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奥利维耶相信了我的话。这真是生活里的一大奇事:虽然我是个天生焦虑的人,却具备一种安定人心的奇异能力。
服务生端来了我们点的酒。碰杯后,我们开始戏谑地打量起人们的着装来。说到着装,奥利维耶和我一样,穿得简单朴素。其他人就远非如此了。看来,好多女性都很怀念那个年代盛行的露脐装。还有些人穿着牛仔短裤,在T恤衫外套了一条花边连衣裙,戴着超短锁骨链,或者拎个系有印花方巾的手包。好在没人敢把巴福罗厚底鞋穿出来。可所有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出于好玩?还是为了从已逝的青春里留住些什么?
我们又点了两杯鸡尾酒。
“这回,可别那么舍不得放卡莎萨了!”我要求道。
服务生听进了我的话,给我们做了两杯非常浓烈的酒。我向奥利维耶道了别,端着鸡尾酒来到了露台上,那里聚集着抽烟的人。
聚会才刚刚开始,可在大厅深处,已经有人开始服用可卡因,吸食大麻了。这些东西是我一直以来都敬而远之的。斯特凡纳·皮亚内利身穿一件破旧的皮夹克,还有赶时髦乐队的T恤,正把胳膊架在栏杆上,一边抽着电子烟,一边小口呷着不含酒精的啤酒。
“你到头来还是没去看演出?”
他抬了抬头,示意我看向一个五岁的男孩,小家伙正在一张张桌子底下玩捉迷藏。
“我爸妈本来答应替我带埃内斯托的,却在最后一刻突然有事。”他一边说,一边吐出了一口香草蜜糖面包味的烟。
皮亚内利狂热的政治倾向,从他给儿子起的名字里就能看出来。
“是你给孩子起的名字吗?埃内斯托,是切·格瓦拉的那个埃内斯托[3]?”
“是啊,怎么了?你不喜欢吗?”他扬起一条气势汹汹的眉毛说。
“喜欢,喜欢。”我赶紧答道,以免他动气。
“他妈妈觉得这名字太老土了。”
“他妈妈是谁?”
他的脸马上板了起来。
“你不认识。”
皮亚内利这个人真的很好笑。他觉得,对他人的私生活感兴趣这件事很正常,但前提是,被窥探的人不是他自己。
“是塞利娜·福尔潘吧?”
“对,是她。”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文学毕业班的一个女生,对各种不公现象愤愤不平,在学生罢课活动中冲锋陷阵。这个女版斯特凡纳一直追随他到了文学院。在极左运动中,他们曾为争取学生权利和弱势群体权益多次并肩作战。两三年前,我在纽约飞往日内瓦的一次航班上遇见过她。塞利娜完全变了个人。她拿着迪奥女式手包,同行的是个瑞士医生,看得出来,她很爱他。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我觉得她非常快乐、幸福,当然,我不会把这些讲给皮亚内利听。
“我有事要告诉你。”他转换话题道。
他往旁边挪了一步,装饰灯的白色灯泡突然照亮了他的脸。他的眼里充血,眼圈黑黑的,好像很久没合眼了。
“你查到学校施工款的来源了?”
“没有。我让我那个实习生开始查了,但这事藏得挺深的。只要发现了什么,他就会立刻联系你的。”
他用眼睛寻找着儿子,随后投给他一个会意的目光。
“不过,我看到了最终的计划书。这次施工真的耗资巨大。有些东西简直是天价,可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用。”
“你指的是什么?”
“超大玫瑰园项目:天使花园。你听说过没?”
“没有。”
“简直是胡搞。他们想建一片静思园,从现在的薰衣草田一直延伸到湖边。”
“什么?静思园?”
他耸了耸肩。
“实习生跟我在电话里讲的,我没记全他的话,不过还有别的事要跟你说。”
他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纸上是他做的记录。
“关于弗朗西斯·比安卡尔蒂尼的死,我搞到了警方的调查报告。那可怜的老家伙的确吃了不少苦。”
“他被虐待了?”
他的眼里燃起了一团邪恶之火。
“是的,非常惨。我觉得,这就是恶意报复。”
我叹气道:
“斯特凡纳,哪来的什么恶意报复啊?还是那档子黑手党、洗钱的事吗?妈的,你动脑子想想好不好?就算弗朗西斯真给他们干活了——我完全不这么认为——他们干吗还要除掉他?”
“也许他干了什么欺骗光荣会那些家伙的事。”
“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已经七十四岁了,而且又那么有钱。”
“他们那种人,永远都贪得无厌。”
“不说这个了,你简直就是个白痴。他真的试图用血写行凶者的名字了?”
“没有,是那个记者胡编的,为了给文章添彩。不过,弗朗西斯在咽气之前给人打过电话。”
“知道是打给谁的吗?”
“知道,打给你妈妈的。”
我顿时石化了,试图拆掉他刚刚布好的炸弹:
“很正常啊,他们是邻居,而且从小就认识了。”
他点了点头,但他的眼神却在说:“老兄,你这种话,爱讲给谁就讲给谁,但是对我,少来这套。”
“电话她接了吗?”
“你去问她好了。”他答道。
他喝光了不含酒精的啤酒。
“走了,咱们回家,明天还得练足球呢。”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儿子身旁。
我往大厅里看了一眼。马克西姆的身边依然围着一群人。在露台的另一端,出现了第二个吧台(有点秘密窝点的味道),专门提供伏特加。
我喝了一杯薄荷伏特加,接着又喝了一杯柠檬伏特加。这样做好像不太理智,但我毕竟没有孩子要带回家,第二天也没安排什么体育训练。我既不喜欢无酒精啤酒也不喜欢菠菜汁,况且下个星期,我可能就要进监狱了……
我得赶紧见到母亲才行。她为什么逃开了?是怕我发现真相吗?还是担心和弗朗西斯一样惨遭暴行?
我又喝下了第三杯樱桃味伏特加,好让自己相信醉酒状态更利于思考。从长远来看,这种想法肯定是不对的,但是,当醉意刚起时,往往有一小段惬意时刻,就在那些时刻里,在头脑陷入混乱前,多种思绪相互碰撞,极有可能撞出小小的火花。母亲开走了我租来的车。那辆车上应该安装了GPS定位。也许,我可以给租车公司打个电话,谎称车被偷了,让他们定个位?倒不是行不通,只不过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应该不太好办。
最后一杯橙子味伏特加。我的大脑迅速运转起来。那种感觉令人陶醉,只是很快便要结束了。幸运的是,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一个好主意。很简单,何不试着定位我留在车里的iPad呢?现代的监控手段可以做到这一点。我拿出手机,启用了相关的应用。只要设置无误,这个应用就可以高效、准确地实现定位。我输入了邮箱地址和密码,屏住呼吸。屏幕上,一个小点开始在地图上闪烁。我用两个手指放大地图。如果我的iPad还在车里,那么那辆车就停在昂蒂布海岬的最南端,停在一个我去过的地方——凯勒海滩的停车场,在餐厅用餐的客人和想去滨海小径散步的游客常把车停在那儿。
我马上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我找到妈妈的车了!”
“你怎么找到的?”
“我回头再给你细讲。她把车停在了凯勒停车场。”
“可安娜贝尔跑那儿去干什么?见鬼。”
我再次感受到了他的焦灼不安,意识到他有什么事在瞒着我。见他仍然对此坚决否认,我不得不提高了嗓门喊道:
“你真是烦死了,里夏尔!一出事你就给我打电话,可你却不信任我。”
“好吧,你说得没错,”他终于承认了,“你妈妈离开时,拿走了一样东西……”
“她拿走了什么?”
“我的一把猎枪。”
我的脚下裂开了一道深渊。我无法想象母亲拿着一件武器的样子。然而,闭上眼三秒钟后,我的脑海里竟然呈现出了一幅画面:与我之前所认为的恰恰相反,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手持猎枪的安娜贝尔。
“她知道怎么用吗?”我问父亲。
“我马上去昂蒂布海岬。”这就是他给我的回答。
我不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却也想不到什么别的办法。
“我这边一忙完就过去找你。好吗,爸爸?”
“好的。快点。”
我挂掉电话,走回大厅。气氛变了模样。在酒精的作用下,人们开始放松了。音乐声很大,甚至有些震耳欲聋。我没找到马克西姆。他大概是出去了,正在外面等我。
一定是在鹰巢……
我离开体育馆向上走去,走向开满鲜花的峭壁。道路被设置了路标,灯光和烛光指引着我的脚步。
走到岩丘脚下时,我抬起头,看见了一截正在黑夜里冒烟的烟头。马克西姆在栏杆上架着胳膊,向我摆了摆手。
“上来时小心点!”他喊道,“晚上这里真挺危险的。”
出于谨慎,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以免滑倒,朝他走过去。在教堂扭伤的脚踝再次发作,每一步都疼痛难忍。当我在岩石上攀登时,发现今早起的风已经停了。天空中布满云层,一颗星星都没有。爬到一半时,上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我不禁抬起头。只见两个人影浮现在一幅灰白水墨画上。其中一个是马克西姆,另一个是个陌生人,他正在把马克西姆从栏杆上推下去。我大叫一声,跑过去想帮朋友一把,可当我到达岩顶时已经来不及了:马克西姆已经从近十米高的地方摔了下去。
我开始追那个凶手,但由于脚踝扭伤,我根本就跑不远。当我折返回来时,发现晚会上的一群人正围着马克西姆叫救援。
我的眼里满含泪水。突然有一瞬,我仿佛看到了雯卡的幽魂,正在老同学间游走。她穿着轻薄吊带裙、黑色短夹克、渔网丝袜和高帮皮靴,半透明的身影鬼魅动人,划破了漆黑的夜。
那永远无法触及的幽魂,似乎比周围任何人都更为鲜活。
* * *
[1] 电影《玩家马布斯博士》中的一位精通心理学的犯罪天才。
[2] 鸡尾酒的一种,由卡莎萨酒、青柠和砂糖调制而成。
[3] 埃内斯托·切·格瓦拉,古巴革命领导人之一。
安娜贝尔
1992年12月19日星期六
我叫安娜贝尔·德加莱。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我出生在意大利皮埃蒙特区的一个小镇。上学时,同学们给我起的外号是“奥地利丫头”。如今,在我们高中,我是学生和老师口中的“校长女士”。我叫安娜贝尔·德加莱,夜晚将尽之时,我将成为一个杀人犯。
这是学校放假的第一天,直至傍晚时分,我身边并未出现任何预示这一悲剧的征兆。丈夫里夏尔带着家里三个孩子中的两个出去度假了,扔下我一个人留在学校。从一大早开始,我就一直忙个不停,但我喜欢行动,喜欢做决策。恶劣的天气打乱了这里的生活,引发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混乱。直到晚上六点,我才得空喘口气。见保温杯空了,我打算去教师休息室的自动贩卖机上打杯茶喝。我刚从椅子上站起身,办公室的门就开了:一个年轻女孩没得到允许就走了进来。
“你好,雯卡。”
“您好。”
起初,我用担忧的目光看着雯卡·罗克维尔。天气很冷,她却只穿了一条格子花呢短裙、一件皮夹克和一双高跟半筒靴。很快,我就发现她完全处于神情恍惚的状态。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再给我七万五千法郎。”
我了解雯卡,也很欣赏她,即便我很清楚,自己的儿子爱上了她并为此痛苦不已。她是我戏剧俱乐部的一个学生,是最有天赋的几个学生之一。她既聪明又性感,还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劲儿,这让她很有吸引力。她不但文化修养好,还有艺术天赋,非常优秀。她给我听过她自己写的民谣:副歌优美动人,带着一种神秘的美感,里面有PJ哈维和莱昂纳德·科恩的影子。
“七万五千法郎?”
她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没等我说“请坐”,就把自己摔进了我对面的扶手椅里。我打开信封,看了看里面的照片。我讶异于自己的平静。我没有被击倒,因为我一生中做出的所有决定,都只服务于一个目标:永远不要成为一个脆弱的人。这正是我的力量之源。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雯卡。”我一边说,一边把信封还给她。
“等我把您浑蛋丈夫的这些照片甩给学生家长时,不舒服的会是您。”
我看到她正在发抖。她看起来既焦躁兴奋,又疲惫不堪。
“你为什么让我再给你七万五千法郎?里夏尔已经给过你钱了?”
“他给了我十万法郎,可那些还不够。”
里夏尔的父母一直都穷得叮当响。我们家的钱都是我的,是我从我的养父罗贝尔多·奥尔西尼那儿继承来的。那些钱,是我养父沿着整条地中海海岸线建造泥瓦别墅,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
“我现在手上没这么多钱,雯卡。”
我试图争取时间,但她却毫不让步:
“那就想办法凑!我要在周末结束前拿到这笔钱。”
我看出来了,她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也无法为人所控。也许是酒精和精神药物共同作用后的结果吧。
“你一分钱也拿不到,”我粗暴地说,“我最瞧不起你这种敲诈勒索的人。里夏尔真蠢,竟然给了你钱。”
“很好,那就别怪我了!”她一边威胁我,一边起身摔门离去。
我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我想到了我的儿子,他疯狂地爱着这个姑娘,甚至正在因为她而荒废学业。我想到了里夏尔,他只知道用下半身思考。我想到了我的家庭,我得保护它。我还想到了雯卡。我终于明白,她之所以会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是因为没人能够想象出她以后的模样——仿佛她只是一颗流星,仿佛她命中注定活不过二十芳华。
经过一番漫长的思考,我走进黑夜,在雪地里费力地挪着步子,来到了尼古拉-德-斯塔埃尔公寓楼。我得尽量让她恢复理智。她打开房门时,还以为我是来给她送钱的。
“雯卡,听我说。你现在很不好。我是来帮你的。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需要钱?”
这时,她好像发了疯一样,开始威胁我。我劝她叫个医生过来,还提议陪她去医院。
“你现在的状态很不正常。咱们得想办法解决你的问题。”
我努力让她平静下来,用尽全部气力试图说服她,却对她毫无作用。雯卡好像着了魔,似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一时哭泣一时发出邪恶的大笑,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验孕棒。
“都是您丈夫干的好事!”
我,一个不会被任何事击败的女人,竟然站不稳了,这是多年以来的头一次。一道巨大的裂痕突然在我的身体里裂开,我却全然不知该如何阻止它。内心深处的天崩地裂令我恐惧不堪,我看见我的生活里正在燃起熊熊烈火。不只是我的生活,还有我们全家人的生活。绝对不可以无动于衷。我决不能让自己的家庭被这个十九岁的纵火犯烧成灰烬。就在她继续对我大呼小叫时,我看见了一个布朗库西雕塑作品的复制品。那是我在卢浮宫买给儿子托马斯的礼物,可托马斯却急不可耐地送给了她。一道白光从我眼前掠过。我抓起雕像,砸向了雯卡的脑袋。在这猛烈的重击下,她像布娃娃般瘫倒在地。
长久的寂静无声,时间已然停止。万物都已化为虚有。我的意识就此凝固,定格在了将门外的一切冻结成冰的皑皑白雪上。当我重新恢复意识时,我发现雯卡死了。对我来说,显而易见,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争取时间。我把雯卡拖到了床上,让她侧身躺下,遮住她的伤口,然后给她盖上了被子。
我穿过校园,像荒野幽灵般,凄凉地游荡回自己的办公室里躲了起来。坐进扶手椅后,我拨通了弗朗西斯的电话,打了三遍,他都没有接。这回,一切都完了。
即便焦躁不安,我仍闭上双眼,试图集中注意力。生活的经验告诉我,很多问题都可以通过思考得到解决。我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无疑是在雯卡的尸体被发现前处理掉它。这一点有可能做到,但是很难。我做了无数种假设,设计了无数种情节,却总是回到同一个问题,得到同一个结论:罗克维尔集团年轻的继承人在高中校园里失踪,必将引起轩然大波。为了找到她,人们将采取一系列非常手段。警方将彻底搜查学校,进行各种科学分析,对学生们加以询问,对雯卡的人际关系展开调查。也许有人知道她和里夏尔的事。还有,拍那些照片的人最终也会现身,要么继续敲诈勒索,要么协助警方调查。没有脱身之计了。
人生中第一次,我陷入了此般困境,不得不举手投降。晚上十点,我决定拨通警方的电话。就在我拿起话筒时,我突然看见弗朗西斯正沿着阿格拉大楼向我的办公室走来,身边还跟着艾哈迈德。我走出去迎他。他的神情也很奇怪,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安娜贝尔!”他喊道,很快便意识到事情不对。
“我干了件可怕的事。”我一边说,一边钻进他怀里。
接着,我给他讲了我和雯卡·罗克维尔之间发生的可怕冲突。
“勇敢点,”等我终于停止说话时,他低语道,“因为我也有事要告诉你。”
我本以为自己已身处悬崖边缘,却不承想,在同一天,我第二次几近窒息:当他告诉我托马斯和马克西姆杀死了亚历克西斯·克雷芒时,我彻底崩溃了。他对我说,他和艾哈迈德把尸体藏进了正在施工的体育馆的墙里。他说为了保护我,本不想告诉我任何事的。
他把我抱进怀里,安慰我说他一定能妥善解决这件事,还带我一起回忆了我们这辈子经历过的重重考验。
第一个想出那个主意的人是他。
他提醒我说,和一个人消失相比,两起失踪同时发生反倒没那么骇人了。雯卡的死可以掩盖亚历克西斯的死,反之亦然:只需把两人的命运成功地联结在一起。
为了编造出合理的情节,我们整整花了两小时。我告诉了他有关两人关系的谣言。我对他说,我儿子和我提到过令他心碎的几封情书,这也证实了那些流言蜚语。弗朗西斯重拾了希望,可我却不像他那般乐观。即便我们成功地处理了两具尸体,警方也会在学校集中展开调查,我们将无法承受那份压力。他也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断权衡着进与退,甚至还想过自己去自首,把这两宗杀人事件都扛下来。在我和他的生活中,这是我们第一次准备缴械投降。并不是由于缺少意志和勇气,而仅仅是因为这是一场必败无疑的仗。
突然,一阵敲击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吓了我们一跳。我和他同时看向了窗外。一个女孩,面色惊恐,正在不停敲打着窗玻璃。那不是雯卡·罗克维尔的鬼魂,不是来找我们算账的。而是小范妮·卜拉希米,是我批准她在假期时可以留宿学生公寓。
“校长!”
我和弗朗西斯交换了一个焦虑的目光。范妮和雯卡住在同一座公寓楼里,我确信她会对我说,她发现了朋友的尸体。
“完了,弗朗西斯,”我说,“我们不得不报警了。”
这时,我办公室的门开了,范妮倒在我怀里失声痛哭起来。直到这时,我还不知道上帝正在帮助我们解决所有问题。那是意大利人的上帝,我们孩童时在蒙达奇诺的小教堂里向他祈祷。
“我杀了雯卡!”她认罪般地说,“我杀了雯卡!”
第15章 学校里最美的女生
远离他们的最好方法,就是避免和他们相像。
——马可·奥勒留,罗马皇帝、哲学家
我离开芳多纳医院的急诊室时,已经是深夜两点了。死亡的味道是什么样的?我觉得,那是医院走廊里弥漫着的药片、消毒水和保养液混合在一起后的难闻气味。
马克西姆从八米多高的地方摔下,落在了沥青路面上。虽然下面的碎树枝在他跌落时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但仍然没能避免他脊椎、骨盆、腿骨和肋骨等部位的多处骨裂。
我驱车接上奥利维耶,跟着救护车一路驶向医院。到医院后,我瞧了马克西姆一眼。他的身体遍布淤血,被一具坚硬的夹板和颈托固定得不能动弹。看到他面色苍白、黯淡,身上插满了输液管,我不禁想到自己当时没能保护他,并因此感到非常难过。
奥利维耶询问了几个医生,他们纷纷表示情况堪忧。马克西姆处于昏迷状态。他的血压很低,即便注射了去甲肾上腺素,血压也只上来了一点点。他的颅骨挫伤严重,甚至出现了大脑血肿。我们本来待在等候室里,但医院的工作人员说,即便留在那里也无济于事。虽然全身扫描可以预估出一切病变,但医生们仍表示目前无法断言预后。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至关重要。我完全领会了他们的言外之意:马克西姆已命悬一线。奥利维耶不愿离开医院,但坚持让我回去休息。
“你的脸色实在太差了,还有,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你懂的。”
我同意了。其实在内心深处,我并不希望在医院碰见前来取证的警察。我冒雨穿过医院的停车场。在刚过去的几小时里,天气发生了突变。风停了,天越来越低,灰蒙蒙一片,间或电闪雷鸣。
我躲进母亲的奔驰车里,掏出了手机。没有范妮和我父亲的消息。我拨通了他们的电话,却没有人接听。里夏尔就是这样。他大概是找到了妻子,既然自己无忧无虑了,别人就可以统统见鬼去了!
我打着了火,却没有开走汽车,继续留在停车场里。我好冷。我闭上眼,喉咙干涩,在酒精的作用下,思维仍是混乱的。我很少有这种筋疲力尽的感觉。昨天夜里,我在飞机上没有合眼,前天晚上也没怎么睡。时差、过量的伏特加和紧张的情绪,都找上门来。我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任由它们四散开去。我被雨滴拍打车窗的声音团团围住,倒在了方向盘上。
“托马斯,咱们得谈谈。我发现了一件事,非常严重的事……”马克西姆的最后几句话在我耳边回响起来。他那么着急,是想和我说什么?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大事?前路茫茫,一片灰暗。我还没有完成调查,却不得不承认,雯卡再也找不到了。
亚历克西斯、雯卡、弗朗西斯、马克西姆……事件中的受害者越来越多。我必须终止这一切,但是该如何做到呢?驾驶室里的气味带我回到了童年时光。那是母亲以前常用的香水。娇兰的掌上明珠——姬琪。一种神秘醉人的气味,混合了普罗旺斯的清香——薰衣草、柑橘、迷迭香——以及浓烈持久的皮革香和麝猫香。我怔怔地沉浸在这香气里好一会儿。似乎身边的一切都在把我拉向母亲……
我打开了汽车顶灯,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庸俗的问题:这么一辆车得值多少钱?大概十五万欧元?母亲哪儿来的那么多钱给自己买这么好的车?我父母的退休金虽然不低,但他们住的漂亮房子是在七十年代买的,那时蔚蓝海岸的房价还没有疯涨,中产阶级还可以承受。况且,这辆车也不像她的风格。突然,我闪念想到,安娜贝尔是故意把这辆跑车留给我的。我回想起今天下午的情景。安娜贝尔不由分说,根本没有给我留反驳的余地,让我除了开她的车外别无他选。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检查了钥匙包。除了这辆车的钥匙外,我认出了家里的钥匙、信箱钥匙(更长一些),还有一把包着黑橡胶的大钥匙。这几把钥匙挂在一个奢华的钥匙扣上:椭圆形,粒面皮,上面印有两个相互交织的镀铬字母:A和P。如果A是安娜贝尔名字的第一个字母,那P又指的是谁呢?
我打开GPS,看了一眼预存的地址列表,没有发现可疑的内容。我按下了第一个地址“家”,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医院距离康斯坦斯街区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可GPS却显示出了二十公里的车程,指示我沿海边向尼斯方向驶去。
我心慌意乱地拉起手刹,一边驶出停车场,一边问自己,那个被母亲认为是家的地址,到底是什么地方?
虽然是在夜里,而且还下着雨,这一路却开得无比顺利。在GPS导航的指引下,我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位于滨海卡涅和圣保罗-德旺斯之间的一片豪华住宅区——奥蕾莉亚庄园,那是弗朗西斯的单身住所,也是他被谋杀的地方。我靠边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前方三十米就是庄园大门慑人的铸铁栅栏。去年的入室盗窃潮席卷而过后,这里的安保被全面升级。一个警卫模样的人正在保卫室前值守。
一辆玛莎拉蒂从我车旁驶过,开向了庄园大门。一共有两个入口。左边是访客通道,需要跟保安登记,而右边则是业主通道。传感器扫描车牌后,栅栏会自动打开。我没有关掉发动机,认真思考起来。字母“A”和“P”指代的大概是奥蕾莉亚庄园吧,而弗朗西斯正是这里的开发商之一。突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奥蕾莉亚是母亲的另一个名字。而且,和“安娜贝尔”相比,她自己似乎更喜欢“奥蕾莉亚”。转念间,我确信无疑:那辆跑车是弗朗西斯送给母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