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了声音。”
“没有。”丽兹转头看了一眼走廊前头。“没有其他人。”她又走近一些,“你的衬衫呢?还有鞋子?”
他模糊比画了一下。“这里太热了。”
看起来没错。他皮肤上的汗水晶亮,眼睛下方有点点汗珠。他昔日的聪慧好像不见了,整个人变得很迟钝。他歪着头,汗水滑下他的脸。
“你来这里做什么,丽兹?”
“你还好吗,阿德里安?看着我。”她给他一点时间,看着他逐渐恢复过来。她发现他肩膀的肌肉微微抽动,一个颤抖转为咳嗽。“他们带你进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知道逮捕过程很粗暴,不过他们虐待过你吗?还是威胁?你好像……”她声音愈来愈小,最后消失了,因为她不愿意往下想——他好像不如以前了。
“黑暗。墙壁。”他勉强微笑了一下,“我不太适应狭小的空间。”
“幽闭恐惧症?”
“类似的吧。”
他又试着要微笑,结果再度引发一轮咳嗽,整个人颤抖了二十秒。她的目光往下看着他的胸部,再往下到腹部。
“上帝啊,阿德里安。”
他发现她在看他的疤痕,于是别过身子。但他的背部状况也跟胸部一样糟。他身上有多少苍白的疤痕?二十五道?四十道?
“阿德里安……”
“这些没什么。”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他拿起衬衫穿上。“我说没什么。”
她更仔细地看他的脸,这才第一次看清那些骨头的角度跟她记忆中的不同。他左眼旁的凹陷处充满阴影,鼻子也有点变了样。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走廊,想到只有两三分钟而已,不能再拖了。“他们问过你有关那个教堂的事情吗?”
阿德里安双手平放在门上,低着头。“我以为你被停职了。”
“你怎么知道?”
“弗朗西斯告诉我的。”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叫我离你远一点。叫我闭上嘴巴,不要把你拖进我的麻烦里。”阿德里安抬起头,刹那间,过去的十三年时光似乎消失了,“这件事或许不重要,但反正我没杀她。”
他指的是教堂里那个新的被害人。
“那你杀了朱莉娅·斯特兰奇吗?”
这是伊丽莎白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而他没立刻回答,只是下颚肌肉绷紧了。“我乖乖服过刑了,不是吗?”
然后他的目光变得清澈,充满愤怒。以前的阿德里安回来了,一点也不软弱。
“你当初应该上证人席的,”她说,“你应该回答那个问题的。”
“那个问题?”
“是的。”
“那我现在该回答吗?”
他的声调毫无起伏,但目光热切得让伊丽莎白的脑袋开始抽痛。他当然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在他审判期间,她天天都在等待他能回答这个问题。她当时想,一定有一个解释的,一切都会说得通的。
但他始终没上证人席。
那个问题始终没被回答。
“一切都归结到那个问题,对吧?”他看着她,“我脖子上的抓痕。她指甲里的皮肤碎屑。”
“一个无辜的人就会解释的。”
“当时的状况很复杂。”
“那你现在可以解释了吧?”
“如果我解释了,你会帮我吗?”
来了,她心想。贝克特曾警告她要小心出狱后的阿德里安,说他会利用她、耍她。
“朱莉娅·斯特兰奇的指甲底下为什么会有你的皮肤碎屑?”伊丽莎白问,他听了别开眼睛,下颚绷紧了,“告诉我,不然我就要走了。”
“这是威胁吗?”
“是要求。”
阿德里安叹了口气,摇摇头。再度开口时,他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会引起什么反应。“我们上了床。”
伊丽莎白愣了一下,缓缓眨了眨眼。“你跟朱莉娅·斯特兰奇有外遇?”
“当时凯瑟琳和我状况很糟糕……”
“凯瑟琳怀孕了。”
“我原先都不知道,是到后来才知道的。”
“上帝啊……”
“我不是要为自己辩解,丽兹。我只是希望你明白。当时我们的婚姻走不下去。我不爱凯瑟琳了,她也不怎么爱我了。她的怀孕,我想是因为我们最后想再试着挽救看看吧。我是一直到她流产后才知道的。”
伊丽莎白后退一步,然后又上前。这个真相的拼图太丑陋了,她真不希望拼凑完成。“那你为什么不作证,讲出你们外遇的事情?DNA证据害你被定罪。如果你有办法解释,就该说出来啊。”
“我不能这样对凯瑟琳。”
“鬼扯。”
“在我把她拖累得那么惨之后,”他再度摇头,“我不能这样伤害她、羞辱她。”
“你应该要在法庭上作证的。”
“现在说这些话很容易,但是作证又有什么用呢?你想想看。”他整个人看起来毁掉了,脸上有疤痕,双眼黯淡,“除了我和朱莉娅,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而她死了。如果我辩护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上过床,谁会相信?你跟我一样看过太多审判,绝望的人会不惜撒谎,以求脱罪。我的证词听起来会像是自私的、精心算计过的谎言。而我能从中得到什么?不会是同情、尊严或是无可怀疑。我只会面对更多的交互诘问,到最后看起来更有罪。不,我思前想后很多次了。要是我坦白,只会羞辱凯瑟琳,自己什么好处都得不到。朱莉娅死了。说出我们的婚外情,只会害到我自己而已。”
“没有人看到过你们在一起?”
“像是一对情侣那样?没有。”
“没写过信?或是语音留言?”
“我们很小心。就算我想证明我们有婚外情,也拿不出证据。”
伊丽莎白提醒他。“一切都太凑巧了。”
“还有一个原因,”他说,“你听了不会喜欢的。”
“告诉我吧。”
“有人捏造证据陷害我。”
“老天在上,阿德里安……”
“我在她家的指纹,还有DNA,都很合理,没问题。我老是去她家。我们很亲密。但教堂附近的那个啤酒罐说不通。我从来没接近过那座教堂,也从来没在那边喝过啤酒。”
“你觉得捏造的人是谁?”
“希望我坐牢的人。”
“对不起,阿德里安……”
“别说这种话。”
“说什么话?说你听起来就像任何被定罪的囚犯一样?‘不是我做的。有人陷害我。’”
伊丽莎白后退,很难隐藏她的怀疑。阿德里安看到了,很心痛。“我不能再回牢里,丽兹。你不明白我在里头碰到过什么。不可能明白的。拜托。我求你帮帮我。”
她审视着他脏兮兮的皮肤和深色的眼珠,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帮他。因为他,她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但他只不过是个男人罢了,而且是有缺陷的,甚或致命的。这对她意味着什么?她该如何选择?
“我会想一下。”她说,然后就离开了。
他们花了两分钟离开警局大楼。伦道夫陪着她,两人迅速走过一条接一条走廊。到了原先侧街那道低于地面的门外,他跟着她走到人行道上,让门在后头关上。西方的天空火红,一阵热风吹过水泥地,伦道夫从烟盒里摇出两根烟,递了一根给伊丽莎白。
“谢了。”她接过来,他帮两个人点了烟,两人沉默地抽了半分钟。
“好吧,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她弹了一下烟灰说。
“有关什么的?”
“你为什么帮我。”
他耸耸肩,歪着嘴笑了。“或许我不喜欢权威。”
“不是或许,我很确定你不喜欢权威。”
“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就跟我会很乐意帮你把门罗兄弟的尸体运到城外最荒凉、最黑暗的树林里埋掉,原因是一样的。”
“因为你有两个女儿。”
“因为操他妈的,谁叫他们要那样对待那个女孩。换了我也会射杀他们,所以我不认为你该为这件事情而丢掉工作。你当几年警察了?十三年?十五年?狗屎。”他用力吸了口烟,狠狠吐出来,“要是他们两个没死,上了法庭,辩护律师会在法庭上狠狠修理那个女孩,害她再从头经历一次那种可怕的折磨,然后某个混蛋法官可能会因为技术性原因判他们无罪。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情难免会发生的。”他扭扭脖子,发出脆响,丝毫没有歉意。“有时候正义比法律更重要。”
“一个警察有这种想法,那可是很危险的。”
“整个制度坏掉了,丽兹。你跟我一样明白。”
伊丽莎白靠墙望着旁边的这个男人,看着他脸上的光影,看着他手上的香烟和指节肿大的手指。“她们现在几岁了,你的两个女儿?”
“苏珊二十三。夏绿蒂二十七。”
“她们都住在城里?”
“是啊,都是上帝的恩典。”
他们又沉默抽了一会儿烟,一个苗条的女人,一个驼背的男人。她想着正义和法律,以及他脖子扭动时发出的脆响。“阿德里安有敌人吗?”
“每个警察都有敌人。”
“我的意思是在系统的内部。其他警察?律师?或许某个检察官?”
“当时?或许吧。有一阵子,你每次打开电视,都会看到阿德里安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旁边还有个漂亮的记者在访问他。很多警察因此怨恨他。你真的该去问问戴尔的。”
“有关阿德里安?”
“没错。就是阿德里安。”伦道夫拧熄了香烟,“弗朗西斯一直很恨那家伙的。”
伦道夫回到办公大楼后,伊丽莎白抽完她的香烟,思索着。十三年前,阿德里安有敌人吗?谁会知道?伊丽莎白当时太年轻了。自从采矿场那天遇到阿德里安之后,她设法度过高中最后一年,又去北卡罗来纳大学读了两年,然后辍学改读警察学院。受训完毕后成为正式警察时,她才二十岁,年轻而充满热情,但同时又害怕得半死。当时她根本不懂怨恨或政治手腕,不可能懂。
但是,现在她懂了,而且正在想。
她沿着人行道走到街角,绕过一群行人,然后左转,走到街上。她的车子停在半个街区外的另一边。她想着敌人,以为自己可以悄悄离开。
结果才走十几步,她就改变想法了。
贝克特坐在她车子的引擎盖上。
“查利,你跑来这里干吗?”她放慢脚步。
他的领带拉松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我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他观察着她走完最后一小段路。她打量着他的脸,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只是经过而已。”她说,“你知道,去问一下案子进行的状况。”
“是吗。”
伊丽莎白停在她的车前。“查出被害人的身份了吗?”
“拉莫娜·摩根。二十七岁。住在本地。我们认为她是在昨天失踪的。”
“还有呢?”
“她漂亮但害羞,没有认真交往的男朋友。她在餐厅当女侍,一个同事认为她可能星期天晚上跟人有约。我们正在追查。”
“死亡时间呢?”
“在阿德里安出狱后。”他把这句话猛地丢出来,想看看她怎么反应。
“我想跟法医谈谈。”
“不可能,你很清楚的。”
“因为戴尔?”
“他要求过,绝对不准你接触任何跟阿德里安·沃尔有关的事情。”
“他认为我会危害到这个案子?”
“或者危害到你自己。汉密尔顿和马什还在城里。”
伊丽莎白审视着贝克特的脸,他的脸大部分都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即使如此,她还是看得出表面之下的情绪。是厌恶?还是失望?她不太确定。“戴尔恨他吗?”
她看得出来,他显然明白这个问题的含意。“我不认为弗朗西斯恨任何人。”贝克特说。
“那十三年前呢?他当时恨过谁吗?”
贝克特的脸浮起一抹苦笑。“是詹姆斯·伦道夫告诉你的吗?”
“或许。”
“或许你应该仔细想想你的消息来源。”
“什么意思?”
“詹姆斯·伦道夫在各方面都跟阿德里安正好相反。无趣又不能干,心胸狭窄。老天在上,他离婚三次了。如果有谁恨阿德里安,那就是伦道夫。”
伊丽莎白努力思索着这些拼图的碎片。
贝克特滑下引擎盖,撞到汽车的挡泥板,然后改变话题。“我都不知道你还在开这辆破车。”
“有时候会开。”
“你说过这车是哪年的?”
她望着他的脸,想看清上头的表情。有事情发生了,是跟汽车无关的。“一九六七年,”她说,“是我暑假打工赚钱买的。这算是我靠自己真正买的第一样东西。”
“当时你十八岁,对吧?”
“十七岁。”
“没错。十七岁。牧师的女儿。”他吹了声口哨,“那可真是辛苦啊。”
“算是吧。”她没提到其他的:她买下那辆车,是在阿德里安·沃尔阻止她跳进采矿场那片黑暗冷水中的两星期后;她会连续开车开上好几个小时,不知道有多少年,这辆车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美好事物。“查利,你问这些问题做什么?”
“以前有这么一个菜鸟。”他毫不停顿地转换话题,好像他们本来就一直在谈菜鸟的事情,“那应该是二十五年前了,在你之前。他人挺和气的,但是笨手笨脚,老是在道歉。懂吗?不像个警察,不适应街头。总之,这个可怜的混蛋有一天在治安不好的地带,走进了一扇不该进去的门,当场撞见了两个毒贩,最后收场就是被他们拿着一个打破的瓶子对着他的喉咙。他们要割他的喉,当场杀掉他。”
“然后你进门,救了他的命。那是你第一次值勤时开枪。我听过这个故事。”
“我要表扬这位女士。你还记得我救的那个菜鸟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那是马修……”她低头,“我操。”
“讲出他的全名吧。”
伊丽莎白摇头。
“说嘛,丽兹。我刚刚已经表扬过你了。马修什么?”
“马修·马西尼。”
“这个故事背后的含义是,像马西尼这样的人,他会对救命恩人更忠诚,而不是一个腿上挨过他枪霰弹碎片的五十岁老屁孩。你真以为我不会发现你干的好事吗?”
“戴尔知道吗?”
“要命,才不呢。他要是知道,会放火把这里烧光,连你一起烧死。是我拦着,才没有让戴尔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为这件事情修理我?”
“因为明天清早天亮之后,这条街上会挤满各路新闻记者,其中还有从华府和亚特兰大跑来的。在明天日落之前,全国各地的头条新闻报道都会是这个。我们有两具盖着亚麻布的女尸、一个当过警察的杀手凶手、一个中枪的小孩,还有一座活像是哥特风经典建筑的破败教堂。光是那些画面,就足以登上全国新闻了。你想被卷进这个报道里吗?好,现在连州检察长都因为两宗凶杀案要办你了。”
“谁把阿德里安关到禁闭室的?”
“这根本不重要吧?”
“他有幽闭恐惧症。是戴尔吗?”
“该死,丽兹。你对流浪狗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狗。”
“狗。坐过牢的前科犯。孤单无依的小屁孩。你救不了他们。”
这是他们争执的老话题了,但这回的感觉比平常更严重。“如果是有人陷害他呢?”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你是认真的?丽兹,我跟你说过了。他是个坐过牢的前科犯,这种人很会耍心机的。”
“我知道。只不过——”
“只不过他受伤又孤单,对吧?你以为他不知道这是你的弱点吗?”贝克特忽然一副投降的表情,原先的懊恼消失了。“手给我。”他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抓住她一只手,然后用牙齿拔开一支笔的笔盖。“你打这个电话。”他在她手背写了一个号码,“我会先打电话过去,跟他说你会去找他。”
“谁?”
“典狱长。明天一早就打给他。”
“为什么?”
“因为你迷失在荒原里了,丽兹。因为你得找一条路出来,而且他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你绝对不敢相信的。”
第十一章
伊丽莎白在那条街上跟贝克特道别,开着车子往西行驶,爬过了一片高高的山岭,远方扁平的太阳像是贴着地面的一块圆盘。阿德里安可能是在撒谎,也可能不是,而伊丽莎白只想得出一个地方,去查出她所需要的答案。于是她沿着双线道开出城界,十分钟后,转入一条黑暗的漫长车道。此处是河畔一片占地五百英亩的土地,高崖下就是湍急的河流。她驶入车道深处,黄杨树篱刮过她的车子,车道上方的树枝悬得很低。到了尽头后,她爬下车。那栋房子耸立在黯淡的天空下,她走上门廊时,感觉到其中久远的历史。美国国父乔治·华盛顿曾在这里住过一夜。还有著名的探险家丹尼尔·布恩,以及半打州长都在这里睡过觉。目前的屋主——一度也同样显赫——打开门时,身上的府绸西装看起来像是穿着睡觉过。他没刮胡子,满脸憔悴,一头蓬乱的稀疏白发被风吹得更乱。跟上次见面比起来,他瘦了些,也似乎更矮,更虚弱,而且更老了。
“伊丽莎白·布莱克?”他一开始很困惑,然后露出微笑,“老天,几百年没见面了。”他用力拥抱她,然后抓住她的手。“来跟我喝一杯吧。或许两杯。”他双眼亮晶晶,“伊丽莎白·布莱克。”
“爱哭鬼琼斯。”
“进来,进来。”
他转身进屋,一边收拾起放在屋内各种豪华老家具上的报纸和法律书,一边喃喃道歉着。在玻璃碰撞声中,他把几个空瓶子和切割水晶玻璃杯收进厨房。伊丽莎白在房间里漫步,看着手杖、油画和布满灰尘的枪。等到老人回来,他的衬衫已经扣到领口,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而且潮湿得不会随着移动而乱飘。“那么,接下来,”他打开一道双扇落地橱门,里面是一个附水槽的吧台和整墙的酒瓶,“我记得你不喜欢波本威士忌。”
“伏特加掺冰块,麻烦你。”
“伏特加掺冰块。”他的手在一排酒瓶前面转来转去,“波兰的雪树伏特加?”
“太好了。”
伊丽莎白看着他替她倒了酒,然后给自己调了一杯老派风格调酒。费尔克洛思·琼斯是律师,现在退休了。他白手起家,半工半读念完法学院,然后成为北卡罗来纳州有史以来最优秀的辩护律师。在执业的五十年——接手的案子涉及谋杀、虐待、背叛——他只在法庭里哭过一次,就是他宣誓成为该州律师的那一天,当时一个黑袍法官在场担任监誓人,不以为然地皱着眉头问这位年轻人为什么眼睛湿亮又颤抖。费尔克洛思解释说他深深感动于这一刻的庄严伟大,那法官就要他好心一点,把那个乳臭未干的爱哭鬼灵魂赶出他的法庭。
从此这个“爱哭鬼”的绰号就跟着他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他把那杯酒递给她,然后自己坐在一把老旧的皮革椅子上,“阿德里安出狱了。”
“你常去看他吗?”
“自从退休又离婚后,我就很少离开这栋房子了。坐吧。”他指着自己右边一把木制扶手椅,上头的椅垫罩是褪色的酒红色天鹅绒,有几个地方都磨白了。“我一直很注意你的状况。那件事情真不幸:倩宁·肖尔,门罗兄弟。你的律师是谁?”
“詹宁斯。”
“没错,詹宁斯。相当年轻。你喜欢他吗?”
“我没跟他讲过话。”
“小姐。”他把酒杯放低,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你也知道,州警局就是那样,他们当然会想尽办法要惩罚你。打电话给你的律师吧。如果有必要的话,今天晚上就跟他碰面。”
“我没事,真的。”
“恐怕我得坚持一下。就算是年轻的律师,也总比没有律师要好。报纸上已经把你的状况讲得很清楚了,我也不会假装忘记州警局的那些政治手段。要不是我年纪这么大了,我会亲自去找你,要求当你的律师。”
他很激动,但伊丽莎白不理会。“我来这里不是要谈我自己的。”
“那就是谈阿德里安了。”
“没错。”伊丽莎白往前坐在椅子边缘。她非得知道的真相似乎好渺小。只是一个字,几个字母。“他当时跟朱莉娅·斯特兰奇上过床吗?”
“啊。”
“不到一个小时前,他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只是想确认。”
“所以你见过他了?”
“对。”
“你问他朱莉娅的指甲底下怎么会有他的皮肤碎屑?”
“是的。”
“很抱歉……”
“别拒绝我。”
“我真希望可以帮你,但这个信息是律师和当事人之间必须保密的,而你,我亲爱的,毕竟还是警察。我不能告诉你。”
“不能还是不愿意?”
“我这辈子献身法律。现在来日不多了,怎么可以晚节不保?”他喝了一大口酒,显然非常心烦。
伊丽莎白凑近了他,想着或许他可以感觉到她有多么渴望。“听我说,爱哭鬼……”
“请叫我费尔克洛思。”他挥着手,“那个绰号让我想起以往美好的时光,只是更难受而已。”他往后用力沉坐在椅子里。
伊丽莎白双手握紧,讲话时好像深怕这些话也会引起痛苦。“阿德里安相信有人故意捏造证据陷害他。”
“那个啤酒罐,没错。我们常谈到那个问题。”
“可是审判时,你们从来没有质疑过那个证据。”
“亲爱的,要质疑的话,阿德里安就得上证人席。但是他不愿意。”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对不起,但是不行。原因跟之前一样。”
“又有一个女人被杀了,费尔克洛思,以同样的手法被谋杀,放在同一座教堂里。阿德里安已经被逮捕了,消息明天就会见报。”
“老天。”
他手里的杯子颤抖着,她碰触他的手臂。“我得知道他有没有跟我说实话,关于那个啤酒罐,关于他的皮肤碎屑出现在朱莉娅的指甲底下。”
“他被警方控告了吗?”
“费尔克洛思——”
“他被警方控告了吗?”老人激动得声音都不稳了。他握着玻璃杯的手指发白,脸颊上出现了红色斑点。
“不是谋杀,他是被以擅入私人土地的罪名逮捕的。他们会尽可能把他关久一点。你知道这类事情的。至于死者,我只知道她是在阿德里安出狱之后被杀害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有什么证据。他们不让我碰那个案子。”
“因为你自己的麻烦?”
“也因为弗朗西斯·戴尔怀疑我的意图。”
“弗朗西斯·戴尔。哼!”老人一只手臂挥着,伊丽莎白想起他当年与戴尔交互诘问的情形。不论费尔克洛思怎么努力,都无法破坏戴尔那些证词的可信度。他在证人席上无法被撼动,完全坚信阿德里安对朱莉娅·斯特兰奇的迷恋。