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饭刚煮好,贵代美用饭勺拌了拌盛到每个人碗里,先放到吧台上再从中岛绕出来,最后将碗摆上桌。
“规士、雅,吃饭啦——”贵代美抬头朝二楼喊道。
芝麻拌扁豆和煮南瓜是午餐剩下的,利索地凉拌了个蔬菜肉片,做了黄油炒芦笋和小肉肠,再配上豆腐青葱味噌汤,今晚的餐食也算有模有样了。一登体检查出了高脂血症,黄油炒菜就不让他吃了,烤了秋刀鱼代替。接下来赶紧让孩子们吃完,就可以继续工作了。——贵代美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打开狗粮罐头,往曲奇的盘子里倒。
“等一下,等着,等着。好,坐。”她让曲奇坐在盘子前,对小狗值得夸赞的顺从十分满意,然后许可道,“好,可以吃啦。”
一登工作结束后就带狗去散步,刚回来的他第一个坐在了餐桌旁。贵代美随口问道:“今天那对夫妻感觉怎么样?会找我们做吗?”
“差不多吧。”一登眼睛盯着一份建筑行业的报纸回答。
这回答听上去没什么,贵代美却能感觉到一登语气里的自信。这十八年可不是白相处了。
“哦……那不错呀。”贵代美从冰箱里取出大麦茶,倒了一杯端至餐桌边。一切终于都忙完了,贵代美自己也在一登对面坐了下来,这时雅正从二楼下来。
“哇,小曲奇,好不好吃?多吃点哦。”雅蹲在专心吃食的曲奇旁边,满脸关爱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来到桌旁。
女儿像对待猫一样,爱逗弄这只毛茸茸的迷你腊肠犬玩,只是带它去散步、收拾大便之类的日常照顾却从不伸手,并且她还专门找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说“爸爸需要运动,带曲奇散步交给爸爸最合适”。这在身为家长的贵代美看来,多少有些小滑头。
那应该是贵代美初中的时候,她负责的组里有一个女孩,一听说要解剖青蛙就咋咋呼呼,所有实验都推给了贵代美。本来贵代美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去做,可那人光是在一旁看都受不了,结果最后还被抬到了医务室,所以贵代美也不好抱怨什么。她当时常想,要怎么养才能养出这么个大小姐来?真没想到,如今雅或许也该归为这类女孩了。
有时候她也想,早知这样,当初还不如允许她升初中时就去考丰岛女子学院,让她每天都在尽是人的地铁里“挤罐头”,锻炼锻炼。她也觉得,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作为家长是有些宠溺了。
不过,小学时的雅比现在还要瘦弱,如果每天挤在人满为患的地铁里折腾,她绝对吃不消。女儿总是一副气血不足的模样,甚至还在学校运动会时昏倒过。
最重要的是,在贵代美自小的成长环境里,公立学校从来都是被当作第一候选,这使她偏执地认为私立学校都是温室栽培,教出来的人进入社会全然没有免疫力。
初中三年,雅也成长了不少。一个孩子长到现在这样,即便在通勤高峰受点磨炼应该也不会叫苦了。一登有客户登门时,她也能应付自如。
光看这些,如果还对雅的成长有所抱怨,或许该算是家长的贪婪了。可是,她会像逗小猫一样逗曲奇,而贵代美嘱咐她“趁还没下雨带它出去散个步”时,她每次都立刻以“我得继续学习”为由上二楼去,这让贵代美心里满是失落。这又算不上什么值得专门拿出来跟她本人说的事情,反而更让贵代美心里别扭。
之所以有这种感觉,难道是因为自己跟雅是同一种女性?有时候贵代美也这样想。还是因为看见她那样,就像看见了在自己的少女时代出现过的那些耍小聪明、自私自利、装模作样的女孩呢?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唯有一点可以确定,这是一种面对儿子时所没有的感觉。
“你哥呢?”贵代美问雅,后者只答了句“快来了吧”,就先动筷子吃饭了。
“对了,我哥该不会跟杏奈分手了吧?”雅边嚼边咕哝了这么一句。
“为什么这么说?”
“从暑假快结束那阵子开始,就不怎么听到他俩打电话了。”
快放暑假时雅曾郑重其事地向他们报告,说规士在跟一个叫作杏奈的女孩交往。她说两人每天晚上都要通电话。
雅平时几乎连男明星都不怎么谈论,现在这种毫不掩饰地好奇他人恋情的八卦的一面,贵代美也算是第一次接触。贵代美有些不知所措,但这话题又的确吸引人,她便也跟着雅一起要求规士拿年级相册给她们看,打听哪个是杏奈,听规士佯装镇定地介绍两人的关系。不过这只让她了解到这位杏奈是规士的同班同学,全名饭冢杏奈。
再进一步问规士,也只得到他面无表情的一句“没那回事”。规士因伤病无法参加球队活动,女孩代替足球成为他倾注热情和时间的对象,这种事并不难理解。可现在回头再一想,贵代美又觉得或许规士本就没有隐瞒,杏奈根本就不是什么关系亲密的女朋友。
暑假期间规士也偶尔在外住宿,他说是和男同学一起,对此贵代美也曾怀疑过。雅也一样在瞎猜,并且还说得头头是道。贵代美觉得自己只是在跟着雅一起闲操心,或者说是胡思乱想。暑假结束后,上周末规士又没回家。倘若他真在暑假时就已经跟杏奈疏远了,那么他也许没有撒谎,之前也不过是和男同学一起出去游玩而已。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身为家长的她就不需要操心。上周末他回家,脸上可还带着瘀青。受伤的地方看起来那么痛,规士真是可怜,光是看着就已经让贵代美的心情糟到了极点。问他怎么弄成那样的,他只一个劲地说跟家长没关系。上小学时他什么都分享,每天跟谁一起去哪里玩什么的,如今已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
据说,现在不像过去那样了,孩子的那种典型的青春期行为越来越少了。表面上看来,不仅不顶撞父母,还很懂事的孩子似乎更多了。
包括规士,他对贵代美等人的态度从未野蛮过,也从来没有过粗暴的行为举止。虽然他在家里稍显沉闷,但他既有玩伴又有女友,综合看来还是个极其平常的孩子。
既然这样,孩子也有孩子的世界,不要过多干涉——每当谈及这个话题,一登都如此表态。如今这也暂时成了这个家里的教育方针。有时候贵代美也想更多地去了解孩子们,但还是忍住了。
“妈,你去问问嘛。”雅似乎很在意哥哥和饭冢杏奈的关系进展,怂恿着母亲。但贵代美还是决定不予干涉。
“那些事就随他自己吧。”
贵代美平淡的反应似乎并不合雅的意。“哎,对了,”她不满地继续说道,“有时候听我哥聊的那些话,感觉还挺不放心呢。”
“不放心?”
“他说什么‘得想办法对付那小子’啊,还有‘我们不动手,人家就要来动我们’啊,类似这种……”
“他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呀?”
这是否和规士脸上的瘀青有关?贵代美心中生疑,看向一登。正好一登也瞟了贵代美一眼,这说明他肯定也听到了。只是他什么都没说,视线重新回到报纸上。
不一会儿规士从二楼下来了,对话也就此中断。规士不吭声地坐下就开始吃饭。上高中后他换了智能手机,有一阵子就连吃饭都摆弄个不停,自打被一登教训了一次后就再没拿出来过。
刚才还在嚼规士舌根的雅,眼下也不发一言,若无其事地吃着饭。
“规士,”一登将报纸合上放到背后的书报架上,开口道,“下次有客人来时,你可不可以态度再好一些?”
规士看了父亲一眼没有说话,嘴里咀嚼着刚塞进去的小香肠。
“冷不丁有人闯进来,是要吃一惊的。”为了不使气氛过于沉重,贵代美稍微替规士说了句话。
“别带他们来我房间不就行了。”规士忽地小声回嘴道。
“那不可能。”
“你带他们去看雅的房间就是了,房间结构上不也是那边更特殊吗?”
“讨厌!哥,你不会就因为我抢了那间房,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吧?”雅插嘴道,有些故意挑衅的意思。规士似是觉得妹妹很幼稚,只说了句“我不是那个意思”,便不再理会。
“只领人看一间而不让看另一间,那是不可能的。”一登语气平静地驳回了规士,“户型格局能够适应孩子的成长而改变是一个卖点,但凡定制住宅的顾客都会对这种话题感兴趣。如果我在展示成品时说这边可以看,但那边有点不方便,那人家肯定不放心。到头来还得怀疑我,以为是我设计失败,导致房间拿不出手呢。我不是总提醒你们吗,我们家就相当于在样板房里生活。我带人去参观过以前一个客户的房子,人家欢迎不说,家里的孩子态度也比你好,还知道说‘欢迎欢迎’呢。”
“那你以后都去找那家人。”
“并不是说去了别人家,自己家就不用带人来看了。想要看房有效率,还是咱们家最合适。”
“一下子闯进来那么多生面孔,你让我态度怎么好?”
“什么生面孔,那是很重要的客户。如果爸爸接不到生意,一家人都别想像现在这样吃饭了。”
“真到了那个地步再说吧。”规士还在嘀嘀咕咕地顶嘴。
“他这是想自食其力呢。”见规士这种消极的态度,雅插嘴打趣道。
“胡说什么。真到了那一步,本来正常的生活失去常态,就连大学你们都别想上了。”
听到这话,雅当即反抗道:“那可不行。”
“大学?我才无所谓呢。”
这句稚气满溢的顶撞让贵代美不禁苦笑,一登则难以理解似的叹息道:“说的这是什么话!”
这孩子退出足球队后就一直过着没有目标的生活,全然没有勤勉学习的意思。一登身为家长看在眼里,心里种种烦闷便也隐含在了这一声叹息之中。
“就爸爸当初那个年代,不上大学,人生都很难起步,更别说现在这个社会了。你不上大学,以后怎么生活?”
“唉,以前考上大学就算有了保障,现在的孩子进了大学还得继续认真学习,要说累也是挺累的。”贵代美不想气氛越发严肃,就故意打岔,“不过,总得去试试。”
“这说明,只要你态度认真,就不会有问题。”一登这样解读了贵代美的话,“现在大学的门槛可比以前低多了。你要是努力,甚至还能保送,机会要多少有多少。”
“哥,你态度不认真,所以才不行,”雅又来打岔,“你看你还打架。”
“烦死了,闭嘴。”
受到这样一句冷冰冰的斥责,雅缩起了脖子。
“打架确实不好。”贵代美表态道。
规士并未承认过脸上的瘀青是打架所致,但眼下他也没有反驳。
“不过,我们规士心里肯定明白的。等到了时候,他也会考虑将来的事情,会好好学习。”贵代美又添了一句,算是替儿子打圆场。
“那是。真要在这种时候就想着放弃人生,我们这些当父母的那是想哭都找不到地方。”一登的态度也稍稍缓和,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
“放心吧。男孩子认真起来,进步很快的啦。”
听贵代美那般生硬地谈什么信任,规士似乎很不耐烦,看他脸色就知道。一登越是讲大道理,孩子就越窘迫,所以贵代美教育规士时常常就用这种方式。
“就算我现在把你将来会是什么模样告诉你,恐怕你都不愿悔改吧?如果有时间机器,倒真该让你瞧瞧。”
一登的这句话似乎勾起了雅的兴趣:“爸,哥未来什么样,你知道啊?”
“知道。当然了,前提是按照现在这副模样继续下去。”
“那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我就不说了。说了他也不信。”
“这算什么呀。”雅就像听见一个笑话似的乐了。
“他本人不当回事,我说也是白说。如果真能坐时间机器亲眼见到,他或许还会相信,光把父母的话当耳旁风,那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不会没有意义呀。他可以记下来。十年后再拿出来对照,看看准不准,不是挺有意思?”
“未来会改变,也可以改变。”
这番话在雅听来就像在耍赖,她再次对一登表示不满:“好啦,快告诉我嘛。”
一登自顾自地继续着自己的话,仿佛在强调问题的重点并非雅所关注的那些。
“我讲的那些你真当耳旁风是吗?你想想,如果你认真地去思考,去面对,未来也会随之改变。爸爸上学的时候,也算是个好好学习的学生。可现在回过头再看,我仍然觉得,当初如果能再多读点书,让自己更多元化一些就好了。你们还不明白,现在活跃在社会各界第一线的那些人,他们在年轻时有多努力。你们如果以为只要长大成人,自然就什么都会了,那是大错特错。现在无所事事,将来也只会变成个一无所成的人。”
规士一声不吭,只顾着喝味噌汤。不知一登的话他是否听了进去。或许他也想反驳,只不过那些大道理太大,他无从下嘴。
“那爸爸,我的将来你也知道吗?”或许觉得规士的反应太过平淡,没什么意思,雅问起了自己的事。
“你嘛,还行吧。保持现在的状态继续努力就行。”
父亲的话似乎让雅很受用,只见她嘴角无声地上扬,嘴里嚼着的南瓜似乎很美味。
当然了,雅学习不错,没有过分叛逆的时候,又有着一个普通女孩子该有的娇柔,怎么会不可爱?这个家若没有她可能早没了生气。
但如果撇开这些不看,单就拿她的“好孩子”作风跟规士相比较的这种做法而言,贵代美总感觉有些抵触。
首先,贵代美觉得男性的魅力并非在于八面玲珑。哪怕男人显得有些死板,只要心地善良,反倒是一种可爱。
规士骨子里是一个温柔的男孩。就像现在家里有体力活儿需要帮忙时,他出来帮忙从没有丝毫不情愿。让他给曲奇洗澡利索地就去洗了。最让人暖心的是,从上小学后的某个时刻起,他就再没和雅争吵、把她弄哭过。正因为他的平和,雅才常常得意忘形,对他说话没大没小的。
贵代美有预感,他现在是这样一个孩子,将来定会成为一个好男人。就成长上的期待而言,贵代美对规士比对雅的还要多。
再说学习,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能力。只不过现在,他还不知道整天趴在课桌边钻研的意义何在罢了。小学和初中时,碰上好的老师他的成绩就上升。只要时机对了,他就能做好。
“不用操那个心,规士没问题的。以后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贵代美自言自语般说道。
“真能那样就好了。”一登也仿佛轻声自语般附和。
“还是别期望太高了吧?”雅还是一副调侃规士的语气。
只有规士自己显得很别扭,沉默着,一个劲往嘴里扒饭。
站在贵代美自身的立场,她不希望说一些让规士困窘的话。孩子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和他交流时总得斟酌言语。只要一登讲了孩子不爱听的话,她就想唱白脸以保持平衡。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她内心的担忧总是无法有效地表达给对方。
不过有一点应该表达得很清晰了——眼见儿子被迫退出球队活动后的无所适从,父母都有着各自的担忧。
应该没问题。贵代美带着些许主观,下了这个结论。
第3章
“那么这次应该可以按计划开工吧?”
“是呀。剩下的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我看了天气预报,那几天好像没问题,应该会顺利。”
“那就好,那就好。之前我还有些担心呢。”
“嗯,那些用不着操心。但这次材料的变动这么大,报价可不能按原来的了。”
“这个他们也有数,没问题。”
“那就好。”
“那么接下来您多费心。”
“好咧。”
跟高山建筑公司的老板打完电话,时间已近十二点。助手梅本也停下手中的模型吃饭去了。
一登离开工作室回到家中。刚进客厅就有咖喱的香味飘来,勾起了他的食欲。只是贵代美神情似乎很凝重,她一直在等他回来。
“我说,孩子他爸……”她招呼了一声,随后将手中被揉作了一团的东西摊开来,是一张偏厚的纸。
“在规士房间的垃圾桶里发现的。”
纸上面印了字,看起来是配在刀具包装盒里的纸张。
“是刀吧?”其实光看印刷就一目了然,贵代美的语气却还是半信半疑,“他买这个做什么呀?”
“就是一把工具刀呀,”一登应道,“难道不是为了做手工才买的?”
“以前买过手工刀,还在家里呢。”
“那还是小学时买的吧?可能早就不趁手了。”
“就算他要用更专业的工具刀,找你借不就好了?”
正如贵代美所说,家里各种修修补补的杂活儿,但凡用不着专业人员的,常常都是一登亲自动手,相关工具也一应俱全。锋利的工具刀,家里也有两三把。
规士的这把刀应该是从家居用品店买来的,并不算十分专业的刀具。不过比起学校买来的手工刀,当然还是锋利许多。
“而且这孩子在学校选修的不是书法吗?”一登对规士的情况掌握得并不是很清楚,他高中的艺术课选修的似乎并非美术,“他房间里有没有什么正在做手工的痕迹,比如玩具模型或者其他一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
关于脸上的瘀青,他本人说什么事都没有。而就在前天,雅好像才刚说过,他跟朋友打电话时讲的话让人很不放心。
但一登还是觉得这种程度的事不必在一旁大惊小怪,否则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初中和高中,本就是人生当中一段难以安稳的时期,尤其是那个年纪的男孩。他们的生活就仿佛一个摇摇欲坠的容器,装在里面的东西极具攻击性,使人难以放心。一登不是女人,不知道女性具体情况如何,而关于男性,参照少年时的自己就知道。
初中也好,高中也好,都会获得许多有意思的经历。伙伴们意气相投,即便聊着毫无意义的话题也可以乐在其中,仿佛活在一个没有罪恶的世界里。如今回想起来,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历过那样天真无邪的时光。
不过反过来,他同样难以相信居然存在那么一个时期,自己生活在那样狭隘的世界里。
老实说,就算现在有人告诉一登人生可以重来,他也不愿重回初中和高中时代。
那时候眼前所能见的世界是那样狭隘,世间的真相也全然不懂,毫无理由地畏惧每一个陌生人。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学习,单凭自己根本做不出任何成绩。俗话说“半大小子”,人少年时真就是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
而且,一点琐碎的细节就可以让他们感情激动,产生攻击性。对于不了解的人就更是敌视的态度。就算是对有所了解的人,前一天和后一天的态度也可以判若两人。
暴力与之相伴左右。一登还小的时候,正赶上初高中校风不好的年代,这种情况就更甚了,而且无论什么年代,哪个班级里还没一两个动不动就动怒找碴的角色?步入社会后,拳拳到肉的打架斗殴是很少见,但初高中时期那就是家常便饭。
一登本人性格并不好战,只在初三时,为了争夺课间休息时操场上的一块地盘,他们跟隔壁班男生们起了一点小争执,一登也被迫参与了一场乱斗。说是乱斗,其实就是揪着前襟或者衣领互相推搡拖拉,损失也不过是衬衫上一两颗被揪飞了的纽扣。而事后再回味,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理解那种兴奋。哪怕只是互相揪住衣领,那也需要握紧拳头、挥舞手臂、调动浑身肌肉地全力以赴。那种感觉他至今都不曾忘记。
做出暴力冲动行为的经历,一登就只有那一次。课外活动时,和学长产生冲突时,跟班级里一直看不惯的某男生闹矛盾时,那种冲动也在心底翻涌过,但他都竭力压制住了。父亲总是对一登的生活态度指手画脚,对此一登其实也产生过暴力冲动,而且不止一次两次。每一次他都强压在了心底。
生存在一个狭隘的世界,竭力压抑心中暴力和性的冲动,这就是一登对于初高中这一多愁善感的时期所持有的负面想法。当然,完全的压抑很难做到,无论是在态度还是在语言上,或者是在大人们看不见的背地里,那些冲动都在蠢蠢欲动。
大人们无法完美地控制那些风险,即便是父母也不行。一登这样觉得。
贵代美怀上第一个孩子时,他一直在心里偷偷期盼那是个女孩。当然,对于出生的规士他心中并无不满。襁褓中的规士也十足可爱。但他明白,如若深究起来,潜意识里对青春期男孩所持有的态度并未改变,如果可能的话,他不希望面对那样的存在。
如今规士已长到了这个年纪,这是现实,他只有面对。
规士买了一把刀,应该是事出有因的。
假如规士内心真有着某种冲动,一登也无法控制。
只有狂妄自大的人才会认为那是可控的。
那么,该怎么办呢?
只有让规士自己去掌控。
归根结底,既为父母,便只有像父母那样去苦口婆心地劝导,这看似平庸,却已是最好的方法。一登就是这样想的。
“知道了。等他回来我说说他。”一登应承下来,深深叹一口气,内心深处的积郁也随之倾吐了出去。
当天,一登提前结束工作,早早就带曲奇散完了步,之后便一直坐在客厅的餐桌旁等规士回来。
雅一心备战考试,早已退出了学校里的吹奏乐队。她今天还要去补习班,一个人吃完咖喱后,六点出头就走了。
过后不久,规士回来了。
见他招呼也不打就要上楼,一登喊了声“规士”,叫住了他。
“我有话跟你说,你把书包放好就下来。”
一登发现规士的眉毛轻微抖了一下,他觉得那并非出于惊惶,而是因为又得听父亲唠叨,心中厌烦而下意识表露出来的。
规士在二楼磨蹭了四五分钟后终于下来进了客厅,此时他已换上了居家穿的T恤和短裤。
“坐下。”一登朝对面挥了挥手,规士随即拉出椅子,并在同一时间注意到一登放在手边的刀子,半边脸颊抽搐了一下。
那把刀,一登听贵代美说完就从规士房间的桌子里找了出来。刀子藏在了右上方的抽屉里,收纳盘的一角。
“这是你买的?”一登看了一眼刀子,问规士道。
“不要随便乱翻别人抽屉。”规士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句。
“那也得分场合。”一登道。
一登觉得他和规士之间弥漫着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或许是因为桌上摆了一把刀。他感觉自己正直视着儿子心里的刀刃。
“爸爸也不想这样。但有人把危险的东西带进这个家,身为一家之主,爸爸不能放任不管。”
“哪来的危险?”规士不耐烦地小声叹气,“爸,这种东西,你难道没有?”
“爸爸有是因为工作。你又没选美术课,要这东西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有许多用。”
“‘有许多用’是什么用,你说清楚。”
规士似乎懒得回答,保持了沉默。
一直在厨房里的贵代美绕到桌边,坐在了一登身旁。
“你是不是在外面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她注视着规士的脸问,“跟你脸上的伤有没有什么关系?”
“都说了没关系。”规士小声答道。
“你要是真在外面惹上了什么麻烦,我们身为父母和监护人,也没办法不闻不问。”
“我都说了没事。”规士只有这一句话,不得要领的沟通在桌面上化作一阵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