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说什么?模式?”
穆尔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用脚踩的模式。”
亨特感觉背脊冒出一阵冷汗。
“警官,有人用脚踩住他的喉咙,站在他喉咙上,把他活活踩死了。”
听了穆尔的报告,亨特感觉整个早上的气氛全变了。那报告意味着凶手的凶残超乎想象,极度冷血,极度残酷,而且,感觉好像是某种私人恩怨。
亨特走进屋子里,心神不宁,怒火中烧。尸体已经运走了,可是黎明前的时刻依然是那么黯淡,那么黝黑。六点二十五分的时候,亨特的手机响了。是他儿子打来的。亨特一眼就认出了号码,不由得一阵紧张,浑身抽搐了一下。一整夜的忙乱,儿子的事完全被他抛到脑后了,连想都没想到。
“嗨,艾伦。”
“你昨天晚上没回家。”
亨特站在门廊上,往后退了几步。他看着那阴沉黯淡的天空,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儿子的脸。“对。”他说,“很抱歉。”
“你要回来吃早餐吗?”
亨特越来越感到内疚。那孩子似乎想缓和一下两个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对不起,我暂时还没办法回去。”
他儿子忽然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想也知道。”
亨特忽然抓紧手机。他感觉到儿子又开始跟他保持距离了,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孩子,昨天晚上的事……”
“怎么样?”
“我绝不会打你。”亨特听到儿子在电话里叹了口气,然后就挂了电话。该死。亨特把手机塞回口袋里,然后转头看看那些围观的人。这些人看着那辆载运尸体的厢型车,表情都有点阴沉,有点幸灾乐祸。不过,有一个人例外。那个穿着破烂衬衫的老人。他站在铁轨上,一手抓着裤头。他那条裤子已经破烂不堪。他眼睛看着地上,那种姿态正好露出他那红红的眼袋。他另一只手上夹着一根湿掉的烟,凑在嘴里猛吸。那只手有点颤抖,显然曾经中风过。他盯着亨特,然后抬起手,掌心向内,四只手指往内弯了一下,意思是叫亨特过去。
“约克姆。”亨特喊了一声。约克姆立刻探头到门外,“我过去一下,马上回来。”亨特伸手指着那个站在铁路上的老人。约克姆打量了一下那个衰老的身影。
“怎么样,需要火力支持吗?”
“约克姆,你少说两句会死吗?”
亨特踩上铁路的边坡,砂石纷纷沿坡滚落。老人红通通的鼻头缠绕着一团烟雾,袅袅上升。亨特注意到老人大半边身体都不太灵光,显然是中风的后遗症。他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弯腰驼背,全身往右倾,仿佛右腿太短,一头白发随风飘扬。他抬起一只手对亨特说:“可以给我一块钱吗?”不知道为什么,他嘶哑的声音令亨特联想到苏打饼干。
亨特打量了一下他的手,注意到他手背上有一片褪色的刺青。“我给你五块钱好了,可以吗?”亨特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老人眼睛盯着那张钞票,然后接过来塞进口袋里。他舔舔苍白的嘴唇,眼睛瞄向铁路另一边的边坡。亨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那边有一株葛藤,旁边有一团矮树丛,上面挂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绿帆布。帆布挂在矮树丛上,在绿叶的衬托下很不容易察觉。亨特还注意到旁边有一堆空罐子,泥土地面上有一圈颜色特别深暗。这老人无家可归。
那老人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畏惧,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深陷的双颊上皱纹显得更深。“没事没事。”亨特赶紧对他说,“你放心,我不会找你麻烦。”说着亨特又掏出一张钞票。老人咯咯笑起来,边笑边甩头,笑着笑着,他忽然猛咳起来,然后吐了一小口东西出来。那是一团深棕色的液体,粘在亮晶晶的铁轨上。亨特不忍心看,立刻转头看旁边,看到铁路边坡上散落一地的空酒瓶。那都是些劣质的廉价红葡萄酒、啤酒、廉价威士忌。“那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你看到过吗?”亨特指着房子问。
那老人一脸茫然,表情越来越困惑,然后变成畏惧。他立刻转身想走开,但亨特赶紧抓住他细瘦的手臂,轻声细语地对他说:“老先生,刚刚不是你自己比手势要我过来的吗?”
那老人很不安地动了一下,被香烟熏黄的十指像爪子一样勾起来。“她……她……她嘲笑我。”他一只眼睛抽搐了一下,“操……操他妈的臭婊子。”
亨特很小心地问:“你说的是龙达·杰弗里斯吗?”
老人下巴猛然一挫,但他似乎没听懂亨特的问题。
“你还好吗?”亨特问。
老人突然高举双手。“我是世界之王对不对?”那种姿势看起来很像他又想走开了。亨特赶紧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住他肩头。
“老先生,能不能麻烦你告诉我,屋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老人闭上左眼。“我只看到铲子。”他边说边抬起一只脚,用鞋尖搓搓另一条腿的小腿肚。“他拿着铲子。”他伸手指向房子,“从工具棚那边拿出来的。”
“你说的是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吗?那个体重三百磅的黑人?”亨特转头看看那间工具棚。后来,等他又转回头,发现老人的眼神又开始变呆滞了。“老先生,是不是他?”
“你到底想干吗?”他抬起手在半空中挥了几下,仿佛想把脸上的苍蝇赶走,“我不认识你。”说完他就转身走下铁路边坡,走了几步,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又开始挥手赶走那些他幻想出来的苍蝇。
亨特叹了口气。“克罗斯。”他喊了一声,招招手叫他到铁路的边坡上。
“什么事,长官?”克罗斯走到铁路上。
“你去找他问问看。”亨特说,“他可能知道一些线索,也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反正你想办法问问看,不过不要逼他逼得太急。等一下问完了,打个电话给社工人员,还有退伍军人医院。叫他们到这里来,这位老先生需要人照顾。”
“退伍军人医院?”
亨特抬起手,反手露出手背。“他手背上有刺青。USN。这位老先生从前是海军弟兄。所以,问的时候要注意,态度要尊重一点。”
“了解了,长官。”
亨特走回屋子的门廊上,约克姆又探出头来。“你最好过来看看这个。”他说。
“看什么?”
“刚刚我们看到屋子西南角那个空房间,记得吗?”
“你是说那间卧室?”亨特问。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房间的模样。里头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小床。窗户上有一片黄色的遮阳帘,墙上有胶带贴过的痕迹。由于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所以那些不起眼的小地方才特别显眼。“那房间怎么样?”
约克姆忽然压低声音说:“你过来看看就对了。”
亨特跟在约克姆后面走进屋子里。鉴定科的人在屋子里采集指纹,还有一个穿着警察外套的人在照相。他从那群人中间挤过去,一路走向那个房间。两个便衣警察赶紧让路给他。“东西在衣柜里。”约克姆掀开衣柜门,然后打开电灯开关。灯一开,整个衣柜立刻亮起来,白色的内壁显得更刺眼。衣柜里贴着一张图画,大概有七英尺高,是用粉蜡笔画的,图形歪歪扭扭,一见就知道是小孩子画的。画中有一个黑笔画的男人轮廓,嘴巴是红色的,裤子是紫色的,画得很大。尤其是那双手,巨大无比,手指粗得像棍子一样。眼睛是棕色的,画成大大的圆形,简直就像玻璃罐的瓶底。右边脸上有几条歪歪扭扭的线,不过看起来弯弯的,并不凶恶。他胸口抱着一个小女孩,一只手举在半空中,那模样仿佛在跟远处的朋友挥手道别。那小女孩的眼睛是椭圆形的,头发上绑着一条缎带。那条缎带画在他巨大的胸口上,只剩一个粉红色的小点,几乎看不见。她穿着一条黄色的裙子,一只手也举在半空中。她的嘴巴画成一个红红的开口笑。
“这是什么鬼东西?”
“说得真好。”约克姆说,“你的反应跟我一模一样。我刚刚也说了这句话。”
亨特转头看看房间四周。“没有别的图吗?”
“没有。”
“一定有人看到或听到过什么。”
“我们已经问过这条街上的人,他们什么都不肯说。这条街上的人打死不跟警察打交道。”
“有没有任何迹象显示那女孩被关在这栋房子里?”
“有人把这房间打扫得很干净。”约克姆说,“这就很奇怪。屋子里其他地方脏得让人想吐。”
亨特打量着空荡荡的墙壁,忽然注意到那几个胶带被撕掉的痕迹。痕迹是斜的,看起来很像胶带原本是贴在一张纸的四个角落上。亨特看着其中一个角落,然后视线慢慢沿着墙壁移动,看看每一面墙。他仔细观察墙板和地板,突然发现墙上有粉色蜡笔的痕迹。不过,那并不是另一张画,也不是画在墙上的记号。有一些是弯弯曲曲的线条,有一些是笔直的短线,看起来好像有人在纸上画图,不小心画到纸外面去了。接着,他掀开那面黄色的遮阳帘,看到最边边的角落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他弯腰仔细一看,然后伸出手指轻轻捏住那东西的边缘,小心翼翼拿起来。约克姆立刻凑过来仔细打量。“是纽扣吗?”他问。
亨特把那东西微微转了个角度,眯起眼睛看了一下。“那是玩具布偶上的东西。”
“你说什么?”
亨特把那东西凑到眼前仔细看。“看起来很像眼睛。”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拿个袋子给我。”约克姆立刻递给他一个塑料袋。亨特把那颗塑料眼睛放进袋子里,然后封起来。“叫人把这个房间清扫干净。”说着,亨特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约克姆问。
“这鬼地方我受不了了。”
亨特快步冲到屋外,冲到门廊上。外面围观的人还是挤得水泄不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警察,很有热闹可看,而且那些警察显然不会找他们麻烦。亨特看着他们那种沾沾自喜却又事不关己的模样,越看越生气。亨特忽然放开嗓门大喊:“这屋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有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愣了一下,个个都露出一种呆滞的表情。亨特看过那种表情,看多了。“有人死了。有个女孩子失踪了。这屋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都没有人看到?都没有人肯说吗?”
接着,亨特看看那个气冲冲的女人。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孩子紧靠在她腿边。他之所以特别盯上她,是因为她也是个妈妈,因为她就住在隔壁。“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对侦办可能都会有帮助。”可是那个女人还是瞪着他,一脸冷漠。亨特转头看看全场的人,发现每个人显露出来的,只有怨怒,只有不信任。“有个女孩子失踪了!”
可惜他来错地方了。在这条黑街上,警察是全民公敌。他注意到门廊的角落有一个油漆罐,标签已褪色,盖子盖得紧紧的,锈痕累累。亨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油漆罐一脚踢开。罐子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掉到院子的泥巴里,盖子撞飞了,洒出一团灰灰的油漆。亨特恨恨地盯着那片油漆,然后慢慢抬起头来。这时候,他猛然看到局长就站在马路边。他刚赶到现场,车子的引擎还没熄火,车门开着,他就站在车门旁边,双手交叉在胸前,皱起眉头盯着亨特。他们就这样看着对方,看了好久,后来,局长摇摇头。慢慢地,很无奈地摇摇头。
亨特等了两秒钟,然后就转身走进屋子里。
一股死亡的气息迎面扑来。


第十九章
早上六点二十分,“贾霸”柏顿·贾维斯从那间小屋里走出来。他在小屋里待了一整夜,喝龙舌兰酒,嗑安非他命,此刻,他感觉眼窝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像太阳一样火热刺眼。那很像是一种恐惧。他感觉一股怒气往上冲,心里很不满足,而且很后悔。不过,那种后悔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脑海中思绪纷乱,想到各种可能的后果和风险,想到自己也许不应该做那些事。那是犯法的事。
但最起码……
树下一片幽暗,弥漫着一股湿气。他身体摇摇晃晃,脸上不自觉地浮现一抹狰狞的笑。
但最起码……
他扣上那把大锁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后来,他开始冒汗,完全笑不出来了。他沿着那条小路,摇摇晃晃地从小屋走回屋子里。他眼球好痛,感觉仿佛有人把热腾腾的熔蜡从他的鼻孔灌进去。
贾霸不是好人。这个他自己心里有数,不过他并不在乎。有时候走在人行道上,那些年轻妈妈为了躲开他,甚至会拖着孩子走到车水马龙的马路中间。每次碰到这种情况,他反而暗暗得意。他被警察逮捕了九次,坐了十三年的牢,此后,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底下没有任何事比满足自己的需求更重要。那已经是他的人生哲学了。他今年六十八岁,头发乱得像杂草,少了两颗牙齿,一对眼睛灰浊浊的。他一天抽三包烟,抽得整个人瘦骨嶙峋。他拼命嗑药酗酒,这样他就没力气再去杀人放火。他借由这一切磨掉自己的杀气,抹掉脑海中那些残酷凶狠的念头。只要嗑药嗑得够,他就可以风平浪静地度过每一天。
通常都可以。
贾霸住在城区边缘。他住的那片地足足有十二英亩,但房子却是破破烂烂摇摇欲坠。门前那条两线道的小路通往垃圾场。他的庭院是一片泥土地,种满了树。另外,他有一辆开了十九年的庞蒂克,还有一辆会冒黑烟的小货车。屋子后面有几个装满了空酒瓶的大桶,以及一条水沟,沟里全是垃圾。
另外,他还有那间小屋。小屋在他房子后面很远的地方,在那片茂密幽深的树林后面。那片树林是他刻意栽种的,目的就是为了隐藏那栋小屋。不管是税务机关的地图,还是一般市面上的地图,根本没有那栋小屋。那根本就是违章建筑。而小屋就在那里,就在那片两英里深的树林后面,就在河边。
贾霸很确定自己一定见过那个男孩子。他曾经瞥见那孩子躲在窗外,还有一次瞥见一个五彩缤纷的身影躲在茂密的矮树丛里。他搞不清楚那孩子到底想干什么。不过,他有一次差点就逮住他了。当时,他瞥见那孩子躲在后窗外面偷看,于是就悄悄从门口溜出去,蹑手蹑脚走到那孩子后面。他抓住了那孩子的头发,可是还来不及抓住他的身体,那孩子就挣脱了。贾霸追他追了约四百多码,喘得肺都快炸开了,最后终于放弃。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跪在泥地上,气喘吁吁声嘶力竭地叫骂:“你敢再来我就宰了你,我他妈的一定宰了你。”
可是那孩子后来还是又来了。贾霸知道的就有两次。此刻,他又看到他了,但他没想到的是竟然是在大白天。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那辆车。车子停在路边,最左边的轮子陷在路边沟里。贾霸从树林的缝隙间看到一小片金属光泽,立刻走出大门站在门廊上。他身上只穿着内裤,但他根本不在乎。这条路很荒凉,最近的邻居远在四百多码外。偶尔会有车子经过这里开往垃圾场,或是一些年轻小伙子开着那种拔掉消音器的车子呼啸而过。除此之外,平常看不到什么人烟。这里是他的小小天堂,世外桃源,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自在。而且,现在才一大早,太阳根本就还没出来,树林还是一片黑暗。
所以,这个时间怎么会有车子停在他家门口?
大多数人都知道他是什么人物,不会自找麻烦。
他手伸进门里,拿出靠在门边的那根球棒。那根球棒刮痕累累,上面有很多凹陷,因为有一次他玩电视游戏机,不小心按错按钮输掉了。他气疯了,结果就拿起球棒把电视砸个稀烂。贾霸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最底下那一刹那,他忽然感到腰椎一阵刺痛,好像有上万根针在刺,全身摇晃了一下。他一步步往前走,树枝树叶擦身而过。有一根树枝刮到他脸上,刮掉了一小片皮。
该死的树。
他拿起球棒朝树上一阵乱敲,差一点就跌倒。
那是一辆很老旧的旅行车,黄色的烤漆,木制的仪表板,轮胎都已经快磨平了,两扇车窗上的防水条已经断裂脱落。车上好像没有人。贾霸走到车道入口,停下脚步,转头看看路的两头。路上看不到别的车子,只有眼前这辆破旅行车。平坦的柏油路面感觉温温的。那根球棒已经断裂,翘起一根根的尖刺,刮在他腿上,尖木屑刺破了他的皮肤。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腿肚。他的小腿肚平滑无毛,肤色苍白,上面有一道道细细的血痕。
该死的球棒。
车窗开着,那小男孩窝在前座上,整个人蜷曲成一团。这次,他身上穿的不再是脏兮兮的牛仔裤,也不是破破烂烂的运动鞋。这次他的装扮很奇怪,头上缠着某种东西,看起来很像羽毛。他赤裸着上身,胸口和肩头涂着黑黑的东西,看起来很像煤灰。只有那张脸没变。贾霸先前在窗口瞥见的就是那张脸。瘦瘦的,脏兮兮的,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他侧躺着睡着了。贾霸开始有一股冲动,想伸手掐住那小鬼的脖子。
就是这小鬼。他老是在附近鬼鬼祟祟,害得贾霸疑神疑鬼,一到晚上就常常转头看看后面。贾霸转头看看马路两头,然后又转头看着车里。看到车子的地板上有一副双筒望远镜、半瓶水,还有一台照相机。该死。这小子拿照相机干什么?那孩子手上拿着一把刀。一把折叠刀。刀刃拉开着。
贾霸忽然很想笑,不过他脑子里正忙着盘算,所以没有笑出来。
附近没半个人影,花三十秒钟就可以把这小鬼拖出车子,然后再花一分钟把他拖到房子后面。
这是可行的。
可是他喝醉了,动作迟钝,也已筋疲力尽。而且,贾霸坐牢期间根本懒得动,体能大不如前。更何况,还有车子要处理。他必须把车子开去藏起来,不能留下半点蛛丝马迹。而且,贾霸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万一这小鬼拼命挣扎,恐怕会搞得很血腥。万一路上正好有人开车经过,那就麻烦了。那条路是弯的,很难说什么时候会有车子突然冒出来。万一有人看到他把这小鬼拖出车子,一定会打电话报警。更何况,警察目前正倾巢而出在找那个失踪的女孩。
运气是靠不住的。
贾霸内心陷入一阵天人交战。就是这小鬼,而且他好像知道什么内幕。他一定知道,不然他为什么一直跑回来?光是看他一眼,贾霸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小鬼有点古怪……
另外,贾霸很在乎自己现在的生活。他日子过得很快活,有酒喝,住得又宽敞,而且一到晚上,他还可以找乐子,回味很久以前的一段美好时光。他有那间小屋,而且偶尔会碰到好机会。那片幽深茂密的树林足足有两英里长。
只要他够小心。
他站在平坦的柏油路面上,身体摇摇晃晃。恐惧感开始占了上风。可能会有太多突发状况,而且他又喝醉了,手脚不听使唤。
可是,就是这小鬼。
过了一会儿,贾霸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那小鬼,已经盯了一分多钟了,而且自己光天化日站在马路上,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于是他做了决定。他一直犹豫不决,而就是这种毛病害他吃了不少苦头。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学到教训。被警察逮了九次,蹲了十三年的苦窑,全都是因为他犯了愚蠢的错误。算了。他决定先把车牌号码记下来,过些时候再去找这小鬼。
然而,这时候小男孩忽然睁开眼睛。他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开始尖叫起来。
贾霸立刻钻进车窗里,那模样仿佛老鼠钻进洞里。


第二十章
约翰尼猛然醒过来,发觉眼前的情景有如噩梦,一片灰暗。他隔着玻璃看到天空,然后看到一双灰浊浊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看到十根手指,指尖黄黄的,好像涂了什么东西。他认为自己只是在做噩梦,因为他看过同样的景象——同样的脸,同样破裂的指甲。约翰尼眨眨眼,可是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消失。那个脏兮兮的老人就站在他面前,十指紧绷。约翰尼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了。约翰尼立刻尖叫起来,柏顿·贾维斯立刻钻进车窗里抓住约翰尼,那动作快如闪电,约翰尼几乎没机会动。他整个人往后缩,可是那双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脚踝。约翰尼又尖叫了一声,而贾霸立刻闷哼了一声。约翰尼认得那个声音,他在最深最暗的梦境里听过那个声音。他另一只脚踝也被抓住了,感觉到自己整个人滑过座位。
他举起刀子猛挥,割在老人手臂上,然后是另一只手臂。老人手臂上立刻出现血痕,然后皮开肉绽。约翰尼又举起刀子,打算再刺他一刀,老人忽然用力扯了约翰尼一下,那力道好大,约翰尼的头撞到方向盘。接着,车门开了,约翰尼被拖到马路上,头撞上路面。老人用脚踩住约翰尼的一只手,那把刀子立刻掉到地上。
约翰尼拼命想钻进车子底下,可是贾霸抓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仰面朝天。约翰尼感觉到地面的砂石刺痛了他的头骨,感觉老人的手用力压在他身上。接着,约翰尼忽然感觉胸口一阵冰冷。刚开始是一瞬间的冰冷,接着是一阵火辣辣的剧痛。约翰尼知道那老人用他的刀子在割他的身体。贾霸凑在他面前大吼大叫,歇斯底里地咒骂他,朝他脸上吐口水。接着,他又感觉一阵冰冷,然后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约翰尼知道自己快死了。那个王八蛋老人在大马路上痛宰他。
刀子闪闪发亮。“怎么样,好玩吗?”
他又割了约翰尼一刀。
然后又一刀。
“怎么样,小王八蛋,好玩吗?”
老人已经丧失理智陷入狂怒。接着,约翰尼仿佛听到天空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感觉自己仿佛飘浮在半空中,然后,他看到老人胸口冒出一朵红花。那轰然巨响震动了约翰尼的耳膜。接着,贾霸整个人往下倒,身体撞上路面,约翰尼听到一种闷闷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水声。他闭上眼睛,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幅景象。他仿佛看到老人整个人飞起来,嘴巴喷出一口唾液,拖成一条长长的轨迹。约翰尼搞不清楚眼前是怎么回事,不过却看得一清二楚——那幕景象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接着,约翰尼感到痛了。他坐起来,感觉胸口一阵剧痛。接着,他抬起手,看到手上一片血红。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转头看看旁边,看到贾霸的鞋底。那老人两腿抽搐个不停。
怎么回事?
接着,约翰尼听到后面的马路上有一颗石头发出啪的一声。他一眼就看到那把枪。那把枪很大,黑黑的,枪身抖个不停,而握住枪柄的手指却是一片苍白。手指头细细小小,指甲脏兮兮的。她两条手臂瘦得皮包骨,肌肉绷得好紧,仿佛枪太重,几乎拿不动。枪口抖个不停,仿佛在半空中画圆圈。她身上穿着一件蓝衬衫,长到膝盖,口袋上方缝着一片布条,上面写着贾霸的名字。衬衫上有一片油污,最底下那颗扣子不见了。她手腕上的手铐叮当作响。她咬住嘴唇,嘴唇在流血。
她从约翰尼旁边走过去,可是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她眼睛死盯着柏顿·贾维斯。他两腿还是抽搐个不停,十指蜷曲。
约翰尼忽然明白了。“蒂法妮。”
她没有反应。他注意到她腿上的伤痕。亮晃晃的手铐底下,手腕皮开肉绽。“蒂法妮,不要冲动。”
接着,她大拇指扣住撞针往后扳,枪身发出两声清脆的咔嚓声。贾霸两腿忽然不动了。约翰尼站起来,看着贾霸的脸。他眼睛瞪得好大,露出惊恐的神色,两手抬起来。“不要,不要。”他嘴里咕哝着。
蒂法妮鼻孔流出鲜血,嘴角抽搐着。
她要开枪了。
“千万不要开枪,我有话要问他。”约翰尼抬起手,“他知道我妹妹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