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就知道了。”约翰尼向右转,开上那条碎石子路。碎石子在轮胎底下窸窣作响。过了一会儿,路边有一面被枪打得破破烂烂的黄色标志,上面写着:州属养护路段中止点。开到这里,眼前出现一片茂密的森林。河水的气味越来越浓了。接着,那条路又转向北方。约翰尼指向右边。“河在那边。我们现在的方向和那条河平行。”他继续往前开了一英里之后,来到第一扇门。门开着,可是旁边有一块牌子上清清楚楚写着:私人土地,禁止擅自闯入。
约翰尼置之不理。
过一会儿,车子开到第二扇门口。这扇门关着。那是一扇老旧斑驳的铝门,中间有点凹陷,看起来像是被卡车撞过。两边的门柱是柏木柱。门板下缘贴在路面上,上面有钩子。“你去把门打开。”
杰克跳下车,把门拉开,路边的野草被门缘压弯了。约翰尼开车进门之后,杰克又把门关上了。
于是,车子开进一片洪泛平原,没多久,他们看到那条河了。黝黑的河水缓缓流着。约翰尼伸手指着一大片被压扁的草地。上次那场大风暴,河水就是从那里漫过河岸泛滥成灾。“再过去就是沼泽区了。”
那条路又开始弯了,渐渐离开河边。路的两边开始出现沼泽。没多久,路面开始变高了,比两边的沼泽高出几英尺,形成一小片狭长的高地,两边是泥沼和水面,水面上是茂密的树林。树林间,黑黝黝的水面闪闪发亮。车子沿着路面转了个弯,差点就压到一只麝香鳖。那只鳖趴在路中央晒太阳,甲壳足足有两英尺长,上面盖满了干掉的海藻,看起来一片漆黑。车子从旁边经过的时候,那只鳖慢慢转身,张开那张钩状的嘴。
前面是最后一段低洼路面了,再过去是一段高高的堤道,穿越一大片平静的水面。他们穿越那段低洼路面之后,爬升到那段较高的堤道。堤道两边是一大片浅浅的水泽,水面散落着倒掉的树,树身一半浮在水面上。某些水浅的地方,水底的草丛会冒出水面。过了那段堤道之后,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陆地。那片陆地是从沼泽里冒出来的,看起来像是一座小岛,一整片的阔叶树林和藤蔓绵延了一英里长。约翰尼停住车子。前方,路面上碎石子越来越少,越往前面,碎石子都不见了,整条路变成一条黝黑的烂泥巴路,越过沼泽,然后消失在树林里。巨大的树枝横越路面,而地面的树根延伸了一个人的长度之后才隐没到地下。
约翰尼开过那段堤道之后,停在树林入口,关掉引擎。这里是最后一片阳光还照得到的地方。四周静悄悄的,一丝风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他们渐渐又听到沼泽的声音了。一开始很小声,然后声音仿佛笛音一样慢慢扬起。水边有一只苍鹭。它把长长的嘴伸进泥沼里,过了一会儿又伸出来,可是嘴里并没有咬到什么东西。它走了几步,然后就停住了,一动也不动,一只眼睛斜斜盯着水面。约翰尼和杰克跳下车。约翰尼一眼就看到十英尺外的树上钉着一面标志牌。那是一块很老旧的木板,有一大半盖满了忍冬和纠结的藤蔓。约翰尼扯掉上面的藤蔓,看到底下的木板上刻了几个字,刻得很深,底部黑黑的,像烧焦了一样。
秘堂,一八五三。
“就是这里了。”约翰尼往后退了一步。
“那些人就是在这里被吊死的。”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约翰尼,这是属于死人的地方。我们根本不应该来。”
“你想象力太丰富了。”
“这不是想象。”
约翰尼不理他,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忍冬散发出一股香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他伸出两根手指摸摸木板上的刻字。“只不过是一片荒地嘛。”约翰尼哄他。这时候,那只苍鹭的长嘴刺中了一只青蛙,然后把青蛙从烂泥巴里叼出来。“只不过是一片荒地嘛。”
杰克捡了一颗石头朝水面上打水漂。石头在黑漆漆的水面上弹了几下,激起阵阵涟漪。这时候,那只苍鹭振翅飞起,嘴上那只青蛙还在抽搐。“你真的认为有人住在这里吗?”
约翰尼抬头看看上面,然后摇摇头。“没有电线,没有电话线。应该没人住吧。”
“今天一整天,只有这句话听了最安心。”
约翰尼瞄瞄树林里。他开始往前走,从树枝底下钻进去,那一刹那,他立刻感觉到温度变了。一进了树林,里头忽然变得像教堂一样静悄悄的。
“车子怎么办?”
约翰尼回头看了一眼。杰克一手扶在车上,仿佛舍不得离开外面的阳光。“开车太吵了。停在这边就好了。”
“真的?”
“对。”
于是,杰克也钻进幽暗的树林里。“好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出声音。”约翰尼说。于是,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森林里,仿佛被森林吞没。
贾维斯那栋房子前面忽然冒出一大批警察。市警局的警察,警长的手下。有人提到要通知州警,可是亨特强烈反对。十七年来,每次办案只要有各路人马介入,最后的结果通常是不欢而散,乱成一团。所以,办案的最高指导原则就是,自家的案子自家办,别让外人插手。问题是,现场已经有七面旗子了,本市的法医已经应付不来了。穆尔医师凑到亨特身边,眼中满是哀求的神色,平日那种意气风发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戴着乳胶手套,上面沾满了黑漆漆的东西。过去这两个钟头,他一直在同一面旗子下挖泥巴。他挖出了一些骨骸和牙齿,还有一些腐烂的衣服碎片。亨特刻意和其他人保持距离,只把约克姆带在身边。太阳慢慢出来了,他们在现场外围绕来绕去,压低声音说悄悄话。
“医生?”亨特用询问的眼神看看穆尔医师。
穆尔摇摇头,抬起一只沾满泥的手往脸上抹了一下。“是小孩。”他说。“女孩子。我估计九到十二岁。”
亨特瞄了约克姆一眼。“多久了?”
“你是问她死了多久了吗?好几年了。不过那只是估计,正确的时间现在无法确定。”
“死因呢?”
穆尔医师忽然全身紧绷起来,肩膀往下垂,嘴角一沉。“她头骨上有一个洞。”他伸手指了一下自己右耳后面那块圆弧形的骨头。“不过,现在就下定论还言之过早。”
“枪杀吗?”约克姆问,“还是重击致死?”
“两种可能都有,但也可能都不是。现在还很难说。”
“那其他那些尸体呢?”
穆尔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看那几面旗子。“我需要帮手。我已经打过电话给教堂山那边的主任法医。他已经派人过来支援了。”
“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亨特问。
穆尔歪了一下脑袋,暗指现场边缘那一大群警察。“把他们弄走。”
“他们会妨碍到你吗?”
“只会帮倒忙。”
亨特点点头。穆尔说得没错。“我来想办法。”
“谢了。”穆尔抬起手挥了一下,然后又转身走回挖掘地点。
“你要我去说吗?”约克姆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局长。
亨特硬挤出一丝微笑。“你认为我应付不了他吗?”
“我认为他目前正想破脑袋找借口要炒你鱿鱼,然后把州警拉进来。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抛掉烫手山芋,解除他自己的压力,还有局里的压力。”约克姆伸手指向那几面旗子。“说起来,也不能怪他,这案子实在太大了,已经不是我们这个小单位应付得了的了。你是他手下的头号警探,所以,把你干掉,他就有借口把案子丢给州警。克莱德,政治是臭不可闻的东西。还是我出面去跟他说会比较好。”
“不用了。”亨特指向法医。“你待在这里,看他还需要我们帮什么忙。”
“兄弟,你真是自己送上门。”
亨特朝局长走过去。他让约克姆去应付那些不知名的骨骸。局长看起来衣衫不整,他蓬头垢面的,满脸通红。在这片树林里,在犯罪现场,他那副模样看起来更像政客,不像警察,实在很不搭调。亨特逐渐靠近他的时候,他旁边两个便衣警察立刻退开。亨特都还没开口,局长就抢着先开口了。
“法医是怎么说的?”
亨特看看局长,然后再看看警长。这两个人看起来都一副饱受折磨的样子。亨特心里想,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也差不多。想到上次三个人碰面的场面,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尴尬。“他说他希望警察暂时先离开现场。”
“我问的是尸体的状况。法医是怎么说的?”
“女性。九到十二岁。死亡时间和死因现在还无法确定。”
“是阿莉莎·梅里蒙吗?”
亨特摇摇头,眼睛盯着警长。“这具尸体已经埋在这里好几年了。”
局长望向那片沼泽,眯起眼睛,眼袋皱成一团,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另外还有六具尸体。加起来正好是七,幸运数字。老天保佑,希望我们真的够走运。”
“我宁愿相信那象征我们运气不错。”
这时候,警长忽然冷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认为她可能还活着?”
亨特回瞪了他一眼。“有可能。”
警长说:“亨特,我看你是还没断奶,还在当童子军。老天。”
“我已经受够你这种——”
“够了够了。”局长突然打岔,“你们两个。”
亨特开始施加压力。“我要先撤走现场的警察,你准还是不准?”
局长点点头。“看你现场需要多少人,留下几个来,其他人就撤走。”
“我不需要警长大人的手下。”
亨特等着看警长会有什么反应。贾维斯家的位置还在市区的管辖范围内,不过这栋森林里的小屋已经超出了那个范围。它的位置应该在城市的边界。要是警长坚持这里属于他的管辖范围,亨特可能拿他无可奈何。不过,警长倒是先开口了。“帕金斯。”他手指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有个亨特没见过的警察立刻跑到他旁边。“叫我们的人集合,撤离现场。”接着他朝亨特冷笑了一下,抬起帽子摆了个敬礼的姿态,然后压低声音说:“等有一天你他妈的滚回家去啃老饭碗,我还是好端端地干我的县警长。”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谁会先倒霉还不知道。”
警长又冷笑了一下。“祝你好运,警官。”
亨特看着他越走越远。接着,他回头看看局长,发现局长也在看他。但没想到,局长脸上并不像他所预期的那样充满敌意,相反的,他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愁眉苦脸。他抬起帽子,伸手用袖口擦擦额头。接着,他朝那几面旗子的方向点了一下头,然后有气无力地说:“要是那里全是小孩……”他越说越小声,“那就只能求上帝保佑了。”
“说不定上帝已经保佑过我们了。贾维斯已经死了。”
“你认为那是贾维斯干的吗?”他又朝旗子的方向点点头,“全都是他干的吗?”
亨特看看特伦顿·穆尔,看到他已经开始挖掘第二个地点了。“有可能。”亨特迟疑了一下,“不过,说不定另有帮凶。”
“你还是认定有警察涉案吗?”
“你知道死猫那件事吗?他借此威胁约翰尼·梅里蒙不准张扬,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
“他妈妈说,更早之前,有一天晚上她从医院回到家,看到一辆车停在附近的路边。当时已经很晚了,可是那辆车引擎没有熄火,那个人就坐在车子里。”
“可是那并没有违法。”
“问题是,当时现场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故,而且那里也没几栋房子,整条街上几乎是空荡荡的。照常理判断,那个人根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后来,她朝那辆车子走过去的时候,车子立刻加速开走了。当时,因为柏顿·贾维斯的案子,约翰尼变成新闻人物,报纸上,所有的电视频道,到处都看得到他的名字,他的照片。而那件事发生的时间正好就在约翰尼的身份曝光之后。要找到约翰尼并不难。”
局长抬起手搓搓脸。“所以呢?”
“她说那辆车看起来很像警车。”局长忽然涨红了脸,但亨特装作没看到。“约翰尼看到那个人和贾维斯在一起,不管他是谁——”
“前提是,必须先确定约翰尼是否真的看到了某个人。”
亨特越说越大声。“不管约翰尼看到的是什么人,总之,那个人懂得把偷来的车牌挂在车上,隐藏自己的身份。这是警察的手法。要是有警察想干坏事,他就会这样干。”
“这种手法谁都会。”
“我要调阅人事档案。”
“不行。”
“我劝你最好慎重考虑一下。”
局长迟疑了一下。“我会考虑。”
“考虑多久?”
“给我一天的时间考虑,可以吗?一天的时间让我喘口气,冷静一下。”
“我还有别的事需要你帮忙。假如那些旗子底下都是尸体,而且都是小孩……”
“继续说。”
“那么,那不可能全都是雷文县的小孩。就算时间回溯二十年也不可能。”亨特摇着头。“如果是雷文县的小孩,我们一定知道。”
“没错。”
“你叫人跟大都会区附近的几个县联络一下。”局长已经在点头了。“我们要开始追查其他的失踪儿童。”
说到这里,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各有所思。亨特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爸爸妈妈的影像。他们在孩子从前睡的房间里,房间里摆满了那种粉红色的动物布偶,各种造型的芭比娃娃,还有裱了框的照片。这一切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那些爸妈的心永远悬在半空中,所以,亨特希望能够终止他们的煎熬,让他们得到平静。他希望能够把他们孩子的骨骸送回他们家里,然后告诉他们,那个行凶的恶魔已经遭到上帝的制裁。而且,他希望他们知道,那个恶魔不是寿终正寝,不是生病死掉,也不是被警方击毙,而是被一个遭到他蹂躏的小女孩亲手射杀。那个小女孩有勇气扣下扳机。亨特忽然觉得这整件事像诗一样难以言喻。他心里想,但愿那些爸妈也有同样的感觉。
而局长想的比较单纯。“我们会被媒体生吞活剥。亨特,媒体的问题就交给你来处理。消息绝对不准走漏,我不想听到所谓的消息灵通人士,所以,叫你手下的弟兄都给我闭嘴。彻底封锁消息。”
“那么,我只要约克姆和两个警员留在现场。另外,派几辆车到路上设哨,别让媒体靠近,顺便挡住那些想看热闹的人。”
局长皱起眉头,伸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看热闹的人还少得了吗?”
“这就是为什么要把我们的人都撤离。”
这时候,亨特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立刻转头,看到克罗斯正从山坡上快步走下来。他转头瞄了现场一眼,然后一路朝亨特和局长这边走过来。他满脸通红,衬衫的领口都被汗水浸湿了。“亨特。”他说。“局长。”他显得很兴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你怎么会跑来这里?”亨特问。
“我来找你。”
“嗯,那你就说吧,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找到戴维·威尔逊的车了。”他说。
“在哪里?”
“在北边。被丢在一座山谷里。”
“带我去看。”
于是,亨特跟着克罗斯走开了,丢下局长一个人站在那里。昏黄的晨曦中,局长低着头,手抓着帽檐。亨特回头看了他两次,局长的身影越来越小,可是却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直到亨特和克罗斯走进树林之后,才终于看不到局长。他们两个走出树林,经过那栋小屋,经过贾维斯空荡荡的房子。经过那两个地方的时候,亨特连看都不看一眼。“你们是怎么找到那辆车的?”
“有人打电话来通报。”
“谁?”
“他不肯表明身份。他说他是今天一大早发现的,大概在天亮前一个钟头。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好像喝醉了。后来我追问他是不是喝醉了,他才承认说他和朋友玩‘撞鹿游戏’,开车带手电筒追赶鹿群,然后用车子去撞鹿。他说,他的手电筒很亮,正好照到那辆车。”
“你已经派人到现场去了吗?”
“还没。我先来找你。我知道你一定希望这样。”
“确定是他的车吗?”亨特问。
“打电话那个人说了他的车牌号码。登记的车主在大学工作。一定是他的车。”
“打电话的人有没有留下电话号码?”
“他是用便利商店的公共电话打的。”
“太可惜了。还有,那个人有没有伸手去碰车子?这家伙会一大早五点喝醉酒去玩撞鹿游戏,大概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应该不会放过这种机会,顺便搜刮一下车上的东西。”
“这就不知道了。他把地点告诉我们之后,很快就挂了我电话。”
这时候,他们走出树林,早晨的天空阳光灿烂。亨特走到路边,忽然停住脚步。“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希望你能够带我一起去。”
亨特打量了一下这位年轻的警探。他的神情很热切,很坚决。“你很想升职是不是?”
“要是你愿意多说两句好话,我就可以少等两年。”
亨特想了一下。“我昨晚没睡好。”他说,“你来开车吧。”


第三十五章
约翰尼和杰克走得很慢。那条泥巴路踩起来软绵绵的,很难走。树林里小鸟飞来飞去,阴影幢幢。地面上爬满了藤蔓,灰灰的,表面很平滑,粗得像大人的手腕。前面不远的一棵树上,有一只啄木鸟正猛啄树干找虫子当早餐吃。
“这鬼地方阴森森的,一看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杰克说。
“眼睛放亮一点就好了。”
树林里越来越阴暗。不过,天亮了,树林里的鸟叫虫鸣开始慢慢消失了。
“我快尿裤子了。”
“老天,杰克,闭嘴好不好?”
他们走了二十分钟。路上有一些车轮的痕迹,不过看起来都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所以没什么好紧张的。约翰尼还记得,上次看到弗里曼特尔的时候,他在走路。后来,穿过树林之后,路面变宽了,也变得比较平坦,而且,树林也变得比较稀疏空旷。他们经过一片茂密的果树林,苹果树上是累累的花朵,棚架上爬满了葡萄藤。
“快到了。”约翰尼说。
“快到哪里了?”
“还不知道。到那里就知道了。”
他们沿着那条路经过一扇破烂不堪的门,然后路就向右弯,隐没在一大丛野莓和野草后面。约翰尼从枪套里掏出那把枪,然后翘起枪管,那动作很不自然。“这枪有保险吗?”
“没有。老天,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小心点,枪口不要乱指。”
“不好意思。”约翰尼把枪垂下来,枪口对着地上。这时候,忽然刮起一阵风,地上的落叶随风扬起,露出苍白灰暗的地面。那条路转弯的地方有两根花岗石柱。那是门柱,栅栏门板已经掉在地上,野草从栅栏中间冒出来,木条已经渐渐腐烂。木条的纹路上隐约看得出来上面曾经涂着白油漆。
约翰尼躲在石柱后面,慢慢探出头,然后又缩回来。
“怎么了?”杰克问。
“没什么。”他站起来。“走吧。”
他们从门柱中间走过去。过了那扇门,树林不见了,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他们看到几栋房子的骨架,其中一栋房子已经烧成一片废墟,只剩下一根根焦黑的木材,还有一根烟囱。原先门的位置前面有一座花岗岩台阶。有一座脚架盆翻倒在门边,里头冒出几根野生植物的绿芽,黑灰撒了满地。瓦砾堆里露出一座铁床架,还有一些火烧不掉的东西,比如破瓦片、锅子,还有水井抽水马达的把手。约翰尼捡起一片门铰链,看到上面有铁锤敲过的痕迹。
“老天,这里真像战场。”杰克忽然开口了。他说出了两个人共同的感觉。
谷仓还好好的,熏肉房也还在。熏肉房门开着,里面有几条铁链,上面挂着铁钩,铁链和铁钩都已经锈成红色。接着,杰克看到一栋小屋,小屋门上有一把挂锁。那栋小屋旁边还有另外一栋房子,有一扇门,窗户很窄,还有两根小小的烟囱。就像那栋大房子一样,那房子门口也有一块花岗岩台阶。台阶中央已经磨平了,看起来很光滑。他们走到窗户旁边,隔着玻璃偷瞄里面,发现里面有一座壁炉、一座砖砌的火炉、一张简单的桌子,还有一些铁制的锅碗瓢盆。“这里是厨房。”约翰尼说。“从前他们盖房子的时候,厨房会另外盖一栋,免得失火的时候整栋烧光。”
“那还真讽刺,大房子烧了,厨房却好端端的。”
约翰尼往后退了一步,转头看着那栋被火烧掉的房子。“这里看不到电线,所以可能是蜡烛引发的火灾。”
“要不然就是闪电。”
“有可能。”
“你看看那个。”杰克忽然伸手指向一边。
约翰尼转头一看,看到一根柱子,大概有八英尺高,上面吊着一口长满铜绿的铜钟。“真奇怪。”
“什么奇怪?”
约翰尼穿过那片高到腰部的野草。“这是奴隶钟。我在威尔明顿市的人权博物馆看过。从前他们都会敲钟,把在田里工作的奴隶叫回来。”
“可是那个奴隶不是已经恢复自由了吗,干吗还弄一个奴隶钟?”
约翰尼走到钟底下抬头看看。“我也搞不懂,说不定是为了纪念吧。”
“老兄,我快尿裤子了。”杰克悄悄说。
约翰尼走到谷仓里面看了一眼。不出他所料,里面果然有一些农具,全都锈痕累累,根本没有人使用。除此之外,谷仓里空荡荡的。接着,他走到小屋门口,拉拉门上的挂锁。“已经坏了。”
“我们可以走了吗?”
约翰尼转头看看四周。阳光下,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如此明亮。空地四周围绕着茂密的树林。“等一下。”他伸手指着空地远远的另一头。那里的树林间有一道空隙。“我们到里面去看看。”约翰尼说。
他们小心翼翼往前走,每走一步,就感觉眼前的树越来越高,没多久,他们钻进了树林里。树林里有一条步道,大概有五十码长,另一头是另一片空地。他们走到步道的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阳光照耀。他们看到一道高及腰部的石墙,石墙里绿草如茵。石墙上有另一扇木门。这扇门看起来就保养得很好,上面的白油漆感觉很亮,很干净。
“看到新油漆竟然会感觉毛毛的,这还是头一遭。”杰克压低声音说。
他们蹑手蹑脚走向墙边,听到有一只鸟飞到地面,但它似乎感觉到有人踩在落叶上,于是立刻又飞走了。
“那是什么?”
他们听到很像水流的声音,一种沙沙的声音。
约翰尼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们弯腰飞快往前跑了几码,窜到墙边蹲下来。石墙被太阳晒得温温的,而那声音听起来更近了,似乎就隔着石墙而已。约翰尼从栅栏门的木条间偷瞄了里面一眼,看到里面的草坪修剪得很整齐,上面有一整排的墓碑。
他把头缩回来,然后说:“这里是墓园。”
“什么?”
约翰尼把枪拿出来贴在胸口。隔着冷冰冰的枪,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心跳,喉咙忽然哽住了。“这里是他妈的墓园。”
“他在里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