。
“尽量休息会儿吧。”皮亚内利一边说,一边拥抱了我,“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咱们一起去医院看马克西姆。”
面对他少有的热情,我却没有丝毫气力回应,关上车门就走开了。由于没有钥匙,我只能翻过大门。我记得父母从来不锁地下车库,可以从那儿进到房间里。走进客厅后,我甚至连灯都没开。我把背包和弗朗西斯的手枪放到桌上,脱下湿透的衣服,像梦游者一样穿过客厅,倒在沙发上。我蜷缩在一张花格呢毛毯里,任由睡意将我裹挟。
我费尽心力,却满盘皆输。对手已将我碾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经历了生命里最凄惨的一天。今早,在我踏上蔚蓝海岸的土地时,虽已感知到了地震的威胁,却没有料想到,它竟这般来势汹汹,残忍无情,焚巢荡穴。
第17章 天使花园
也许,等我们死去时,只有死神才能给予我们钥匙,让我们续写那场未竟的探险之旅。
——阿兰-傅尼埃,法国作家
2017年5月14日星期日
当我睁开眼时,中午的阳光正在客厅里闪耀。我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多。一场厚重、深沉的睡眠,将我与黑色的现实彻底隔绝开来。
我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我没来得及接听电话,但听到了对方的留言。父亲借用律师的手机给我来电,告诉我他已被释放,正准备回家。我本想马上给他回拨过去,可手机却没电了。我的行李箱还在那辆租来的车里。我试图在父母家里找个匹配的充电器,却没有找到,最终放弃了。我用固定电话联系了芳多纳医院,但没能打听到马克西姆的消息。
我冲了个澡,从父亲衣柜里翻出一件夏尔凡衬衫和一件羊驼绒外套穿到身上。走出浴室后,我一口气喝了三杯浓缩咖啡,凝视着窗外湛蓝色的大海。在厨房里,我旧时的物件还躺在前一天的地方。矮凳上悬放着大纸箱,实木吧台上则堆着我以前的作业、成绩单、混音带,还有那本茨维塔耶娃的诗集。我翻开诗集,再次阅读扉页上优美的题记:
致雯卡:
我想成为一个没有躯体的灵魂
只为永伴你左右。
爱你,即生。
亚历克西斯
我翻阅着那本书,起先是草草翻着,随后便专心致志读了起来。和我之前所以为的不同,这本由法国水星出版社出版的《我的女性兄弟》并不是一本诗集,而是一部散文随笔;雯卡,或者是送她这本书的人在上面做了大量的笔记。我的目光停留在一个被标记的句子上:“在两个女人相爱相守的完美关系中,这是唯一的缺陷。我们完全可以抵御男人们的诱惑,却无法抗拒拥有一个孩子的需求。”
“两个女人相爱相守的完美关系”,这句话拨动了我的某根神经。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继续阅读下去。
两个女人相爱……这篇写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美文,是对女同性恋情的诗意赞颂。它并不是一纸高举旗帜的宣言,而是一番焦灼苦痛的思考,慨叹两个相爱的女人无法拥有生物学上的亲生子女。
就在这时,我想通了一切,想到了从一开始就被我忽略掉的细节。改变了一切的细节。
雯卡爱的是女人。至少,雯卡曾经爱过一个女人。亚历克西斯,一个中性名字。在法国,取名为亚历克西斯的基本都是男性;而在盎格鲁-撒克逊国家,名叫亚历克西斯的却大部分是女性。面对这一新的发现,我震惊不已,同时也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又走错了路。
有人按门铃。我以为是父亲回来了,便直接开了锁,走到露台去迎接他。可是,出现在我面前的不是里夏尔,而是一个清瘦的男孩,他五官精致,目光清亮得出奇。
“我是科朗坦·梅里厄,斯特凡纳·皮亚内利的助理。”他一边自我介绍,一边摘下自行车头盔,抖了抖火红色的头发。
这位实习记者把自己的装备靠在墙上:那是辆很有意思的自行车,车身是竹子的,弹簧发条上立着皮质车座。
“您节哀。”对我说这句话时,他努力做出一副歉意的表情;然而,这表情却被他厚厚的胡子掩盖住了,而且与他青春洋溢的脸庞极不协调。
我邀请他进屋喝咖啡。
“如果不是胶囊咖啡的话,我很愿意喝。”
他跟着我走进厨房,看过咖啡机旁的咖啡豆后,拍了拍紧贴在胸口的纸袋说:
“我有消息要告诉您!”
在我准备咖啡的时候,科朗坦·梅里厄坐在一个矮凳上,掏出了一摞写满笔记的文件。我把一个杯子放到他面前,看见了从他挎包里露出来的《尼斯早报》第二版的头条。滨海小径的照片上,写着这样几个字——“恐怖压城”。
“关于学校施工的资金来源,虽然很难查,但我还是搜集到了一些信息。”他郑重地说。
我坐到他对面,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的推测没错,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工程款的资助方只有一个,校方也是在最近才得到了这笔意外的巨额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