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叫我来看这个?”
“你很清楚为什么。”
“这不是阿德里安做的。”
“同一个教堂,同一个祭坛。”
“只因为他出狱了……”
贝克特抓住她的手臂,拉向那个她出生以来就很熟悉的祭坛。“你看看她。”
“她是谁?”
“这个不重要。”贝克特的声音严厉而刺耳,“你看看她。”
“我看过了。”
“更仔细一点。”
“没有什么好仔细的,好吗?她死了。同样的状况。这就是你想听的吗?”
丽兹在冒汗,不过那是微微的冷汗。贝克特观察她的脸够久,足以明白她心里的感觉:童年与背叛,以及失去信仰的艰难转折。这里曾是她的教堂。阿德里安曾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问。
“因为你脑袋没想清楚。因为我要你明白阿德里安是杀人凶手,你对他的迷恋是很危险的。”
“我没有迷恋他。”
“那就离他远一点。”
“否则怎么样?”她的话中有了一股火花和怒气,“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他没杀朱莉娅·斯特兰奇,也没有杀眼前这一位。”
“上帝啊,丽兹。听听你自己说的话。”贝克特皱起眉,很气自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丽兹对阿德里安·沃尔的坚信不疑,害她在当上警察第一年就惹来不少成见。其他警察不信赖她,认为她是女人,有弱点,而且不理性。她的同事花了好几年才完全接受她,她自己则花了更久的时间,才不再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平待遇而愤愤不平。贝克特一直看在眼里,跟她一起经历这些。“你试着用警察的眼光来判断,好吗?”
“不然要用什么的眼光?航天员?家庭主妇?”
他愈弄愈糟糕了。她旧日的愤愤不平又冒出来。而且同样尖酸。
“不是他做的,查利。”
“该死,丽兹——”
“我昨天晚上跟他在一起。”
“什么?”
“他对这种事情没兴趣。他对任何人都没兴趣。他很……哀伤。”
“哀伤?你听到自己说了什么吗?”
“你不该叫我来的。”她转身要走,“这是个错误。”她说,贝克特知道她说得没错。
他在这件事情上犯了太多错。
他失去她了。
第十章
伊丽莎白开着车,尽量不去想刚才教堂里发生的事情。忘了那具尸体,忘了另一桩死亡的事实吧。那实在太重大,又太突然了。她需要时间去慢慢消化其中的含意,于是她改想着贝克特。他想帮忙,这点她了解,但她厌恶那座教堂的程度,是他永远不可能明白的。那种古老的恨意深深纠结在伊丽莎白的灵魂里,因而当她站在小时候熟悉的那座祭坛前,根本很难客观得起来。站在那儿,她觉得自己好渺小,而且觉得被骗得好惨、好愤怒。那是一种很难处理的复杂感情;于是,在安静的车里,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上。
她相信阿德里安,这样正确吗?
他们从来不曾亲密。他救过她的命,曾是她苦恨绝望长夜中的一线光亮。因为如此,她对他的感情从来就不理性。每一想到他,她脑海中浮现的就是他在采矿场的那张脸,稳重而善意。后来她成为警察,对他就更加信任了。他大胆而聪明,关心被害人和家属。然而,即使她自己当了警察后,也还是觉得他高不可攀。偶尔碰到时会有一个微笑或是一句话,都只是短暂的小事情,但她无法否认自己心中被激起的情感,以及这些情感所带来的那个危险问题。
她迷上他了吗?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只因为她从没问过自己。她会当上警察是因为阿德里安,她会发奋努力是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当初鉴定结果发现朱莉娅·斯特兰奇的指甲底下有他的皮肤碎屑,伊丽莎白是唯一不相信他有罪的人。他的朋友、同事和陪审团都认为他就是凶手,连他妻子到最后好像都失去了信心,只是低头坐在旁听席,不肯看他的眼睛,后来宣判时她还根本没到场。眼前这个想法困扰伊丽莎白比以往更甚。连阿德里安的老婆都不相信他了,她为什么该相信他?伊丽莎白不喜欢这样的自我怀疑,但她以往对阿德里安的信任的确是盲目的。当时她很年轻,拼命想要相信;回顾起来,那一切全都合理。但现在呢?她还是依旧盲目吗?十三年过去了,但两桩谋杀案看起来是一样的。她眨眨眼,仿佛还能看到吉迪恩的母亲躺在同一个祭坛上。这两桩谋杀看起来有什么不同呢?
她不知道。问题就出在这里。他们还不知道新的被害人是什么时候死的,但根据尸体的外观,很可能是发生在阿德里安离开州立监狱之后。伊丽莎白反复思索了一小时,很不喜欢这么极端的巧合。她想知道,除了阿德里安是个已经被定罪、刚坐牢十三年被放出来的谋杀犯之外,是不是有什么能把阿德里安跟新的被害人联系起来——目击者证词、物证,任何东西都好。通常她有十几个熟同事可以打电话去探消息,但现在她被停职了,没办法通过一般管道获取消息。而且要是她挖得太深,弗朗西斯·戴尔真的会开除她。她告诉自己别管了。眼前她的人生已经四分五裂,倩宁的人生也是。吉迪恩还在医院里。州警局正想用谋杀两个人的罪名起诉她。
可是,这是阿德里安·沃尔啊。
而且是在她父亲的教堂。
她不知不觉又回头,停在路边观察上头的动静。法医已经来了。在场的还有贝克特、伦道夫,以及十来个鉴识人员和制服警员,而且她猜想弗朗西斯·戴尔也来了。当然了,他怎么可能不来呢?阿德里安曾是他的搭档。当年他的证词也协助检方将阿德里安定罪。
伊丽莎白点了根香烟,抽了半根后拧熄了。有什么不对劲,不是教堂,不是尸体,也不是任何明显的东西。是被害人吗?还是犯罪现场的什么?她又观察了教堂五分钟,忽然恍然大悟,知道是什么这么不对劲了。
戴尔的车子呢?
他是刑事队长,这是大案子。她拨了贝克特的手机,铃响了三声,他才接。
“丽兹,嗨。”他压低了声音,她想象着他从尸体旁退开,“很高兴你打电话来。有关稍早——”
“弗朗西斯人呢?”
“什么?”
“我没看到戴尔的车。他应该在场的。”伊丽莎白说。
贝克特停顿了一下,沉重的呼吸声从电话那头传来。“你人在哪里,丽兹?你在犯罪现场这里吗?我警告过你——”
但丽兹没在听。戴尔不在教堂这边,她早该料到的。“狗娘养的。”
“丽兹,等——”
但伊丽莎白立刻挂掉电话,赶紧把车子掉头,一路飙车朝城里驶去。开到两英里外的一个山丘顶端,隔着树林的缝隙,她看到远处城里白色的尖塔和屋顶及房子。下了那座山丘,路上堵车很严重,她右转,经过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街道,穿过市区另一头,心中想着:不会的,不可能这么快。但即将来到阿德里安那栋烧毁的农场大宅时,她远在一英里外就看到了闪烁的警灯。尸体还在教堂,戴尔就已经跑来逮捕他的老搭档了。怀恨,懒惰,敌意。无论原因是什么,都太明显了。他们要把他先抓住关起来,再找别的理由。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下车时,戴尔迎上来说。然后看着她从两辆车子间挤过来,他举起双手后退,那栋焚毁的农场大宅就在前方十码之处。
“尸体才刚发现而已。你根本没有理由逮捕他。”伊丽莎白说。
“别冲动,丽兹。我说真的。”
她从屋外的制服警员间挤过,绕行着进入那个同样烧成焦炭的房间,看到阿德里安面朝地趴在煤灰里。不管他是怎么被制伏的,反正看起来都很暴力。他的衬衫被撕破了,双手和脸上都沾了血。他们用塑料束线带绑住了他的手腕和脚踝,把他像个动物似的扔在地上。
伊丽莎白才往里走了三步,戴尔就抓住她往后拉,双手像钢似的钳住她的手臂。“我想跟他谈谈。”她说。
“不可能。”
“弗朗西斯——”
“你闹够了吧!”
戴尔的脸颊出现红斑,当着其他警察的面硬把她拖到外头,来到一棵橡树下,她靠在树干上,挣脱了手臂。“这根本是狗屎。”
“冷静一点,警探。”戴尔厉声说,双眼威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也不准跟他谈。这表示你不能插手这次的逮捕。”她往右走,他挡在她面前。“我说真的,丽兹。你再硬来,我发誓就要以妨碍公务的罪名逮捕你。”
她往前挤。
他一手放在她胸膛上,这样触摸非常不得体,但他脸上毫无不安。“我会铐住你。”他说,“就在上帝和所有人面前。你真的希望这样吗?”
伊丽莎白以新的眼光看他,这样的强硬并不是他平常的作风。“我没事了。”
“你确定吗?”
她后退,举起双手。隔着人群,她看到阿德里安趴在地上。他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她感觉到一股电力。“为什么要把他手脚都铐起来?”
“因为他很危险。”
“那为什么要逮捕他?”
“要是我告诉你,你会守规矩吗?”
一股怒气集聚在伊丽莎白胸口。“守规矩”这个字眼很宽容。“我什么时候不守规矩了?”
“你待在这里,等我处理完了再谈。”
“我有个问题。”
他转身竖起一根手指。
“什么罪名?”伊丽莎白问。
戴尔指着钉在一根发黑木头上的红白两色告示牌。伊丽莎白这辈子不知道看过几百个这种告示牌了。那是金属的方形牌子,上头的字很简单:禁止进入。
“你在开玩笑吧。”她说。
“这块土地现在不是他的了。”
戴尔走回屋里,留下伊丽莎白站在外头,看着他们把阿德里安扶起身,拖出废墟,然后塞进一辆警车里。看着他离开,她无法隐藏自己的情绪。无论阿德里安现在怎么样,毕竟他以前当过警察,而且是最顶尖的警察。不光是能力强,他还得过很多奖,备受赞誉。之前他因为一桩她不认为是他犯的罪行而坐了十三年的牢,而现在,他在这块他以往曾拥有的土地上,被打得趴在地上,被铐住手脚,押上警车。
因为擅入私人土地,而遭到逮捕。
伊丽莎白没等到戴尔回头找她谈,就先离开了。她先在路边等,然后跟着一队巡逻车回到警察局,在一段距离外观察着阿德里安被粗手粗脚拉出巡逻车,步履艰难地走向警局背面围墙的大门。他反抗那些粗暴的拉扯,但旁边的警察只是因此更粗暴。等到他走进门时,整个人已经完全离地:他挣扎着,同时两个警察抓着他的双脚,另外两个抬着他的肩膀。她等着戴尔出现,但没等到。
在教堂,她判定。因为原来就该是这样。应该要先调查,再进行逮捕的。
她发动车子,但还没驶离路边,就看到那辆深蓝色轿车停在警局后方停车场的边缘。车子是黑轮胎、州车牌。她判断是汉密尔顿和马什。
他们还在城里。
还在寻找绳子要吊死她。
有个圆丘可以往下俯瞰那座教堂,另外还有一条只有内行人才知道的碎石路。这条路弯过树林,终点是一片高处的林间空地,视野一览无遗,可以看到起伏的丘陵和远处的山脉。在以往比较好的时光,他会独自去那里,思索着这个城市的一切美好。当时的事情都合情合理,天空下的一切都各就其位。
但那是好久以前的往事了。
他把车停在树荫下,穿过草地,直到看得见下方倒塌的尖塔和散布的汽车。他知道那座教堂常有人去——那个驯马女子,还有一些游民——所以他早料到会有人发现尸体。但是看到警察跑去那里,还是让他想呕吐。这么多年来,那座教堂一直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没有人能明白原因或其中的意义,但那教堂完美地填补了他心中的空虚。
那祭坛上的那个女孩呢?
她也是属于他的,但不像他挑选过的其他人那么重要,因为现在有警察看着她、碰触她,同时在推测着。她应该躺在静寂的黑暗中,而他一想到那些彩绘玻璃后头所发生的事情,心里就很不高兴:明亮的光线和疲倦不堪的警察,法医进行着那些沉闷、讨厌的工作。他们永远无法明白她死去的原因,也不明白为什么他选择了她,又为什么把她留在那里被发现。她的意义远远超出他们所能了解的范围,不光是一个女人或一具尸体或拼图中的一块而已。
死了之后,她就只是一个孩子。
到头来,他们全都是。
伊丽莎白来到医院,发现吉迪恩已经被移出手术后的恢复室,搬到同一层楼的一间单人病房。“怎么可能?”
“你指的是单人病房很贵?”护士还是她稍早碰到过的那个,是个漂亮的红发女郎,有褐色的眼珠和点缀着雀斑的鼻子,“是你父亲要求我们医院当成做慈善的。这个星期刚好空房多,医院的主管就同意了。”
“他为什么会同意?”
“你试过跟你父亲争执吗?”
伊丽莎白思索着这个预期之外的善意,提醒自己:她的父亲也是深爱吉迪恩的。“他还在医院里吗?”
“你父亲?他来过又走了。”
“吉迪恩状况怎么样?”
“醒了一次,但是没说话。我们院里的人都很替他难过。大家都知道他拿那把枪本来打算做什么,但是无所谓。有一半的护士都想带他回家,好好照顾他。”
伊丽莎白谢过她,敲了吉迪恩的门。没人响应,所以她悄悄进去,发现他睡着了,手臂上和鼻子下方都插着点滴管。旁边的一具监测仪随着他的心跳节奏而发出哔哔声,床单下的他看起来好瘦小,胸部的起伏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辈子都不曾有喘息的机会。家里穷得要命,父亲又长年疏于照顾他。现在他身上还多了这桩罪行的烙印。他能够原谅自己吗?她心想。如果能的话,要原谅什么?原谅自己想杀一个人的意图,或是原谅自己的失败?
伊丽莎白站在那里好久,想着若有人从开着的门外经过,看到了不知道会作何感想。要是不认识的人,可能会不明白她对这个孩子的爱。
为什么?有人会问。他又不是你的小孩。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如果硬要伊丽莎白说出理由,那大概就是:因为他需要我,因为当初就是我发现了他母亲的尸体。
但其实不完全是如此。
伊丽莎白凑近些,审视着那张窄窄的脸和发黑的双眼。他看起来比十四岁老了八岁,而且像是死了,而不是活着。
他的双眼睁开,里头充满阴影。“我杀掉他了吗?”
伊丽莎白微笑着抚平他的头发。“不,甜心。你不会杀人的。”
她身子前倾,以为他听到这个消息会松口气。但男孩头部后方监测仪的哔哔声却开始加速。
“你确定?”
“他还活着,你没做错什么事。”监测仪上的曲线往上冲,吉迪恩的双眼翻白。“吉迪恩?呼吸啊。”
那监测仪开始发出尖响。“护士!”伊丽莎白大喊,但没有必要。门已经打开,一个护士赶进来,后头紧跟着一名医师。
那医师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只是在谈……”
“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不知道。我们只是——”
“出去。”
她从床边退开。
“快点出去!”
那医师弯腰对着男孩。“吉迪恩,看着我。我要你冷静下来。你能呼吸吗?握紧我的手。好孩子。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慢慢来,放轻松。”那医师吸气,吐出。吉迪恩的手指紧握成白色,双眼盯着医师的眼睛。监测仪显示心率已经逐渐慢下来。“好孩子。”
“你得出去了。”护士说。
“我能不能帮……?”
“你帮不了任何人的。”那护士说。但伊丽莎白知道不见得。
或许她还能帮阿德里安。
到了傍晚,原来在教堂犯罪现场的那些警察陆续回来了。此时伊丽莎白坐在自己的那辆旧野马车上,停在警局北边的一条小街道上。车外很热,建筑物和树及走下车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这是普通人的平凡一天。太阳即将落下,该是回家吃晚饭、休息的时候了。但对于往局里走的那些警察来说,时间还早。他们有证物要处理,有报告要写,有计划要拟定。即使已经拘留了阿德里安,戴尔还是希望制服警员们上街查访,警探们钻研每个角度。不管计划是什么,他都希望在第一波新闻曝光前能够准备得坚如磐石。这表示警局要全体总动员,而伊丽莎白就打算要利用这个混乱状况,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压低身子,等着鉴识人员的厢型车驶过去,转入警局后方围墙内的停车场。紧接着是三辆巡逻车,然后是贝克特和戴尔及两个地检署的检察官。詹姆斯·伦道夫在最后一辆车上:车窗里的一个大块头,经过时她看见光滑的头皮和满脸胡子。这就是她要等的人,一个反抗的、强悍的老混蛋,他认为一位平常很正直的警察若只是偶尔违反规则,只要施予薄惩就好,不该受到严厉的处分。在地下室的枪击事件后,他还跑来找伊丽莎白,建议她根本该偷偷把尸体找个地方扔了,从此一个字都不要提。伊丽莎白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但他那张歪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认真的。
有一大堆现成的树林啊,美女。
一大堆幽深、平静、黑得像地狱的树林。
看到他进入警局后,她等了十分钟,然后打他的手机。“詹姆斯,是我。”她望着靠近他办公桌的那扇窗子,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影子在动。“你吃过晚餐了吗?”
“我正想点外卖。”
“王家小馆的?”
“我有这么好猜?”
“我去帮你买吧。”
她听到他的椅子发出吱嘎声,想象着他双脚架上了办公桌。“这一天很漫长,丽兹,而且接下来还有漫长的一夜。你就干脆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
“你听说了阿德里安的事?”
“那当然。”
“我想跟他谈谈。”
七秒钟过去了,街上车来车往。“酥皮牛柳,”他说,“别忘了拿筷子。”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嵌入水泥墙上的一扇低于地面的门前会合。
“接下来我们要这么做。”他让她进入警察局的办公大楼。里头的走廊墙壁漆成绿色,塑料地板擦得亮晶晶的,“我们要迅速又安静,你嘴巴闭紧了别说话。如果在走廊碰到谁,你就尽量保持低姿态,而且别忘了我叫你嘴巴要闭紧。任何需要说话的,由我来开口。”
“明白了。”
“我会做这件事,是因为你是好警察,又长得漂亮,而且因为你从来不在乎我丑得像个旧轮胎。但这可不表示我愿意冒着打破饭碗的危险,把你弄进去见这个狗娘养的。这样清楚了吗?”
她点点头,闭紧嘴巴。
“很好。”他说,然后露出难得的微笑,“在我后头跟紧了,他妈的给我乖一点。”
她按照他的吩咐做,果然一路都没有人发现他们。他们从楼下侧面通道进去。此时正在忙碌的区域,应该是靠近大楼正面的警司办公桌那一带,还有楼上的刑警队。这么晚了,拘留区应该是空寂无人,而他们就是指望这一点。绕过最后一个转弯,他们看到那扇沉重钢制门前的办公桌只有一个警卫。他抬头,詹姆斯轻松地朝他挥手。“马修·马西尼。近来可好?”
马西尼双臂在胸前交抱,看着伊丽莎白。“怎么回事,詹姆斯?”
“你出去抽根烟吧?”
“你是要求我还是命令我?”
“我哪敢命令你啊。拜托啦。”
马西尼看着伊丽莎白,皮肤在日光灯下毫无血色。他跟詹姆斯同样是五十来岁,也同样是秃头。但是不像詹姆斯的是,他瘦而驼背,眼神刻薄,好像每一天都更恨自己的人生一点。“你知道谁关在里头,对吧?人民公敌第一名。”马西尼指着伊丽莎白,“你很可能就是人民公敌第二名。两个加起来,这可是很大的人情。”
“这位小姐只是想跟他说两句话,如此而已。”
“为什么?”
“有差别吗?不过就是讲两句话、几个字罢了。我们又不是要把他偷渡出去。别这么不爽快了,活像个娘儿们。”
“你为什么老是搞这套?我不喜欢,詹姆斯。我从来就没喜欢过。”
“搞哪套?我什么都没做啊。”
马西尼瞪着丽兹,心里盘算着。“如果我答应,那从此我们就扯平。我再也不想听你提起那一天的事情了。到此为止。就算戴尔忽然跑来这里发现她,我们也永远扯平了。”
“没问题,到此为止。”
“我可以给你们两分钟。”
“她希望有五分钟。”
“给你三分钟。”马西尼站起来,“他在禁闭室。走到底,右边。”
“为什么把他关在禁闭室?”伊丽莎白问。
“为什么?”马西尼把钥匙扔在桌上,“因为操他妈的,这就是为什么。”
他离开之后,伊丽莎白挑起一边眉毛望着詹姆斯·伦道夫,但伦道夫只是耸耸肩。“局里很多人都对他很不满。”
“那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小时候有回跟马修一起去猎鹌鹑,他开枪射中了我。后来我不时就会提醒他这件事。他听得很烦。”
“可是,禁闭室……”
“我帮你多争取到一分钟。”詹姆斯打开大门上的锁,“可别逼我跟着你进去。”
伊丽莎白踏入走廊,看到左右两排牢房,禁闭室的门在远处。她往前走,老旧的日光灯忽然熄灭,于是走廊里更暗了,搞得她很不安。这个地方感觉很像监狱,而对她来说,监狱现在变得有点太逼近现实了。低低的天花板,潮湿的金属。她双眼盯着走廊尽头的禁闭室,那房间看起来好凄凉,外头是一道结实的钢制门,脸的高度有一扇活门。这个禁闭室专门关吸毒者或有攻击行为和精神有问题的人。里头的墙壁和地板都铺了老旧的帆布,上头沾了粪便、血和其他各种可能的体液。除了愤怒、怨恨、小心眼之外,根本没有正当的理由把阿德里安关在里面。
她拉开一道门闩,打开金属板活门往里看。出于某种原因,她屏住呼吸,而那种沉默似乎往外发散。囚室里面没有动静。除了呼吸声之外,没有其他声音。
那是阿德里安,在角落的地板上。他打着赤脚,没穿衬衫,脸埋在双膝之间。
“阿德里安?”
囚室里很黑,昏暗的灯光从伊丽莎白的脑袋旁边透进去。她又唤了一次他的名字,然后他抬起头看,眨着眼睛。“谁在那里?”
“我是丽兹。”
他撑起身子。“你跟谁一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